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走向关东的驿路上,有两辆破旧的马车。
车夫低头打盹,马也走得没精神。
初秋的太阳在蓝天上,既熹又暖,远远地照着这驿路上的一切。
车马在缓缓行走,显然这车的主人并没有什么急事要做。
这儿挺荒凉,已经过了都市闹衢了,没有街镇,只是农田成片,茅舍相望,路边时有几个农夫在收秋。
车夫打盹时也在乐,瞧这公子,丧魂落魄的样子,两眼泪水未干,像刚刚离家的雏儿,难得有他这样的人,出手真大方,两辆破车,几日旅程,一付就是三片金叶子。看他那一堆堆破书匣子,还有几个破布袋,真是个穷酸读书人。
这人是嗜书如狂弘雨,他这会正坐在第一辆车,呆呆地望着农田,望着山野。
他那日掩埋了师父,在师父的坟头上立了块石碑,碑上照师父所嘱什么也没有,只是让那么一块石头光光地立在那。
然后他就痛哭了一场,飞身出阵,走出卧佛寺。
他仍由后院入殿,来到嘻嘻笑着以手支颐的卧佛像前。
善男信女们已经在烧香求佛了,他从那一阵阵的檀香气味中感受到了腹中的饥馁,他凝神看着大佛,想起了那天在这里被三绝老人诱入后山,引进“混元四象阵”困了两个多月,如今出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读书的弘雨了。他不禁浩叹一声,双膝跪倒,向笑嘻嘻的卧佛求告让师父的灵魂安息。
他站起身来,如今他已是混迹于尘世的三绝老人了。他仍觉得吵吵嚷嚷的人声很亲切,觉得这佛殿里浓浓的檀香味好闻,觉得他的肢体里有一股汩汩冲激的血。
他在林子里待了两个月,像久未吃食的鸟兽,一见食物更是饥肠辘辘,他一见这尘世俗人更是倍加亲切。
他慢慢走下殿去。
看着八百罗汉,他微微哂笑。恐怕现今天下任何人也不如他对这些罗汉的身姿形态更心如明镜了,他知道祖师是参悟了这八百罗汉的神情手势坐姿立势才创出了“一式三绝”的。他细看看罗汉的那一个个动作,便更悟出了祖师当日琢磨武功招数时的良苦用心。
他匆匆走出卧佛寺,回家去。
他的家本来离卧佛寺极远,一直到进城门之前,他都不知不觉用“若波若影”身法飘忽而行。路上行人稀少,但每一个人都驻足惊瞧,以为自己是大白天见了鬼魅。
转过胡同,他就来到醇亲王府了,那儿就是他的家。
他一抬头,呆住了。
偌大的醇亲王府,忽地变成了一片颓墙废瓦。
这就是他的家么?他的父母呢?
他一急之下,身子一纵,飞入了那片瓦砾之中。
他绕着废墟行走,身子飘忽得极快。
他最喜爱的碧波湖呢?那一小块绿水没了,变成了瓦砾半淹的臭洼子了,他父母居住的“危澜堂”呢?他住的那“听雨楼”呢?都没了,只有依稀一点痕迹,都是残垣断壁,焚木焦土。
这儿怎么啦?他像在做梦。
这时,他听见一片踢踏之声。
有一个讨饭的老丐,手捧一只破碗,走回到这里来。
弘雨喊:“顺伯!”
