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西郊有个卧佛寺。
寺内有一大佛,成年卧躺,呈舒畅状,以手支颐,向众生嬉笑,那神态分明笑世人看不透世故,弄不通人情,才会有六欲七情,伤肺浸心,不得善终。
卧佛寺不空寂,佛堂前有八百罗汉罗列。
八百罗汉姿势各异,嬉愁悲欢,各持异状。
有人说,早年有道人空腹饥饿,来这卧佛寺拜佛,一磕云求果腹。
佛说:汝无腹,谈何果腹?
那人就觉得不甚饿。
那人就又磕说二磕求钱财。
佛说:汝无负,用何物负钱财?
那人就知道他身上除了一件贴身衣衫,不曾有任何什物。
那人想一想,就又磕头,这一次更为虔诚,竟至长磕而不起。
那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求佛给予女子,以求将来子嗣。
佛说:所需几人?
那人且惊且喜,知佛有垂怜之意。又有点踌躇,知道佛为金口,一诺便可至。
想之再三,求佛赐女子二人以上,五人以下。
佛亦笑问:既为求后代,何必二人以上,五人以下?
那人木讷,言:怕不能稳便。
佛大笑,笑声震庙宇。
笑毕,佛示那人:回头,当让你遍看世间佳丽。
那人一回头,见美姝丽女迤逦而来,有笑的,有怒的,有悲的,有乐的,状态各异。那人怎么瞅怎么爱。笑的有七分媚骨,惹人心动。怒的有三分嗔娇,牵人情肠。悲的有楚楚哀泣,令人怜悯。乐的有淫荡骨气,让人挂牵。那人看看心动,就一一上去求欢。女人也不推拒,遂一一成其好事。美姝丽女一一而过,那人尝遍天下禁脔矣。
好久,他觉得气力不济,身疲心软,就气喘吁吁,问佛:还有多少美女?
佛说:天下美女如云,遍选至此,数止八百,何不鼓起余勇,一一而试?
那人说:先歇歇,先歇歇,容待他日。
佛又大笑:止此今日,他日则不待君了。
那人则仍想一试,但身疲力软,躺倒在地。
佛说:你试一试如我之卧,向前瞧人生,看众生忙忙碌碌,不知所之。
那人也像佛一样躺下,看面前,人在忙碌,在佛前佛后转。那人想亦觉可笑,说力争学佛之姿态,可总也学得不像。
佛说:你瞧瞧自家身体,看有无变化?
那人看自身,见骨骼突出,肌肉瘦损,肋骨累累然。
佛说:劳了神,皮了相,汝何苦于此?想汝看你自身,便不再求……
那人默然,尚无悔意。
佛说:都说为后,实求自己快活。你回头再看……
那人回头再看,见美姝丽女一一变化,为八百筋头虬骨的须眉男汉,人人男形。从那先前几十人手上,淋淋向下流汁水。
那人说:何如此之湿?
罗汉齐说:世人皮相,以为图媾合之乐,实其精血入我手中,为我浇手罢了……
佛亦大笑:世人色相,为我浇手。天下寺庙,皆是你这等人所供,为佛浇手,佛日子快活,自然有你所不能之笑意。
那人顿悟,于是坐在八百罗汉面前,十年不食不寝不喝不嗔不怒不乐不喜不悲,创一式三绝。
一绝曰绝情剑。
剑为七七四十九式,令那人奸四十九罗汉而为罗汉浇手之意。式式绝情,没有人伦没有怜悯也没有亲情,剑剑狠辣,招招绝情。
二绝曰绝欲掌。
掌为五十式,每式为复合双分,上下两掌,又互为反出,化为四掌,四掌回环,变为八掌,五十式计四百掌。掌掌绝欲,式式改变。
三绝曰绝性拳。
这拳式起式为佛之卧姿,处处出拳不离人之生处,欲绝人根蒂,这拳式是那人坐看八百罗汉时所悟,那神情、手势与八百罗汉形像无一不肖。
那人于是称为一代武学宗师,自号“三绝老人”。
夏日初晨,卧佛寺游人不多。
弘雨有一喜好,爱游山玩水。他嬉戏山水之间,常流连忘返。有时他濯足小溪,听松涛喧,有时他游名山古刹,面佛静修。弄得随行家人急颠颠在身后撵,口里直喊:“少爷!少爷!”
弘雨游山,和众人不同。一至名山古刹,专门挑拣人家的毛病,从大雄宝殿到屋檐房角,必然一一点点指指,说出不足。很少有人以为精明,大多人以为他呆气。
弘雨进了卧佛寺,打发众仆人在寺门口等待,一人昂然入寺。
寺内没什么游人,所以弘雨就晃荡荡直走到大佛前。
大佛以手支颐,笑嘻嘻地看他。
弘雨笑了,指点佛说:“无喜无悲,无嗔无怨,佛何必喜?”
身边就有人应了声:“佛无世相,世相无佛,何处见到佛的喜,佛的快意呢?”
弘雨回了头,就见到一个瘦削老者站在身后。他何时来到弘雨身后,弘雨一点也不知道。
弘雨慢慢打量一下他。
“人活在世,喜怒哀乐,多是世人自身陷溺所致,何必这么在乎呢?”
