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卷寂静,小院也寂静。
寂静却隐伏着诡异和不祥,隐伏着杀机。
中年艳妇的声音有勾魂摄魄的魅力,使得云五郎禁不住朝她望去,猛然看见她的美目倩瞳中射出的充满杀机的狞厉寒光,不由得浑身一颤!
老人感觉到了云五郎的微妙变化,他对这年轻人的心思也能猜测得很准确。他不能责怪这个年轻人,年轻人有这种心理是正常的,是值得谅解的。
因为他自己在年轻时又何尝不如此呢!
孟子说,“食色性也”。既然爱色是人天性的必然,谁能责备一个青春期的年轻人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不但有过爱美之心,而且有过大胆的行为,致有今日可怕的结果。因为在青春少年时,激情使他忘乎所以,根本就不曾想过,他所爱之美,是带刺的攻瑰还是一朵有毒的花!
但他无悔,因为苦酒酿就,悔之晚矣!
中年艳妇虽目含杀机,声音却愈发柔媚。
“你总该回头看我一眼吧,我为你吃过那么多苦,难道你竟忍心如此?你不必问心有愧,我不怨很你,只要你回眸一顾,我就是立即死了也心甘了呵!难道我不好么?难道你忘记了当年对我说过的话了么?”
云五郎渐渐听明白了她的话。想必他和她曾为恋人,后来出了什么变故,他离开了她,而她则仍旧情难忘,穷年追索相思。她的声音让云五郎感动,使云五郎颇觉老人过于忍心。就算她是个坏女人,可她情深如斯,老人也总该回眸望呵!
老人却只如木雕泥塑,不语不动。
云五郎忍不住道:“老前辈,我不碍事了,你不必只管我……”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老人很感动也很怜悯他。他死在眼前却还有柔肠去关心别人不相干的事,而这可怜的孩子又怎么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中年艳妇柔声细语却字字入耳钻心!
“你不会忘记的,对么?你若忘记了,又何必躲着我?五年前洛阳一见,你一言不发就藏到这里,可见你怕见我。为什么怕见我?你忘不掉我嘛!你怎么能忘掉呢?二十年前的风流和快活,二十年前的恩爱和誓约,你能忘得掉?”
老年时光,也许更容易回忆起少年时的旎旖风流。但老人却道:“我忘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艳妇笑了。“你说忘了,就是没有忘!”
老人道“你若想系我,就动手,若不想,就快走!”
艳妇含煞而笑,道:“我想杀你,真的想一刀杀死你,再把你剁碎煮烂吃下去,你就一辈子也别想再躲了!”
云五郎听得毛骨耸然。这般柔情蜜意的艳妇,说话怎地狠毒?
艳妇吟道:“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好哥哥,你可知我到那朱桥上去过多少回,流过多少泪?可是你在哪里呢?你只怕不知道,我已把你占有我的那块草地封起来,立了一块石碑呢!”
云五郎听得脸红耳热,不知这艳妇怎么能当着少年人的面大讲这些本该羞于出口的情话?他不知道,在艳妇眼里,他已算不得活人!
者人平静地说:“你既不想杀我,这些话也不必再提。”
除了死亡,他和她之间已无话可说!
艳妇格格笑道:“你真的想死?”
老人道:“被你缠上,生不如死!”
艳妇的脸色陡如寒霜,道:“你想让我动手系死你?”
老人道:“随你的便。”
艳妇一字一顿地问:“要是你儿子来杀你呢?你亲生的儿子来杀你,怎么样?”
老人的浑身不禁一颤!
他回转身,面对艳妇,直视良久。
“我的儿子?你说我有个儿子?”
对暮年的孤独老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儿子更有诱惑,更叫他心悬神往?
“儿子!我的儿子他在哪儿?”
他艰苦奋斗了一生,有过轰轰烈烈的日子,有过叱咤风云的荣光,他现在已淡泊名利,甘于隐居,可是突然听说有个儿子,他的心乱了!
艳妇却拧身款腰,飘然离去!
