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奇怪买参客
九九重阳日,关东山下驿马集。
这是个大集,远远可以眺见长白山。
长白山古称不咸山,是古老的华夏版图上的知名大山。最早见之于《山海经·大荒北经》,云“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足见长白山之古老,卓然可以与黄河长江文化渊源相齐肩了。
这驿马集系在鸭绿江畔,长白山南麓,暧江江边。
鸭绿江,古称马訾水。其上源有二,一爱滹江,一葡萄河。爱滹江即暧江,源出长白山南麓,距天池四十余里。由三奇峰腰向西南去,至南天门,水脉若伏若断,有沙石无水线,土人名之旱沙河。又南二十余里,细流涓涓,向东南流,土人名之爱滹河,暧江之名始于此。
暧江边驿马集,是长白山参客下山鬻参之地。
九九重阳,长白山百宝下山。
驿马集平日冷落,只有九九重阳之日才有月余热闹。
热闹非凡。
这里此时住满了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
他们等待着从长白山上下来的赶山人。
那些赶山人披星戴月,面色疲惫,从山上赶下来,人形枯槁,衣衫褴褛,急急一头扎在那些富商大贾驻扎的帐篷里,吃喝睡。
他们都等九九重阳这一日。
到了这一日,他们才打开桦皮小包,拿出他们挖来的上好山货,卖与识家。
山上下来的土人与猎户也在这里乘机兜售他们的稀有奇珍、山货药材。
这几日就特别热闹。
驿马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所有的买货人都在九九重阳这一日看货。所有的赶山人下山来都白吃白住,住在买参人的帐篷内,吃喝算买参人的,最后那花销由买参人成交数额多寡来支付。谁买到的山货多,谁便多付与赶山人这吃住的费用。
谁家的帐篷搭得多,谁便是大富豪。
有一排小帐篷,足有六、七十顶,帐篷外都飘着十二色条纹的旗帜,帐篷边都有人握刀持剑把守。这是长百十二峰的帐篷。
没人比长白十二峰更气派,年年如此。
可今年似乎有些异样。
在长白十二峰的帐篷对面,突然来了三十骑人。
人是武士,马是良驹。
这些人下马之后,不由分说,便在对面打桩,扯帐篷。足足扯起了一百顶帐篷。每顶帐篷都是黑色的,帐篷外面也有人守护。
这是什么人?
下山来的赶山人不知所措了。他们过去下山,总是一口气直奔长白十二峰的帐篷。没有人比长白十二峰出手更阔绰,也没有人比长白十二峰做生意更讲求信用了。
可现在又有了一百顶新帐篷,它们的主人是谁?他是不是更比长白十二峰肯出大价钱?
他们徘徊在两者之间,不知该去哪边。
于是,有的人进了长白十二峰的帐篷,也有人进了黑帐篷。
进黑帐篷的人笑了,黑帐篷比长白十二峰的帐篷更气派,待人更大方。
后来的人就都去住黑帐篷。
一人住一顶帐篷,这是规矩。
拿下山货的人像女人生孩子,不乐于让别人瞧到。
就到了九九重阳之日。
九九艳阳天。
太阳刚从长白山巅上露出脸来,便是重阳之会的开始。
大会在驿马集的大场上举行。
人都无声,坐于地上。
购参客都坐在前面。
最气派的是长十二峰与那个无名的购参客。两家都各搭一帐篷,正主儿都在帐篷之内,帐外设置桌椅,各三套,居中空闲,旁边坐一人。
长白十二峰这里坐的是一个老人,模样儿像是个钱庄师爷,六十多岁,稀稀落落的有十几根胡须。他坐在那里,很是悠闲自得。
他该自得,因为只要他一喊,那参的成色、价值就被说定了。他一言九鼎。
所以他很自尊,很傲。连长白十二峰在这几日里对他也很是恭敬,因为这几日要专看他的本事。
他在呷茶,一口一口地呷,很斯文,他胸有成竹。
黑帐篷那边坐的却是一个女孩子。
这女孩子四处顾盼,神色很是随便,哪有一个大参客大方家的样儿?这让周围的赶山人暗暗称奇。
这女孩不讲话,只是看着席地而坐的土人、猎户和赶山人。
她惊讶,她从来没看见过人可以穿这样破烂的衣服,她从来没看见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的人还这么激动,这么快活。
就开始了看货。
货看一家,千家求。
有一个参客打开了桦皮卷。
这是一苗四品叶。四品叶是五年生参,有四片复叶。五年参算不得大货,所以长白十二峰座上的那老人只是懒懒地看了看,笑道:“从你这四品叶开始叫价,自然可也不低了。至少不是个‘二甲子’或者‘灯台子’。好,就给你三十两。三十两!”
众赶山人一片议论之声不绝。
这开价实在不低。这让他们心中一喜。
开价不低,可以说能让他们比往年的日子更好过一点。
他们当然把期望寄托在长白十二峰身上。
三十两的开价,没有人再肯多出银子买一枚四品叶子。
那个左顾右盼的女孩子突然笑了,她嚷道:“这么大的一苗参就卖三十两银子?三十五两!”
长白十二峰开盘的老爷子几乎气个倒仰。这个小姑娘准是个外行,她说人参时竟说个“这么大的一苗人参”,人参能论大小么?像萝卜论斤两用大秤挑?
他不吱声,让那小姑娘花三十五两冤大头钱。
三十五两银子,她买了一苗四品叶。
众赶山人哗然。
他们以为遇到了奇迹。
这小姑娘比长白十二峰出手更大方。
她接连买下了六苗人参。
她只是比长白十二峰多出银子,只要那老头喊出数儿来,她准比他多出五两银子。
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两。
那老爷子暗暗冷笑。
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趴在老爷子耳边窃窃私语。
老爷子的脸马上涨成了猪肝色。
显然帐篷里的人对他不满意,长白十二峰对他不满意。
接着上来几个赶山人,拿出些山货,老爷子闭着眼,不吐口。那小姑娘也不讲话。
就另有买参人出价购进。没了老爷子与这女孩儿的抬价,参价就少了些,很持允。
老爷子好久没开口,那小姑娘也浑似忘了来干什么的,只是左顾右盼地看热闹,一点儿也不去注意这些参货。
老爷子当然不能总不开口。
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上来了。他的袖子都被林子扯光了,只穿一件无袖式的破衣服,他打开桦皮包。
这是一苗有头、有身、有须、有形的大参。足有八两。
人论参时,常说一句俗语:七两为参,八两为宝。八两之参,难得一见,百年来也很少有人挖得到。
老爷子一打眼,就知道这是一枚宝参。
老爷子禁不住心跳。
他笑向小伙子道:“小伙子,恭喜了。”
小伙子点点头,等老爷子开价。
老爷子看也不看那姑娘。
他打算施出一手撒手锏,让那姑娘知道他的厉害。
老爷子放下茶壶,悠悠说道:“一千两!”
