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俞立忠由昏迷中苏醒过来时,他发觉被关禁在一间坚固而阴暗的小房间里,双手双脚戴着用精钢打造的手铐和脚镣,腰上又缚着一条铁链,它结连在房壁下的一根铁柱上这种情形,即使被关禁的是素有当代第一高手之誉的蓬莱仙翁葛怀侠,恐怕也无法逃得脱了!
俞立忠慢慢撑身坐起,摆头张望,发现小房间的左右壁上各有一个小窗,右边小窗透射入一道月光,他这才知道是在夜间,因之暗忖道:“唔,这是甚么地方?这是第几个夜晚?”
他感觉肚子饿得很厉害,故断定自己由进入昏迷而至苏醒,可能已经过了好几天的时间。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声道:“喂,有人么?”
房外静寂异常,没有人回答。
他伸手摸摸腿伤,发觉伤口已有人为他包扎好,于是慢慢站起身子,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一步向那个透入月光的小窗走去。
缚在他腰上的铁链有三尺长,刚好只够他走到小窗口,他探头往外一瞧,赫然发现房外的一片空地上,肃立着九个劲衣大汉!
一色青布劲装,个个抱剑而立,在关禁俞立忠的小房外站成一个半圆形,四个面对小房,五个向外,内外防守,好像九尊泥塑木雕的门神,浑然不动!
俞立忠不期为之一怔,定了定心神,乃开口发问道:“喂,你们可是华山派的门徒?”
那九个青衣大汉不答也不动,就像没听见没看见似的!
俞立忠皱了皱眉,又道:“假如你们是华山派的门徒,你们可否去把‘华山七剑’请来说话?”
天剑尹千发冷默不答,将身一侧,让身后一个手端一盘饭菜的青衣大汉走入,等到青衣大汉放下饭菜退出之后,才开口答道:“你昏迷了三天!”
武当云鹤子接口答道:“韬光山庄!”
俞立忠吃了一惊,道:“啊,是当年‘五绝神魔濮阳鸿飞’被迫归隐的南五台韬光山庄?”
云鹤子冷笑道:“不错,你小子的手段虽不如‘五绝神魔濮阳鸿飞’之残忍,但卑鄙者有过之,因此我们决定暂时把你关禁于此,让你和已故的‘五绝神魔濮阳鸿飞’形成龙头凤尾而相得益彰,给武林留下一段佳话!”
俞立忠闻言并不生气,他明白对方的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的认定自己是杀死他们两派掌门人的凶徒,如今如此对待自己,可说已十分宽厚,当下淡淡一笑道:“道长所谓暂时,是多久?”
云鹤子道:“一俟我等两派之人到齐及同心盟知道后,就是你解脱之时!”
俞立忠了解“解脱”两字的意义,但他一听同心盟也会知道,心中十分欣慰,问道:“你们已经派人去通知同心盟了?”
云鹤子道:“是的,因为你的身分是同心盟的金衣特使,我们在杀你之前,不能不通知同心盟!”
俞立忠又问道:“同心盟盟主派来之人,大约甚么时候可到达?”
云鹤子道:“今天是十月十六日,我们通知同心盟要在十一月六日午时三刻行刑!”
俞立忠不由苦笑道:“此地距庐山同心盟远达四五千里,一去一来,二十天的时间怎么够呢?”
云鹤子道:“这个我们不管!”
俞立忠叹道:“我晓得你们不允许同心盟来救我,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两位能够答应!”
天剑尹千发冷笑接腔道:“你别妄想,不论你提出甚么要求,我们都不会答应的!”
俞立忠移目望他,微微一笑道:“尹大侠不必着急,在下提出的要求对你们毫无损害,只不过要你们两位牺牲一个时辰的睡眠而已!”
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均听不懂他的话意,两人不约而同轻“哼!”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俞立忠清了清喉咙,含笑道:“我想讲个故事给你们听,这个故事所要耗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两位有一个时辰的耐性否?”
他知道如果自己直接否认是杀人凶徒,对方必不耐烦听而掉头就走,因此他要来个迂回战术。
果然,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均被他的话勾起好奇之心,前者冷笑道:“你所要讲的故事,可是要为你的行为表示忏悔?”
