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是那座雅致的小厅,仍然同样的座位,唯一的不同是坐在对面的白衣女子没有带黄铜面具,换了一层掩去面目的黑纱。
虽然一样看不到她的面貌,但面纱比面具看上去要柔和一些。
她右手中仍然玩着那把锋利的小刀,盘旋于手腕之上,四盏垂着流苏的宫灯,照得厅中一片通明。
“武功没有丢下吧?……”白衣女子说:“生活是否习惯?”
明知道瞒不过,屈强坦然应道:“内功每天练,但拳脚施展不开,只好搁下,至于生活吗?……完全不能习惯。”
“嗯!翠儿如何?”
“我们相处得很好。”
“我是说,你喜欢她吗?”
“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道:“只是这些吗?”
显然,白衣女子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屈强心中暗道:难道床第之私她也要问吗?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口中说道:“小姐的意思是……”
白衣女子道:“我问你爱不爱她?”
屈强微微一怔,道:“我……”
“你不知道吧!……”白衣女子说:“我知道……”
屈强道:“小姐知道什么?”
白衣女子道:“她没有把你迷住,你却把她给迷住了,哼!你们相拥而眠,却不及于乱,她还每天替你遮掩,说你贪爱美色,她认为天衣无缝,却怎能瞒得往我?”
屈强心神大震,定定神暗道:这种事,她也问得出口,这个女人,当真很难应付。翠儿既非处子,既然替我遮掩,自是不会出卖我了,她又怎会知道?
但闻白衣女子冷冷说道:“你说你要醇酒美女,我才选了翠儿给你,难道翠儿很丑吗?”
“不!翠儿很美……”屈强说。
“是很难见的美人。”他又补充一句。
白衣女子道;“既然很美,你为什么不要?这个丫头,竟然和你设计好来骗我,看我饶得了她!”
“不!小姐,这事不能怪翠儿……”
“噢!……”白衣女子道:“不怪翠儿,那该怪谁呀?”
屈强道:“怪我,全是我的主意。”
“可有什么原因?”
屈强道:“在下练的童子功,还未登大成之境,暂时还不能破了色戒。”
白衣女子口气突转缓和,道:“这么说,你要月俸三百两以上,过醇酒美人的豪华生活,都是骗狼王了?用心何在呢?”
屈强简直是有些词穷了,这女人思维周密,口舌如刀,句句问话,击中要害,屈强只好暗中提聚乾清少阳罡气,准备必要时放手一战,也不能坐以受戮。
心中戒备,口中说道:“那也不是欺骗小姐,在下的童子功,再有个一年半载,基础扎稳,就不怕破色戒了。”
白衣女子突然大笑,道:“屈强,说谎话,也要找一点点理由支持,你这等病急乱投医,自乱章法的谎言,别说狼王难信,连我也骗不过呀!”
“小姐,在下说的是真话。”
白衣女子道:“还要狡辩,你练的乾清少阳神功,虽不适放纵,但并不戒色欲,说实话吧!你究竟用心何在?”
屈强叹息一声,道:“小姐,在下没话可说了,你智珠在握,我说什么也不会有用了。”
“倒还有点自知之明……”白衣女子说:“你现在作何打算?”
“我好像什么也算不成了……”屈强苦笑道:“小姐怎么说,怎么好吧!”
事情既已至此,屈强也只好拼着干了。
“其实,你还有理由说的……”白衣女子叹息一声,道:“为什么甘心认输,不肯说了?”
“还有理由,在下怎么……”
白衣女子接道:“譬如说,你心中早已有了红颜知己,不愿再沾情孽。”
屈强又是一呆,道:“这个理由成吗?”
白衣女子怒道:“为什么不成?至情至性,感人肺腑,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好的理由?”
屈强道:“我……”
“你很笨,”白衣女子接道,“这个理由如是不好,你再说一个给我听听。”
屈强苦笑一下,道:“那不是和在下说的自相矛盾,欺骗小姐吗?”
白衣女子道:“你一直在欺骗我呀!如是想一个好的理由骗我,也许会得到我的同情。”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传了过来,打断了白衣女子的话。
屈强虽不明白这铃声是什么意思,但想到一定是很紧急的事情。
果然,白衣女子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高声道:“进来!”
一个三十左右的黑衣美艳妇人,快步入厅,道:“王爷驾到!”
屈强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但那白衣女子的声音却很平静,道:“现在什么地方?”