那老丐愣了,抬头一看,是一个衣服褴褛,样子和他一般狼狈的年轻人叫他。他迟疑走上前来,手哆嗦了半天,碗突然掉在砖瓦上,叭地碎了。
“少爷,是少爷,少爷,你还活着?……”
弘雨忙扶老人在砖瓦上坐。
顺伯告诉弘雨,那天他在卧佛寺外,一直等到下半晌了,还不见弘雨出来。他知道少年好迷痴,见了什么东西半天愣呆呆地看,不看够了不回家,所以也没怎么着急。但见天色已晚,就入庙去找,怎么也找不到。庙里没人了,顺伯和四个家人连庙上的和尚一齐点灯寻找,也没找到。最后在大佛身边找到了弘雨身上的那块佩玉,旁边还有滩血。他们慌了,忙回去禀报王爷。谁知王爷听了并没觉得奇怪,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咳,终于来了……””王爷拿过佩玉去,一下子就把它握成了两半。王爷还念叨了几句话 :“要是他习武就好了……”但是又摇头,“习武也抵不得血滴子,有什么用?”王爷拿着那块碎玉,不吃不喝,一连看了两天两夜。夫人就只是哭。
弘雨急忙问:“老爷和夫人都哪儿去了?”
烦伯低下了头:“死了。”
弘雨心里一惊,一阵凉意从心底升上来。他突然想到绝老人所说的那句话:“父母之情,也已经绝去,但你可以去看,看与不看,也是一样的……”他突然以为是三绝老人杀了他的父母,脑里一闪,想起把三绝老人从地底下掘出的那一瞬间。
“是谁……放的火?”
“不知道,也没找到王爷和夫人的尸体。那天我不在家,去给庆亲王送帖子,正在下房待茶,庆亲王匆匆走出来了,让我进屋,进了一间密室,他才告诉我,醇亲王府烧起来了,周围站满了蒙面人,救火的人没等冲过去,都被用箭射回来,有的人被射死在当街。我一听急了,想马上回来,庆亲王按住了我,说我去只是送死,如果他说得不错的话,这一会儿醇亲王和夫人早巳经连尸骨都没有了。”
弘雨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痴呆呆地坐着,只觉得碧波湖掩了砖木石块的废水一阵阵恶臭,熏得他脑袋疼,他头一歪,昏过去了。
老顺伯急了,把他抱起来,喊他:“公子,公子!”
好半天他才悠悠醒来。
他已经知道是谁害死他的父母了,他已经知道为什么父亲从小就要他习武了,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再给他讲那些江湖上的轶闻和故事,让他在演武场看天下各派的绝顶功夫,父亲知他厌见血,却偏偏让他看血,让他在血的搏斗前见见世面,那是因为父亲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得见到血,这血不是从自已身上流尽最后一滴,就是从仇敌身上溅出一腔来。他没有别的可供选择。
弘雨心中渐渐升起一腔悲愤。
他跪下了,向这堆废墟。
顺伯轻轻地告诉他:“皇上下诏,寻找你呢。如果找到了你,重起醇亲王府,封你为醇亲王。如果找不到,就从皇族近亲中选一个孩儿,承醇亲王家的香火……”
弘雨鼻子里哼了一声。
醇亲王,八大公子,贝勒,将来的朝廷军机重臣,这些过去时常在耳边响的都随风飞走了。现在,他只是弘雨了,不,只是三绝老人了,他要让那些人偿还血债。
“顺伯,你今后不要叫我公子了,在别人面前,你叫我三绝老人。”
顺伯呆了。这公子是不是疯了,见这么大的变故在眼前,他失心疯了?不过不像,顺伯从小看大他,知道他那心性,这会儿,他额头平展,没一丝愁苦。顺伯只是觉得,这个公子比起两月前失踪的那个嗜书如狂弘雨公子来,显得冷漠多了。
冷漠也可能就是冷酷。
弘雨冷笑了笑,不无哀怨地想,这一会儿,三绝老人如果在,他一定会暗暗点头,称赞他的举动拿得起,放得下,不愧三绝老人的名号。
他凄然了,没了父母没了家没了他的书没了他的一切,他不冷漠又如何呢?
