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水,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溪流。
只知道它是一条溪的人多,知道它叫艳水溪的人少。
它在洛阳城外。
说是早年有一名仙姝,在洛阳城外徘徊,她流连于俗世不愿返仙界,便在城内买得牡丹花,随手都插在这艳水溪边,水溪边就开满了名贵天下的洛阳牡丹。世人种花薄情,常常记得俗事,忘了何花,就让娇性的牡丹凋零,日逐一年,代逐一代,便没了几种天下名贵牡丹。偏生这艳水溪边的牡丹花盛,每至花开,便香溢小溪,花瓣儿多落溪水之中,落于溪岸之上,久而久之,连护溪的花泥都是香的。这儿的牡丹不独品种名贵,而且从不枯干凋零,就是康熙爷二十九年那一场天下大旱,这艳溪水仍清清濯濯,这艳溪边牡丹仍丛丛簇簇,香气四溢。
艳溪先是有几户农户,沿溪水傍山而居。他们日出而耕,日入而息,繁衍子孙,劳作不辍。闲来顶多泡茶品茗,闲话桑麻,没什么大事可提。后来又搬迁来一些所谓高人,即那些“读书不第,种田不能,经商亏空,习武不成”的儒雅之人,就在艳溪搞了不少名堂。
他们先在艳溪搞了一个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这方法是在名闻天下的洛阳城中广选美女,选才色艺文俱佳者,其中上上之选,选为“艳水之姬”。这女人立时就名噪天下。
他们是文人,文人会舞文弄墨,临溪之水清清,临溪之花盈盈,临溪之女秀美,就引动他们大起诗兴。于是,风骚之诗多出,风流之事多做。没几年,艳水溪便名闻天下了,艳水之姬的“牡丹花会”也惊动天下武林,富豪之人了
艳水自此世风日下。
每到牡丹花开,花苞欲吐未吐之际,艳水上下的壮年后生和青年小伙儿便来艳水夜游。他们举灯寻昼,在艳水上下寻女。偏偏艳溪之人这些时日又不禁闺女出走,为的是要中那“艳水之姬”的名头,女儿自然得先领风骚。
天下的轻狂浪荡、王孙公子都愿去艳溪一游,因为艳水之岸多有美女。
艳水岸边都是牡丹花泥,艳水一岸都是牡丹花香。花瓣落水,溪水流一路都是香的,艳水边的女孩儿都乌发飘飘,濯洗于艳水。
艳水的女儿秀美,秀色可餐。
蜂飞蝶绕之后,牡丹花丛自然再也不是圣洁之地。
溪水边多有弃婴。艳溪农夫性憨,见到岸边有男婴便抱去抚养,以期冀得一耕田农事之人,得一侍奉老年的后人。可弃掉的女婴,便无人收养。
就来了一个尼姑师太,她专门收养艳溪边牡丹花丛中的女婴。
也不知她在这里待了多少年,起先知道她在艳溪上游搭一土屋居住,时时下山讨乞度日。后来便见她在那儿破土,取艳溪之水,用艳溪之泥砌一小庵,取名“艳庵”。
艳庵内没有男人,也不见有男人出入。
农田上的耕作人知道,那里出出入入的都是一群女人,是一群与俗世隔绝的女人。
十年前,艳庵一举惊动了天下。
艳庵突然知会“牡丹花会”,艳庵出人,来争“艳水之姬”。
艳溪上下的人全惊动了。
除了艳溪与洛阳城的美人,现在又有艳庵。
“牡丹花会”便又在牡丹花盛开的芬芳香气中来了。
在艳溪之上,横跨艳溪搭了三个台子,第一个台子起了拱挢,上面设了几个座席。
在席上坐的都不是无名之辈。
这里有艳名闻于天下的庆亲王雍卓,他是居了首位的,一为他的亲王名头,一为他艳绝天下的风头。还有艳溪的“风流秀士”文人邵骏,他不是习武之人,但是这“牡丹花会”的始作俑者。还有一个是名闻天下的武师疯道人,还有一个是师傅与徒弟两人均女辈的邪婆婆与她的徒弟九天秀女。邪婆婆是一身黑衣,而九天秀女戴一面罩。