黑衣妇人道:“已到万花轩。”
白衣女子道:“好!去叫张嬷和翠儿进来。”
黑衣妇人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白衣女子未再问屈强,但屈强却感到她的神情很严肃,只好暗中戒备。
片刻之后,黑衣妇人带着一个中年青衣妇人和翠儿行入小厅。
两人对白衣女子行了一札,退到一侧。
屈强忽然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杀气袭人,立刻把少阳罡气运集于右掌之上,一旦有变,立刻反击。
只听白衣女子说道:“金嬷?你来了很久了?”
黑衣妇人道:“奴婢听到王爷驾到的消息,就前来禀报。”
白衣女子接道:“先传警铃,还是先来禀报?”
黑衣妇人道:“一面传警铃,一面赶来禀报。”
白衣女子忽然叹息一声,道:“金嬷,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你穿黑色的衣服,你怎么不听话呢?”
金嬷道:“奴婢立刻去换。”
“不用了……”白衣女子右手一抬,匕首疾如闪电,穿过金嬷的咽喉,又飞回白衣女子手中。
金嬷指着白衣女子,道:“你……”语音含糊,尸体栽倒。
张嬷和翠儿吓得身子颤抖。
白衣女子却语气平静道:“唉!我一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张嬷,把她尸体搬出去,顺便去接王爷到这里来。”
张嬷问道:“带王爷到这里见面?”
白衣女子道:“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
张嬷道:“是奴婢没听清楚……”抱起金嬷尸体,急急向外走去。
白衣女子道:“翠儿……”
“小婢在……”翠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白衣女子道:“起来,起来,站到屈少侠身边去,对少侠要亲热一些。”
“是!”翠儿站起身子,站在屈强的身旁,全身仍在哆嗦。
白衣女子道:“屈强,我告诉你个秘密,你看看翠儿左耳之上,是不是有一个淡红色的小点?”
屈强转头看去,果然翠儿的左耳朵上有一个淡红的小点,不禁—怔,道:“那是什么?”
白衣女子道:“狼王精通药,这是他发明的贞妇痣,不是处子一样有效,点在身上,除了男女合欢之外,永不消退,所以,我知道你们未及于乱。”
屈强道:“请小姐帮忙。”
“我没有办法……”白衣女子道:“没有药物可解,此痣不除,你们谎言一眼就被看穿了。”
“那要怎么办?……”屈强焦急地说。
翠儿更是全身颤抖,道:“小婢该死……”
白衣女子道:“你要是该杀,我早就杀了你了,不要怕,胆子大一些。”
“是!小婢不怕。”嘴说不怕,身子仍然发抖。
白衣女子望着屈强,道:“好在贞妇痣,只在皮膏上,唯一的办法是,你用牙齿把那一小片皮肉咬下来。”
屈强苦笑一下,道:“为什么不用刀子割下来?”
“你太小看狼王了,刀削嘴咬,一眼就看得出来,狂欢中,咬下了翠儿左耳上一块皮……”
屈强接道:“多谢指教,在下明白了。”
于是,屈强抱着翠儿,一口咬下了那块痣。
他咬得很有分寸,翠儿没有疼的感觉,就算有点疼,也被心中一股喜悦冲淡了。
翠儿取出一块绢帕,先替屈强擦过嘴巴,才拭去左耳上一点血迹。
“屈强,我杀了金嬷,是因为她可能听了我们一些谈话。”白衣女子说:“狼王是个多疑的精明人,不会就这么信任你,我想他对你第二次测验,一定是要你搏杀东门凤……”
屈强道:“这太恐怖了,请小姐多多指点。”
“你自己多想想吧!”白衣女子道:“我现在也没想到好办法。”
屈强感觉到白衣女子真的是在帮助自己,不禁多看了两眼,这一看,才发觉那白衣女子竟然没有双脚。
屈强注目细看,发现白衣女子竟然是个残废,不禁大感意外。同时,也明白了她的回旋飞刀手法,何以能练到那等出神入化地步。
因为,双脚既失,纵能架杖代步,行动毕竟不便,闷生无聊之下,镇日练刀消遣,手法自然由圆熟而进窥精妙!
正在此时,一阵比先前更急促的铃声又从远处传了过来。
白衣女子突一伸手,把掩面黑纱摘下,向屈强笑道:“既然发现我没有脚了,索性再给你看看我的脸吧!”
屈强眼前一亮,他所看到的,是一张具有极端美丽,但亦蕴有极度幽怨的脸!
这张脸,有美丽,却没有青春,但其青春却决非被年龄消磨,而是被寂寞、或相思啃蚀!三十出头,照说还算盛年,但丰容盛鬋的风华已衰,所呈现眼角眉梢的,只剩下一片憔悴。
她的脚,使屈强惊,她的脸,使屈强奇,但她发上的一件小小饰物,却使屈强先是心中一动,继而精神一振!