他静静地看着那被砖瓦石块半掩的碧波湖,心里恍惚在想,这湖水竟这么少,如今他用起“若波若影”身法来,身子晃两晃大概就能飞过吧?可当初他的小脚步在这儿一圈一圈量着,诵赋吟诗的脚步在这儿一阵阵留连,那时,他以为这湖简直就是他的天下了。
他如今可要去闯天下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两片金叶子递给顺伯:“你去雇两辆车,黄昏时去卧佛寺后山等我。记住:车子要破,车夫要老,顺便带几个肮脏口袋,我要装些东西……”
顺伯还像以前,听了公子的吩咐,起身就走。
“回来……”
顺伯又走回来了。
弘雨对顺伯笑笑,眼里突然满是泪:“这还有一片金叶子,顺伯,你去大满庄,自己叫一桌酒菜,吃饱了喝足了再叫车吧……”
顺伯愣了。
顺伯马上转过身来,他不愿叫顺伯看见他流泪。
顺伯走了,他跪在危澜堂前,痛哭失声。他在哭自己,为什么不懂父亲那苦心,不去习武?
他哭了约莫两个时辰,哭得筋疲力竭。
他又进了危澜堂,在地上寻找,他期望能找得到一点旧日的回忆,找到一点父母的遗物。
他一下子看见了那佩玉。
佩玉碎成了两半,两个圆环都用丝绦系着,挂在危澜堂的厅柱子上,厅柱子倾圮折断了,半片佩玉垂地,一片在厅柱子旁边,另一片却在窗前位置上。
难道这两片玉在父母手里各有半爿?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那儿没有血渍,只有砖瓦石块的尘积。
他伸出手去,想去看看,半路上又停了手。
他不忍去看。
蓦地,他长啸一声,长身而起。
他站在危澜堂前,长跪不起。
他向父亲醇亲王告祝:父亲英灵不远,儿弘雨习得惊世武功,回家了。
他起身凝立,先做内功“绝情七式内功心法”。做完之后,他已经是心境澄澈,神清气爽。
然后他又施出“绝性拳”。
二十四式“绝性拳”施毕,他欲罢不能,又连连施出妙绝天下的“绝欲掌”。他一气呵成,略无迟滞。
自从三绝老人把他自身的功力全数注入他的躯体内时,他已然成了具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功力的绝世高手,他每施过一次拳、掌、剑,便就使他身上更加深了一层煞气。
四百式掌收势一成,“唰”一声他已拔剑出鞘。
这是三绝老人从大内皇宫窃来的莫邪宝剑。
他挥剑出势,一剑出手,便见满天剑光,一连七七四十九势,如长虹碧波,一直演毕。
他凝目剑尖,心无旁骛。
“咣——”他把剑掷了,跪下,向父母英灵朗声祷誓:“父母在上,孩儿弘雨求告父母英灵护佑,孩儿去长白山取神木,去当那摄政王,杀血滴子和昏君,不报血仇决不罢休。孩儿从今真的应了那老人的话了,要做一个一式三绝:绝性,绝欲,绝情……”
他一跪俯地,长祷不起。
这时,耳边响起了嘤嘤柔声:“咳——,这又何必呢?”
弘雨一弹而起,弹向碧波湖上,他踏在一堆堆倾圯的砖瓦之上,遍觅碧波湖,也没见到一个踪影。
那人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他讲话的。
也许那人不在附近?