“婆婆安好?”疯道人向邪婆婆打揖。
邪婆婆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屑于与来这等地方流连的男人搭话。她就是这种人,只想着疯道人不该在这地方,而不想想她自己该不该来。
“令徒怎么还戴着面罩?天这么暖,捂着也热 ……”疯道人还在自念叨。
九天秀女有些愠怒,她也是中年之人,本不愿来这什么花会,无奈师父命她跟来,她不能不来。师父又命她戴上面罩,不在这儿抛头露面。她僧恨这个疯道人,如果不是有她师父在,她早已扑向疯道人,连施杀手了。
旁边还坐着一个老人,这老人总是痴痴地笑,总是向一边的人讲他做的事儿,那神情那羞态就好像他是一个年轻人一样。
第二个台子用牡丹花枝扎起,中间用竹节搭成远远眺望,像一条横跨银河的鹊桥。不同的是,这鹊桥上全是牡丹花,朵朵簇簇,在清清湛湛的艳溪之上,使人恍然如处仙境。
第三个台子是两根竹竿交叉而成,在那台子中间,两竹竿的挑头处,挂着一簇“滴金洒玉”天下牡丹绝品。
这便是别具一格的、名闻天下的“牡丹花会”。
早来了的天下的浪子、京路的王孙公子,都在艳溪一边,张着伞,等着看选“艳水之姬”。
邵骏向邪婆婆打揖,然后向艳溪两岸的人打揖:“古人云:美女如云,秀色可餐。又讲:人面桃花,貌似天仙,美若牡丹,形姿绰约……不外是赞美女人的秀美。”
下面的人起了一片喧哗。
当然不乐意听他讲话,人们千里迢迢赶奔洛阳,迟迟春日呆坐艳溪,原是为了看美女来的。
“……天下之美在洛阳,天下牡丹洛阳艳,洛阳牡丹独艳溪。如今,大家又会在牡丹花丛的阵阵香气中看见艳水之姬了。今年不同于往年的是,不独洛阳美女如云而至,还有京城及它处的美女欲一试风采,更有艳水之上的艳庵师太带来了艳庵的美女,人说艳庵之女,天下不睹,不是牡丹花会,无人有福见艳庵美女,她们绝不愿以面目示天下俗人……”
众人回首,看艳溪上游,那儿牡丹丛下,有一个面目冷峻的老师太,她身后坐一群蒙面女尼。
“现在,花会起始!”
便是一阵欢腾。
先是在两岸丛中有一阵阵花枝颤动,牡丹丛株里,露出一张张笑靥,一张张羞脸儿。又见人袅袅走行在牡丹花丛里,一点点向艳溪走近。嘤嘤笑笑,浅唱低吟,不绝于耳。
人便都立在艳溪之侧了。
风从艳溪溪水中缓缓吹出,美女们衣袂飘荡,挽一溪清绿。人又袅袅婷婷,走向那中间一座花台,在花台中向艳溪对岸涉跨。
花台窄狭,只可容一人行走。
走行在花台之上的美女,可在花台上向众人献艺。
就有的美女从花台上施放一只风筝。却是一只翩然蝴蝶,蝶飞狂舞,一点点升上蓝天,在溪水与蓝天的掩映之下如一点精灵。众人正呆看,那美女手一拉,蝴蝶便飘飘然飞走了。
台上也没了这放风筝的美女。
就又上来一个秀女。
她轻吟浅唱,手执一檀板,唱一曲“花枝词”,那歌声轻婉柔顺,岸边听的人不知是水声潺潺推出了歌儿婉婉,还是柔婉歌儿推出了水声潺潺,一时都凝目望水,以为那歌声从水中清清澈澈之处娓娓而出。
一时戛然歌止。
那秀女却不走下花台,一纵身,跳入水中去了。半天,一头乌发露出水面,人又缓缓从艳溪中走出。这时秀女的长发皆湿,披一肩一身乱发,长发及腰,又野味儿十足,偏偏口里衔一枝从花台上咬衔下来的粉色牡丹,不知是花映的,还是水染的,人面微现晕色。
众家王孙公子就大声叫好。
一时艳溪之美女皆从台上走过。
天下浪子、京城风骚的公子王孙们就饱看了个够。