老人不禁颓然长叹!
老人呆片刻,转身对云五郎道:“小伙子,若是我能救活你却不救你,你会不会恨我?”
云五郎怔了怔,随即道:“不会。晚辈修行虽浅,却也知死生有命,怎敢怨恨老前辈?况且前辈已从邪教恶汉手中救护过我一次,晚辈岂能得陇望蜀?再说前辈隐居于此,必有难言的苦衷,前辈幸勿以我为念。”
老人道:“好孩子,你的武功虽不行,心地却好,不愧为云遮天的门下!我若在此救你,必得去求她,我实在是不能再去见她!待我先为你服一样缓毒之药,你若命大不死,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可以救你。”
“叩谢前辈恩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能否垂助?”
“说说看。”
“若晚辈毒发不治,敢请前辈到云水山庄送个信,告诉我家老爷,就说少爷云开已为邪教所掳,神智已然失常!”
云五郎的神情很黯淡。老人点头赞道:“置生死于度外,处危难而不负使命,你小子倒是个难得的后生娃儿!”
老人把云五郎抱入房中,放到东间的床上,随后走进西间屋子。素音起身相迎,满怀关切地问:“老伯,出了什么事?”
老人道:“没什么,几个猴小子走错了门。你快收拾下,我们走。”
素音点头,也不问去哪里,就动手收拾。她不必问,她相信这老人。两天来,这位慈父般的老人留给她美好的印象。
老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设置极朴素,除了日常用品和墙角处堆积的竹器,别无奢物。最引人注目的,是雪白的墙壁上高悬的一口刀!
鲨鱼皮制的刀鞘已乌旧蒙尘,好几处有显见的磨损,但鞘上却嵌着阗宝玉,使人立刻相信这口刀有着光荣的历史,当非凡物。刀柄上的饰穗早已不见,也许是因年代久远而自行毁坏,也许被主人摘掉了。杀人的刀无需装饰,就象女人的美丽并不在衣饰上一样。
刀悬得很高,云五郎自料非伸手可及。老人在悬刀下站定,朝墙壁轻拍一掌,那口刀如同从沉睡中被唤醒,随着掌声从墙上弹落!
云五郎又吃了一惊。敢情这者人的内功竟这么高超,能够逆向反折内力!
老人操刀在手,另一支手挟起云五那,领着素音朝外便行,步伐矫健轻快。
他来到坡上的宽街大闾中,朝一家朱门大院走去。
门子拦住他,“喂,你们找谁?”
老人道:“找你家老爷。”
门子打量他,问:“你认得我家老爷?”
老人道:“少罗嗦!快叫你家老爷把他的那辆轿车赶出来,要套最好的马!”
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好排场嘛!”
说话者是位手摇折扇的中年人,穿装华丽。老人不回头,刀鞘却飞了出去,射中此人的左肋!
中年人立即惨呼委倒,捂住左肋。他用仇恨的目光盯视老人,却看见了那口脱鞘的刀!
刀寒如秋水,闪烁如冰芒!
中年人立即垂下头,忍痛爬起来,匆匆走入朱门之内。
这中年人是这座宅院的护院镖师。
老人道:“他是北少林出身的。”
云五郎惊讶地问:“前辈认得他?”
老人道,“我认得他的脚。他练过北少林的梅花桩功夫。”
梅花桩是北少林派的较高级的武功,走五行步,专练下盘功夫,练成后从步姿上可以看出。
主人和随从护院很快就迎出来。主人满脸堆笑,拱手道:“不知老前辈驾到,有失迎迓,还望恕罪!”
老人道:“不客气,想借你的马车一用。”
主人道:“承蒙光顾,不胜荣幸!车马已派人备好,就来!”
这位平日顾指气使、作威作福的绅士,此刻谦恭得如对王公贵胄说话。只有聪明人才能发家,这绅士是聪明人,他绝对相信捂着左肋进来劝他乖乖听话的那位镖师的话。
那镖师绰号“逍遥书生”,乃是北少林出身的刀术高手,是他花重金雇聘的。
而这位逍遥书生却已被老人用刀鞘打断了一根肋骨!
