一般人都不大喜欢听别人叫自己的名字,觉得名字被人一叫,有一种生疏感,听起来挺别扭。有了钱有了势,更不喜欢被人家叫名字,怕掉了价钱失了身份。
海大少不,他叫下人一律叫他海大少,不许叫少一个字。海大少的房子多,下人也多,多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反正他知道,全天下的富翁,第一是钱不多,第二就是他海大少。
海大少和钱不多比过,斗过富,斗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秦淮河上,普陀山。
这一天淮河舟船如蚁,停靠河岸,善男信女纷纷上山,买一炷香焚一陌纸,向菩萨敬意,讨更大的好处。
这一天非常热闹。
善男信女看到了今天和往年有所不同。
菩萨隐居的湖边,搭好了两个高棚,一个棚内是海大少和他的下人,另一棚内是钱不多和他的仆役。
这两人就在普陀山上,在菩萨院里斗富。
斗法也很别致。
普陀山后有水,水成一湖,湖边无林但有几株垂柳,柳枝依依,让人生尘外之感。湖水潋滟澄澈,内有鱼游来荡去,条条重有几斤。湖内鱼无人敢食,多是善男信女自普陀山下用铜钱换来,一步一颠拜上普陀,放生于湖内的,这些生灵虽无杀生之厄,但先放生的小鱼长大了,食物少,便改了本性,吃起那些后来的小鱼。普陀山上的僧众也没办法,总不能因它食了小鱼你便吃它吧。佛说不伤生相唯我佛相,对它也就只好不闻不问了,也只好让那些后来的小鱼被它们吃掉。对此,高僧只得一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早讲过这些了。
鱼也无甚奇处,奇的是湖边两处旺泉。
两泉相傍,都在湖东畔,泉水如箭喷射,似竹筒中溅瀑,时时不息,且又贵为两眼。山上僧众称之为:来世。是讲那喷涌之势如人生之寄托来世之福。百姓称之为“佛眼”,意即佛也流泪,天天为世人浊相而哭。
钱不多与海大少就在这里斗富。
斗富的方法很简单,用五铢钱向泉眼处抛,谁压得那泉水不再喷涌,便胜。
只见两家棚子里走出一群人,用杠子抬着一箱箱的钱。讲好了的,都用五铢钱。
一声令下,两边的家人就往泉水上扔钱。
海大少这边人快,用手抓,一抓一把,向喷泉上洒。“佛眼”也贪婪,哗一声钱就没了,舟子俗人们就一声喊,觉得肉疼,虽然那不是自己的钱。
海大少的人爽快,好像在扔石块。
钱不多的人就差了,一个个小伙子,竟有气无力,用手指头拈那铜钱,慢吞吞地向那喷泉上抛,就听见卟卟一点点水响,那喷泉若无其事,根本没把这几个小钱看在眼里。
看着海大少那边的喷泉水一点点弱了,钱不多慌了,从台上站起来,喊:“快,快!”
但那几个下人还是舍不得,好像这钱是自己的,抛下去心疼。
钱不多急得头上出汗。
柳毛毛突然盈盈起立,冲那些人喊:“快!老爷要是胜了,赏你们每人一两银子!”
这话刚出口,就见那几个人抬起箱子,一箱一箱的铜钱往泉眼上倒。
钱不多马上埋怨柳毛毛:“胡说,胡说!明明已经是傻子大扔钱了,还赏银子,赏耳光吧。我,我这……这钱也不多,钱也不多……”
柳毛毛笑着望这钱不多老爷,她咯咯笑着,笑他总说那一句“钱也不多”。她知道,只有她这嫣然一笑,才能让这个钱不多心醉。
果然,钱不多老爷拍了拍腿:“我豁出去了,跟他海大少拼!”