俞立忠道:“要这么说也可以,道长既然要我俞立忠留给武林一段佳话,我觉得应该让武林人明白得更清楚一点!”
天剑尹千发掉头向身后那名青衣大汉说道:“邓勇,去搬两张凳子来!”
“是!”
未几,凳子搬到,由于房间太小,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便在房门外并排坐下,摆出一副听评书的姿态。
俞立忠笑道:“对不起,我肚子饿极了,要一边吃一边说。”
天剑尹千发冷冷道:“你吃吧!”
于是,俞立忠开始边吃边讲起故事来了。“这故事要从同心盟答应与敌人交换俘虏说起,那一天,蓬莱仙翁为慎重起见,决定亲自和一个名叫俞立忠的金衣特使押解俘虏去鄱阳湖交换两位金衣特使,他们下山不久,就遇上了俞立忠的师祖武翁房玄龄,当武翁房玄龄明白蓬莱仙翁与俞立忠下山的目的之后,他便毛遂自茬要与蓬莱仙翁同往,而命令俞立忠去侦探那位‘老山主’的总坛所在地,并限令他在三月之内达成任务,这是一项艰苦的使命,俞立忠接得命令后,想起他在桑苎茶庄时,曾在无意之间听到敌人在汉阳有一家仙鹤楼菜馆……”
他一五一十将自己一个多月来的经历详细说出,一直说到自己被艾南村和艾北村送到长安城外的真元观为止,最后目注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笑问道:“这个故事,两位听得入耳么?”
其实不用问,只观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的努力失败了。
天剑尹千发“哼哼”冷笑两声,突地站起来,向旁边的云鹤子笑道:“云鹤道长以为如何?”
云鹤子跟着站起伸伸懒腰道:“贫道只知道已经牺牲了一个时辰的睡眠,现在可回房安息了!”
语毕,转身飘然而去。
天剑尹千发回望俞立忠冷冷一笑道:“现在才是一更天,秋夜正长,你还是再睡一觉吧!”
俞立忠费了一番唇舌,不想得到的还是冷嘲热讥,心中大怒,却摇头叹息道:“唉,难怪武当华山两派近年来无甚出色,敢情派中人都是一些糊涂虫!”
天剑尹千发双目一瞪,精眸暴射怒火,似想入房折辱俞立忠一番,但不知是被俞立忠一对严正的眼神所慑,抑或是想到甚么问题,在怒望俞立忠一阵之后,只重重“哼!”了一声,伸手关上房门,走了。
俞立忠把未吃完的饭菜吃下,起身活动了一会,然后靠墙壁坐下,闭目冷静的思索起来。
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呢?
逃,不可能,这两副手钱脚镜是用精钢打造的,绝非人的掌力所能震断!
等待同心盟的人前来搭救?
也不可能,虽然还有二十天的活命,但庐山距此遥遥数千里,当同心盟主接到通知而派人欲赶来处理时,只怕来人尚未走到一半路程,自己已经头颅落地了!
奇怪,武当华山两派既然决定处死自己为他们掌门人报仇,为甚么还要等二十天呢?
唔,是了,武当华山两派掌门人的死亡是一件大事,他们必须先推选出新的掌门人接掌门户后,才会择日安葬两位故掌门人,因此他们必是要等到两位掌门人下葬的那一天当众处决自己,拿自己的头颅去奠祭那两位掌门人的灵位……
俞立忠想到这里,头皮几乎要发炸,他对武当华山两派掌门人的惨死可说没有一点同情也没有一点欣慰,因为他们虽是杀死他父亲的五位掌门人之二,毕竟那是中了别人的阴谋,他对他们并无入骨的仇恨,现在他们终于也被杀了,可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是以他觉得自己与武当华山两位掌门人的“仇恨”刚好可以一笔勾消,可是自己若再以杀害两派掌门人的罪名而死在两派掌门人的灵前,这个亏可就吃大了!