但是艳庵呢?艳庵来夺“艳水之姬”名头的是哪一个呢?人们等不及了,就站立起来张望。
邵骏见状,就喊人去呼唤艳庵师太,叫她的人马上登台。艳庵师太冷笑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一个蒙面女尼。
这女尼也同艳庵师太一样,一身缁衣。
这女尼就慢慢从艳溪上游走下来,走向中间的花台一侧。
她步法轻飘,走得连台上的疯道人和邪婆婆都目不转睛。
会看的人知道,这是一种奇妙的轻功身法。不会看的人也知道,这走法轻盈极了,是那种最漂亮最娴雅的女人的步态。
她手不抬,身不摇,走在牡丹花丛前。
那些王孙公子一个个屏息静气,直看她好像从面纱内透一双媚媚的妙目瞅定自己,那一感受到面纱后的注目,人便心怦怦直跳。
她就走到了那花台边。
偏偏这时人又不走上花台。
她在花台边先脱缁衣。把那长长的尼姑修行的无色无欲的外衣脱掉,一抖臂,那衣服飞到艳溪正中,缓缓随波涛去了。
众人正眼巴巴看着她,这时的人们急待着她现出面目,就瞪眼地看着,恨不得凑上来帮她一把。
她就又脱去了长长的披纱,手一抖,把它也扔入了艳溪。
她起身来,着一身薄薄的,若透若明的素纱。
风一吹动,素纱裹身,现半边玲珑胴体。
就有人惊呼叫好。
她又慢慢摘下面纱,也抖入艳溪。
人们就看见了她的面容。
男人们就惊呼,就呆想。她像谁呢?她是谁呢?怎么有点面熟,怎么有点像谁?
其实,她谁也不像,谁也不是。只不过是平日里男人们自以为最漂亮最漂亮的那个美女,但一看长了又发现这儿那儿有点瑕疵,而这个女人又像他们所见的最漂亮的美女,比起平日所见者又没那么些瑕疵的一个美人就是了。
她又把尼帽扔下艳溪。
风吹乌发,披直如箭。
她缓缓回身,向四外撒目。她美目四盼,王孙公子皆挺胸扬脖,以为美人在凝目视己。
她慢慢走上花台,从袖中拿出两条纱绳,绳细如线,她把纱绳系于花台最高处,身子轻轻一纵,于是,她整个人便浮在花台的花海之上了。
花丛踏于脚下,她像踏花而行的散花天女。
她立于线绳之上,玉手柔腰,便开始了边歌边舞: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月,
月是弯弯的吔,像妹的眉,像眉。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林,
林是散散的吔,像妹的发,像飞瀑。”
她在线绳上边歌边舞,翩翩若仙。她一边舞,一边把身上的白纱从肩上抖落,白纱一点点向腰背滑去,露出她圆润剔透的肩。
王孙公子张大了嘴巴,神呆意荡。
她愈舞愈狂,愈舞愈快,歌也越发炽热: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峰,
山是壮壮的吔,像哥的人。
哥吔哥吔,你没看看山林,
…………”
这时,她已经让那一袭白纱飘飞到艳溪里去了。只有这一次,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去注意这一袭白纱飘飘飞落艳溪。
她盈盈立在台上。
“疯了,疯了,都说疯道人疯了,没这丫头疯,她这是干嘛?”疯道人自顾自念叨。
“你别受不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邪婆婆看也不看他。
邪婆婆向邵骏耳边说了几句话。
邵骏站起来,大声喝问:“还有没有谁上台?”