他慢慢回到危澜堂前
他的剑没了,他的莫邪宝剑没了。
那人比他还快?那人比他还会用计?从他手中,把一把天下闻名的宝剑偷偷地拿走了。
让他迷惑的是,他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如今,他坐在第一辆旧马车上,顺伯坐在第二辆马车里,从关内驱出,直向关外。
他已经换了三次马车,都是换这种慢慢腾腾的破车。
他不着急,因为他怀里揣着一支橙木令。
这会儿,他的马车正走在一丛荒山之中。
他想闭目养神。
他已经听到了一阵阵轻轻纵跳之声,从远至近来了三个人。
“站住!”是个女人在喊。
他在心里说,对了,三个都是女人,身轻姿美,所以纵跳之声不大。
他睁开了眼。
这是三个绝色的美人。
弘雨是嗜书如狂之人,也从书里知道人们总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类的词去讲她们的美。
弘雨吃惊,吃惊的是这三个女人都是那么美。
这拦在马前的是一个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她头挽乌髻,身着皂服,一身白暂更是艳不可视,她那嘴角微噘,一脸洁净,像是飘飘下凡的仙子。
旁边的这一个女人大约二十年纪,她微蹙眉头,似在凝神思春,也像在想念征人,那怅怅怨怨的神色真让人见而思怜,她着一袭淡淡的白袍,像一尘不染的水上仙花。
另一边的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女人,她身姿袅袅,举动中带几分顽皮与不经意,脸上始终笑盈盈的,虽然手里握着剑,但没一点儿杀气。她像一个童心未泯、天真未凿的孩子,但她那笑又像水上芙蓉,染几点水气,又无一丝俗味。
弘雨呆了半晌,这一会儿脑袋里飞过了卓文君、王蔷、巫山神女,飞过了乱七八糟的一堆诗句文赋。
“请公子答话!”那拦在马前的女人说。
赶车的老人哆哆嗦嗦,对弘雨说:“这一带不大安生,不大安生……你,你和他们说吧。”
弘雨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去说。她们若是累了呢,请他们来坐车一起走。”
他轻轻地飘下了车。
“哟,你这一下车的姿势好俊,让我看看你是怎么走的,怎么像没动脚,人就飘出去了呢?”那年纪最小的女人嚷。
弘雨对她笑一笑。
这时的弘雨已然不是那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了,他身着一袭白衣,如玉树临风。现在三位美人看见的,是个道道地地的富家公子,王子贝勒。
“你是醇亲王公子弘雨?”
弘雨看看她,沉吟不答。
“你是醇亲王公子弘雨吗?弘雨就你这样子吗?”那最小年纪的一个问。
弘雨冲她笑一笑。她那天真童稚的模样儿,让他不能不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人不像,他不像弘雨。”那眉间微蹙的美人说。
“怎么不像?”弘雨问。
“弘雨号称嗜书如狂,不会武功。可这人会武功,瞅他那一飘下车的势儿就知道轻功不差。这人身上有杀气,没有文气呀。”
弘雨听得直点头,心里悲叹道:世道变了,你所听说的那个弘雨不见了。
他心里有些吃惊,八大公子之一的弘雨,人人皆知不会武功的弘雨,何劳这三位美人光顾呢?这里面是不是又有什么隐情?
他就笑着:“谁说我没有文气?”
他一边走向三位美人,一边口中吟诗: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他身子飘忽,已然走到那拦马的女人面前,那美人急忙出剑,迟疑地向他递出一式。
他身子一扭,人又飘至那个微蹙双眉的女人身边。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那女人一惊,急忙挽一剑花,回腕反向将剑递出。
他身子一飘,人又站在那个最小的笑嘻嘻的美人面前了。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那女孩呆了一呆,手中的剑垂下了,她瞅着弘雨,笑得更甜了。
“大姐,三姐,他夸我,他夸我漂亮哪。”
那个三姐骂道:“死笨鹅,他不是在夸谁,是在文绉绉地念诗掉文呢。”
那小丫头脸绯红了,急急地狠狠地一剑刺向弘雨。
三女的脸色凝重了,这人在她们身边飘来绕去,她们连剑都递不上去。
三女都变了身形,围在了弘雨身边。
“你不是弘雨。”
弘雨笑了:“对了,对了。我不是弘雨。那么,我是谁呢?你说我是谁?”
“你不是弘雨,弘雨不会武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弘雨?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武功?”
“那个女人告诉我们的。”小妹回答。
私雨一愣,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告诉她们弘雨不会武功,弘雨会来这里!