因此,俞立忠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命担忧起来,他暗暗祈祷着,希望在未来的二十天内出现奇迹,使自己能够逃出这间小牢房……
小窗口射入阳光,一天的早晨来临了。
俞立忠走近西边的窗口看了看,只看见昨晚守立在房外的九个青衣大汉已不见了五个,只剩下四个在空地上来回巡逻着,视线再向前移,两边均有房屋,看来“韬光山庄”相当大,而自己被禁之处,似是在山庄的后院中。
他正在闲眺之际,华山七剑之一由房外的空地上走过,俞立忠认得他是“地剑陆春山”,便开口招呼道:“陆大侠早啊!”
地剑陆春山住足冷冷瞥了他一眼,竟不答腔,即又移步走去。
俞立忠笑道:“陆大侠,你也是成名露脸的人物,怎么连和我讲话的勇气也没有呀!”
地剑陆春山受不了激,突然转身走到小窗前,凝目阴恻恻地道:“你有甚么话要说?”
俞立忠道:“问一些不关痛痒的事,假如陆大侠不耐烦,不提也罢!”
地剑陆春山阴声一笑道:“你不必用激将之法,有屁就快放吧!”
俞立忠微笑道:“自从‘五绝神魔濮阳鸿飞’被人杀死之后——”
地剑陆春山插口喝道:“五绝神魔濮阳鸿飞是被你父亲杀死的!”
俞立忠不理会,继续道:“这座‘韬光心庄’几乎已为人所淡忘,在下也已好久没有想到‘韬光山庄’仍存在于这南五台山中,请问目下谁在管理这座‘韬光山庄’?”
地剑陆春山道:“濮阳鸿飞的徒弟!”
俞立忠轻“哦”一声道:“对,濮阳鸿飞被迫归隐韬光山庄后,获准将他‘五绝’中的‘琴棋书’三绝传给三个文人弟子,他们好像名叫乐少溪,史家典、袁镜如、现在他们三人还在这韬光山庄么?”
地剑陆春山道:“只有史家典一人在,乐少溪和袁镜如游历去了。”
俞立忠问道:“史家典学的是濮阳鸿飞的哪一绝?”
地剑陆春山道:“棋!”
俞立忠笑道:“在下对围棋也懂得一些,能否请他来手谈一番?”
地剑陆春山冷笑道:“哼,你知道你现在是甚么身分?”
俞立忠道:“知道,但在下只剩下十九天好活,你们华山武当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大派,难道不能对一个死囚犯宽厚一点么?”
地剑陆春山冷笑地道:“本人做不得主!”
俞立忠道:“那么,陆大侠请将在下的要求向贵派及武当三子转达一下,如何?”
地剑陆春山不表可否,转身而去!
俞立忠的这个要求并无任何用意,他只想见见五绝神魔濮阳鸿飞的徒弟和下一盘棋解解闷罢了,因此他并不迫切期望他们会答应,也认为他们多半不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哪知天下事往往出人意外,约莫盏茶工夫之后,武当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带着一位面貌英俊气宇昂然的中年人开门走进来了!
他年纪约布四十之谱,眉目清秀,脸庞白晰而丰满,穿着一袭质料华贵的儒衫,文质彬彬,看了令人产生好感。
武当云鹤子目注俞立忠冷冷问道:“你说要和史先生下棋?”
俞立忠点头笑道:“是的,想下盘棋消遣!”
云鹤子道:“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但手铐不能除下!”
俞立忠道:“不打紧,我戴着手铐一样可以抓子。”
天剑尹千发插嘴警告道:“史先生是文人,如果你想利用他施展甚么诡计,当心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俞立忠笑道:“尹大侠若是不放心,不妨在一旁观战!”
天剑尹千发冷哼一声,未再开口,那史家典一见他们双方已经谈妥,便回头向房外喊道:“小福,把棋具和蒲团带进来!”
一名书童应声捧着棋秤走入,放在地上,再由房外取来两只蒲团,摆在棋秤两边。
云鹤子和天剑尹千发均无意观战,前者便向史家典说道:“史先生,贫道等就在对面房中,如果他万一有不利先生的举动,可开声呼喝,贫道马上就到!”
史家典欠身道:“是的,道长和尹大侠不欲作壁上观么?”