刀术高手自然应该认识宝刀。
就算他不认得这口刀,他总该认得这口刀的刀身上所打制的那个图案——
一只向前腾跃扑击的豹子!
有虎头刀,有云头刀,有鬼头刀……,但这口刀并不叫豹子刀。
豹子凶猛,奔驰快过狮虎,能攀树,能泅水,其本领远过于狮子和老虎。
这老人是不是一只凶悍的豹子?
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纵不能说是千中选一的神骏,但在这座镇上,这两匹马却是最好的了,主人霜员外常向乡邻夸耀他的马。
车也漂亮。黑漆穹顶,两排四个带帘的小方窗,一望可知是豪华舒适的缁车!
老人满意地点点头,问:“你舍得?”
霜员外不但聪明,显然也见过世面,他现在虽肥胖,但准备这样舒适高级的缁车,显然是仍不倦于行走结交。他含笑拱手道:“既然老前辈用得着,霜某人敢不奉送?”
“你既如此慷慨,我就再求你一件事。”
“请前辈吩咐!”
“相烦你为我打开车门。”
老人的话一出口,霜员外的脸色就变了。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朝一位护院武师一扬手,道:“乔师傅,请为老前辈净车!”
净车是打扫收拾车辆的意思,但这个词用于江湖,却另含一种意思:让乗车的人看一看,表明车中什么危险都没有。
乔师傅走过来,伸手打开了车门——
遮闭严实的黑暗车厢中忽然冲出一道寒光,一条貍猫般瘦小快捷的黑影,朝老人飞来!
老人旋身挥刀斩出——
鲜血飞溅,黑影滚落,寒刀摔出!
瘦小的黑影伸展在地,竟然很长大。他穿一身夜行衣,生就一张猫儿脸,脸上的表情惊讶恐惧遗憾懊丧歉仄五色俱全。
他尚未来得及感到骇人的痛楚。
因为老人的刀太快了!
他捧着齐腕而断的右臂,看看自己的鲜血,看看老人。老人皱眉道:“你是“灵猫快刀”顾不凡?
顾不凡是江湖中极有名的快刀杀手。单是“灵猫快刀”的绰号也稳值一千两银子!
顾不凡苦笑,道:“我找死!”
说完,他的左袖中就露出一柄匕首,一下子插入自己的心脏!
“我找死”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对手是谁?
他明知不敌必败?
他不甘心而冒险以求一逞?
……
他又何必自绝宝贵的性命?
除了羞愤自杀外,他的背后就一定是有一双叫他恐惧得不要命的可怕的黑手!
霜员外那一身肥肉开始颜抖。
原来车厢中的确不净!
他瞟窥者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叫他从心底里恐惧的豹子的眼晴!
霜员外颤声道:“老……前辈,这这不关我的事!”
车是他的,刺客杀手藏在他的车中,车从他的宅院中赶出,他却说不关他的事!
云五郎和素音都觉得他很无聊。
老人却笑道:“我知道。如果关你的鸟事,你怎么肯这么痛快这么慷慨地把车马送给我?你的吝啬是出了名的。霜老虎一向是只吃不吐的。”
他本不该认识这位老人,本该对老人的无理要求加以拒绝或争执一番,然而他没有。本来各啬霸道出名的霜老虎却惊人地驯顺和慷慨,这种反常现象的背后一定有文章!
惊险的不太好读的文章!
霜老虎听了老人的话,脸色变得惊惧难看,但马上又变得很偷快,陪笑道:“不错不错,我很吝啬,我不是人!”
只要老人肯饶过他,就算叫他在大街上爬三圈他也会乖乖地照爬不误。
韩信若不能受胯下之辱,就不会做成封坛拜帅的大将军;霜员外若不能忍气,也不大可能发家。
老人瞧了瞧他身旁的三名护院武师,摇头道:“到你这般年纪,你总该学得聪明些。”
霜老虎此刻乖得象只兔子,连连点头:“是,是,前辈教训得对!”
