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池秘聚会
天池之上,夜色也清冷。
天池一泓碧水,在夜色下显得银光闪烁,更是寒冽,偏有人夜上天池,偏偏夜上天池的人又有那么好几十人,这些人又不为观天池夜景,也不为睹天池奇胜,这些人显然另有所为而来。一上来,便有三四十人分散开来,去乘槎河边,去天池水边,去那上天池的唯一一条路“一线天”上守护。
余下的十一个人都稳稳地坐在天池边河滩上。
夜很凉,这天池上又凉风嘶吼,风生水寒,更凉得人欲颤欲抖。
但这十余人仍静静坐在天池边不动。
他们似乎在等人。
从一线天那儿上来了几个人。
先是一个人,这人看了看飞溅轰鸣的瀑布,看了看三四十丈高处的一线天,从他脚下曲曲折折,如蛇一般蜿蜓爬上的便是这一线天。这一线天,爬上去极难,须人贴石壁,一步步挪向上面,得三四个时辰,然后过乘槎河,直至天池边。
这人冷笑几声,一声长啸,声闻数十里,在林中回荡。
他身子一纵,人身横飞,一纵而飞上一线天。
但见人身子横纵,一窜几十米,一停伫立,便是双手扒住石壁,身子如壁虎般吸附于石壁之上。然后再纵,如此重复,不消半个时辰,这人已到了一线天尽头,来到乘槎河头,瀑布边缘。
上面已经有十余人站立,吼道:“来人是谁?”
这人就阴阴冷笑,笑得十分阴森,笑声有如夜枭。
那人说道:“原来是麻先生到了,请!”
天池边,那十一个人仍静坐不动。
这人衣袂不举,就飘忽焉来至众人面前。
他扫了一眼众人,笑:“难得,难得,长白十二峰竟然来了十一个人,这可真是让在下感到荣幸啊。”
天池峰拱一拱手:“请坐。”
从身后飘过来一个蒲团,一举而飞,其行甚缓,直至这人面前,突然平平而落。
这位麻先生坐上去。
天池峰缓缓而言道:“我们长白十二峰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想麻烦麻先生。”
麻先生笑道:“好说好说。”
天池峰继续说道:“有个刚出道的雏儿……”
麻先生陡然变色,双目精光四射,瞪住天池峰:“老大莫非是要开我的玩笑么?”
天池峰摇播头:“不瞒麻先生,这人连我们长白十二峰并肩子上,也不一定是他对手。”
麻先生突然咯咯一笑道:“老大这么讲,我倒是有点兴趣了,不知这人姓甚名?”
天池峰沉声道:“他自称古楼。”
时过三更,天池水更加银白。在朦胧群峰之中,又添一层淡淡雾霭,这是长白天池欲将早醒的征兆。
长白十一峰仍都静静地坐在沙滩上。
便听得有拖沓、拖沓的声音走近。
这人走进来。一线天把守的三十余人竟然一点儿都没发觉。是因为天已近拂晓,把守一线天的人心生倦怠,还是这人轻功身法绝妙,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天池峰正闭住双目,此时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这人说道:“阁下真是守时。”
那人不答他的话,只问道:“说,是谁杀了他?”
天池峰一叹:“何不坐下来说话?”
就又有一只蒲团缓缓飞向这人,落在他面前。
这人却不坐下,只问那一句:“说!是谁杀了他?”
天池峰道:“古楼。”
这人眉毛一扬,惊诧地问道:“古楼?没听说这么一个人。”
天池峰回头,望着抱残峰杜十二说:“十二,你给天下偷王说说那个人。”
那个人行踪飘忽不定。先是在蛤蟆塘主刘雪羽的寿宴上和宋冰儿一较身手,受重击而不伤;又当场与长白十二峰饮了血酒,订成生死之搏,出门后就杀死了赶山人孙秀和偷王的弟子于不二;然后去长白十二峰的洗马庄,杀死二十九个庄内高手,用寒冰掌法与赤阳掌法治了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六独秀峰,挑了洗马庄,至今洗马庄一万七千匹马无法拦回;这人又连赶上百里,来到留人馆,和长白十二蜂杜十二豪赌,一赌把留人馆三百万两的家当赢去。
偷王嘿嘿冷笑道:“他凭什么杀了我的徒弟?”
天池峰浩然一叹:“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同我喝那一盏血酒,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挑洗马庄,拿留人馆……”
偷王一笑道:“好。”
他竟不说二话,转身拖沓、拖沓而去。
天已拂晓。
无池峰回头望这十个兄弟,说道:“此人对我长白十二峰,志在必得。诸位弟兄回去只好在大寨里,守于一处,近日内不要外出,否则被那人看见追踪,必将无幸。”
老八立石峰瓮声瓮气地道:“大哥,你也太多虑了。我们十二峰一齐出手,怕也不至于输了与他。”
天池峰厉声喝道:“胡说!长白十二峰已损其一,如何去做,我自有主张,何必要你多嘴?”