两边的喷泉都没了那喷涌的水花。看来,佛也势利,一见了这么多的五铢钱,也没了佛泪。
海大少看看那泉眼处,又望望棚边得意万分的钱不多,笑了。
海大少知道,钱不多老爷的钱很多,多得可以把淮扬地面全买下来,多得可以从京路开始,一座城一座城地买下去,一直买到你连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海大少还知道,钱不多老爷不乐意显富,这次和他斗富,多半是那位如夫人柳毛毛的主意。
海大少向他身边人递了个眼色,那人向湖边挥了挥手。
马上有一伙人涌向泉眼,人挤人,人拥人,都拥向钱不多老爷那一个泉眼捞钱。
捞一枚五铢钱,就等于捞到了一壶白酒,捞到了一碟子卤干,捞到了一块头巾。谁不去捞?
这边柳毛毛笑得咯咯响,她向那些呆站在湖边看热闹的舟子俗人喊:“捞啊,莫非那些钱烧手?”
舟子俗人们一哄而上,涌向海大少那泉眼。
一时间,那喷涌的泉眼边都挤满了人,水里泥里的,捞钱。
海大少笑了,笑得很得意。
他又一挥手。
手下人就又向那泉眼处抛钱,舟子俗人们在踊跃,抢钱,有的被泉水喷溅得一头水珠,双手还在乱抓。
钱不多老爷身子快瘫了,只是看着柳毛毛。柳毛毛两眼放光,喊家人扔钱,和海大少争高下。钱不多老爷想吼她快停手,但他从来没见过柳毛毛这欢笑,终于没吼出来。
天黑了,掌上灯,直闹腾至半夜,人们才散。
仍有人在泉边摸钱,一直到天亮。
这一次,海大少承认,他和钱不多老爷没斗出输赢。
海大少和钱不多就再斗。
这一回是斗酒。
富贵人家喝酒,也喝得粗酿,但多喝讲究些的花雕、陈酿,佐以美味佳肴,更伴以美女助兴,就有十分的情味了。
钱不多和海大少要斗酒。
地点选在“豆花楼”。
“豆花楼”是家老牌子,早年是两个老人开的黄豆磨坊,做豆腐给人家吃。生意也淡,日子就十分艰难。这一天天刚亮,老夫妻刚榨出浆,正准备下包夹豆腐,就听见门板笃笃敲响。
打开门,来的是一位衣衾单薄的姑娘。
姑娘冻得嘴唇发紫,哀求二位老人让她进来取暖。
老人很善良,就把姑娘拉到炉火边,给她热滚滚的豆浆喝。
姑娘一连喝了三碗。
临走时说:“你们为什么不做豆花呢?”
老人说:“关东人口实,嫌豆花稀,吃着不实在。”
姑娘笑了:“不对,你们可以试一试。”
姑娘用手指伸入她的空碗内,蘸着豆浆汁儿,在豆腐板块上写了两个大字:“豆花”。
姑娘走了。两老人就忙着点卤水,做豆腐。
出了怪事,一点卤水不成,仍是稀稠稠的豆花儿,有些疑惑,平日卤水也就只放这么多呀,再放,不就变成硬石头了?卤水也不能一放再放,看来今天这豆腐是做不成了。
一锅豆花,自然要去送人。
因为关东人不爱吃豆花,所以没人买它。你如果做了豆花,就只好一户一户地送,白送人,也讨不到好。
老两口就一家一家去送人。
刚送了三家,就见大财东钱家跑来一个仆人。
那仆人说老爷乐意喝豆花,让把这一锅豆花送到他府上去。
钱家赏了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够老人五天赚的。
老人回家,百思不解,弄不明白豆花为啥能赚,只见那块豆腐板,早上那姑娘用豆汁写成的“豆花”两个字,黑黝黝闪着光。
用手一摸,愣了,那两个字上,摸出了木板屑屑。一扫一净,成了阴文的刻字,深深地咬在豆腐板里:“豆花”。
老人又惊又喜,忙去吃锅边的豆花。
一吃大惊。这不是豆花,像鸡像鱼像山珍,像燕窝像猴脑,有一股鲜遍天下的滋味。
老人忙跪下磕头,认定是遇上了神仙。
从此这关东名城就有了天下一鲜:豆花。也有了这名闻天下的“豆花楼”。豆花楼的牌匾正是那块经风淋雨的豆腐板儿。