老人笑道:“可惜我教训得晚了!不然,象你这么各啬的人和这么点家业,是不该雇请四名护院武师的。原来你花银子并不心疼。”
那三名武师对望一眼,突然一起拔出刀剑,朝老人杀来!
只一看这三个武师的身手步伐,云五郎就立刻相信自己绝非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杀气冲霄,寒光耀眼!
一串惨叫后,三个武师仰倒两个,卧倒一个。
地下是鲜血,天上是残阳。
残阳如血!
老人接过素音递来的刀鞘,还刀入鞘。
陈旧磨损的鲨皮鞘身,和闪光的河阗玉石,仿佛是深山林莽,那口刀则似饮足鲜血的豹子,闭上阴冷的双睛,伏栖其中。
霜老虎和云五郎的眼晴,却惊讶得不能睁得再大!
他们根本说不出老人武功的名称,看不清老人刀法的招势!
老人似乎不再去看霜老虎,对着三具伏尸叹道:“你们能听懂我的话,本来是很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去做蠢事呢?唉,我真是不懂。”
霜老虎却懂得很。既然被老人识破身份,不动手以图侥幸得逞还等什么?就算老人放过他们,他们也会被那双看不见的黑手杀死!
虽然同样是死,但死法却大不相同。
如果现在不挺身战死,那么另一种死法只怕比下地狱还要可怕。既然早晚是死,为什么要等被抽筋剥皮敲骨刮髓火烤油煎之后再死?
而这种死法却很痛快,他们也认为很光彩。
虽然如此,霜老虎却还是不想就死。
蝼蚁尚且贪生,而况人乎?
有些人,就算到了绝无生路的时候,也总会残存着一线侥幸。
霜老虎就是这种人。他相信只要不死,他就可能有机会;如果死了,非但绝无机会可言,偌大的家财田产和成群的姬妾也将化为乌有!
他舍不得生命,舍不得享受。否则,他求师学武又为的是什么呢?
他跪了下来,叩头道:“老前辈开恩,小人势非得已,不得不为此卑鄙之事!前辈若能放过小人,小人甘愿为前辈牵马执镫,来世愿结草衔环以报不杀之恩德!”
老人点头道:“谁教你这样做的?”
霜老虎犹豫一下,然后低声道:“小人本不认得前辈,是‘五毒教’逼我这样做的。”
老人的眉毛抖了几抖,道:“那我当真不能怪罪你了。你起来,给我驾车。”
霜老虎欣慰异常,又叩了一个头才敢起身,走到缁车旁。
只要老人相信了他,他就会有机会。
他的肥躯轻灵地跳起,坐到车厢前取手的座位上。
驭手的座位也非常讲究舒适,贴着车厢有一块柔软的靠背。长途奔驰,驭手车伕也需要休息。驭手若太疲劳,就不会驾好车。
霜老虎的屁股刚坐到座位上,忽然又从车上栽下来!
一声不吭地栽下来,一声不吭地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那块柔软的靠背上,伸出一排狼牙箭,约有一拃长,蓝莹莹的,显然溶有剧毒!
无论谁坐到车伕的座位上,都会引发机关,那排淬毒狼牙箭就会疾劲地刺入他的后心!
巧妙而阴毒的机关!
使人难以避防的暗器!
见血封喉的剧毒!
霜者虎一心要等向老人下手的机会,却不知道机关就在他的背后!
老人叹了口气。
“你刚刚还说我教训得对,可你却还是没有学得聪明些。加入‘五毒教’之前,你怎么不用心想一想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云五郎和素音的脸色都变了!
云五郎问:“他们连自己的同伙也害?”
老人道:“需要时,他们连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杀害,何况同伙?不过霜老虎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他不知道车上还有这样阴毒的机关,因为这辆车并不是他的那辆车。”
老人隐居草巷却认得霜老虎,当然也认得他那辆座车。
云五郎问:“前辈怎么知道车上有机关?”