就听得一个女人在笑,长白十二峰中,只有老七是女人。她笑得轻松:“老大,你让我去吧,我看看那人长个什么模样,能把长白十二峰吓成这势儿。”
天池峰沉吟一下,说道:“也好,老七可以去探探他的底细,也顺便看看麻先生与偷王能否得手,必要时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十一人从一线天向下走,半个时辰人便不见。
天池边又复归它那永恒的平静。
二 柔情是羊羔
古楼就坐在留人馆,看羊羔遣散那些女人。
凡是卧牛镇的女人,都可以得到一百两银子,凡是他处的女人,都可以得到八十两银子。
女人们一个个都走出去了,当然有很快活的。那是些有亲戚也有家的女人。也有捧银子坐在门外动也不动的,那是些无处可去的女人。
羊羔乐呵呵地告诉他:“完了,都分完了。”
这些女人从今起,都可以不再强作笑颜,侍候人以自己的身体了。
古楼就对羊羔喊了一声:“好。”
谁知道门外还有些没有走的女人,她们挤挤轧轧,你推我拥,想要进来见他。
他很快活,就让她们都进来,让她们讲话。
可她们一讲话,就让他大吃一惊。
她们推出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很妖娆,她媚笑着向古楼抛飞眼儿,笑道:“公子把我们打发到哪儿去啊?我们姐妹们都商量好了,还干这个,请公子做我们的老板。我们这一百两银子也交上去,做为积蓄……”
古楼顿时愣怔住了。
他好半天才道:“你……你们为什么还要干这个?”
那女人低下了头:“不干这个,去干什么?我们没有家了,卧牛镇也让人给毁了。”
古楼没办法。
他只好点头。
留人馆变了个名头,叫“恋人楼”。
这是指狎客浪荡者的迷恋,在此楼偎红倚绿,不愿离开温柔乡。
一间内室。
古楼与羊羔对坐。
“你知道卧牛镇的女人都在哪里?”
羊羔摇头。
“你知道镇主夫人……她还活着么?”
羊羔又摇头。
古楼静坐不语。
他每日除了吃饭,就一味这样静坐。一连这样坐了两天。
他告诉羊羔,要她管这里的事儿。
他为羊羔约来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小孩,嘻嘻哈哈的小娃娃,另一个是个胖子,时时嘴里都在不停地吃的胖子。
他告诉羊羔,有什么事可以让这两个人去办。
他就打好包裹,准备起程。
偏偏有人不让他走。
前厅来了一个男人,这男人点名要这“恋人楼”最好的女人。
去的人都被斥回,一个个悻悻然。
胖子手里抓着鸡骨头,说:“老板,没人了。”
小娃娃也吵:“没人了,没人了,让他走吧。”
羊羔突然站了起来:“如果没别人了,是不是我得去?”
古楼没有应声。
羊羔一叹,道:“你也以为我该去,是不是?”
羊羔就站在那男人面前。
“你想要一个女人?”
那男人很英俊,犹如玉树临风,穿一身素白长衣,一笑顿生双涡,若是个女人,准是个绝世佳人。
“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男人慢慢站起身来:“好。我就是要你。”
羊羔看那男人。
那男人很会看,他用眼睛一扫一扫,那眼光中还含着笑意,那眼光就让羊羔脸涨得通红。
羊羔突然大声道:“你要我,本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从今天起,就不行了。”
那男人奇道:“有什么不行的?”
羊羔脸更红了:“因为从今天起,我就是这座‘恋人楼’的主人了。”
那男人笑了,笑得很阴冷:“我要找的就是这‘恋人楼’的主人。”
羊羔瞅着他,讲不出话。
那男人又咯咯笑:“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说出不行这个字眼了。你知道我是谁?我叫……”
就有人冷冷地接上了话:“不管你是谁,你在这里都不该这么猖狂。”
从角门走出来三个人,中间的是这“恋人楼”的大老板古楼,左边的是那个胖子,右边的是一个小孩。
这男人嘿嘿笑了:“你就是古楼?”
古楼点点头。
男人一叹:“好,找的就是你。”
男人嘿嘿冷笑:“有人叫我‘天下一杀’,就是说,不管是谁,只要出三十万两银子,我就替他杀人。我杀的人并不多,世界上并不是天天有值三十万两银子的人等着你去杀。对不对?”
古楼沉默不语。
男人道:“我姓麻,人都叫我麻杀。”
古楼与麻杀在悬崖边站立。
二人谁也不想先出手。
麻杀这人,看上去绝对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在脚夫、堂倌、帐房先生这行当中,处处可以见到这么一个人,像他这样子的人。
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人,却是“天下一杀”。
麻杀缓缓说道:“我杀了七十二人,连你是七十三个。只要我告诉过谁,我要杀他,他就没命了。”
古楼问道:“你想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是谁给了你三十万两银子,让我也心中有个数?”
麻杀道:“我一向不对活人说这个。我怕的是没买卖。你如果现在想活命,只有一个办法。”
古楼道:“什么办法?”
麻杀笑起来:“你先付给我三十万两银子,这银子算是你的活命钱,然后再付我三十万两银子,我才可以告诉你是谁想要你的命。最后你再付我三十万两银子,我就可以替你去杀了他。”
古楼摇摇头:“我要杀人,我会自己杀。”
麻杀笑道:“好,好。”
他慢慢举起了手中的伞。
这是天下第一杀的伞,他的伞是黑色的,骨是精钢,面是金茧丝织就的,看上去邪门无比。
“你小心了!”
