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夏天,正是花团锦簇的世界。
西门寿带着四个镖师,入了中州城。
他无心观赏景致,也没去酒楼喝酒,径直奔客店而去。住店之后,派一名镖师去探问一下,中州大侠邓飞是不是在家。派去的镖师回报说,中州大侠邓飞抱病在家,已经月余了。
西门寿冷冷一笑,看来算卦先生巫四的话有了几分牢靠。邓飞抱病在家,且称月余,大概是想告诉人他与那件汴梁城外的劫镖案没什么瓜葛,宣称他已经很久不在江湖上走动了。谁都知道中州大侠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他时常在江湖上奔走,为他人忙碌,他决不愿长时间住在家里。
西门寿让一个镖师投帖子,说办事经过中州,要见中州大侠邓飞。
门房进去好久,才回来告说,明日晨见。
西门寿准备好了礼物,第二天绝早就登门拜谒。
中州大侠邓飞有一所好宅院。
院内树枝虬劲,蓊郁幽深,香炉飘轻香,小径净如水,一路入去,穿中堂过门厅,一直到了中州大侠的邓飞的书室。
宋时武人多有习文,文武齐备者极多,看中州大侠藏书极丰,便知此人极有文才。西门寿过一排排书箧,直入到书房内里。
中州大侠邓飞迎出书房内门,抱拳而揖道:“久闻西门局主镖局好生兴旺,忙碌得很,不知今日怎么得闲,逛起中州来了?”
西门寿带笑施礼道:“好久不来中州,也好久不见大侠的面,今日知贵体欠佳,就来打扰了,想看看大侠好些了没有。”
邓飞笑道:“多承关顾,多谢了。”
两个人入座,仆人献茶。
西门寿一路踌躇。如果你讨到了确凿证据,便可以理直气壮向他索要银子,不怕他矢口不认。
可这只是算卦先生巫四一词,不知内中确否,也不知中州大侠邓飞是不是肯认。如果邓飞不承认,他西门寿无凭无据,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匆匆而来,再匆匆而去。
西门寿暗暗失悔,当初算卦先生巫四告诉他找中州大侠邓飞讨要这一半银两时,应该好好问一问巫四才对。
如今,他怎么向邓飞启齿?邓飞在等待。
中州大侠邓飞是中州一带的巨富,他时常仗义疏财。很有趣的是,他自己原也不十分富有,一边仗义疏财一边自己便富裕起来了。他仗义疏财时,往外掏的银子都从哪里来的?人们不问这个,人如果一仗义疏财,别人称赞他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人问这个?
西门寿知道他必须讲话,即或是得罪了邓飞,他也得讲。
西门寿道:“邓大侠前些日子不知听没听说狮吼镖局失镖事?”邓飞一怔,似乎对这话题颇为意外,但别人只是一问,就不好不答:“听说过,说是汴梁城外就失了镖。看来这日子也太不平静,在天子脚下就发生这样的事儿,叫人不敢相信。”
西门寿心一横:“敝局的镖丢失后,也曾四处打探,如今我上门来找邓大侠,就是向邓大侠请求偿还一半镖银。
虽然大侠得而复失,镖银又被别人拿走,但邓大侠一定得偿还这一半镖银才行。”
邓飞一怔,看看西门寿。
话既已说出,西门寿就觉得一身轻快。他既然把话讲明,邓飞即或反目,他也只好横下心来应付了。
邓飞半晌无语,冷笑道:“局主不知道邓飞已经在家卧病月余了么?”
西门寿道:“当然知道,但也有人在汴梁城外见到过大侠。”邓飞淡淡一笑道:“是么?不知他在哪里见过我?”
西门寿道:“算卦先生巫四门前。”
邓飞不语了。
他如果真的劫了镖,他就是那个在巫四家问卦,最后问失镖银后性命是不是无碍的人。
邓飞笑了:“是有人指点西门局主来这里的,是不是?”
西门寿道:“当然。否则也决不会向邓大侠讨这一半镖银。”邓飞不答言了,仍一口一口地啜茶,俄顷,一笑道:“银子好说。西门局主是不是在我这里看一看?”