那是极为精致名贵的一根宫装凤钗,使屈强触目之下,立即由“宫装”二字之上,想起了彭天宏的故事。
这时,白衣女子又复戴上面纱,向屈强说道:“突然又有强敌来侵,狼王在‘万花轩’亲自布阵应战,看来总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到此处,我们把握机会,扼要谈一谈吧。”
屈强因心中已有所动,遂立即抱拳问道:“请问小姐,你是不是狼王的‘西宫娘娘’?”
白衣女子全身一震,急向屈强问道:“连翠儿都不知道我的身份,你既猜得出‘西宫’二字,莫非在江湖中遇见过彭天宏了?”
屈强一点头,白衣女子又急急说道:“不单见过,并还交情极好,否则,彭夫宏也决不会轻易说出他和我之间的有违礼教之事!”
屈强不愿骤然给这白衣女子太强刺激,遂尽量变通方法,点头答道:“交情着实不错,我和彭天宏兄,应该算是生死之交!”
好聪明的白衣女子,一闻此言,反应绝快地悲声接道:“好个‘生死之交’,你既尚生存,彭天宏必定已经死了!屈少侠,不必存什么顾忌,我此身已成槁木,此心已成死灰,不怕受任何刺激,快告诉我老实话吧,彭天宏是死在你的剑下?还是死在狼王的什么毒辣手段之下?”
屈强知晓时机难得,遂摒除一切废话,把当初“小西湖”畔,彭天宏率领“天刹十三星”与自己结识,并因早中狼王秘毒,毒发自绝的那段经过,简明扼要地向白衣女子说了一遍。
白衣女子听了连掀几次面纱,拭去纵横泪渍,最后总算沉静下来,咬牙说道:“驸马赐服‘极乐丸’,我这‘西宫娘娘’何以双足被削,大概也无须交代,屈少侠请快说,彭天宏临死之前,送你的那粒药呢?”
屈强道:“受人之托,当然忠人之事,我本想把那粒药丸,留救东门凤师妹,但略经衡量,仍以彭天宏兄所托为重,业已喂给‘狼王二公主’吃下去了。”
白衣女子闻言,向屈强一挑拇指,赞道:“重人轻己,大义凛然,屈少侠真不愧侠义男儿!你把药丸喂给了二公主之举,做得太对,若是喂了东门凤时,恐怕要铸成聚铁九州无法追悔的终身恨事!”
屈强惊道:“小姐此话怎讲?”
白衣女子道:“当初我赠送彭天宏时,也以为那是‘天狼变性丸’的唯一真正解药,但事后才从狼王口中探悉,其解毒药效,只有片刻光阴,时间一过,‘天狼变性丸’的毒力仍在,甚至尚会变本加厉,使中毒之人,进入疯狂状态!”
屈强听得不禁把两道眉头深深皱结一处!
白衣女子问道:“屈少侠的交游之中,可有扁鹊华佗一流的神医妙手?”
屈强突然神情一肃,恭身答道:“我恩师‘通天秀才’,便精青囊妙术……”
白衣女子扬手掷过一粒蜡丸道:“这丸中并非药物,却是狼王炼毒驭众的所有毒方!屈少侠若能脱身,必须先请令师葛前辈对方开炉,炼就了足够应用的解毒灵药,方足大破饿狼国,永绝江湖后患!”
屈强看出这位白衣女子确是有意帮助自己,倒反饿狼国,遂一面收起那粒蜡丸,一面向她提出一项最主要的问题道:“请问小姐,狼王到底是谁?”
白衣女子苦笑道:“他的真实身份,属于‘最高机密’,恐怕除他自己和‘大公主’外,无人能知。我也只知道他借用别人身份的一项‘次高机密’……”
屈强微一寻思,问道:“他是不是借用了刘、关、张、赵四大家族中,刘氏家族族长的‘刘农’身份?”