云鹤子摇摇头,转身出门,天剑尹千发跟着走出,顺手把房门关上,于是小房中只剩下俞立忠,史家典及书童三人。
俞立忠便向史家典点头笑笑,在一只蒲团上坐下,说道:“史先生可知小可是谁?”
史家典也在他对面蒲团坐下,神色平静的答道:“知道,云鹤道长早说过了。”
俞立忠道:“先生对令师之死,有何感想?”
史家典道:“区区一介书生,无力过问武林恩怨,并且令尊亦已逝世,往者已矣,提它则甚?”
俞立忠长叹一声道:“话虽如此,但黑白不能不分,小可要向先生郑重声明一事,令师实非先父所杀,总有一天,它会水落石出的!”
史家典笑了笑,道:“别再提它,好么?”
俞立忠点点头,转问道:“自令师谢世后,先生等三位师兄弟一直居住在这韬光山庄?”
史家典道:“是的,偶尔出去游历游历,区区等喜欢这座山庄。”
俞立忠伸出双手将秤上的一罐黑子取下,笑道:“令师‘琴、棋、书、武、色’五绝冠绝天下,先生承继令师棋艺一绝,十年磨砺,想必已青出于蓝,小可应该摆几子?”
史家典忙的摇头道:“不敢当,区区头脑愚笨,实未得先师之万一,我们下对子好了!”
俞立忠道:“小可的棋臭得很,跟先生下对子,那岂不要输惨了?”
史家典笑道:“俞少侠太客气了,我们先下一局看看,如何?”
俞立忠欣然道:“好,但望先生手下留情!”
说着,取出两颗黑子,分布于右上左下两座星位。
史家典也摆下座子,微笑的点头道:“俞少侠请!”
俞立忠执黑先着,于是拈起一子在左上角挂了一手,史家典不假思索,拈子打下,反夹俞立忠的一颗黑子,这是一手激烈的急战手法,俞立忠看得一惊,略作思考后,便往中央跳出,史家典仍是不假思索,随在左上角关出,又攻敌又掠地,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开头几着,双方运指如飞,但发展到短兵相接时,棋局就缓慢下来了。
俞立忠用时较多,他的棋只是中上之材,如今与继承五绝神魔濮阳鸿飞的棋艺一绝史家典对弈,无形中感觉压力奇重,故尔落子慎重,一些不敢乱来。
不过,他旨在消遣而不在胜负,是以心中一点也不紧张,始终能保持冷静的头脑。
这一局棋,下到晌午方始结束,俞立忠的黑子居然只输了三子。
史家典称赞道:“俞少侠棋力至为不凡,乃是区区数年来遇到的少数高手之一!”
俞立忠对自己只输三子也很满意,哈哈笑道:“哪里,先生必是未出全力,否则小可只怕要输百子以上!”
史家典指头道:“不,区区确已使出浑身解数,弈棋不比其他技艺,如果心存谦让,那就不如不下此乃所谓奕道之忠诚!”
俞立忠笑道:“先生午后方便的话,小可希望再领教一盘。”
史家典推秤而起,含笑道:“好的,只要他们答应,区区无不奉陪!”
他吩咐书童将棋秤收拾放到一边,便朝俞立忠深深一揖,转身开门而去。
从这天开始,由于武当三子和华山七剑自认防患严密,且认为俞立忠绝对无法震断手铐和脚镣逃走,故并不反对史家典与他弈棋,因此史家典每天至少都要来和俞立忠下一盘,虽然俞立忠始终没有赢过一盘,但却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第六天下午,原在小房外负责看守俞立忠的数十名华山派弟子,忽然全部换为青年道士,一看这情形,俞立忠已知武当派的人也赶来了。
原来,韬光山庄距离华山约仅两百多里,所以俞立忠由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华山派的弟子均已奉命赶到山庄看守他,而武当山距韬光山庄有七百多里之远,故武当派的道士们直到今天方才赶到,他们一到就将华山派的弟子换下,理由很简单,俞立忠是他们武当山两派“共有”的敌人,双方都有看守之责,华山派的弟子已经辛苦了六天六夜,现在当然要轮到武当派的弟子来看守了。
俞立忠对这些看守的人并不感觉头痛,使他深感头痛的是手上的手铐和脚上的脚镣和腰上的一条铁链,这三样东西他曾暗中试过,结果是伤不了它们一丁点儿!