豆花楼拿手的是豆花。你花上几十两银子叫上一大桌菜,吃完喝完了人还不走,最后店家端上来一只只牛眼大小的浅盅来,盅里装着那白似玉、嫩似乳的豆花。来客多是肃然起敬,用舌尖,用鼻子,用唇沿儿去舔那豆花,品味着高贵与恭敬。
这豆花一小盅要钱不多,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可以买一匹布,买一袋米,买一头猪,买一锅烧饼。
海大少和钱不多就是到这个“豆花楼”上来,他们来这里拼酒。
拼酒有两个条件。
一是钱不多与海大少喝酒,用那装豆花的牛眼盅子,一对一地喝,喝到两人谁先倒下为止。
二是边喝酒边要豆花,豆花不是给他海大少和钱不多要,豆花是白送别人吃,从豆花楼前过者人人有份,正所谓“迈门槛,吃一碗”。现吃现付,一碗一两银子,从开门吃到闭户,吃多少付多少,谁先叫苦谁算输。
豆花楼熬豆花的锅不大,一天能熬五锅,一锅能盛牛眼盅子似的小碗两千碗,五锅豆花,就是一万两银子。
豆花楼从来没一天熬两次锅,也从来没卖净过一锅豆花,卖剩的掌柜的不吃,店伙计不吃,倒到水里搅碎,喂猪,而且店掌柜天天看着店伙计这么做。
正因为天天如此,豆花楼的豆花才三十年来不变价,一两银子一小碗。
当然没多少人吃得起。
如今海大少和钱不多正坐在店里。
天刚亮,还没人知道可以不花钱进来吃这一两银子一碗的豆花。但这不打紧,海大少的人和钱不多的人都在豆花楼下的街面上,他们会用尽心思把那些咋说也不会相信的人拉进豆花楼。
一开始难做,但只要有三五个人进了豆花楼,就只在楼下等人就行了。
谁都想尝尝这一两银子一小碗的豆花,不想的是因为过去想也白想,想不起。
海大少和钱不都喝的是花雕,一瓶放了一百年的花雕。
这瓶花雕是钱不多的,他用尽了心思从一个破落世家子弟手里弄来的。或许是抢来的。
海大少很高兴,这陈年花雕芳冽清劲,让他好舒服。海大少边喝边笑,笑得很甜。
海大少喝酒时很爽快,把嘴张大,让喉咙打开,酒碗向下一倾,全倒进肚了。然后缓缓闭气,让酒气从胃里回来,在喉咙、在嘴里翻,屏息闭眼,体味着酒香。
海大少一拍桌子:“好酒!”
钱不多很不高兴:“当然是好酒!可惜白喂了你这狗东西……”
钱不多很不高兴,他自己喝得就不高兴,一点儿一点儿地抿,酒落在桌子上一点儿,他用手指去抿,闭口嘬。他瞪眼看着海大少,恨不能把海大少碗边那落酒也嘬上一遍。
他不高兴,因为酒好,他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一座金山也有耗光的时候。可他又生气,生气海大少那喝法,那是喝酒么?喝凉水也没那么快。
钱不多不光是不高兴,而且气得不行。但他又不能生气,生气了就会醉酒,醉酒就会输给海大少。
喝了三碗酒工夫,豆花楼上来了一个人。
这人一身衣服都土色,光着脚,龇着黑牙乐:“老爷,楼下老爷说……,可以吃豆花……”
这是一个市井无赖。
海大少笑了,叭地掷过去一两银子。
无赖眼珠子要撑破眼眶,上去抓银子,银子抓到了手,笑了:“老爷,俺不吃豆花行不?”
海大少笑道:“要吃豆花就给你这一两银子,不吃豆花把银子撂下!”
无赖看着海大少,海大少笑眯眯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边那些没一丝笑容的人。
无赖在大街上游荡了好几年,弄明白了一个道理:主人不笑不可怕,奴才不笑吓死人。
无赖忙说:“那就吃豆花,吃豆花。”
无赖手握银子,做大富翁状,把银子往桌上撂:“来豆花!”
伙计把豆花送了上来。
无赖很惊讶:“就这么一点儿呀!”