那姑娘连看也不看这苗人参,就说了一句:“一千零五两!”
赶山人都忍不住笑,知道她准会压老爷子五两。
老爷子话音轻轻一吐:“两千两!”
那姑娘马上接上:“两千零五两!”
老爷子很恼怒:“四千两!”
那姑娘像是身不由己似的,对老爷子软软一笑,还是娇娇怯怯地说了句:“四千零五两!”
两个人抬口,这一苗参现在就叫到了一万零五两银子。
老爷子低下了头。
他不敢再叫了。
突然,身后帐篷中有人闪出,对老爷子说了一句话。
老爷子的脸马上放了光。
因为他明白这一句话的分量,他知道他可以和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斗一斗了。
这一句话是:你怕什么?怕长白十二峰没银子么?怕他会拿走你的银子么?
老爷子暗暗自怨:真是的,如果那赶山人敢多拿他长白十二峰的银子,他会没一两银子,还会丢了项上人头。
他怕什么?
老爷子站了起来,吐了一句:“十万两!”
十万两银子,能买下一个北方小镇,能让五万穷人过上一年日子。十万两银子用车拉,得用十辆车。
一苗参无论如何宝贵,也值不上十万两银子。
那卖参的小伙子已经傻了。
这小姑娘也站起来了,赶山人和众买参人看她,像看一个怪物。
这小姑娘仍是故伎重演,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十万零五两!”
没人讲话。没人知道怎么办,没人知道怎么收场。
这卖参的小伙子突然给那个小姑娘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直磕头:“小姐,让小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吧,让小人把这苗参卖给那位老人,咱不要十万,不要一万,给一千两银子咱就卖……”
这姑娘浑似不觉,愕然道:“这位大哥,银子多了有什么不好?”
小伙子磕头道:“万望姑娘宽恕,银子多了我拿不动,搬不走。又提心吊胆的。”
这姑娘笑了:“这容易,你看,这是银票,一千两一张的,只是那么薄薄的一张纸,你就可以带走了。去蓟州,去汴梁,都可以进钱庄兑换银子的。”
小伙子哀求道:“小姐,就让我把这苗参卖给那位大爷吧?”
姑娘奇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卖给他?”
她望望那怡然自乐的老爷子,突然明白了,叹气道:“你怕他,怕他杀了你是不是?这好办,来人哪!”
真的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人。
可这个人一走出来,众赶山人就笑了。
这个人在这种场合下,也算是一个人么?
这是个人,只是一个孩子。
可在这驿马集的大场合上,这孩子实在算不上一个人。
这孩子不顾众人的讪笑,他冲着这小伙儿乐。
“你怕他?你不用怕,你跟着我,拿着你那十万两银子,他们动也不敢动你一根小手指。”
赶山人更笑,笑这孩子说大话。
这孩子被笑得木讷,像傻了一样,他随手抓过身边那人的长刀,说道:“这很可笑么?你不信我的话?”
赶山人仍笑,笑得爽快,笑得放肆。
他们突然不笑了,因为他们看见那小孩正用两根手指,把那一柄亮闪闪的钢刀掰成一片一片,随手扔在地上。
再笑,谁就真是个大傻瓜了。
从长白十二蜂的那帐篷里就钴出来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是老五三奇峰、老九恶林峰、十二峰抱残峰。这三个人神形各异,老五状似木讷,总张着嘴笑眯眯,好像一无机心;老九失去了一条左臂,脸色阴沉;杜十二瘦小精悍,旁若无人。
这三个人一落座,那个很尴尬的老爷子就只好在一边站着了。
老五三奇峰笑眯眯地问:“不知姑娘是谁呀?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嫣然一笑,拍手道:“五大爷别逗乐子啦,杜大爷想必早就看出了我,我是留人馆的羊羔啊。”
其实,杜十二也早就知道她是羊羔。
既然那骷髅人已死,这羊羔又来干什么?
羊羔笑,像猜透了他的心思,回头说道:“我不要来,他们偏生让我来,没办法,我只好来了。”
她身后这时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奇胖,胖得一塌糊涂;一个很瘦,瘦得叫人担心。
三奇峰怕这瘦老人是骷髅人,他向老九恶林峰、杜十二看一看。
他二人摇摇头。
三奇峰也就释然了。骷髅人已经死了,其余人就不足为虑。
三奇峰一拱手:“不知道诸位来扰长白十二峰的买卖,有什么见教?”
那瘦老人双手仍抱臂,冷冷一笑道:“长白十二峰杀我兄弟骷髅人,还杀天门派掌门人,嫁祸于我兄弟,这笔帐自然不可不算。”
杜十二大吼道:“算就算,你想怎么样?”
老九恶林峰朱颂嘿嘿冷笑道:“莫说我们没杀天门派人,就是杀了,你又能怎样?你看在下这一臂已残,便是给你那骷髅人害的。就是宰了他,也不解我恨!”
那瘦老人冷笑道:“好,我们今天就来算算总帐。”
二 血溅驿马集
这是一场好杀。
赶山人与买参客都远远避开这血杀。
瘦老人果然厉害。他欺身而进,直攻向老五三奇峰。三奇峰用一柄戒尺,戒尺招招不离他身子前后,但总被他那诡异身法避开,使三奇峰招招无功。
小孩儿同老九恶林峰斗在一处。
恶林峰原来是用判官笔的,刺杀骷髅人一剑失手之后又失去左臂,便不再用笔,如今他只用一柄青锋剑,同小孩儿对峙。小孩儿步法诡异,一步一闪一腾一挪,打起来像个陀螺在转,让老九剑招难递。
胖子同杜十二斗在一起。
这一对儿却斗得清闲。
胖子像没睡醒。他一双眼儿肿着,看杜十二。
杜十二暗暗惊喜。
杜十二是用毒的好手。他见那胖子一脸钝相,便知他不大伶俐,肯定不识狡黠。于是他在指甲上挑了一点毒粉,在与胖子对掌时只是慢慢绕着他转动,手指向胖子脸上轻弹,把毒射向胖子。
胖子竟然没一点儿察觉。
杜十二就先住了手。
杜十二很得意,冲胖子冷笑道:“你已经完了,中了我的七步断魂散。只要你走出七步,你的命就没了。”
这胖子居然还在笑:“真的?”