这也使他充分明白,除非有外来的救星,否则要凭一己之力逃出韬光山庄是万无可能的了!
而这天晚上,很意外的,一位可能是他的救星的人物,跟着武当云鹤子出现于他的房门口——
他,竟是同心盟的第十一号金衣特使独眼神丐东方月!
这位金衣特使,早在数月前就与第五号金衣特使“南天王佟阳”奉命离开同心盟赴某地处理一件案子,所以俞立忠两度去同心盟均未见到这位独眼老叫化,不想如今竟会在此相见。
俞立忠是认得他的,故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跳起欢呼道:“东方特使来得好!”
独眼神丐东方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叫化,有一张威严的面孔,左目戴着一个黑眼罩,它用两条丝线挂在双耳上,剩下的一只右眼特别圆睁明亮,耀闪着湛湛精光,神态之威猛,不亚于铁面阎王靳正伦。他面带一丝讥诮凝望俞立忠片刻,开口缓缓道:“你就任第十三号金衣特使时,老叫化因事未在同心盟,但老叫化已在江湖上听到了!”
俞立忠虽然也是同心盟的金衣特使,但自认年纪轻,辈份低,故不敢以平辈的“姿态”与他对答,当下恭声道:“是的,东方特使此番可是由同心盟赶来的?”
独眼神丐东方月轻轻摇头道:“不,老叫化尚未转回同心盟,这次路过武当途中,听到你杀了武当古月道长,故特地赶来看看你……”
俞立忠不由大失所望,心想对方既非奉蓬莱仙翁之命令而来,他也没有资格解救自己,而且即令他有意解救自己,武当华山两派人士也不会听他的话释放自己,所以这位金衣特使之来,可说有等于无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顿一顿,接着又露出讥诮的微笑道:“我们本该在襄阳城的嘉宾栈相见,结果却反在这里,哈哈哈……”
他咧嘴笑着,神色充满讥讽之态!
俞立忠原以为他是误信自己杀死武当华山两派掌门人而对自己生起反感,这时一听他提到“襄阳嘉宾客栈”的字眼,顿感满头雾水,诧声道:“东方特使此言何意?”
独眼神丐东方月沉笑道:“那要问你了,其实老叫化对你毫无成见,而且当听到你年纪轻轻便荣获同心盟盟主礼聘为金衣特使时,心中着实惊佩不置,那天无意间发现你投宿于襄阳嘉宾栈,老叫化是怀着满腔喜悦想和你见见面,那知你俞特使缘悭一面,听到老叫化姓名后,竟由窗偷偷溜走,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老叫化可能破坏了你俞特使的好事,心中实亦深感歉疚!”
俞立忠先是愈听愈糊涂,听到后来总算有点明白,心知对方必是在襄阳县城发现了冒充自己的司空英,误把冯京当马凉,想入客栈和“自己”相见,而司空英那小贼一听是第十一号金衣特使独眼神丐东方月到了,因恐露出马脚,自然不敢和他相见,就由后窗偷偷溜……
想到这里,不禁释然一笑道:“请问东方特使,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笑道:“那是十四天前的事,俞特使竟然如此健忘么?”
俞立忠且不解释,又问道:“后来呢?”
独眼神丐东方月不由冷笑道:“俞特使不怕老叫化说出来?”
俞立忠不知就里,一笑道:“不怕,东方特使但说不妨!”
独眼神丐东方月嘿嘿笑道:“这是你俞特使要老叶化说,可不是老叫化喜欢揭人阴私……”
俞立忠道:“东方特使请说出来吧!”