“什么女人?”他笑嘻嘻地问。
小妹刚要答话,那大姐一声呼喝止住了她:“小妹,你怎么啦?和他讲个没完……”
小妹脸更红了,她低下了头。
弘雨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了笑:“对不起,我要出手了……”
三个女人也知他难测,就握剑凝势,引而不发。
弘雨刚想用绝性拳来和她们比试。又一想,何不把我那“春归何处”一词的笔法和她们对垒一试,反正她们又伤不到我。
于是他缓缓地伸出右手。左手五指平捺,像在抚摁案上的宣纸。
他轻而凝重地比划出一字:“春”。
这势极快,只是在连笔停笔时一滞。
这一势正对着那个小妹施出。
刚施这一势,那大姐和三姐似已瞧出了不妙,二人一起纵身飞剑,来击弘雨。
但已经晚了,一个“春”字划出,小妹已踉跄倒下,嗒然丢剑。
弘雨回手只轻轻一划,一个“归”字便翩然写出。
二女急急撤步,立在两丈之外。
小妹轻轻地起身,她的头髻已乱,脸色绯红,流下了泪。
“你,你……”她已经是一副哭腔。
弘雨惊呆了,他只知道自己在用心写字,在对着平扑直袭的剑势写字,不知道他本身一发功势,便带罡气,剑气起自指端,一字写完,已将小妹袭倒,又一个“归”字,实实将二女逼退。
“不……不……我只是在写字,写……”
他还想向小妹解释。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姐逼问。
弘雨一愣。
“我是弘雨,就是那个嗜书如狂公子弘雨。”
三女摇了摇头。
那个大姐说:“我们是艳水四姬。”
弘雨点点头。他听师父说过,艳水四姬形影相随。师父又再三嘱咐,艳水四姬手里的剑并不可怕,只是她们作为女人更为可怕。那时师父他看了看又说:不过,对于三绝老人来说,她们那一套根本没用……师父当时没说她们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如今,艳水三姬站在他的面前了。
她们的剑术也不过如此,连师父教他的一幅字诀也对付不了,何况别的呢?他还没有施出“一式三绝”呢。
这时,那个大姐突然清啸一声。
三女都不动,一时如凝如痴。
弘雨以为啸声突发,必然是三姬急攻,谁知却不是这样,艳水三姬突然齐手掷剑。
弘雨以为这三支剑会飞来击穿他的胸膛。
谁知没有,这三支剑都丢在地上,半截剑插入土中。
三姬扬眉,突然脸上多了一层笑。
这笑是由人心生,又浮在脸上的。
这笑让弘雨知遒了人之生,人之初,人之性。
三姬一脸媚色,一身媚骨,一副媚态,一阵媚气,直袭向弘雨。
弘雨呆立不动。
三姬袅袅娜娜,走向弘雨。
三姬身姿扭动着,那身姿透出女人的本色,女人的轻佻和女人的诱惑。
弘雨觉得两腿开始吃力,在变得僵直。弘雨觉得血在身上流得快了。
他瞪眼在看着三姬。
三姬的身躯开始扭曲绕舞,三姬的骨似没有了,只是柔柔的一条条躯体,从世人所没见过的身姿中透出逼人般的女人渴求来。
三姬边舞边歌。
……
弘雨看到了女人的隐私,看到了女人的胴体,看到了世人之渴,他觉得他的头在昏沉,阳气从那儿走失。他浑身没有力气,比十几日不食不睡更孱弱。
三姬脸上绽开了笑。他看得出,大姐的笑是成熟的,是妙性的仙人一样的笑。三姐的笑是忧郁的,是那种令人垂怜万分的笑。小妹的笑是天真的,是含苞欲放的笑。
他从这种笑中读到了他自己的渴望。
“弘雨,弘雨,你是弘雨么?”有人娇声问。
他沉迷在这美色美舞之中,就答了话。
“弘雨,弘雨,你有一支橙木令么?”