杜十二大笑。
胖子道:“那好,我就走七步。”
他向一边迈出去七步。果然是七步,这七步迈得又大又急。
胖子就又走了回来,同样又是七步。
胖子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是不是弄错了,把解药当毒药了?”
杜十二也诧异,这绝不会错,但这胖子居然没死。
胖子没死,就一定是他弄错了。
他低头看怀中的药粉。
这时,胖子的手指一弹,点中了他的穴道。
胖子突然变了脸,叭叭打了他两个耳光。
胖子怒骂道:“妈的,我最恨你这号人,动不动就给人下个毒什么的。用个蒙汗药麻醉散也就是了,偏用什么‘七步断魂散’这类狠药……”
这两个耳光打得杜十二吐出了好几粒牙齿。
胖子就悠闲地看小孩儿与老九斗狠。
小孩儿与老九相搏,另是一番景象。
老九性急,折臂之恨使他生无名怒火,偏偏众目之下又让他与这一孩子相斗,这让他脸上无光。这小孩儿的武功招数精奇,虽然内力不强,但步法精妙,他明明一剑递去,志在必得,却又偏偏被他一闪身让过。小孩儿像蝴蝶,轻飘飘地绕身而走,应手出掌,一招一式都极有模样,这二三十招过去,便让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九恶林峰心生焦躁。
他痛下杀手,一口剑舞得泼风一般。
他用剑行刀法,那刀法是武林中刀法中的一绝“披风刀”。
他一刀“华山寻皴”,剑尖一挑,就让这小孩儿的胳膊流血。
小孩儿一见右臂流血,心中大惧,急忙哭叫着退向一边:“胖子,胖子,不好了,他杀了我,他杀死我啦,胖子!”
胖子身子一长,就来到老九恶林峰面前。
胖子痴痴地笑:“你这个人怎么和小孩儿一般见识?”
老九恶林峰心中生气,如果不是他胡乱用刀法使剑,他与这小孩儿斗上百招也不一定会得手。九九重阳驿马集大会上,他这脸面就丢大了。可这胖子一上来,竟然就直指他恃强凌弱,这让他很是生气。
恶林峰朱颂一声怒吼,持剑冲向胖子。
胖子居然呆呆傻傻地看着他,不动手。
长剑递过去,嘶嘶有声,这一剑力道居然不小。
胖子一闪身避过。
恶林峰见剑招去空,心中暗暗吃惊,知道这一下不免被动。但胖子身子向后一闪,人却失势,本可变招攻向恶林峰时,他却偏偏不动。这又让朱颂暗暗心喜。
他马上变剑招为凝重,想不再走险。
但剑一提回来,没了那气势,一口内力软软地滞在丹田,凝不起来。
恶林峰朱颂大是吃惊,他嘶声而吼:“妈的,你弄什么鬼怪?”
胖子嘻嘻一笑道:“这是你兄弟送我的七步断魂散。”
朱颂大惊,当下趺坐在地。
杜十二又惊又怒,肿着一边面颊,苦着脸,递与朱颂解药。
朱颂不敢怠慢,急急服下解药运功驱毒。
三奇峰与瘦老人更是一番恶斗。
三奇峰以暗器名闻于关东。
他绕身疾走,已经向瘦老人发出二十几枚暗器。
有十几枚是被这瘦老人出掌击飞了,还有十几枚被老人抓在手里。三奇峰脸上便有了阴骘骘的笑意,他的暗器件件淬毒,这瘦老人竟敢用手去抓,岂不是不想活了么?
但瘦老人全不在意,招招攻向三奇峰大穴。
已是该毒发的时候了,三奇峰大吼一声:“你倒下罢……”
他双手齐发,十几件暗器飞向瘦老人。
瘦老人显然中毒已深,脚步一迟,身上便中了两枚暗器。
这是一枚暗青子,一枚蝶镖。
瘦老人一怔,三奇峰的右手便递了上去。袖风拂处,手里握一只小剪。
这是他的暗器之王,用来剪那些被他击中打倒之人的咽喉的。
这小剪递上去,瘦老人将不再呼吸尘世空气。
三奇峰身子疾奔,便有左肩带后背给了瘦老人。
瘦老人只在他后背上轻轻地印了一掌。
他狂吼一声,喷一口血箭,血箭向天,花束般一闪。
三奇峰吼道:“骷……髅……赤阳神掌……”
三奇峰倒在地上,双目不闭。
瘦老人对驿马集上买卖参货的人们喝道:“在下只与长白十二峰有隙,并非来搅这驿马集大会的,在下告退,各位可各安其业,自做买卖。”
众人都喝一声彩。显然他们不耐长白十二峰那专横,不愿做长白十二峰的治下之人。
瘦老人与胖子、小孩和他们的人带着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五三奇峰的尸体、被点了穴道的老九朱颂、杜十二缓缓向西而去。
天池峰、双子峰与迷魂峰、云雾峰驱马赶向驿马集。
他们接到密报,驿马集上,有人向长白十二峰挑梁子。
驿马集是赶山人的大集,从这九九重阳之日起,将有近月的时日热闹非凡。
长白十二峰不能失了驿马集,他们每年从这里拿回无数山宝,赚得许多油水。他们不能把这驿马集的权力给予别人。不管那黑帐篷的主人如何高强,他们也决不会退让。
长白十二峰除了同骷髅人有那令人伤脑筋的生死之搏外,关东一带还没人敢在长白十二峰的头上动土。
关东千里,长白十二峰是夺命太岁。
三十骑向驿马集飞奔。
驿马集在望。
天池峰等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驿马集怎么冷冷清清?
像是没有一个人?
驰近一看,显然驿马集是散了。
地上的帐篷支架还在,扎脚的杆儿还在,还有参客抛弃的破衣烂衫,有成交之后抛弃在地上的桦树皮,有扔弃不用的锅碗瓢盆,有一地啃过的骨头。
正有一群狼在啃那堆骨头。
没人,没有一个活人或者死人。
驿马集刚刚开了九九重阳这一日,第二天便散了?