独眼神丐东方月道:“好,老叫化索性说清楚点那天,老叫化改头换脸在襄阳找一个人,找到嘉宾客栈时,在那本登记簿上看见了你俞立忠的姓名,老叫化十分高兴,便进入后院上房找你,但找到你的房间时,却不见你在房中,问起店小二,他说你在隔壁房中与一位姑娘饮酒,老叫化依言转到那间房间,举手敲门——‘谁?’你的声音好像有点紧张,老叫化觉得夜尚未深,还未到寻乐之时,便开声答道:‘同心盟第十一号金衣特使!’你没有回答,并且过了很久都没听见你的声音,老叫化有点生气,再开口道:‘俞使,老叫化是独眼神丐东方月’!哪知你仍不加理睬,老叫化枭住气,又道:‘俞特使,老叫化没有资格见你么?’结果情形仍然一样,于是老叫化用暗劲震碎了门栓,然后推门而入……”
俞立忠已听出一些端倪,心中暗惊,急问道:“东方特使看见了甚么?”
独眼神丐东方月冷笑道:“老叫化看见床前罗帐气垂,而房内的一扉窗户却敞开着,老叫化以前也曾破坏过几个采花淫贼的勾当,所以一见那种情形,已知发生甚么事,老叫化深怕那位姑娘已遭了毒手,连忙上前撩开罗帐……”
俞立忠一颗心扑扑狂跳,又急问道:“那位姑娘怎么样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沉容缓缓道:“那位姑娘罗衫已解,不过,老叫化一瞥之下,立刻又把蚊帐放落,是以老叫化不知道那位姑娘是否已为你俞特使所摧残……”
俞立忠骇然道:“那位姑娘死了么?”
独眼神丐东方月道:“这个你应该比老叫化清楚,看那情形,那位姑娘曾喝了很多酒,你走后她还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是不是?”
俞立忠不暇分辩,忙又问道:“那位姑娘叫甚么姓名?”
独眼神丐东方月道:“后来老叫化才知道她姓艾名菁——”
“艾菁!”
俞立忠心胆皆裂的大叫了一声,一张俊脸霎时变得苍白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以一种略带困惑的表情笑望着他,说道:“根据店小二所说,你和那艾菁姑娘是相识的,所以即使你曾做了霸王硬上弓的勾当,你也大可不必溜走,为甚么你要溜走呢?”
俞立忠退后一步,浑身无力似的跌坐下去,垂头默然不语。
的确,这对他是个最最重大的打击,他并不为自己的蒙冤而愤怒,他认为只要自己不死,终有洗雪冤屈的一天,他为艾菁的遭遇感到悲哀——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独眼神丐东方月见他缄默无言,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得惭愧无地,不由笑了笑,又问道:“俞特使能否告诉老叫化,那位艾菁姑娘是谁家的女儿?”
俞立忠慢慢抬起头,神情激动地道:“艾北村,她是艾北村的女儿!”
独眼神丐东方月已有数月未回同心盟,对“老山主”这方面所知不多,闻言神色一怔道:“艾北村是谁?”
俞立忠极力镇定震荡的心神,黯然道:“东方特使听到‘老山主’这个人物么?”
独眼神丐东方月颔首道:“最近才听到传说,听说他网罗了昔日的十二武煞星,准备跟同心盟对抗一番?”
俞立忠点点头,叹道:“那位‘老山主’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他有四个年纪很大的徒弟,大徒弟叫艾东村、二徒弟叫艾南村、三徒弟叫艾北村、四徒弟叫艾西村……”
“哦,你交上了艾北村的女儿?”
“是的,我们两人感情很不错,但她有个义兄名叫司空英,他就是残杀五派门人的黑衫蒙面少年,艾北村很早就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可是艾姑娘不喜欢他……”
“老叫化明白了,你知谴艾北村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你,因此你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不,东方特使在襄阳发现的那个‘俞立忠’不是我,他就是司空英化装的!”
“甚么?”
“我已经把司空英冒充我的经过告诉云鹤道长和尹大侠,现在我愿意再重述一遍……”
当下,他又将奉命侦探“老山主”的总坛所在地所经历的一切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独眼神丐东方月听完后,面有惊讶之色,说道:“如此说来,你现在被关禁于此是无辜的了?”
俞立忠点头道:“不错,可惜武当华山两派不相信在下所说的一切,他们要处死在下为他们掌门人报仇,你说可笑不可笑?”
独眼神丐东方月沉思半晌,转望静立一旁的武当云鹤子问道:“道长认为俞特使所言不实?”