西门寿知邓飞这些话儿,这意思既不是认,也不是不认,只是转而说其它,让西门寿无法再开口讲话。
他碍不过邓飞的面子,只好答应。
邓飞带他与镖师从后厅走出,入了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水榭,榭上有亭。亭造得极为别致,牌匾上却大书三个字“恶人亭”。水榭临一片湖,这片湖水很开阔,竟然一眼看不到边。亭边系一只小舟。
中州大侠邓飞道:“西门局主有兴,不妨下船去,邓某带局主去一个所在。”
西门寿一笑道:“好!我便随大侠去,你们四个人在这‘恶人亭’内等我,如果两个时辰我还不回来,你们便可以回汴梁去了。”四位镖师点头答应。
邓飞竟然不以为忤,只是一笑道:“用不着两个时辰,只要一个时辰便可归来。”
西门寿下了小船。
船便由中州大侠邓飞棹舟,直飞如箭,射入那湖面深处。一刻钟左右,小船到了一个小小的沙滩上。
中州大侠用力撑船,直让船尖冲上沙滩,滞在沙滩上。他才招呼西门寿道:“到了。”
中州大侠邓飞身子一纵,人便平平飞起,在空中极为美妙地旋了三旋,便远远地落在沙滩上。
他这是一式“鹤旋三转”,看来他功力,实在非凡。
西门寿知轻功不如邓飞,他便起身一纵,拔一个“梯云纵”,也落在挨近邓飞的沙滩上。
邓飞一笑道:“好,走吧。”
小小沙滩上竟然有无数飞鸟走兽,啁啾不止的飞鸟不时在二人身边鸣叫。一种白白的鸟儿,长冀尖喙,嘴角之外全身皆白,绕二人身边翔鸣不止,竟有一只直落在西门寿的肩上。一群野鹿驯顺地来去,样子很悠闲。
二人直走到一排竹舍门前。
邓飞的神色甚是恭敬。
“弟子邓飞来向师父请安。”
室内便有人沉声道:“好,进来就是。”
邓飞示意西门寿入内。
这是修缮得极为马虎的竹舍,墙壁似乎透风,屋内有三个人静静席坐于地。细一看,三人都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象三尊佛像。竹舍内满是鸟粪,蜘蛛网线。
这三个人是三个年已近百的老僧。
邓飞恭恭敬敬,向三个老僧行弟子礼。
邓飞道:“有狮吼镖局局主西门寿前来,要讨二十五万两镖银去,弟子不敢擅自主张,特来请师父决裁。”
这三个和尚正中一个骨瘦如柴,肩上竟然有一个用柴草刺儿搭起的鸟窝。那鸟窝里,几只喳喳叫着的小鸟都很安然,浑然不觉是在人的肩头上搭了鸟窝。这瘦和尚无须无眉,满面脸皮皱成了一张苦脸,让平常人望而生怖,以为决非人相,谁也不会知道这位老僧有多大年纪了。右面一个和尚却满面红光,耳大口方,一脸福相,看那样子决超不出四十岁之外去。他脸面带笑,人似无忧无虑,对世上一切都决不会放在心上。左边一个和尚也让人看不出年纪,似已十分苍老,但脸面上无忧无虑,无喜无悲。那皱纹象是用无欲无求的雕刀刻出来的。
右面和尚道:“是汴梁城内的狮吼镖局么?”
邓飞恭敬施礼:“正是。”
西门寿知道这三僧绝非常人,就上前去施了一礼道:“在下狮吼镖局西门寿,特地来向中州大侠邓飞讨要二十五万两镖银,不想却惊动了三位高僧。”
胖和尚道:“二十五万银子决不是小数,今年秋成之时,陕川受饥,民将饥馁饿苦,西门局主不知肯不肯锦上添花,就将这二十五万两算做赈灾之捐,让老僧三人用来救人?”