老人笑了,那意思仿佛是在笑云五郎所提的幼稚问题。
“如果你知道有人要杀你,你怎么办?”
素音道:“我躲着他。”
云五郎道:“我加小心提防。”
老人道:“这都是下策。你应该研究他。”
云五郎想了想,仍有一点不明白。
“老前塞,如果我们不到这里来,他们的这番心思岂非全都白费了?”
老人道:“只有像你这样单纯的孩子才会这么想。他们不是你,他们算准我会来的。”
见云五郎仍是困感的样子,老人道:“他们早已发现了我的行踪,你就是他们特意安排的钓饵。”
云五郎听了大吃一惊?
“你想一想,在草巷中追杀你的人共有几个?应该是七个人,对吧?”
云五郎更吃惊了。“前辈足不出户,怎么能知道?”
老人笑道:“我虽老了,耳力却还很好使。那四个人分两伙,堵死了巷口,你若不想被擒,只有跳进我的院中,他们知道我不能不救你。进我院中的那三个倒霉蛋和他们不是一伙,所以才会有里三外四的怪现象。否则,那四个人怎会不抢进来分功?”
云五郎心中极为折服,可仍有疑问:“可我还是不明白……”
老人打断他的话,道:“你中了‘断魂啼’,他们知道我一定会救你,然面我的行藏既已暴露,那小院就不能再住了,她现身见我,就是来逼我走。但是带着一个受伤中毒的人怎么走呢?一定得有一辆舒服些的带篷马车。这草巷中连牛车都没有,所以我只能到富户家去借,或者说强要吧。这镇上的富户数霜家最大,数霜老虎的车马最好,数霜老虎最吝啬霸道,他练过一点武功,横行乡里。他们知道,凭我的性格,我一定会上霜家要车,几乎没有别的选择。所以,这辆豪华别致的缁车自然就是专门为杀我而准备的。”
云五郎惊叹一声,道:“好阴毒的心计,可惜他们却低估了老前辈的非凡智慧!”
老人笑道:“你说错了,他们没有低估我,是你低估了他们。”
云五郎诧异地哦了一声。
老人道:“他们一定还有更厉害的杀招。”
云五郎难过地说:“如此,岂非是我连累了前辈?”
老人抓起马缰绳,道:“这和你毫无关系!”
卸除了机关暗器的缁车的确是一辆非常舒服的好车,素音坐在车厢中,不时用同情的目光瞟一眼踡卧于车厢一侧的云五郎。
老人告诫云五郎,绝不可以妄动真气,否则只怕会毒发不治。如果天黑时他还没有死,他没死时能赶到老人所要去的地方,那么云五郎就算捡回了一条命。
这种等待的滋味也许比死亡还要叫人难受,悬心的难受。
素音想:这世界上不幸的人和不幸的事真多,无事受罪的人并不仅仅她自己。比之这位同龄人,自己也许是幸运的,这位少年儿郎,也许活不过今夜了。
她想起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场惊险经历。她中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那伙黑杀们的“五毒掌”,幸亏为柳如笑所救。“五毒掌”虽然和“断魂啼”不同,但她相信柳如笑可以救这云家少年的性命。
可措她并不知道柳如笑在哪里。
就算知道,她也不希望柳如笑现身。因为有一个捕杀柳如笑的阴谋已经悄悄开始。
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心境黯然地垂下眼睑,无意间瞥见了云五郎的右手。那是一只颀健的手,修长的手保养得很好。此刻正紧紧扣住车中的锦毯,手指在微微颤抖。他一定正在忍受着痛苦。
她轻声问:“你很难过么?”
云五郎怔了一下,摇摇头。
她又问:“要不要叫老伯来?”
云五郎急忙道:“不,不要打扰他老人家,我没事。”
车行驶得又快又稳。云五郎问:“你认得老伯么?”
素音摇头。云五郎又问:“老伯的刀上刻着一只豹子。你可曾听说过这柄刀?”