一声叱喝,麻杀纵身飞上,举伞向古楼狠下杀招。
古楼忙出墨剑,迎向黑伞。
这一战绝不同任何一战,古楼战起来并不轻松。
他先出手制住独秀峰,是赖他那浑厚掌力,不待出剑,便已占先机,及至出剑,就已将独秀峰制死。而面对这麻杀,他递不上掌去,麻杀也屡屡以伞抵剑。剑虽利,但金茧伞却是可以挡、勾、挑、拨,让这墨剑击出无功。
古楼擅两大绝技,寒冰掌与赤阳神掌,但这麻杀竟也熟知他,不让他近身,只是以伞抵之,让他墨剑刺不出去。
古楼情急,一纵而起,以狂侠的“癫狂三十六式”剑法去战麻杀。
“嗤——,嗤——。”剑厉破风,一击而入,这一剑正刺在麻杀臂上。
虽无大伤,却也让麻杀惊惧,他身子一纵,人如鹰隼一般飞退。
麻杀发狠道:“古楼,你知道,杀那七十二个人时,我只流三次血。每次让我流血的人都死得很惨。第一个人我捏着他喉咙,让他吞下了他自己的生殖器;第二个人我让他喝下了三杯他自己的血;第三个人我当他面杀了他的妻子。你是第四个,我一定让你死得好受些……”
麻杀猛扑而上,像一只出柙猛虎。
古楼的墨剑疾刺,麻杀的黑伞急闪。
古楼使出狂侠的“癫狂三十六式”中最后六式,一着“狂人痴立”,一剑斜斜向麻杀脚下刺去。麻杀以为奇怪,这一刺使他全身空门毕露,让麻杀有一个杀他的机会。
这机会得来颇易,麻杀就犹豫了一下。
这剑又从下面斜斜挑起,一着“狂挑酒旗”。
这一剑竟斜斜刺入麻杀右肩,顿时血标如箭。
麻杀大吼一声,黑伞顿缩,三十六支伞骨齐射,像一面墙似地直射向古楼。
古楼急躲,但肩头、腹下、腿侧还是中了三箭。
中间伞骨矢箭竟勾一细链,链前有箭,箭上有勾,这一枝勾箭深深射入古楼肩骨。
古楼的剑仍留在麻杀肩内。
麻杀的勾箭也扯住了古楼的锁骨。
麻杀用力抖锁,金链连连飞抖,古楼吼声连连,但他定住不动,麻杀也不能将他抖下悬崖。
古楼的剑只要再递进去一分,麻杀的右臂便废了。但他气力不济,已不能再递进去一分。
两人僵持不动。
就有人在嘿嘿冷笑。
从悬崖边树丛内跃出三个人。这三个人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二双子峰土二爷、老四云雾峰李壮、老九恶林峰朱颂。
这三人飘至二人身边。
土二爷笑道:“老四、老九,你瞧这二人还真认真,像是不死不休的劲头。”
李壮也咯咯笑:“二哥,你可别冤了人家,这一位是咱们天下第一杀手呢,他要杀人,得要白银三十万两呢。”
土二爷道:“老九,你说咱们的白银够不够用?”
朱颂道:“二哥,本来是够了。但这些天呢,我弄了个女人,四哥也买了一家庄园,二哥又想买一点珠宝,咱们这钱可就大大地不够用了。”
土二爷道:“既然咱们不够用,也就拿不出钱来买这小子的人头是不是?”
李壮道:“对,对。麻先生你可看好了,这是咱长白十二峰给你的银子,三十万两,都是京城同仁堂的银票,十足十可兑的,没一丝假,五千两一张,一共是六十张。麻先生,你可是来拿啊?”
麻杀瞪眼而视,恨不能吃了这李壮。
土二爷道:“既然麻先生不便来拿,我们也不便去送了。但麻先生可知道,咱们是人货两讫了。其实呢,麻先生也没杀了这小子,我们也就不必付给麻先生银票了。”
李壮笑道:“这小子呢,我们就料理了。至于麻先生么……二哥,你说怎么办?”
土二爷突然面现杀气:“杀别人如果给他三十万两,要他杀你呢?那时你岂不是也没命了?”
李壮大笑道:“好,杀!”
一个“杀”字出口,三个人一齐出手!
土二爷双手齐挥,这是一双红得似血的手掌。掌风起处,如扑烈焰,带一阵热风,扫向古楼身前七道大穴。李壮双锥齐出,左锥刺麻杀大椎穴,右锥刺麻杀太阳穴,双锥疾扑似猛虎扑食。朱颂用两支判官笔,一笔刺古楼“环跳”,一笔刺麻杀“膻中”。
这三人配合默契,出手如风,煞是凌厉。
古楼的剑还在麻杀肩胛中,麻杀的伞骨全部刺出,带勾箭的链子还扯住古楼,二人手无兵刃,怎能回手反击?
麻杀突然吼了一声:“你们长白十二峰这些王八蛋,老……”
他一抖链子,身子一闪,已坠下悬崖。
古楼只觉得身子一痛,也被麻杀扯下去,向悬崖下坠落。
土二爷和李壮、朱颂站在悬崖边,向下探看。
北方的悬崖,不似南方陡峻,如壁立。这里是一个深深的万丈渊坑,人失坠半天,也没有一点回应声响。
李壮眼尖,看见了一柄墨剑,墨剑在悬崖边,正刺入一棵虬松之中。
三人把墨剑弄了上来,向悬崖下走去。
月夜。北方的冷冷月夜。
山都涂了月色,染点点雾嶂,看上去朦朦胧胧。
在悬崖下,五十米处,有两棵斜长的青桐柞树,这树斜斜的树枝上吊着一条铁锁链,锁链的两边吊着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双手抓着锁链,不肯放手。
他们已经在这树上吊了半天了。
他们没法放松,只要一放松,两人就会一齐坠入悬崖底去。
他们也不敢动,那一棵青桐柞树本来很细,这一棵树枝虽然很韧,但它的根不那么牢实,土已经在簌簌地向悬崖下落了。
他们已经没办法活命,这棵青桐柞树一旦松脱,二人便没命了。
麻杀与古楼只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束手待毙。
麻杀突然说:“我要能活下去,我就不让你死得难受了,我让你选一个死法。”
古楼冷笑道:“你怎么活?你就得和我一起死。没杀尽长白一窝蜂,我死了也不瞑目。”
麻杀突然道:“不瞑目你也得死。”
古楼道:“可惜你这个天下第一杀手了,被人家杀了还不知死,竟然死死缠住我。那些蜂子不光螫我,也一样螫你。”
麻杀吼道:“妈的,我如果能活下去……”
可惜他这一用劲,青桐柞树的根须又扑簌簌露出土来。这棵树马上就要绝根而起,他两人眼看也就要没命了。
古楼叹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最后想到的是杀虎台下那一堆堆人的尸骸。
麻杀突然吼道:“你看!你看!”