无赖见没人答应,只好去抓碗。
无赖用筷子搅,把豆花搅碎,说:“太淡,太淡,没味儿,不好吃。骗人钱的,骗人钱的……”
无赖刚下楼,迎面上来五六个人,他们问无赖:“吃过了么?好吃不好吃?”
无赖扬起了头,砸吧着嘴,回味无穷的样子:“那还用说么?好,好吃……”
于是,几个人就拥拥挤挤上楼。
花雕喝完了,就喝关东的熊酒。
据说,长白山的棕熊爱吃金秋时节那熟透的山梨,这山梨会在棕熊的肚子里发酵,变成酒。人们在棕熊刚刚吃下去山梨的一瞬间杀死它,取出山梨——因为熊都是囫囵吞“梨”的,那些梨一只只都很完整,把这些梨放入酒坛,再放入一些落地的熟梨,就酿成了熊酒,熊酒劲儿大。
海大少和钱不多就喝着这熊酒。
海大少有点无精打采,因为是喝着他的酒,又是他珍藏的一坛熊酒,他就有点舍不得。那个只认得钱的钱大老爷,怎么明白世界上只有这熊酒才是好酒呢?海大少一点一点地抿,他喝酒的时候想着那从熊肚子里扒出来的肠胃,想着从肠胃中一只只小心拣出来的山梨,就心里一阵颤抖,他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酒。
钱不多喝得很快活。因为这一坛远比他那一瓶多,这让他占了便宜。这就像他拿出一锭银子和海大少分享,而海大少却拿出一个金元宝和他共用一样叫他开心。
钱不多想:“熊酒,这味道不错,咋想办法不花钱或少花钱弄上几坛子呢?”
来吃豆花的人渐渐多起来,两家的下人把他们都堵在楼外回廊间楼梯下,排着队一个个进来吃那一盅豆花。
海大少和钱不多身后一张桌子前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红光满面,像乡姑入城看灯,抿嘴直笑,露出风情。这女的是柳毛毛。那男的愁眉苦脸,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回廊上、楼梯下那些穷人们。这男人是豆花楼的掌柜,他恨不能上吊自杀。
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好的,生意从来没这么好过,钱也从来没这么容易赚,先还是海大少与钱不多一替一人地一两一两地扔银子,后来就十个十个人地算,人多银子也多,店掌柜眼前的桌子上摆满了银子。
这么多银子摆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不乐?
怕楼梯被踩塌么?
不可能,圆木撑柱,交叉横咬,一根挨一根,上去百十个人,楼梯颤都不颤。
柳毛毛笑,她看着店掌柜那愁脸笑。她心里明白这店掌柜为什么这模样。关东道上的酒肆一绝豆花楼靠的是那白如玉嫩如乳的豆花,卖的不过是个名,吃过那豆花的人心里暗叫上当,没上过当的人还惦记着上当来。富贵人都惦念着豆花楼。因为可以在这儿一显富贵,因为这酒楼上从来没来过穷人。如今可不同了,穷人一哄而上,市井无赖也知道了豆花的滋味儿,这豆花楼日后的生意就没了。
没了好生意,没了富贵人家的天天关照,豆花楼怎么活?
店掌柜早想到了这一点,起初坚决不答应海大少和钱不多在这里斗酒。
但海大少留下了一句话:你想留着这楼还是想一把火烧了它?
钱不多也留下了一句话:你想赚几个小钱还是想一个子儿也不赚了?
两家都扔下话走了,今天又都来了,好像知道他准能答应。
他不想烧酒楼,赚不了大钱赚小钱,他只好答应,只好让厨子做了五锅豆花。
他看着那一小盅一小盅的豆花被大呼小叫的人们一口吞下肚去,不禁摇头:天哪,这哪是吃豆花,这是喝井水!
他想哭。伙计走到了他面前,说了一句话:“东家,豆花儿没了。”
他心情为之一松,好了,他熬过去了,豆花没了。
豆花没了,海大少的钱和钱不多的银子远比豆花多,海大少和钱不多还想拼命喝酒,便豆花儿没了。
海大少说:“这一次你没输。”
钱不多说:“这一次我也没赢。”
海大少说:“还有一次。”
钱不多说:“还有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