云鹤子颔首冷笑道:“不但不实,而且是全篇谎言,一派胡说!”
独眼神丐东方月又问道:“道长如是说,可有何凭据?”
云鹤子道:“当然有,东方特使大概也知道他父亲俞云阳因抢夺‘五绝神魔濮阳鸿飞’的‘天竺圣经’录本,而被少林、华山、崆峒、昆仑及敝派掌门人杀死的事吧?”
独眼神丐东方月点头道:“嗯,怎么样?”
云鹤子闪目一瞥俞立忠,沉容冷笑道:“虽然这位俞特使一再在同心盟宣称五派掌门人不是真正杀死他父亲的仇人,然而五派掌门人杀死他父亲总是一个事实,他所以如此宣称,目的在使人相信他不会向五派掌门人寻仇,然后他才动手报仇,辩称是别人冒充他干的,由于他有言在先,因此可能有许多人会相信他的话,从而极力为他开脱,这是他的阴险之处!”
独眼神丐东方月微笑道:“他这一次下手杀害贵派及华山掌门人,是以他本来面目干的,事实摆在眼前,如何能蒙骗过道长所说的那‘许多人’呢?”他见云鹤子没有即时回答自己的疑问,乃又接着道:“老叫化的意思是说,可能贵派及华山派掌门人确是死于司空英之手,而道长由于念念不忘俞特使会向五派掌门人报杀父之仇,因此就认定是他干的了!”
听口气,敢情他已相信俞立忠所说的一切是真的了。
原来,同心盟的十二金衣特使个个都有一副精明而冷静的头脑,他们处理任何事情从不固执己见,这位第十一号金衣特使起先对俞立忠汉“风流”颇为不齿,及至听了他的述说后,原存在脑中的观念立刻有了大转变,断定俞立忠八成受了冤屈,因此也就一变而偏袒俞立忠起来了。
云鹤子对于独眼神丐东方月态度的突然转变甚感意外,皱眉沉吟半晌,忽然爽朗一笑道:“东方特使这样说,是太小看俞立忠这个人材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微讶道:“道长此言怎讲?”
云鹤子笑道:“东方特使认为他不可能以本来面目去杀害敝派掌门人,其实这正是他聪明过人之处!”
独眼神丐东方月道:“老叫化愿闻其详!”
云鹤子道:“很显然的,他当上同心盟的金衣特使后,大概也知道同心盟不会准许他向五派掌门寻仇,而他如果易容行动的话,也一样难逃嫌疑,因此他索性就以本来面目行动,而以金衣特使的身分作为掩护,辩称那是旁人冒充他干的,一般人的想法都会觉得他身为金衣特使绝不敢以本来面目去杀人,因此就相信了他的话,这不是他聪明过人之处么?”
独眼神丐东方月突然哈哈笑道:“道长见解高超,老叫化佩服之至!”
云鹤子听出有讽刺味,不由冷笑道:“东方特使不以为然?”
独眼神丐东方月笑道:“不瞒你说,老叫化每次奉命下山处理一些纠缠不清的事情时,也都是先有假设而后循假设去找出凭据,道长现在假设是有了,而凭据呢?”
云鹤子道:“凭据有二,第一,他杀害华山掌门人后,华山七剑一直追他到长安城外的真元观,虽然他逃入观后有一段短暂的时间不见,但华山七剑是以包围的方式进入真元观的,在进入真元观之前,他们七位并未发现有其他的人由观中走出,足证他所说的一切全是谎言!”
微微一顿,继续道:“第二,他腿上的伤是被华山尹大侠刺中的!”
独眼神丐东方月听了笑笑道:“第一,华山七剑进入真元观时,有没有把观中仔细搜查一遍?”
云鹤子神色一怔道:“他们七位进入真元观时,很快就发现他倒在大殿上,还去搜查干么?”
独眼神丐东方月笑道:“那么,华山七剑说没看见有其他的人走出真元观,极可能艾南村,艾北村及司空英等人尚躲在真元观中,所以第一个凭据靠不住,第二,华山尹大侠曾刺中司空英一剑,而司空英既然有计划要嫁祸俞特使,他当然也会在俞特使的腿上刺一剑,因此第二个凭据也不能成立!”