古楼一抬头,从悬崖上垂下来一条长长的绳索。有人在喊:“古楼,古楼,古先生……”
赫然竟是羊羔的声音。
怎么会是羊羔?
羊羔又不擅武功,她能垂下这长长的绳索,她也扯不动。悬崖上又无树木。他一扯只能连她也扯下悬崖去。
他试着去扯绳索。绳索竟很有力,他怎么也扯不动。
他向上爬,爬到一个凹窝处,又喊麻杀拽住绳索向上爬。麻杀来到这凹窝处,不爬了,非让他先爬上去不可。他就一点一点向悬崖上爬。
他一边爬一边念叨:“羊羔,支持住。羊羔……”
他终于爬上了悬崖。
羊羔一扑扑在他的怀里,哭泣起来。
他说道:“羊羔,难为你了……”
就有人哈哈大笑,笑声中分明是两人,一个爽快,一个脆声。
古楼一看,原来是他带给羊羔的那两个人,胖子和小孩。绳子正系在胖子腰上,小孩坐在胖子身边,扯着那绳圈,胖子坐在地下,正啃鸡骨头呢。
古楼大笑:“哈哈,胖子,小崽子!”
那二人对他不理不睬,只顾自向着羊羔念叨:“告诉你别救他别救他,他这人没点礼数。你救了他,他也不领情,不道谢的。”
又从悬崖边爬上来了那个麻杀。
他的样子比古楼更狼狈,提着一把垂吊着锁链的无骨伞,人站在寒风里,头发披散。
胖子冷哼了一声:“古楼这个混蛋我是看不上,但看不上也不能轻易让哪个王八蛋给杀了。这么好杀,我自己杀了他就得了,何必让肥水流了外人田。你说对不?”
他这话是对小孩说的。
他很胖,身子狼狁,谁知竟很灵活,一句话刚说完,便双手齐发,口中连吐,向麻杀飞去无数暗器。
麻杀不动。这些暗器全打在他身上。
脸上流了血,这是胖子口中吐的鸡刺骨,身上被扎点了穴道,这是手里抛掷出去的鸡腿骨。
麻杀没动,他不想动。
胖子见他没动手,反倒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麻杀说话很冷:“你干得对,你应该扎瞎我这一双眼睛。”
胖子看着他,叹口气道:“你这么说,我倒不知道要怎么杀你了。”
小孩冲麻杀嘻嘻笑:“你就是天下第一杀?”
麻杀点点头。
小孩笑得很认真:“你这个人没了,被人杀了,你知道不知道?”
麻杀看定这孩子,突然笑了:“多谢指教。”
胖子叹口气:“你这人还懂点道理,这根鸡骨头就给你啃了。”
麻杀正饿得难熬,捧过来就咬,这是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北烧锅的烧鸡。
三 墨剑会杀人
春雨淅沥。
整整下了五天。
这五天里,古楼哪里也没去,天天在“恋人楼”与胖子喝酒,与小孩赌钱。
他很生气,虽然并不是很认真地生气,但很生气。他生气的是他喝酒喝不过胖子,赌钱赌不过小孩儿。
喝不过胖子,他偏要和胖子喝酒。
赌不过小孩儿,他偏要和小孩儿赌钱。
他每喝两杯酒,胖子就喝三杯。他桌边有两只空酒坛,胖子的桌边有三只空酒坛。
胖子喝得很得意,他一边喝一边向古楼讲述仪狄造酒纣王醉的酒史,又讲前朝酒仙李太白,斗酒饮下诗百篇的诗情,讲得含含糊糊,口干舌燥。
古楼只好喝酒,听酒史。
他一边喝酒一边和小孩儿掷骰子。
他掷不过小孩儿。
小孩儿会做鬼。他抓过骰子卟卟吹气,这一吹之间那设假的骰子就被灌了水银。他掷完之后古楼抓过来掷,就成了没一点假的好骰子。
他每掷必输。
他已经输给了小孩儿十三万七千两银子。
他问小孩儿这些银子赢去做什么用?
小孩儿笑,说道如果他古楼娶羊羔为妻,他就把这十三万七千两银子给他们的儿子做压岁钱。如果他们不成亲,那就算白说,如果他们成亲了没有儿子,那也算白说。
羊羔坐在一边,听了这话,脸羞得通红。她笑着骂小孩儿人小鬼大,将来当不成爸爸。
小孩儿笑道:“当得成的,将来你和他生了女儿,嫁给我不就成了?”