天池峰与双子峰神色阴森。
失散的人已经告知他们,老五、老九、杜十二都性命不保,或落入敌手。
这一群狼不理会这三十骑的到来,仍在那儿啃骨头。
天池峰一声怒吼,人如鹰隼,几个纵跳飞入狼群。
狼先是惊愕,继而是凶性大发,一头头饿狼扑向天池峰。
天池峰连连击掌,掌掌击在狼头上。
狼便哀嗥惨叫,倒地而毙。
群狼不知他厉害,见他赤手空拳,便生敌忾之心,齐向他扑来。
天池峰叭叭一阵子疾击。
只剩下一头狼向一边逃窜,偏又忙中出错,逃得离双子峰他们近了些。
双子蜂掷去一只匕首,正刺在狼腰上。
这一匕首力透脊骨,狼塌了腰,跑动不得,只好拖着身子,惨嗥着向前爬去。
天池峰飞步赶到,一把抓起这伤狼。
这是狼的首领,一只很雄壮的公狼。它见天池峰空手来抓前腿,便一口咬住他的右手。
狼要用它那无坚不摧的犬齿咬碎天池峰的手,咬碎他这条臂。
天池峰冷冷一笑。
狼便咬不动了,它觉出它的牙正咬在一块坚硬无比的玄冰上。它的舌尖、下腭都因为这坚冰太寒而颤抖不止。
天池峰一吼,双手抓住狼的两条前腿,用力一撕。
他生生把这条狼扯为两爿。
三 卧牛镇幽魂
卧牛镇无一丝人烟。
卧牛镇已死,卧牛镇的荒凉让活人生怖。
自从那一场惨烈的屠杀之后,卧牛镇这里的太阳永远不会明丽,卧牛镇这里的景色永远是满目疮痍。
这里已了无生气。
落日之前,一片萧瑟。
衰草丛中,有一个人在跋涉。
这是一个牵着一匹马佩着一柄短剑的女人。
这女人向杀虎台走去。
她先是在卧牛镇那一堆堆废圯的墙垣前站立了半天,然后才慢慢地向杀虎台走去。
她知道那里是血腥之地。
她拨开密密的衰草,走到杀虎台下。
这里,很干净,被辟开了一块土地。
土翻过的,黑得可怕的熟土大概是被血浇灌而成的,翻过的土上没有那一丛丛的衰草。
她看见这块土地上有坟墓。
这是四座坟墓。
她不用过去,也知道这四座坟墓的排法,知道每一座坟墓下埋的是什么人。
最前面靠左边一点的,那是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五三奇峰的坟墓。
长白十二峰中,老五三奇峰对她最好。
小时候,是三奇峰把那小小的羊腿骨剔净,找出那么几只小小的血红色的“嘎喇哈”(一种羊骨节中的接隙骨,关东女孩儿家用四只嘎喇哈并以一只小口袋抛抓掷戏)。血红色的“嘎喇哈”很不容易得,据说得杀羊时让羊血走入骨髓,遍入骨骼中去,才会成为一只“血羊”。五叔三奇峰不谙这技术,他偷偷地杀了好多羊,才做了这一副“嘎喇哈”。
如今五叔三奇峰死了。
他死于骷髅人之手。
他没杀卧牛镇的任何一个人。
可卧牛镇的后人,这个骷髅人竟把他杀死了。
五叔后面是六叔独秀峰,他死在洗马庄上,被骷髅人杀死。
六叔旁边空着,这个位置应该是长白十二峰的老七,应该是她的位置。
后面左边又空一个位置,然后是老九恶林峰朱颂的坟墓。
他在地下有知,会不会恨她?如果那一次她出手迅疾的话,九叔可能不会死,可能也不会丢掉那一条胳膊。
她是不是该为九叔之死而内疚?
九叔之后,还有一座坟,那坟也是新坟。那是曾经做过留人馆的大老板的杜十二的坟墓。
长白十二峰已去其四。
她走上去,在这坟墓前默默地坐下。
她坐在五叔三奇峰的坟前。
她想着当时杀虎台前那惨杀,仍然十分恐怖。
为什么杀这么多人?为了建洗马庄,为了去掉日见兴盛的卧牛镇,为了卧牛镇上那近千个血勇的男人?
她知道天池峰与双子峰可能这么想。
天池峰与双子峰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
他们一出手,就屠了卧牛镇。
他们把男人杀光,把女人都带去为娼。
这是卧牛镇人的血仇。如今这血仇就落在冷面师太、骷髅人身上了。
她也难说这件事是不是对。
长白十二峰都应该躺在这里?
为了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三人出手屠镇,长白十二峰就会都在这里占一抔黄土?
神女峰人很绮丽,又聪慧狡黠,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去办。
她只好在这里也寻一块葬身之地。
她也把自己埋葬在这里。
她掏出一柄徐夫人匕首,用这锋利的匕首削一块木牌,在上面深深刻上“长白十二峰神女峰之墓”。
她为这坟墓培上土,为她自己修好一丘既简单又认真的坟包。
她起身走了,她把长白十二峰的老七神女峰留在了这里。
她跃马而去。
她没扬鞭,只是任由那匹马自由自在地把她带走,随便那匹马把她带到哪里。
草丛之中,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瞧。
那人似乎想呼喊她,但又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待她走得远远的之后,那人就冲了出来。他看到了那块用木板立就的墓牌牌,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似悲似喜,难说其实。
他吼道:“你没死,你没死,你何必装做死了?!”
他冲上去,把那爿木牌牌拔掉,一甩甩出去很远。
他像要哭泣。
他念叨着:“你没死,你没死。你何必总是装死?你死不了,你死不了……”
他用双手去扒那土堆的坟丘,把它扒平。
他看着这被扒光了的坟丘,嘿嘿傻笑着。
他躺在这土上面。
他像是要睡熟了。
他又一跃而起,念叨道:“不对,不对,怎么会没死?长白十二峰中的老七神女峰肯定是死了,没死的是我的二弟封汝申。封汝申,神女峰,你、你……你把我瞒得好苦……”
他又慢慢地把那一丘坟修好,修得比原来更好。
他又去草丛里找到了那一块木牌牌,把它插在坟丘上面。
“对,对,神女峰已死,从此襄王不梦矣。”
他手舞足蹈,比比划划。
远处传来马蹄骤驰声。
有十四个人,他心想,其中有八、九个人的功力极高,马如空辔,没一丝沉重感。
长白十二峰来了?
他起身向杀虎台后奔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坡后面。
是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和云雾峰。
老大天池峰下了马,静静地伫立。
双子峰点了点头:“果然不错。”
双子峰喝令道:“扒开这坟……”
是老五三奇峰,他脸上带笑,笑得很舒坦。
只有中了寒冰毒掌的人才面带微笑,而中了赤阳神掌的人面色阴沉或者面目狰狞。这如同在北方风雪之中冻死的人永远是面带笑容一样。
把身子翻过来,果然后背上有一块肌肉白生生的,没一点黑色。
这是中了寒冰掌所致。
老大天池峰道:“把老五背上这块肉挖下来。”
老二、老三、老四均一愣。
他们明白老大的意思。把这一块肉挖下来,放在稍阴冷之处,看它需几日才能腐烂。从这时日上可以看出骷髅人的寒冰掌有几分火候。
但老三、老四颇为不忍。这是老五三奇峰,是他们长白十二峰中待人最诚的一个人。虽然三奇峰已经死了,他们还是不忍心去残害他的遗体。
所以老三迷魂峰,老四云雾峰都没动。
老二双子峰阴沉着脸道:“妇人之仁……”
他飞身过去,从一大汉手中拿过一柄吴钩,连割带扯撕下了老五三奇峰的脊背。
他用一块布包好,扔给一个大汉,吼道:“拿着。”
那大汉忽遽之间忙伸手接住,捧在手里。
老四云雾峰李壮轻声问道:“老大,其余的坟……不挖也罢。”
天池峰冷冷一笑道:“你想不想死?”