素音又摇头,而且也没有问云五郎是否知道。她相信云五郎是应该知道的。云五郎是云家的族人,云家刀是武林八大名刀之一,使刀的人,大都该知道那柄神奇的“豹子刀”的一些故事。但素音不想多说什么多问什么。
车中静默。
车外也静默。除了急碎清脆的马蹄声,落日的余辉中,便没有别的响声。
道路向前蜿蜒伸展,两旁的青山冰浴着金色的余辉。残阳半隐于山头之后,宛若一柄金色的浴血的弯刀。
老人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提着长辔。右手轻抖,辔索就上下跳荡成很美的曲线,不停地抽击在马背和马臀上。辔索在他的手里,就象竹篾一般灵活听话。
驾车绝非一件简单的事,但在老人手中,还有什么事是复杂难为的呢?
辔索突然拉直扯紧——
因为路旁跳出了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是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人,模样很英武,右手举着一口寒光闪闪的钢刀!
老人笑了。这世上居然有人敢来劫他的道,居然敢在他面前举刀炫威!
老人笑了笑,问:“小伙子,你缺钱用?”
少年人断然否定:“少爷我有的是钱!”
老人对他的狂做不逊不以为忤,问:“那么你是来杀我的?”
“不错!”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娘要我杀你!”
“你娘?你娘认得我?”
“少废话!看刀!”
少年人纵身扑上,挥刀就砍!
少年人只砍出三刀,他的刀就飞脱出手,他的人已被老人鹞子抓鸡般捉到车上。
老人一声吆喝,车复前行。
“小伙子,我猜你一定不想死吧?”
“老匹夫,你若敢害我,我娘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哦?你娘那么历害?我看你在胡吹大话,不然你娘怎会让你来送死?”
“哼!娘说你绝不敢伤我毫发!”
“让我来猜猜你娘是谁……”
少年人爬在他的膝头上,软软地垂下双手,口中却怒喝道:“老匹夫,你猜不到的!我娘姓殷,是天德神教的二公主!”
老人手一抖,象抓着了炭火蛇蝎般将他甩落地下!
凭老人的武功修为见识,就算他抓着的是炭火蛇蝎,也绝不会惊恐或受伤,可老人的表情,却现出前所未有的惊骇!
天德神教!殷二公主!
天德神教就是“五毒教”,因为“五毒”之名太不雅,不宜在江湖中公然报号,故此以天德名之,取“上天有好生之德”、即《易经》中“天德”之义。这当然是一种讽刺,因为“五毒教”的总教主存心玩世也。
“五毒教”也许不可怕,但殷二公主却令老人不能不心惊肉跳!
因为她的心太难测,她的手段太阴险毒辣,太出人意料!
老人勒住马,跳下车,他的手有点颤抖!
老人呆呆地瞧定摔了一身灰土的少年。
“你娘闺名叫什么?”
“娘的闺名叫殷媚!”
“你叫什么名字?”老人的声音有点抖。
“少爷我叫颜朱桥!”
老人听了,轩眉连跳,问:“你今年多大?”
“少爷我不想告诉你!”
“你可知你的生身父亲是谁?”
“老四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娘何以教你来杀我?”
“少爷不知道!娘教我杀的人,就算是皇帝也要杀,何必问!”
老人听了,点点头。
“呣,象你娘调数出的。你可知我是谁?”
少年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老人伸手解开少年双臂上被封的穴道,沉声吟道:“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唔,你的名字取得不错!”
老人话音未落,那少年却已用出数枚毒钉,疾射老人的面门和前心!
老人闪避是的时候,少年已惊兔般窜入路旁的林丛中!
老人沉重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这些年来,我都躲着你,不曾惹你害你,你所害怕的那件事一直没有发生,你又何必这般阴毒地害我?”
林丛中响起一串格格娇笑作为回应!
素音和云五郎都听得清楚,这笑声就是那位中年艳妇的独特的笑声!
车厢中的云五郎禁不住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人颓丧地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跳上车,复又驱车前行。
他还能说什么?
殷媚!殷媚让他的儿子来杀他,这是多么阴毒的一招!