胖子就抚掌大笑,连连称妙。
这时,就听得外面马蹄骤驰声。
羊羔听这马蹄声,知道来了许多人
胖子眉一皱,说这是来了十四五个人。
小孩儿说这十五个人中有三个是高手,控辔不缓不急,人如跗骨之蛆附于马背之上,很难听得出这马蹄声的轻响。
古楼一笑道这十五个人中有四个是高手,但有一个的骑术不那么精明。
马蹄声渐渐驰近。
胖子叹气,小孩儿懊丧。胖子知道这酒是喝不下去了,小孩儿知道他也没法儿再赌下去了。
就听得众人在门外下马。
随即有人朗声说道:“‘恋人楼’内听清,我等是关东侠客宋冰儿、雪花剑芦灵、妙手弥佛唐胜、病大夫铁琼等,特来拜会古楼先生的。”
喊声一落,小孩儿就一蹦,笑道:“胡扯,胡扯!在天池上灵台洞,也没人叫这小子古楼先生,他偏偏叫个什么狗屁先生,真正叫人生气啊生气……”
古楼冲胖子小孩儿一笑,站起来朗声而答:“既是关东侠客贤伉俪来访,便请进来一会。”
来人果然是宋冰儿、芦灵夫妻,还有一个壮大黑汉子,一个脸色蜡黄,阴沉着脸的老人,其他还有十一位武林豪杰。
古楼请这些人在楼厅坐下,待茶。
宋冰儿一揖道:“春日雨绵,本不该扰古先生雅兴,冒昧造访,但这里有一事相问,不得不冒雨来访,但请见谅。”
古楼打揖,一笑道:“请说无妨。”
宋冰儿问道:“在下有一柄墨玉剑,是蓝田采玉人在寒涧之中采掘而来的,其坚逾铁,其色如墨。曾在蛤蟆塘主人刘雪翁寿诞之日以此剑相赠,此事当时祝寿人多,大家都见得的。”
古楼点头称是。
宋冰儿一指身后那人:“这人是蛤蟆塘大管家刘云鹏,他说当时众豪杰告退时,雪翁曾以此剑与冰雪双蟾并赠古楼先生。不知此事确否?”
古楼道:“确有此事,这位大管家说得不错。”
宋冰儿脸色一变:“不知古先生那一柄墨剑哪里去了?”
古楼哦了声道:“这剑在前五日,因与天下一杀麻杀在悬崖争斗,被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二双子峰带人乘危下手,把我与麻杀打下悬崖,墨剑当时失手,可能是堕落悬崖之下去了。”
宋冰儿又道:“既是如此,古先生与麻杀又如何呢?”
古楼答道:“我与麻杀皆以为必死,谁知苍天有眼,让我二人落在一棵树上。麻杀以伞中锁链勾住我肩胛,这才以绞链缠住那树。眼看无救,幸得这时胖子和小孩儿赶到了,救了我与麻杀。”
宋冰儿又问:“古先生难道没去寻找墨剑?”
古楼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不去找墨剑。
宋冰儿一阵冷笑。
古楼看看他,又看看雪花剑芦灵,见芦灵眉尖微蹙,显然也不大满意他这回答。
古楼就一笑道:“宋大侠此一来三番五次地盘问,莫不是拾到了那一柄墨剑?”
宋冰儿一叹道:“剑是有一柄,请古先生细认一认,看是不是你用过的那一柄墨剑?”
宋冰儿手一带,一柄剑就轻轻放在桌上。
古楼一见那剑,心中一喜,此剑是蛤蟆塘刘雪羽亲手赠与他的,总不好一战便失。如今这墨剑失而复得,让他心中惊喜。
他连连说道:“好,好,正是此剑,这确系刘雪翁赠我之墨剑。”
宋冰儿冷冷地看着他:“这柄剑确系雪翁赠你那一柄墨剑?”
古楼细看了看,这剑通体漆黑,没一点亮色,确是一柄利刃,不是他那一柄又哪里去寻这一柄墨剑?
他点头称是。
他忽然觉出不好。他见到那鹰隼之相的蛤蟆塘大管家正在愤怒地瞪他,那个病大夫像瞧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一样用怪眼神看他,那个妙手弥佛唐胜正冷冷地冲他哂笑。他心中一凛,便知有些不妙。
孰料此时关东侠客宋冰儿突然拍案而起道:“那就好。请古先生明示,你这一柄墨剑,怎么会插在蛤蟆塘主雪翁的背上?”
这话顿时如五雷轰顶,让古楼目瞪口呆。
有顷,古楼才问道:“你说,这柄剑……插在雪翁的背上?那雪翁他……他还……”
鹰隼之相的大管家朗声而呼:“我虽然知你武功高强,但凡事压不过一个理字,你滥杀无辜,我主人劝戒你,给你墨剑,要你少杀人,给你冰雪蟾,让你救人。你怎么不分好歹,竟然杀死我主人?”
古楼有些迷惘,他怅怅地问道:“你说我杀死了你的主人?”
大管家高呼道:“就是你杀的,我亲眼见的,有什么不对?”
胖子突然笑嘻嘻地说道:“他要去杀人,这几天我跟哪个王八蛋喝酒的?”
妙手弥佛唐胜突然阴沉着脸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这里插嘴?”