老四没有应答。
确实是难以回答。
如果不想死,就一定要知道这个骷髅人的功夫究竟有多高,知道他的赤阳掌和寒冰掌练到了什么火候,为了这个,他们必须把坟墓一一挖开。
老九死于一剑,而且显然是致命的一剑。
骷髅人用剑?他用一柄墨剑,那是宋冰儿送与蛤蟆塘主刘雪翁的,又由刘雪翁赠给了骷髅人。
但那柄剑应该是回到了宋冰儿之手。
那么这一剑是谁刺的?
是那个小孩,还是那个状若痴憨的胖子?
双子峰脸色阴沉,慢慢说道:“他不会让胖子和小孩儿杀人的。”
几个人默然。如果一个人身受这奇辱,有了这血海深仇,一定不假手于人。
天池峰想起了和骷髅人喝那一杯血酒时的情景,不禁嘿嘿冷笑道:“我一定宰了他!”
杜十二的左右太阳穴里流凝了鲜血。
鲜血凝成了豆粒般大的一块血痂。
天池峰细看看杜十二的脸,他脸上的神情是惊讶,似乎不相信面前那个人会出手杀了他。
天池峰看了半晌,以手出掌,慢慢抵向杜十二的太阳穴。
那血痂被吸掉了,从太阳穴的伤口中滚出一粒暗器。
这是一粒很小的暗器。
用水一冲,才看出是一粒骰子。
长白十二峰中的杜十二的最后看家本事就是一双玉石骰子。
如今这两枚玉石骰子掷进他的太阳穴内。
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都面面相觑。
把两粒骰子从左右太阳穴掷进去,这要有极巧妙的暗器功夫,需要有极深的内力。
就又扒开神女蜂的坟墓。
这里面没有尸体,什么也没有。
大汉们扒了很深的坑,底下是一块厚厚的卧牛石,挖不下去了。
天池峰看着双子峰,缓缓问道:“老二,你看,这字是不是她写的?”
双子峰细看一看,点点头。
她为什么为自己写了一块墓牌,为什么给自己造了一个假坟?她是向骷髅人示弱,还是向长白十二峰宣告她要逃避这骷髅人可怕的追杀?
天池峰问道:“老三,你说老九讲过,老七不让他得手?”
魏三点点头。
她不让老九恶林峰朱颂得手,她一定是心向这骷髅人了。她心向骷髅人,又怕长白十二峰不容她如此,她才为自己造了一个假墓,人已杳去,不知所终。
天池峰说道:“凡我长白十二峰,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叛我而去,就不能怪我们不容情……传令下去,有见到她的,格杀、生擒都可。”
众大汉躬身听命。
天池峰、双子峰、迷魂峰、云雾峰皆跪在地。
他们朗声告祝:“五弟、九弟、六弟、十二弟英灵不远,哥哥一定拿住那骷髅人,把他剖心挖腹,来祭弟兄们的英灵。愿弟兄们英灵护佑!”
四 狂侠的劝告
小孩儿看着他,说道:“你去吧,师父等你。”
他看着小孩儿,小孩儿笑嘻嘻。
小孩儿虽然无父无母,但他因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就没那么多的血仇要报,就没那么多的恩怨难消。
何况,这小孩儿口口声声喊狂侠为师父,狂侠也笑眯眯,一递一声地紧答应着。
他不能叫狂侠师父,他总要叫,狂侠不答应。
狂侠告诉他,他是学武的好坯子,是天意要他从狂侠习武的。
狂侠有时看他那眼光很是奇怪,像看一个很叫人畏惧的怪物一样。
他以为狂侠也是畏惧他那骷髅面相。
后来他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了,一定是别有隐情。
他曾经问他另一个师父云三跳,云三跳只是叹口气,不讲话。
现在,小孩儿来告诉他,狂侠在山谷里等他。
他疾步奔进山谷。
一棵大树下,坐着胖胖的狂侠梦哈哈。
人家都说他爱打哈哈,但古楼跟他十载,从没听见他打过几次哈哈。
他在古楼面前,总是很正经的样儿。只有在这小孩儿面前,他才嘻嘻哈哈地嬉笑怒骂,游戏风尘。
梦哈哈坐在树下,紧闭着眼睛。
他听见了古楼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没睁开眼睛。
狂侠见了古楼总没见了小孩儿那么亲热。
古楼心里一酸,想掉泪。
狂侠轻轻说话了:“听你的脚步,近来功力又精进了许多。”
古楼打揖道:“是,师父。我从没停止练功。”
他当然天天练功,他活着只为了练功夫,练功夫只为了复仇。
他活着的目的很简单。
狂侠点点头道:“长白十二峰,你已经杀了四个,逼走了一个,还剩下七个人,你想不想罢手?”
古楼打揖道:“师父……”
狂侠打断他,语调很淡漠:“别叫我师父。你就只告诉我你想如何办就是了。”
古楼道:“我要杀尽长白十二峰,还要杀死那个用两锭假银造成这灾祸的人。”
狂侠身子不动,眼不睁,点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狂侠睁开了眼。
狂侠的眼中没有那种高手极具深湛功力的精光四射。但这种看上去没有什么内功显示的人更让人猜摸不透他的本事。
狂侠道:“你用寒冰掌打我一掌试一试。”
古楼躬身道:“弟子不敢。”
狂侠道:“你不是我弟子,这一点我已经向你讲述了不知有多少遍。你进掌来吧。”
古楼凝神引掌,欲向狂侠一击。
狂侠袍袖一挥道:“何必如此小心,尽全力一击便是。”
古楼打点起全副精神,引掌回腕。他手掌掌纹便越见苍白,指间无血,掌中有条条寒冰凝霜化为沙沙冰屑纷落。
他叭地一掌击向狂侠左肩。
狂侠的身子只颤了一颤。
狂侠凝定心神,内神导引,五气归元,不一会头上便生出一些氤氲的气来,后来那白气便渐渐变淡,一点点渐进至于无了。
狂侠睁眼看古楼,说了一句:“好个寒冰掌!”