西门寿一听,心里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和尚一开口便要他西门寿花去二十五万两银子。他这一生,能挣得几个二十五万两?这开口便道用来赈灾之银所需之多,二十五万两竟不是正宗大项,而只能做为锦上添花之用,这也让他十分震惊。喜的是,这和尚说要他把二十五万两银子捐出赈灾,显然是承认了中州大侠邓飞曾经劫过他的镖银。
西门寿答道:“听高僧一说,西门寿很是惶愧。狮吼镖局虽然面子很大,但内里很空虚,这五十万两亏空之后,便再也没什么支撑之力了。所以在下还是期望高僧怜悯,发还这二十五万两银子。”
胖和尚一笑道:“你为什么这般执迷?你要讨回银两,为什么不去找那劫镖的正主儿?你虽然知道邓飞与你这一次劫镖有关,却不知他劫镖之后又已经失了,那镖被另外一人得去,你找到他,自然可以讨回你的五十万两银子的原货。”
西门寿道:“在下只知道与在下交手的是邓飞邓大侠,邓大侠擅金刚指,在下是不会忘的。”
西门寿的意思也很明白:我找到了那个从我手里劫走银货的人,我不找你,还去哪里找另外一个人?谁知你劫到货之后又出了什么差错?你是正宗劫镖的主儿,我不找你,去哪里去找另外一个人?
坐在中间的那个愁和尚突然讲话了:“银货未脱手,西门寿可以同邓飞一起去,把那些东西找回来。”
西门寿没讲话,心里暗忖:如果邓飞肯同自己去找,事情或许有望。
邓飞脸色踌躇,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人三招两式就从他这里轻易拿走那包袱,他决不是那年轻人的对手。
神色淡然的和尚道:“你怕胜不了他?”
邓飞道:“弟子与他交手,只是三招两式,便被他从腰间摘了包袱去。他那步法诡黠,弟子不明白。”
愁和尚道:“好,你在这里先试试比划几步来。”
邓飞道:“弟子比划不明白,只记得弟子第一式是用的‘一指渡阴’,第二式是‘双龙抢珠’,没等身子转过来,那人已经飘出去了。”愁和尚道:“你用用这两式看。”
邓飞端的是了得,他身姿一趁,便横身而起,一指飞向面前,竹舍也微微而颤,指风及处,竹节片篾叭叭作响。他一指甫出,又化二势,左右手联袂齐出,双指一直前抢。
西门寿凛然,他知道这二式一出,自己定然无法招架。
邓飞的身子一落,人已经定定站住。
愁和尚道:“这时他在你身前身后?”
邓飞道:“左侧。”
愁和尚对笑和尚道:“师弟,你去走走看。”
笑胖和尚站起身来,在邓飞身前身后速度极快地飘飞了一遍,最后站在邓飞身体左侧。
愁和尚和淡和尚脸色一变,看着邓飞道:“这是天罗鬼步。”
天罗鬼步,据传为宋初一个道人所创。这道人夜半酒醉,醉中有人教他练此步。又告诉他这步是天罗鬼用来避躲人间阴世灾难的一种怪步。如果这步走起来,可以让你对面不睹人,闻声而不见人。
可是这天罗鬼步已经早已失传了,如今怎么竟又从江湖得见?愁和尚看看笑和尚,又看看淡和尚,就道:“既然如此,就由师弟告诉邓飞那‘金刚八法’,不然他决然对付不了这人。”
笑和尚道:“好,邓飞你看着。”
西门寿见人家师徒传艺,而且是对付“天罗鬼步”的秘诀,就想走出去不看,但见人家三位高僧未说让他出去,就知道如果自己要走出去,就未免显得有些矫情,只好站在一边。
笑和尚先是走出了几个步势让邓飞看,让他记熟。
这步势很别扭,胖和尚慢慢一走时,就象艺人玩高跷,一走一变,全然不类常人。
邓飞也走得极别扭。
然后笑和尚突然啸了一声,人便如鬼魅,走起一种怪步来。他的身影在邓飞身前身后飘。西门寿根本看不清这步子是怎么走起来的。
邓飞的身姿就渐渐活泛起来,金刚指指指用力,直逼向笑和尚。
笑和尚倏然立定。
邓飞大喜,向笑和尚深深一揖道:“多谢师父指点。”
笑和尚一笑,仍回蒲团上坐定。
三个和尚都闭目入定,不再理会邓飞与西门寿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