没人答言,两岸牡丹花丛中没了嘤嘤喳喳的笑语。
“那么,这一位就是‘艳水之姬’了。”
众人一阵惊呼。
便有王孙公子派人送上千金皮裘、绸缎锦衣去与那美女。
她仍坐在花台之上,将那些衣物一掷与艳溪。
众家王孙公子又是一片呼声。
这时,邪婆婆从台下一个纵身,飞上了花台。她向艳溪两侧看了看。
人们都看到,她目光炯炯,神色严厉。
“你们都以为天下女人是尤物,是不是?”
众人不应声。
“这丫头,看上去像妙性仙子,一身柔骨,一片柔情,又生万千风流,是女人中的尤物。可谁又知道,十多年前,她只是这牡丹花丛中的弃婴?干这事的就可能是你,是你,还可能是你……”
她用枝一点一点,岸两边的人有的就心咚咚跳,以为她是在说自己。
他们很少有人没干过这种事。桑间濮上,也许不是在艳溪边的牡丹丛下,但一定是在别处干过。他们都欠下过风流债。
“男人都是混帐!”邪婆婆骂。
没人应声,疯道人想应声,想了想,忍住了,只是摇摇头。
“咳——”邪婆婆叹叹气,“女人都是傻瓜……”她低下了头。
她停了一会儿,又扬起了头。
“我曾发誓,如果这艳水溪边抛弃的婴儿有一百个,我将杀死天下的富豪王孙二百个来偿这抛弃骨血之恨!”
远处,艳庵师太起身,向邪婆婆打了揖:“前辈,贫尼前日收养一婴,恰恰满一百个。如令这会之后,又不知会造下多少孽。”
邪婆婆大声喊:“我说的话你们可曾听过?”
众人不语,有人知道她武功高强,高强到了不可测知,世上也许只有一式三绝老人才能和她齐名。
“这艳庵之女叫妙性仙子,是艳庵师太的徒儿,今后你们凡是寻上她找欢乐的,必定要受一生之罪。我邪婆婆言出必践,你们可记好了?”
艳溪两岸无人应声。
邪婆婆回头对妙性仙子说:“去吧,娃儿,去取那花来,那花归你了,另让那花弄迷了。”
妙性仙子袅袅起身,一个纵身,又站在那一线竹竿上。
她双手握竿,用牙咬住了那束“滴金洒玉”,又一纵身,回到了花台。
下面又是一片欢呼。
她慢慢走下台来,从艳水溪边慢慢走过去,岸边的人眼睛看不够,从她的身上恨不能看出个“停”字来,让她站自己面前。人人看着眼前这个妙性仙子,没一个人记得住刚才邪婆婆的那一番话语。
她不管不顾,像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在,独自缓缓地向上游走去。
众人的目光自然是随着她一齐走上艳溪。
妙性仙子成了十年前的“艳水之姬”。
自那以后,十年以来,回回是艳庵出人,回回是艳庵之人夺了“艳水之姬”的名号。
至今十年,直到去年,艳庵四姬一齐出台,在花台上舞“北里之舞”,得天下闻名的“艳水四姬”的名号。
后来,这“艳水四姬”不知怎么又拜了九天秀女为师,邪婆婆也被一式三绝老人除掉,当一式三绝老人杀邪婆婆时,她已经杀死了一百七十七人了。她开始时杀人还看一看要杀谁,后来便翻书求卜,占上字的便杀,只要他有钱,只要他去过青楼。
这两条,世上的人偏又不能不犯,偏偏人要有钱,有了钱偏偏又要去青楼。
邪婆婆因此杀人就不用想第二件,索性只要有钱人又壮年就可以杀。
于是,一式三绝老人出山,把邪婆婆杀死在艳溪水中。九天秀女没说什么,她知道她不是一式三绝老人的对手,她也知道她不能不再杀人,所以她什么也不说。
她不说话时,心里自有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