狂侠又对他说道:“试试你的赤阳神掌。”
古楼点头应是。
他对这位武林前辈既尊且惧,他不知道狂侠为什么不让他称其为师父,只是一会儿以为可能他是狂侠某一得意弟子的后代。但他又想想不对,心道父亲学的是刀法,虽刀法不错,但毕竟在江湖上是个二三流角色,别说与狂侠梦哈哈、巫医云三跳这样的一代武学宗师没什么渊源,就是与长白十二峰中的老大天池峰、老二双子峰相比,也绝对不可相提并论。
他绝对不会是什么狂侠亲淑弟子的骨血。他一会儿又想大概是狂侠自高身分,不愿有他这么一个人形骷髅的弟子在江湖上行走,报仇杀人,坏了狂侠的名头,因而不让他称为师父。
但想想又不妥。狂侠并不是一个很讲究徒弟模样的人,也不大拘泥那些礼数尊严,他与小孩儿有时就嘻哈相戏,一老一少像孩子,又笑又闹,那样子绝不是一个持重稳健之人。
你如果称狂侠稳健,他会以为你是在骂他。
所以,古楼对这位前辈既敬且惧。
狂侠叫他一试赤阳神掌,他马上点头应是。
他先引掌吸力,让那一蓬热从丹田涌出,自膈入胸,又走手阳明大肠经,直至手掌变得血一般红。
他这次不敢不尽全力,怕狂侠嗔怪,一掌合力,击向狂侠右臂。
这一击足可以开山裂石。
这一击过去,狂侠冷哼一声,生生挺住了。
古楼见狂侠似要沁血。
狂侠紧紧闭住了嘴巴,好半天才轻声说道:“好个赤阳神掌!”
古楼静静侍立,等狂侠说话。
狂侠好半天才轻轻地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狂侠咳后不吐,慢慢地把血都吞咽入肚。
好半天,他才运功疗伤完毕,说道:“好怪,你身上的赤阳神掌与寒冰毒掌功力相若,这才助你成就了冷热奇毒这一身功夫,却不知为什么你身上的赤阳神掌功力反而比寒冰毒掌的功力强上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如果这样下去,久而久之,你会受热毒而死的……”
古楼一惊,打揖道:“师父可知我能活多久么?”
狂侠沉吟一下,道:“多则二三载,少则八、九月。”
古楼一笑道:“好,好,活上十载,便是便宜了一次,又多上了十个八个月,不更是白白捡来?何况这十个八个月我也可以杀尽这些仇人了。”
狂侠道:“如果你不去寻仇,可去长白山顶找你云师伯,他或许可有良法让你渡过这一劫。”
古楼笑着摇头。
他不想去。
他只想早一点去找长白十二峰,寻仇。
狂侠道:“好,那也随你。”
古楼看着狂侠,心中生出一阵阵温情。
他父亲死了,死在杀虎台下,用他的生命换来了儿子的一副半死不生的枯骨架子。他从那时起,平生最亲近的一个人就是这狂侠梦哈哈了。他想道:如果师父坚决不许他去寻仇,那他就不去,师命难违么。
可狂侠从来不命令他做某事。
狂侠有事宁可叫那个小孩儿去办,甚至他自己去办,也从不支使他。
这让他不解。
狂侠说道:“以你现在的功力,你还不是天池峰的对手。”
古楼道:“我知道。”
狂侠说道:“昨夜里在洗马庄前夜半一啸,好像是天池峰所为,这人快要气冲十二重楼,修成不坏之躯了。”
古楼不语。
狂侠道:“你不一定要寻仇,杀死了四个人,还有那些从人,也尽够了。”
古楼道:“可他杀我两千多人,把女人都送去……”
狂侠点点头,不语。
一提起这个来,佛也会嗔怒,何况是人?
狂侠拿出一只小盒:“这里是十粒药丸,每日辰时服它一粒,在太阳喷薄之时用力导引,连服五日,再停三日,再连服五日,可收奇效。”
古楼拜受。
狂侠说道:“这药不是我给你的,是另一位世外高人给你的,他想助你成功。”
古楼叩头称谢。
狂侠身子一振,人就飘飞向上,缓缓而升,人如神仙,渐渐奔山顶而去。
狂侠就看不见了。
小孩儿问道:“他又给你什么好东西了?”
古楼道:“十粒药。”
小孩惊道:“他把那药给你了?那是他用四十年工夫弄来的药草熬炼成的,就都给了你?”
古楼点点头。
小孩儿大惑不解,频频称奇。
五 天门派传人
雁北,双翅峰上。
天门派又重修城垣,重聚人马。
天门派仍然兴旺。
八百里加急文书传递,把天门一鹰许方重召来。
许方重心惊肉跳,又以为是山门急难,急急赶奔而来。
他冲入双翅峰上。
大厅外,有一块石头,石头上立着一群鹰。
鹰皆是饰物,用鹰羽披成,但几可乱真,天上飞过的鹰隼频频呼唤同类,地上的禽雉不敢向隅而来。
天门派有规矩,凡本门的子弟在江湖上走动,闯下名头者,都在这双翅峰的堂前群鹰石上有一只鹰以象征他。
天门派上一代人以大力神鹫印定海为最强,于是一鹰高翔,众鹰低回。而这一代人中以天门一隼李方恩为最持重、天门一鹰许方重为最声隆、天门一鹫印方明为最火爆,于是三鹰聚名,比翼齐翔,三鹰扑翅,都极凶猛。
鹰羽是真羽,鹰头高昂,鹰眼是宝石。
中间一只鹰已经没了鹰眼,鹰眼中的两粒宝石已被剜去。
凡是已逝的天门派人物,都有姿有势,却无眼珠。
双翅峰上,没什么异常。
许方重从山下奔走如飞,直上坡顶,直到眺望到大厅外那群鹰之像时才刚刚心定。
他眼睛看一下那中间的一只鹰,心中突然悲恸不已,杀死师兄天门一隼的仇人据说是骷髅人,这个骷髅人如今是不是被杀死了,师兄英灵是不是九泉之下也安了?
他几步奔上大堂。
大堂之上,坐着许多人。
印方明居然坐在正中的掌门人的位置上。
许方重突然心中一喜,因为他知道师弟肯定是找到了仇人,报了这灭门之仇了。
许方重面如重枣,声似洪钟:“师弟,找到了杀师兄的仇人么?”