他又回答了。
“弘雨,弘雨,把你的橙木令给了我吧,给了我吧,给了我吧,我身子都给你……”
弘雨看着眼前绕舞的三姬,三姬都向他笑。
“给了我吧。”
“给了我吧。”
“给了我吧。”
弘雨呆住了,他不是没反应,而是有点犹豫,犹豫的是三姬都这么美,给谁呢?
他迟疑地掏出了橙木令。
想了想,呆呆地把手伸出,递给小妹。
芙蓉小妹笑了,这时笑得最甜。
他刚把橙木令递到小妹手边,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咳——,咳——”
这声极像是三绝老人,他惕然省悟,住了手。
“你呀,算什么三绝,算什么三绝?绝欲,绝性绝情……人家一蹦,你什么都忘啦?血仇呢抱负呢……”
他心里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我……”
他身不由己,一身的阳气都已经沉在下肢里了,心里一片空荡,头脑一片空虚。
“坐下来,坐下来,做绝情七式。”那人命令他。
他趺然而坐。
“做不下去,她们还在我身边舞,而且,还……还……”他说不出,因为他一坐下,满眼都是三姬的袅袅的舞姿,更让他易于沉溺。
“咳——,你呀,先闭上眼,做第一式呀,第一式,第一式是什么?”
“我屏我思……”弘雨自自然然地念叨出来了,他的手已缓缓出掌。
然后他就又进入了第二式“我绝我性”。
三姬见他闭目出掌,以为他已然沉迷,小妹喜孜孜地说:“姐,我去拿这神木令。”
大姐哼了一声,显是对她不满。
她袅娜地上去,要从弘雨膝上拿去这支橙木令。
弘雨正恰出掌,“啪——”地一声,她又飘飞出了几丈。
“哇——”她口吐鲜血。
弘雨在她们忙乱之时,已然做完了绝情七式,他慢慢地站起身来。
这时的他已经是气凝神定,翩然自若了。
“你怎么啦?”他问小妹。
小妹怨恨地看着他,三姬都面有怨色。
“你受伤了?”
三姬跳起来。
“你到底是谁?”大姐问。
“一式三绝。”
三姬一震,都缓缓站了起来。
他就是名震天下的“一式三绝”?
不对不对,“一式三绝”是名闻天下的武林宗师,如神龙不见首尾,传说他已经是二百多岁的高龄了。他从不轻出,三四十年来只出了三四次,千里追击杀雷虹;毒遍天下,狂言一生不死、毒用不尽的“天下毒王”被他三掌击毙,和“天下毒王”的徒弟弘依订了盟誓,那一年弘依才十六岁。他杀了天秀女的师傅邪婆婆。
那“一式三绝”老人据说是白须白发,儒雅文静的一个老人。
但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有惊人的武功,三姬若不是靠“北里之舞”,就连一击也承受不起,而且,他连艳水四姬的“北里之舞”也能受得住,显见是天下少见的高手。
“那么,你不是弘雨公子了?”三姐问。
弘雨摇摇头。
“嗜书如狂公子弘雨,一式三绝老人。”
三姬看一看他,面有惧色。
他们实在闹不清这人究竟是谁。
“走吧。”弘雨回头一挥手,两辆旧马车踢踢踏踏地又走起来。
三姬眼望着他慢慢跟在马车后。
奇怪的是,马车走得踢踢踏踏,还是比人走得快,可他不慌不忙,眼见得一步一步慢慢吞吞的,还是不时地超过那后一辆车。
“他武功招术一点都看不出路数,不知是哪一派……”三姐突然说。
“他很可怕,出手时十分冷静,全然不像与人拼生死,赌生命……”大姐说。
“他挺寂寞。”小妹突然轻轻说了一句。
两人突然回头看“芙蓉小妹”四娘,看得她又脸红起来。
“你今天有些怪。”
“她是伤得不轻。”三姐忙说。
大姐面色冷峻,说:“小妹,你记住,世人根本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一生下来,就被扔在艳水溪边。”
三个人都低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