白衣女子吃了一惊道:“不错,屈少侠好高明,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屈强冷冷说道:“姑射山争夺‘青龙偃月刀’时,四大家族的族长,只有刘农托故未到。先前,狼王率领关、张、赵三族好手,前去围困我和蓝玉通兄之际,又是独缺刘农,故而,我听说狼王借用他人名号,以为身外化身之后,立即发生了此项联想。”
白衣女子道:“他的真实姓氏,我虽不知,但却料出与‘武圣关公’必有夙仇,因狼王于取得‘青龙偃月刀’后,立即回炉消熔,铸成如今手中所用的‘狼牙巨棒’,所余铁汁,并铸成十三根‘天狼毒箭’,誓言用来专射姓‘关’之人……”
一屈强突然想起自己于“小西湖”事了。赶赴“巢湖”途中,所见野台戏班惨剧,有八个“关公”,死于五个华雄,及颜良、文丑、蔡阳刀下的历史翻案怪事,不禁恍然叫道:“我明白了,狼王可能姓颜、姓文,或是姓蔡?当然,最可能的,他便是三国华雄后代?……”
话方至此,一片笙箫声息,白衣女子忙向屈强叫道:“狼王来了,屈少侠人够机警,一切请看我眼色行事,必要时,我会向你耳边传声。”
屈强点了点头,猿臂一伸,装得煞有其事地把翠儿接在怀内。
果然,过不多久,厅外起了杂沓步履之声,四名官娥打扮的年轻美女,和两名铁甲武士走了进来,齐内白衣女子躬身行礼,并由站在最左边的一名宫娥,抱拳发话说道:“启禀娘娘,王爷驾到!”
白衣女子连动都不动地冷冷一哼道:“驾到又怎么样?是不是让我这少了两只脚的‘娘娘’来个匍匐接驾?”
厅外响起了狼嗥似的笑声,接口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公狼决不会在母狼面前摆什么威风?我只希望你把当年之事,视如露、雹、泡、幻,不要衔恨难忘,看得太重,大家言归于好!因为,连屈少侠都已屈驾此间,我在当事武林的‘狼国霸业’虽然尚略有阻碍,成功也必不在远的了!”
随着话声,狼王走了进来,他一身皇帝服装,脸上戴着一只具体而微,但却制得相当精致,也相当狰狞的狼形面罩!
白衣女子似是十分委屈地,在座上略为欠了欠身,等狼王在她身边另一张椅上坐了下来,方淡淡地问道:
“王爷话中的‘尚略有阻碍’,定指前来‘万花轩’侵扰之人,是那‘大漠神龙’蓝玉通吧?”
狼王摇头答道:“蓝玉通尚无那大神通,能这么快寻到此地!但我却未想到,关、张,赵三大家族,早已对我动了疑心,各自秘密训练了从来不使与外界相对的绝世高手!这次因三大家族的族长失踪,竟联合暗暗寻来,猝然出手,不单把关玉虎、张云鹤,全给救走,还伤了不少猿国中人,最后还使恃狼元帅拼折一臂,才把赵长山和一名赵家好手,给截了下来!”
屈强听得心中暗觉真是江湖艰险,步步难行。所有人都在各逞机谋,勾心斗角……
这时,狼王那两道透过恶狼面罩的森冷狠毒目光,直盯在屈强身上,似在仔细打量!
屈强自然感觉得到,立刻把翠儿的腰肢接得更紧一点,并故作佻挞地让手指占些便宜,在翠儿触手销魂的柔美峰壑之间,作些边缘活动。
他这种刻意而为的小动作,居然生效,狼王似乎看得满意地向白衣女子笑道:“屈少侠和翠儿,蛮热络嘛!看来已结了‘啮耳之盟’,他的‘第一关考验’及格了吧?”
白衣女子应声答道:“第一关考验完全及格,我大概也赔掉了一个心爱的丫头,如今便等王爷亲自主持‘第二关’的考验了。”
狼王笑道:“我亲自主持也好,替我把‘天狼分尸盘’和欢迎屈少侠加盟本国的‘祭狼圣体’都摆在厅外。”
四名官娥、两名铁甲武士都躬身领命,退出厅外去布置一切。
片刻过后,一名宫娥入厅向狼王禀道:“启禀王爷,‘天狼分尸盘’,以及欢迎屈少侠加盟本国的‘祭狼圣体’,都已准备妥当,请王爷、娘娘移驾。”
白衣女子闻言,一伸手,从壁间接下长约四尺有余的两根银杖,往腋下一架一拄,便立起身形,离了座位。
狼王也站起身形,向屈强微一伸手作势,含笑说道:“屈少侠,请出厅略微活动活动吧,只消通过这一关,我们便共谋武林霸业,委屈你接任‘狼元帅’或更高一级,封你个在狼国中,几乎可以与我平起平坐的‘一字并肩王’了!”
屈强不置可否,面含微笑,手挽翠儿,也自站起身形,准备与狼王一同出厅。
这时,有一丝择人专注,第三人无法与闻的内家传音语声,在他耳边响起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放心大胆行事,莫露丝毫马脚,吉人自有天相!”
因厅中并无闲杂人等,屈强自然认定耳边传音是那位有心倒反狼国,与自己敌忾同仇的西宫娘娘所发。
遂略一颔首,表示会意,与狼王及这位双足已失、拄杖代步的西宫娘娘,一同走出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