他们师兄弟曾约定,如果谁杀了那个骷髅人,报了本门大仇,便可任这天门派的掌门人。
印方明笑道:“师兄仍是快人快语,快来见见这里的几位。”
印方明一一介绍这几个人。
这些人都不是江湖上的什么高手。
许方重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头。
许方重心中一愣,微微生疑。他隐约觉得不大对。
这边坐在第一位的一个瘦子,显然是练过独异武功的,脸色白惨惨的,连唇上都没一点儿血色。
另外一位脸色阴沉的胖子,心不在焉,对许方重的大嗓门似乎闻也未闻,这人定力极高,从许方重一走入大厅,他就在那里看一只甲虫爬。他看甲虫看入了迷,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皱一皱眉的。
这个人显然也很可怕。
其他的几个也不弱。
许方重想,这两个人决不是江湖上藉藉无名之辈。但三弟为什么不讲真话?难道他没看出来么?
决不会。印方明虽然脾气火爆,但做事心还是很细的,决不会粗疏如此。
许方重落座之后,略略寒暄几声,就问印方明道:“师弟,快书传我,不知有什么事?”
印方明呷了一口茶,道:“师兄,请喝茶。”
许方重只好喝一口茶,又问道:“莫非师兄的大仇已报了么?”
印方明摇摇头:“比那件事还大。”
那还有什么事比天门派灭门之祸更大,比被杀了掌门人还大?
印方明道:“双翅峰上的事儿很怪,出在这几日,师兄不来,就没法儿商量。”
许方重道:“什么事,你快说吧,三弟你从来也没这样吞吞吐吐的。”
印方明道:“那好,二哥,你来看好了。”
一行人来到大厅外。
聚鹰石上。群鹰兀立、振翅、扑击、抓攫、翱翔、回旋,姿态各异,很是好看。
许方重不知道印方明要他来看这聚鹰石干什么。天门派的每一个入门弟子都熟知这聚鹰台,入门后的每一眼都带着渴望,带着羡慕,每一个梦中都盼着那之中会有一只威风凛凛的鹰是自己。
许方重看了几十年,怎么会不熟知这聚鹰台。
但印方明偏偏要他来看。
他看了几眼,摇摇头,表示看不出什么来。
印方明就冷冷一笑道:“莫非师兄真的看不出?你看看那鹰眼……”
许方重再认真看去,这一下子他看清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不独他师兄天门一隼李方恩那只鹰的鹰眼没了宝石,就连他天门一鹰许方重那一只鹰的鹰眼也凹陷下去了。
是谁取走了他鹰眼里那两粒宝石?
“是谁干的?”
许方重声色俱厉。
印方明笑一笑,说道:“你回头一看,便知。”
许方重猛一回头,他身后正是那一瘦一胖两个人。
那瘦子笑吟吟的,胖子阴沉着脸。
突然他听得脑后风响,一回头,见天门一鹫印方明正双爪齐抓,向他头顶百会穴上抓来。
这是天门派一招“鹰纵搏兔”。
许方重不假思索,就回了一招“跳蹬”。
本是同门,所以武功路数就极熟。
他甫一递招,便觉得身后有变。他刚想闪避,已然迟了。
他的左肩仿佛被烈火烙烤,他的左肩如同浸进了千载玄冰之中。
他的身子已不能动,他的心脏搏动也一点点儿迟缓。
印方明这时的双爪正向他头顶上抓落。
他听到了自己头盖骨咯咯裂响。
他闻到了血腥。
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说你是不是有眼无珠?”
可惜他再也不能回答了。
人就又回到了大厅上。
天池峰还是冷冷笑着,双子峰仍然阴沉着脸。
天池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印方明道:“在下既蒙长白十二峰帮忙,就一定有所回报。上一次江湖报恩令一动,追杀骷髅人,让他几无葬身之地。今天,他是死定了。不劳诸位动手,七大门派的人劳而无功,他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天池峰、双子峰也连称妙计。
少林寺方丈室内。
澄聪方丈对澄圆道:“六大门派与师弟一起去追杀骷髅人的同道为何都来到了少林寺?”
澄圆一愣,他不知道。
澄聪思忖,道:“必是上次追杀骷髅人之事,师弟随我出去。”
两人缓缓步出大厅。
厅上,坐着六大门派的人。他们是武当笑扫道人、峨嵋冷面师太、点苍孙长老、崆峒凑热闹、华山武三屈和淮阳门曾刚。
澄聪寒暄毕,便问各位来意。
众人纷纷拿出书信来。
信是天门派天门一鹫印方明写的。
信曰:
感佩六大派主持江湖正义,使群獠宵小奸邪不行,江湖安宁,人心皆乐。但有骷髅人犯杀天门一脉,武林同仁,安忍坐视?天门派又无力锄奸,便发出先人所留报恩令一枚,恳请少林、武当、淮阳、峨嵋、华山、崆峒、点苍七大派。其意不为寻恩,但求江湖上呵气同援,免生唇亡齿寒之祸而已哉。
天门派门人印方明谨上。
这信六大门派名人手中皆有,而且让他们都一齐集于少林,于同一日上山,这算计也颇为周到。
这时,有侍僧通报:“天门派天门一鹫求见。”
澄圆一喜。这天门一鹫也算是达摩堂三长老的密友。如今听说这天门一鹫亲上少林,便知事情可见分晓,就看着方丈澄聪,等师兄讲话。
澄聪道:“有请印施主。”
印方明蓬头垢面,人似乎比上一次还要狼狈。
他一见众人,便流泪行礼,哽咽不止。
众人忙问其故。
印方明道:“好教诸位得知,这回,骷髅人双掌齐施,活活杀死了我师兄天门一鹰许方重……”
众人又是一惊。
骷髅人不是已经死了么?