胖子望着唐胜,笑了,又啃了一口鸡肉,竟囫囵吞进肚里,好险被咽住,他望定唐胜,嘻嘻而笑:“蜀中唐门,暗器名家。一出栈道,鬼魂不发。这倒满吓人的。你这人不过是现在的掌门唐三奶奶的孙子的小堂兄弟。你叫唐胜,因为能双手抛出三十六样暗器而叫个什么妙手弥佛。你最拿手的一式叫‘随手发招三十六计’,是你这人向后跑,左手右手扔出十六只铁蒺藜、八粒铁莲子、一把断魂沙还有七根夺命针。你这一招中的断魂沙、铁莲子、铁蒺藜皆为虚招,目的在于封住来人走路逃处,而这夺命针才是正路。这七根针认人七道大穴,三前四后,或四前三后,或六前一后,有这么三种变式,要知你这如何变,只要看你抛掷暗器时右手的食、中、无名三指如何弯曲便可以知道了。”
这胖子像对人讲故事,一点一点如数家珍一样讲妙手弥佛唐胜这暗器招数。
他刚刚讲述时,妙手弥佛唐胜犹在冷笑,渐渐就听得变了脸色。
他既愠又怒,但他双手放于胸前,不敢出手。唐门暗器,确为精品,很少出手,出手之后,必见伤亡。可这胖子唠唠叨叨,如数家珍一样讲出他的暗器手法,让他既惊又怕。他恨不能一把暗器打去,马上把这胖子打成马蜂窝一般。但他又不敢出手,胖子能这么细数他如何出手,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他只好冷笑,他也只有冷笑的份儿。
宋冰儿又冲古楼一揖:“不知古先生有何话说?这位蛤蟆塘主的大管家既然说是亲见古先生去蛤蟆塘杀了雪翁,想必便没有错。这位先生大约是喝多了,醉了,就容易忘事……”
突然有人搭腔道:“可恨啊可恨,可恼啊可恼。我老人家在这里坐着,掷了五天五夜的骰子,竟然没一个人问我这事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奇怪么?竟没一个人问我同谁掷骰子,这不怪么?”
众人闻声望去,见古楼旁边那大椅子上,正盘腿坐着一个小孩。
病大夫铁琼突然噗哧一笑道:“你老人家不知有多少岁了?”
那小孩毕竟年幼,竟不知这病大夫铁琼是在调侃讥笑他,就一本正经地掐指而算,口里还念念叨叨:“我就怕算这个,师父告诉我要细细地算,先记住,人家一问好回答。谁知道总是忘。一七得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六六三十六……我老人家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六百七十六岁了。”
病大夫看这孩子那认真劲儿,不由得哑然而笑,连那十几个人亦随之大笑。宋冰儿与芦灵也对望一眼,莞尔一笑。这孩子真逗。
但这孩子轻轻一叹,让他们马上止住了笑。
小孩儿道:“笑什么?难道你们不知道天池峰上一仙洞?难道你们不知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一年’么?”
宋冰儿他们都不笑了。
病大夫铁琼也马上止住了笑。
他们都想起了灵台洞,“天池峰边灵台洞,狂侠处世无邪正”,他们敢笑灵台洞么?他们敢笑灵台洞的人么?
那小孩儿见他们止住了笑,就叹道:“你们是不是信我老人家的话呢?”
宋冰儿与芦灵面面相觑。谁知道从这里又杀出个灵台洞的人。他们要讨杀死刘雪羽这个公道,就更难了。
这小孩不忘病大夫铁琼,他冲铁琼天真地一笑:“你赌没赌过啊?”
病大夫答得有点吃力:“赌赌赌……赌什么?”
这小孩不耐烦地道:“掷骰子啊,推牌九啊,还有各种各样的赌法。对了,你号称什么‘病大夫’,一定有过人的本事,咱俩就赌吃毒药。你吃我一粒药,我吃你一粒药,看谁先被毒死,好不好?”
病大夫铁琼张口结舌,他想不到这孩子会让他这么一赌。他忙道:“那……那就赌掷骰子吧。”
那小孩有点不大乐意:“咳,我都跟这小子掷了五天五夜骰子啦,他总输。我都掷腻了。”
病大夫没话可说。
小孩儿说道:“好,就掷骰子。你赢了,就是你说得对,是这小子用这把掏灰的剑杀了那个什么翁老头儿。你可以用这剑杀了我。如果我赢了,就是你错了,是你用这柄剑杀了那个老头儿,就用这柄剑杀了你。对,就这么办。快掷!快掷!”
这小孩儿竟要把这大事儿当成儿戏。
可宋冰儿与芦灵一凛。这小孩的疯话也有他的用意,如果真如他们说,是别人用这剑杀了刘雪羽呢?
病大夫铁琼满头是汗。他知道他面临绝境。
他想起了这小孩儿是谁。
灵台门下只有一个小孩儿,这小孩儿尊狂侠是亦师亦父,这小孩天资聪颖,十二三岁已在江湖上行走了两三年。他有一大绝技,就是每赌必赢,时时事事以赌为准,以赌定好恶,以赌定行止。江湖上没人比他更会赌,江湖人因他赌技绝高,称他“善财童子”,又因他一说就做,又称他“金口小菩萨”。
他说赌就赌,他说赢就会用这柄墨剑砍去他病大夫的脑袋。
病大夫知道他一抓起骰子就必然会输,但他又不能不抓这三粒骰子。他面色凄惨,想一掷骰子。
古楼突然喝道:“别掷!”
他顿住了手。
古楼盯住他:“把骰子给我!”
病大夫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这三粒骰子扔给了古楼。
古楼接过了骰子,才放心说道:“你不能掷这骰子,你一掷必输,你如输了,他就一定会用这柄剑割下你的头。那时你就一点法儿也没有了。”
病大夫这回更像病人,盯住那小孩儿目不转睛。
那小孩却叹口气道:“如果你不和我掷骰子,怎么能知道是你说的对呢还是我说的对?”
宋冰儿朗声道:“墨玉剑是古先生的,古先生当着这天下豪杰应当有个交代吧?”
古楼望定宋冰儿,突然说道:“交代什么?”
众豪就一阵吵嚷。
古楼狂笑道:“人言我可杀,我意独怜才。说可杀者有理,说怜才者无理。你怎么办?”