那老人就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弘雨说:“你这小子真不错啊,我倒是对你这人挺有兴趣。你来,你来,我要教你看点好东西。”
弘雨就笑呵呵地起身,拂了拂膝盖上的灰,站起来和这老者走了。
两人走到庙后,向照壁边转弯,绕过后墙,走出卧佛寺,一直走入后山松林。绕过松林,来到一块崖石下。
“能不能上去?”
老人笑问他。
弘雨看了看上面,上面是一片更茂密的松林。
弘雨想说上不去,见老人斜着眼瞧他,便心里有气,说:“上得去。”
弘雨说完,就手脚并用,向山坡上爬。
老人站在下面笑,看弘雨爬坡。
坡很小,但有些陡,弘雨爬了一半,滑下来了,回头见老人在笑,就转身又向上爬。
弘雨终于爬上了坡。
老人见了,哈哈大笑,从坡下一跃而起,像一只展翅的大鹏,一跃几丈,双脚在坡上一蹬,复又跃起,直落在弘雨面前。
“我带你上去!”
说完,他不待弘雨说话,便一手挟持着弘雨,向坡上纵去。
弘雨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身子一跃一纵,树在身边飞逝。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一丛松树中间。
这儿的树长得很怪,松树长得极密,一棵一棵挨得很密。寻常生长起来的松树偶尔也会有三株两株紧挨在一起的,那不足怪。这里的树是三棵五棵排在一起,枝臂绕咬,根本钻不进人去。隔三五棵外有一缝隙,只可容一人入。
老人扯住弘雨,左拐右弯,走了许多时才进入到里面。
这儿有五棵松树,上面虬枝相绕,枝上搭起了一间间小草屋。
老人慢慢走过去,坐在树下。
弘雨站着看,看这奇怪的树林。
放眼望去,一排排的树像是特地种的,几棵几棵地挨在一起。冷眼一看,眼前都是树干,连一丝缝隙也没有。
这古怪老人就住在这里。
“你知道我是谁?”弘雨摇了摇头。
“‘一式三绝’你听说过吗?”
弘雨点点头。当然,八大公子之一的他,整天满脑子里都是天下武功的事儿。
“‘一式三绝’是天下最厉害的武功……”
“对,对,你说得对。”老人放声大笑。
“我就是‘一式三绝’在世的唯一传人。你乐意跟我学武功么?”
弘雨摇了摇头:“不乐意。”
老人愣了愣:“为什么?”
弘雨笑了:“我厌恶武功。”
老人低下了头:“既不乐意,你就走吧。”
弘雨挺高兴,一边走一边回头,瞅树上那些小草屋。他想,不知道这卧佛寺后有这么一座山,还不知这山上有这么一片林子,那小草屋肯定挺有意思的,以后得来看看,玩玩。边想边向外走。他记得进来时都是从左边拐弯的,他就每见一排树就向右拐,想这时该差不多走出去了,一抬头,又看见了那一排树,树上还是有一些小小的草房搭在枝臂上。
弘雨愣了。老人正在树枝上坐着,那枝高达五、六丈。
“想学‘一式三绝’了么?”
弘雨摇了摇头。
“既不想学,又回来做什么?”
弘雨一愣,转身又向外走。
这一回他走得很慢,一点一点寻找记忆。他知道这些树被人种成了一种阵法,他很难入得来,既被老人带进来,就不容易出得去。他惊讶地看这些树,每一棵都长得有人身粗细。怕也有几十年了吧?
转了半天,斜阳西坠,树影子越来越暗,他也就越来越急,越走越快。树身子暗了,只有树梢处透一点微薄的天光,他的心紧促促地跳,脚下一绊一磕地快走。
出来了!
他一抬头,月亮在天空上挂着,月亮边的一枝树梢下,树臂上仍是有一间小草屋,树臂上仍坐着那个老人,这半天他像是酣睡未醒。
“怎么又回来了?”
弘雨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又饥又渴又恨又累又饿。他恨自己不会武功,如果会武功,他一定要给树上这老家伙一点厉害看看。
弘雨不做声。
“你吃点东西,在树下打个盹,明天再找路去吧!”
老人扔下一袋食物。
弘雨躲开了,不动那食物。
老人笑了,笑声很尖,像夜猫子叫,这笑声叫弘雨浑身发冷。
“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模样。你呀,见佛不敬,无慈心;见物不取,无贪心;见武不学,无机心;见林不惧,无邪心。我要找的可就是你呀,可费了我几十年的心神了……”
弘雨笑了笑:“现在你更是白费心神。”
老人又笑了:“不会不会,除非你走得出去,不然我就等着,等着你说:师父,我求你教我,教我‘一式三绝’吧。那时我再说话。”
弘雨冷冷地说:“那你可白费心思了,一直到饿死,我也不说这句话。”
老人慢慢躺在那树枝上:“那我就睡了,我吃饱了,睡,等着。”
弘雨气急了,拿石头向老人身上扔。
“挺好,挺好。我要睡了。”
不管弘雨怎么扔石块,老人的鼾声还是响起来了。
弘雨累乏了,坐在树下打盹。
他知道,他如今只能饿死在阵里,永远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