云鹤子怫然不悦,冷冷问道:“东方特使一再为他辩护,请问是何居心?”
独眼神丐东方月微微一笑道:“道长请放心,老叫化是同心盟的金衣特使,不会做出‘劫狱’的事,老叫化只希望贵两派把俞特使交给同心盟发落,不要独断独行!”
云鹤子冷笑道:“敝派已与华山派商量好,拼着被同心盟除名,我们也要为敝派掌门人报仇!”
独眼神丐东方月独目发射出炯炯精芒,静静凝望对方一阵,最后似乎克制了激动的情绪,敛目一叹道:“贵两派掌门人惨遭杀害,诚然令人同情,然而在真相未明之前,如果贵两派率尔处决俞特使,对贵两派的声誉只怕不大好”
云鹤子道:“我们是为掌门人复仇,有何不好呢?”
独眼神丐东方月心中大感不耐,转对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俞立忠苦笑道:“俞特使,老叫化无能为力矣!”
俞立忠缓缓抬头,道:“他们已决定在十一月六日用在下的头颅奠祭两位掌门人,其时间同心盟派来之人是无论如何赶不到的!”
独眼神丐东方月领会得他话中之意,皱眉为难地道:“但老叫化身为金衣特使,一举一动都须受同心盟指挥,而且……”他斜望云鹤子一眼,耸肩笑笑道:“而且,老叫化纵想救你,恐怕武当三子和华山七剑也不会坐视呢!”
这话倒是事实,武当华山两派既知他独眼神丐东方月不赞成处决俞立忠,他们必会暗中防备独眼神丐东方月出手救人,而且在这韬光山庄内,独眼神丐东方月若然稍有行动,武当三子和华山七剑必然迅速而至,以一敌十,独眼神丐东方月纵有超人之技,也是万难得逞。
俞立忠也明白双方的情势,当下强笑道:“那么,东方特使要走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摇头道:“不,除非武当华山两派下逐客令,否则老叫化要留下来参加两位掌门人的葬礼!”
说到此,转望云鹤子笑问道:“道长不会把老叫化赶走吧?”
云鹤子正容道:“当然不会,只要东方特使不做出使敝派难堪之事,敝派等竭诚欢迎东方特使留下!”
独眼神丐东方月点点头,再转对俞立忠道:“俞特使你睡觉吧,老叫化明天再来看你……”
当他们两人退出小房不久之后,俞立忠发觉把守在房外的,除了华山派的十八名弟子外,还多了两位高手——华山七剑中的银剑沙飞和铁剑聂道风!
不用说,这是他们恐怕独眼神丐东方月出手抢救俞立忠而设的。
俞立忠想到自己活命的机会愈来愈少,不禁为之黯然神伤,他并非怕死,而是觉得背着一口黑锅死去,未免太不值得了!“哼,我俞立忠难道就这样轻轻易易死于老山主的阴谋?不!不!我非得设法逃走不可!”
次日,史家典又来与俞立忠弈棋,独眼神丐东方月和武当云鹤子一旁观战,这局棋下到午后才结束,俞立忠输了四子,但史家典对自己的战绩甚不满意,摇头笑叹道:“咳,看来区区要赢俞少侠十子以上是很困难的了!”
独眼神丐东方月也赞不绝口道:“俞特使真是多才多艺,连棋力也这么高强,佩服佩服!”
俞立忠苦笑道:“在下与史先生弈了数局,至今未赢过一局,还说甚么高强呀!”
独眼神丐东方月正色道:“不然,史先生秉承‘五绝神魔’之棋艺一绝,棋力已是当今第一,而且俞特命是在‘命在旦夕’的心情下与史先生对弈的,能有此战绩,亦可见俞特使定力之不凡了!”
俞立忠笑道:“承蒙谬奖,不过,在下倒真希望能在可活命的十二天中扳回一城!”
独眼神丐东方月敢情也是个棋迷,闻言欣悦地道:“老叫化愿拭目以待,明天再来吧!”
日子,就在乌鹭扑搏中,一天一天消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