这时,坐在一边的羊羔突然站出来:“诸位大爷,我也不是你们武林中人,我也不会武功,但我可以证明,古先生是一直坐在这里,和他们俩喝酒掷骰子的。”
宋冰儿望定羊羔:“你是什么人?”
羊羔笑得很天真:“我就是这儿的人。”
宋冰儿恍然:“噢,原来是留人馆的……”他这一句,轻蔑之意显见。
古楼神色一变:“宋大侠,你把不把我看成个人,这都没什么,但希望你不要轻视羊羔姑娘。不然你会后悔的……”
宋冰儿正色道:“古先生这是想威胁在下么?”
古楼冷笑不语。
那小孩突然笑了:“就威胁威胁你又能怎么样?”
宋冰儿不耐烦,冷笑道:“那就要向古先生讨教讨教了。”
四 黄雀戏螳螂
“恋人楼”外,站一群人。
这是宋冰儿十四五个高手,与古楼、胖子、小孩儿对峙。
宋冰儿、芦灵俨然大家风范,卓然而立,凝如峙岳。那个唐胜仍是笑眯眯地,他的目光只不离开胖子,胖子站在他的对面,手里仍端着一只酒杯。看来他大概是十分厌恶人们打断了他的酒兴,正愁眉苦脸地喝酒。
只有那小孩儿仍贼兮兮地四外瞧着。
宋冰儿望定古楼,全身杀气渐凝。他抽出宝剑,欲做一击。
古楼动也未动,只是冷冷地看定他。
宋冰儿蓦然一声巨吼,剑影如山,剑光如幕,一连向古楼攻出十八剑!
古楼也欺身直进,人闯入剑幕。
满天剑幕倏忽而没,古楼人欺身已近宋冰儿,他二指轻弹,一阵冰冷传入宋冰儿手中,握剑如握千载玄冰。宋冰儿几乎受不住,手中剑几欲脱手而飞。
宋冰儿大惊,忙疾身而退,引一个剑诀,凝而不发。
古楼却不容他再占生机,狂吼一声:“杀——,杀——,杀——”
这一声吼嘶,如地裂山崩,似人变恶兽,作最大声嘶吼。这吼声引来古楼无数杀招,也激起宋冰儿杀机。
雪花剑芦灵一见情形不妙,忙仗剑而上,助宋冰儿搏杀古楼。
这时情势互易,宋冰儿剑法大开大阖,剑带风厉,嘶嘶而攻,让古楼不得欺身。雪花剑芦灵剑法绵密,一剑剑稳沉扎实,为宋冰儿卫护空门。这夫妻合璧,剑法顿时加了威势,让古楼一时攻他们不下。
胖子与那妙手弥佛唐胜仍然施施然对立。
胖子仍然在吃,一边喝酒,一边吃鸡。
胖子的身上,不知从哪儿总掏得出吃的东西。
唐胜笑:“你为什么这么贪吃?”
胖子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人如果正在吃,就知道自己正在享受,正在享受别人享受不到的东西。这样你就对生活很满意了,没有什么不快活的事可以烦扰你了。这个世界上,不快活的事还是很多……”
唐胜仍然面带笑容道:“好,有道理。”
胖子停住了,问唐胜:“你为什么总笑?”
唐胜笑得更诚挚,更热情:“天天打打杀杀,本来都是很生气的事儿,人一生气,就会积郁不舒,积郁不舒就会得病。你如果总笑,杀人时也笑,岂不是快活得多?”
胖子又叹气道:“对,对,好像很有道理。”
唐胜好像仍有点依依不舍:“你这个人挺有趣的,我倒有点不忍心杀你了……”
没等胖子答话,唐胜就出手了。
胖子说得当然都对,但只有一点错了。
那就是没人能看得清唐胜的右手是如何出手的,看不清这右手的出手,自然也没法儿猜测他这一次掷暗器时是什么手法。
唐胜手如千手弥佛,微微飞扬,便有暗器向胖子飞来。飞出的暗器上下中三路奔逐,飞在前的,飞在后的,还有的互相撞击,转角折射,但三十六件暗器,件件都奔向胖子那狼狁的躯体。
果然是十六只铁蒺藜、八粒铁莲子、一把断魂沙还有七根夺命针。
胖子眼看无幸。
恰在这时,胖子那狼狁身躯迎着这剧毒暗器,他突然口中一吐,那是被他咬碎的鸡骨头,便有十只铁蒺藜被鸡骨打落。胖子吐过鸡骨之后,又噗地一口,内力十足地吐出满天酒雨。这酒顿时让唐胜的断魂沙无功。
可那七根夺命针仍暗无声息,飞向胖子的身躯。
胖子身子一纵,从身后飞扑而回的四支毒针射空了,但他身子向下一沉时,那后发的三支毒针射向他的前胸。胖子以手一揽,三支毒针都射在他左手上。
他落地之后,盯着唐胜看。
唐胜哈哈狂笑起来。
蜀中唐门,暗器绝好,天下奇毒,中者无救。唐胜见这胖子手上中了三枚毒针,不由得大喜。这胖子如果在数十个数字之内将他的左手连臂砍下,他还会有命,否则他就没救了。
偏偏这胖子不知死,在唐胜的哈哈大笑中,从兜子里掏出一只鸡腿,用那只右手慢慢送到嘴里,大嚼。
唐胜惊讶地张大了嘴。就是他自己中了唐门暗器,也只好连忙服药,延缓毒性,马上日夜不停奔回蜀中,到了唐门才会彻底解毒。
唐胜冷冷笑道:“你没救了,死定了。”
胖子还笑,把那一支鸡腿吃完了,用右手从左手掌上抽出毒针,看。
“唐门真他妈的缺八辈子德了,干点什么不好?偏好用毒。”
他把三支毒针拿下,举在阳光之下看。毒针呈暗绿色。
胖子冷笑道:“你这小子,在唐门也算不上什么好角色,人家用的毒药渣子给你用,当什么?”