但是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虽然伤心,但他知道,这既非开始也非结束,殷媚一定还能做出更叫他震惊和伤心的事来!
他只希望快快地离开,快快地走!
逃避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目前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办法!
车行疾速!
暮色渐浓!
黄昏星出现了。
天幕由湛蓝而灰白,由灰白而渐青灰,由青灰而灰黑,这时,一钩弯月斜印在天边,由半透明的苍白色而渐变成玉白色,而渐透射出冷光。
夜幕低张,星垂四野。
冷月如钩,如刀。
马车仍在向前疾驰。
马蹄和车轮声踏破了寂静,辗碎了老人的心事。
老人的心绪虽不佳,却绝不会走错道路,因为这条路他已走过很多次。
几十年的江湖路,使他比识途的者马还要精。
若在二更之前赶到目的地,那么云五郎就能得教。如果赶不到呢?他没有再往下想。这倒不是由于他和云五郎素昧平生,而是他已勘破了生死。若是命定的劫数,其奈天何?他虽久不出江湖,但他的生命早已和江湖融为一体。人在江湖中,生死情仇都是变化莫测的,谁都不该把生死得失看得太重。
执迷不悟,除了徒增忧烦,更有何益?
汗涔涔的健马,突然发出一声惊嘶!
四支火把,突然横排于路上!
四名带刀健汉,手举熊熊燃烧的火把,簇拥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公子哥,拦住了去路!
那公子哥身着红袍,双臂环抱于胸前,一险阴鸷的戾相。腰畔的钢刀,轻轻摇晃。
“呔——!”四名健汉齐声喝喊:“天德神教的颜朱桥公子在此!”
老人听了,只觉心口砰砰碎响,苦水坛子被打破了,溢出一嘴的苦水!
碧野朱桥当日事——又是一个颜朱桥!
究竟哪个是真的?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但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既不知真假,他便哪个也不能杀伤!
而“颜朱桥”却实实在在要杀他!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难以弥解的棘手的麻烦!
无论如何,他都只有停车。
老人叹了口气,问:“你叫颜朱桥?”
红袍公子大咧咧答:“一点不错!”
老人问:“你们教中有多少颜朱桥?”
红袍子怒骂道:“老匹夫分明胡说!天德神教中当然只有你家少爷我一个颜朱桥!”
老人怒极反笑,“颜朱桥居然骂他老爹,好没教养!”
红袍公子一挥手:“小的们,给我宰了他!”
四口钢刀出鞘,刀法居然就是老人二十年前所用的招法!
四口钢刀砍出了四四一十六招!
老人的刀出鞘——
出鞘快,还鞘也快;四名健汉上得快,倒下得也快!
鲜血溅到火把上,嗞嗞暴响!
红袍公子想拔刀,可惜晚了,老人已将他的刀夺下,封了他的穴道,将他扔到车中。
黑色的缁车迅速没入漆黑的夜色中,道路之上,火把仍在哔剥燃烧。
火光中,横躺竖卧着四具死尸。
火光中,可见有四个青衣道士并排躺卧在地上,排列得很整齐。
他们都已死去,但道冠戴得很正,束发网巾也不乱,八只布鞋翘向夜空。
死尸头上三尺处,燃着一堆簿火,看残灰余烬的样子,篝火似已燃烧有时。
守灵招魂的焰口?
离火堆三丈远处,是篱笆墙,墙上有一个柴扉——与其说这是一道门,不如说是一个洞口,其大小仅容一个人跪入或爬进。
门洞两侧是刻在竹板上的对联:“江湖无路,
地狱有门。”
横批三个大字:“鬼门关”。
要入这“鬼门关”,除了跪入或爬进,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留在门外等死!
没有人甘心就死,除非他已生不如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到了这里的人,还能挺着的就跪进去,撑不住的就算爬也要爬进去。
因为所有到这里的人都明白,凡进不去柴扉的人,就算彻底到了鬼门关!
鬼门若关上,你就只好进地狱;再也不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