少林达摩堂长老澄圆击他一掌,那是功夫纯熟的大般若掌,一掌击在心脏之上,当时已见骷髅人不活了,才让偷王把他带走。难道他又活了?那也不会在短短的这月佘时间就平复如初,武功更是精进,双掌一击便打死了名闻天下的天门一鹰许方重啊。
点苍孙长老冷笑,笑扫道人沉吟不语,峨嵋冷面师太连眼睛也不睁,只有曾刚与武三屈再三说这绝不可能。
印方明一叹道:“我也说不可能,但诸位为什么不看看我师兄的尸体再讲话。”
一顶锦缎小轿便抬进了厅里。
众人听印方明讲他师兄已死了多日了,便以为这尸身多半不堪颠簸,早已不忍睹视。但尸体一抬上来,众人便暗暗称奇,这具尸体不独没一点儿变坏,而且面色仍很正常,没一点腐烂。
印方明让人把尸体翻过来看。
许方重的背脊上有一块呈惨白色。
众人都是行家,都知道这是寒冰掌所致。
另处有淤黑一块掌痕。
这是赤阳神掌之毒。
这两个手印正是一左一右,双手齐施而成。
是他,骷髅人。
世上除了他以外,没任何一个人可以同时施展寒冰掌与赤阳神掌的。
众人正惊疑间,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佛号,是澄圆大师在念叨:“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据老衲所知,那骷髅人也许没死……”
六 七大派重出
一语惊人。
众人都不语,看定澄圆大师。
澄圆大师是达摩堂首座,武功修为在少林寺中也仅是略逊于方丈。他又是精通佛典,自幼出家的人,于佛经典籍甚是熟稔,是个有为有德的高僧。
澄圆道:“骷髅人当时是被我击了一掌,那是大般若掌。”
众人惊诧,中了澄圆大师大般若掌的人还会活着么?这可真是令人吃惊了。
澄圆大师向众人一揖,又向方丈一躬道:“请诸位海涵,请师兄降罪。当时七大门派人围定骷髅人,本来杀意已决,要老衲出手。老衲念及这骷髅人一身奇功来之不易,又体味上天好生之德,只想轻轻印上一掌便可让他毙命。因怕他受无妄之苦,是以这一掌是印在骷髅人的心脏上的。”
众人回想当时,澄圆大师确系如此做的。
可骷髅人是神么?他怎么会心脏受了澄圆大师一掌而不死?
澄聪道:“师弟,你再施一掌来,向老衲心脏一试如何?”
澄圆抬头,理会了师兄苦心,合掌道:“遵命。”
澄聪道:“不知师弟当时用了几成力道?”
澄圆道:“六成。”
澄聪道:“那师弟就以六成力道的大般若掌击我一掌如何?”
澄圆大师点头道:“遵命。”
众人在围观,看澄圆大师再现那一掌。
澄圆引气提神,凝成大般若掌势。
这掌式大开大阖,可以生裂虎豹,是极刚猛的路子。
澄圆呼道:“师兄,小心了!”
“叭——”,一记六成力道之大般若掌击在澄聪方丈心脏处。
澄聪如一只断线风筝,跌倒出两三丈去。
澄聪倒在地上,喘息着,赞道:“好掌力!”
他坐于榻上,喘息半天,吐上升余淤血,人脸已是苍白。
澄聪向众人问道:“那天一掌与今日一掌孰轻孰重?”
众人纷纷回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澄聪闭上了眼,喘息道:“如此则可要请教诸位施主了,老衲虽武功平平,但有少林寺中‘洗髓经’不传之秘,又修成少年童子功。想那古楼,也不过二十余岁,怎么会受这猛掌一击而无功?”
众人语塞。澄聪方丈所虑极是。
大厅上众人无一言语,大家无话可说。
印方明突然冷冷一笑道:“要想避灾,何必总回头找那缘由?”
澄聪道:“如果这骷髅人死了,江湖追杀令便没了效用,自然我们不必再重出山去杀人。”
印方明道:“对大师刚才一番解释,在下自有办法知其真伪。其实这缘由在下早已想透,只不过没讲罢了。”
笑扫道人仍笑眯眯:“你说是什么原因?”
印方明缓缓答道:“他的心脏并不在左边,而是在中间。”
众人大哗。
偏心之人,千中之一,这人难道天生偏心?
澄圆大师突然点头道:“印施主果然明见,这骷髅人真是偏心。老衲一掌击出时,已经知道了。”
点苍孙长老冷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补上一掌?”
澄聪叹道:“这是佛家慈悲处。人有千罪万罪,死罪归为一罪。一掌击出,杀人之心已出,杀与不杀,当看人自家缘分了。师弟此举原是不错,他宅心宽厚,必有后报。”
印方明突然冷冷一笑道:“澄圆高僧如此一做,岂不叫少林清誉毁于一旦么?”
澄聪道:“请问其故。”
印方明道:“少林也受我天门派之恩,七大门派琢玉设誓,必为天门一报。如今追杀令出,澄圆大师顾佛家面子,岂不就失了江湖上的道义?悯而不杀,无信。杀而不死,无诚。少林无诚无信,何以对天下?”
众人一惊,觉得这问话太刁。
曾刚道:“妈的,怎么是这么一个货?”
少林寺自然难有决断。
只见澄圆向澄聪行礼,行大礼,九叩之礼。
澄圆看定澄聪。
澄聪摇头道:“师弟,不对。”
澄圆一叹,说偈语道:“人言皆可杀,佛意独活人,活人为活心,自心无垢尘。”
澄聪随口应道:“佛意独活人,高僧自能悟,可笑凡尘世,心思尽尘垢。”
众人看澄圆大师,他竟当众缓缓坐于地上,脸上渐现微笑。
澄聪方丈起身,走至下方,对澄圆磕头。
澄圆大师一偈而圆寂。
众人又惊又叹。
为杀骷髅人,才有了这澄圆大师的入世历劫,如今劫缘未了,澄圆大师竟圆寂而去。时化无常,让人既嗟又惭。
笑扫道人对澄聪方丈道:“澄圆大师一圆寂,少林便与这报恩令无缘了,有劳方丈将此令归我。”
澄聪致谢,知笑扫道人为少林解忧,不想让少林入世去残杀。
曾刚拦住了笑扫道人。印方明一见曾刚拦人,脸微变色,急问道:“不知曾大侠要做什么?”
曾刚冷笑道:“别给我戴大侠帽子,我阻止笑扫道兄,是为了说这一句话,此次一去,不管杀不杀得骷髅人,我淮阳一派从此与天门派无缘了。”
曾刚显然不齿于这印方明对澄圆大师的逼迫,看不起他这个天门派传人。
崆峒凑热闹也马上说了一句:“我也是。”
峨嵋冷面师太突然说了话:“现在就不为你去忙碌那些。我们峨嵋欠你们天门派一次,难道做一次还不够么?”
众人怔住了,只有冷面师太一个人不想帮天门派的忙了。
印方明冷冷一笑道:“这次大概不是峨嵋掌门清静师太的本意吧?”
冷面师太道:“峨嵋有人在此,自然可以代表家师。”
印方明似有恃无恐:“冷面师太未入峨嵋之前,也有三四年在江湖上杀人,那时不知师太是不是也想着一次还是两次?是不是想着不该仇杀?”
冷面师太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回话。
笑扫道人一笑道:“曾兄所言极是,我要这一玉牌也是此意。天门派之事,武当只理此一次。”
众人中便有武三屈、凑热闹等附和。
曾刚正色道:“印掌门不必多说了,我和诸位不同,我只是看你这个人有些不顺眼罢了。”
众人议定,马上下山,去追杀骷髅人。
人为三路。笑扫道人与武三屈一路,冷面师太与凑热闹一路,孙长老与曾刚一路。
如遇骷髅人,志在必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