胖子慢慢走上来。他抬手一击。
唐胜想躲闪,但没躲过去,这一掌拍在他胸前。
这一掌没什么力道。
但唐胜心中一凉,一阵子麻木从胸前传开。
他知道中了毒针,胖子把毒针又钉在了他身上。
胖子悠闲道:“快吃药,你死不了,回蜀中唐门,好好治。”
唐胜声音嘶哑:“你……是人是鬼?”
他马上吞服解药,否则无救了,他吃惊地看着这个胖子。
胖子对他笑嘻嘻:“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是巫医云三跳的门人。”
唐胜马上汗出如雨,巫医云三跳,死人也能让他跳三跳的人,怎么能怕蜀中唐门的毒器?
病大夫盯住了那个小孩儿。
他暗想道:这孩子虽是灵台洞门下,但传闻多半不实,即或是他每日练武,十二、三年能有什么大成?何况人又不能一生出娘胎便会习武。如果他七八岁才习武功,如今不过有那么四五年的功力,怕他做甚?
但病大夫心中踌躇。江湖上人称病大夫铁琼阴沉多智,决非虚言。他当下叫道:“你出口不逊,侮辱长者,我本该给你以教训。但我如此人物,岂能与你敌对,让江湖豪杰耻笑。你还是与他们一试身手,如何?”
那小孩嘻嘻笑:“铁琼,你也别托大,从我灵台洞那儿论,你比我还小一辈呢。你比不比?你要比咱们就比掷骰子……”
病大夫铁琼怒从心中来,恶从胆边生,想刚才蒙羞受辱,现今不找回来,有何面目在江湖上走动?于是他狂吼一声,冲向那小孩儿。
他一上来,使用了他的分筋错骨手。
这是一门很歹毒的功夫,一触上身,一旦得手,便抓得人骨节节节寸断。
小孩回身一翻,施一个云里翻,让了过去。他大声吼喊:“看哪,病大夫铁琼要杀人啦!”
这一吼喊,顿时让场上诸人都注意到了这一对的厮杀。
病大夫一旦出手,便不遑再让,招招凌厉,式式杀手。他恨不能马上掐死这小孩儿。
小孩儿步法飘忽,让病大夫不及进招。
病大夫铁琼是高手,一看就知这小孩儿擅一门极高深轻功。他的分筋错骨手一探出,明明看上去可以立时抓断其臂,却让那小孩儿轻轻一闪,就巧巧地躲过。他招式凌厉,但都在那小孩儿身边捏拿提打,一丝儿也抓不住那小孩的身子。
病大夫明知无望,但又无法退步,只好勉力而行,一步步施他那六十四式分筋错骨手。
宋冰儿和芦灵杀机不重,只想生擒古楼,便剑下没浓重杀气。尤其是雪花剑芦灵,每一招都攻古楼之必救,让宋冰儿去夺古楼的先机。既是这样,四十招过后,古楼便见迟滞。他施展寒掌,去击宋冰儿的剑,但芦灵心智,一见他出掌便出剑去击他掌心少商穴,让他施不得寒冰掌功夫。而他左手急施,扫一阵热风直奔芦灵时,宋冰儿又大折剑式,直刺他臂上三大穴,让他急急缩手。这样,古楼就无法逼向宋冰儿夫妻,也施不得那寒冰掌与赤阳掌的毒掌功夫。
宋冰儿夫妻倒也不敢大意,仍一招一式沉凝稳定地向古楼搏杀。
场上局势已变。
唐胜与胖子一对儿已见分晓。胖子又去吃他的东西,看古楼与宋冰儿夫妻厮杀。唐胜在急急服药。小孩儿也一掌击退病大夫,让他呕一口血后急喘不止。蛤蟆塘大管家刘云鹏本来想呼众齐上,但见了胖子那不畏毒器神鬼莫测的本事和这小孩儿那奇绝天下的步法,顿时心生惧意,只与众豪杰等待宋冰儿这三人一场厮杀。
宋冰儿也已冷眼觑得这情形,他长啸一声,剑急人飞,一连向古楼飞出二十四剑。
芦灵心一凛,知道宋冰儿动了真怒。她很少见宋冰儿如此大动肝火,觉得这样对古楼痛下杀手,似还有点不妥,就剑一迟滞,慢了那么一慢。
这一慢给了古楼一个机会。
他先斜身而让,让过宋冰儿平平一剑,这一剑直刺左胸,直奔他心窝。他身一斜,剑贴胸前而过。
宋冰儿剑一走空,马上变式,一剑横削,平平削去。这一剑得手,马上让古楼身为两截。
宋冰儿已见到了古楼胸前衣裂,血标。
芦灵突然惊呼了一声。宋冰儿的剑马上一缓。
这时古楼身子一斜,右掌轻轻地印在宋冰儿肩头上。
宋冰儿马上脸色一变,浑身冰冷。
他只好颓然收剑,坐于地上疗伤。
胜负立判。
两个大汉抬着唐胜,一个大汉背着宋冰儿,这一行人默默地走了。
有时讨正义的人反遭折辱,他们本想问罪于别人,没想到先折辱了自己。他们只好低下头,默默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