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将逝,草愈绿。
五花杂色的骏马,拖着缰索,在林中啃啮青草。马群悠闲自在,马的主人们也很自在悠闲,他们在吃酒。
酒店在林边的路旁,酒幌斜挑,在轻风中醒目地招摇。
十几个健汉各佩刀剑,占据了三张桌面。桌面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包子、大盘牛肉、各式荤菜和酒碗及空酒坛。
这群健汉衣著杂色,但都腰系黄色丝绦,刀剑上都系有金色流苏或黄色绸巾。
他们显然是某个帮会中人。
他们都已吃了不少的酒。
现在,他们都在看一个抱坛而饮的少年人。这少年一定是喝醉了,他的的脸色涨得通红,红得发光,但他的眼神却空洞而迷惘,仿佛除了酒之外,他的心中便没有别的念头。
他的长发肮脏而凌乱,胡乱地前遮后拖,束发的丝绦斜垂至肩,原本华费的白缎子暗花长泡已被泥污和酒色弄得不象样子,满是褶皱和黄色、黑色、红色相杂的渍迹。
他的腰间也系一根黄色腰带,被佩刀坠得很歪斜。
这样一个落拓风尘的少年人,这样拼命地喝酒,不是自幼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养,就是由于他已丧失了生活的希望,只能以拼命喝酒谋求一醉来自我解脱。
一坛酒又空了,他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兴奋而贪梦的光彩,双手颤抖着,抓住另一坛酒。他的双手也很肮脏,脏得比乞丐的手都不如!在他这样青春的年纪里,他的手怎么会抖得这么厉害?
少年就这么放纵而无节制,只有一个好处:迅速地搞垮身体!
“第七坛!”说话的健汉露出吃惊和羡叹的表情。
江南的米酒尽管度数低,可是他们谁也喝不过三坛!
尽情喝酒的人只有两种:豪饮以享受,痛饮以浇愁。
他却只是为了喝酒而喝酒。
孔丘之所以成为圣人,只是由于他提出了“中庸”原则。中庸就是不偏不倚适可而止的意思。凡事过度则必受其咎。
想必从来就没有人对这少年人讲过这种道理。这群供他酒喝的人,自己都懂得这种道理。所以他们不这么狂饮,但他们没有人劝阻他,他们都在欣赏。看别人作践槽蹋自己、欣赏别人的丑态,对很多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乐趣。所以他们都在鼓励怂恿他狂饮。
一个人在江湖中若不能自强自制,那他就只好给别人当乐子耍!
他对此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酒,就算别人不怂恿他,他也会这么喝!
酒成了他的生命,这邪恶的生命在推残他的青春!
他突然停住,双手抱坛双眼上翻,伸直了脖子——
众人哄然大笑!——呜哇!一声怪响,一大口酒从他的嘴中喷出,溅到一健汉的头上,接着他开始捧腹呕吐!
酒坛摔碎,酒水乱溅!
那健汉怒喝而起,用最航脏的语言咒骂他,一脚将他踢翻!
他在污浊的地上翻滚,不停地呕吐,脏物吐了他自己一身,腥秽熏人!
“把他抬出去!”
他这样折腾,岂非搅了大家的酒兴?
两个健汉抓住他的肩和脚,象抬一条死狗似地将他拖拽到店门外,一声吆喝,把他抛到草丛里。
幸而春天的土地很松软,不致将他摔坏。
汹通的酒力使他继续翻滚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不动了。四肢伸张,死了一般。
店家所豢养的一条看家狗,碎步跑到他跟前,嗅了嗅,打了个喷嚏,用甩头,跑开了,躺倒墙根阴影处纳凉。
这样肮脏的人,连狗都不愿理他!
店中主位上坐着的那位穿红花抱子的大汉在着他。他始终没怎么说话,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少年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鄙夷,有怜悯,也有怀疑。
坐在他旁边的一位年将五旬的老者,身著员外服,头顶逍遥巾,助下佩剑。他也始终在盯着这少年人,等那条狗离开少年时,他问红花袍子:“肖旗主,你看这小子怎么样?他果真疯了么?”
肖旗主反问:“金坛主是怎么看的?”
金坛主没作声。他在沉思。
健汉们也在谈论这少年。他们都认为他确实得了失心疯。
——这小子是世家公子哥儿,自幼娇生惯养,叫咱哥们一顿尿浇到头上,不气疯了他才怪哪!
——他痴呆愣怔,只知喝酒,连骂他老娘的话都听不懂,有时还傻笑,一定是疯了!
——他跟了咱们两天,总是这副怂包样!
——他若不疯,还不跟咱们拼命?
——故意装的吧?
——装?装疯有什么好?
装疯卖傻有时的确有好处有效用,但装疯却很难,尤其在肖旗主和金针这样奸狡过人的老江湖面前装疯,无异于是送死!
云开似乎也完全没有装疯的必要。
若是装疯,他有好几次接近金针和肖旗主、有利于拔刀攻击的好机会,可他连刀都没有碰过。
他好像根本就不认得他们,仿佛他们与他从来就没有过仇恨。
武林中人都知道世家公子云开一向高傲而有洁癖,可他现在脏得连狗都躲着他!
他的所有言行举止都和白痴没有差别!
云开被青云道长点封穴道时,恰巧邪教的援兵赶到,群道急于撤退,不料云开却落到了邪教的手中,那名看押他的道土拼命抵抗,被邪教“至道旗”旗主一刀砍翻。
后土地袛教下设五旗分舵,计有乾坤旗、通天旗、至道旗、大欢喜旗、极乐旗五个分舵。一年前,当邪教追杀“大圣门”弟子柳如笑时,通天旗主和乾坤旗主先后被那教总管卞高用计杀掉——卞高当时已断一腕,又被神秘的独行剑客雪公子截断了带脉,但卞高的暗器功夫却是和“京城七巧匠”之一的姚巧巧学的,自姚巧巧死于杨不二的面前后,卞高曾自诩他非但易容术天下第一,暗器功夫也是天下第一的——卞高所以杀了邪教的两大旗主,并非是要救柳如笑,只是由于柳如笑已中了他的毒,而他要用柳如笑和阴山“灵蛇门”的韩香儿交换阴山灵蛇胆以治疗自己的内伤。
卞高在危难时刻投奔了邪教,被邪教的总教主陶文章委以总管的重任。陶文章要利用他那妙绝天下的易容术,而且已对卞高做了防范,却不料卞高绰号“千变万化”,本就是条善于变化的毒蛇!
邪教一日之内损失两大旗主,气得陶文章几乎呕血。现在,邪教只剩下了两个老旗主,即欢喜旗肖旗主和至道旗宗旗主。
极乐旗的穆旗主已乐极生悲,为丁香所杀。他们这次几乎倾巢出山,就是为了寻找素音道姑——即阿芬姑娘——和杀掉丁香!
不料遇到了束手就擒的云开。
他们和云开本无仇恨,但江湖间的恩仇是顷刻间就可以变易的。金针坛主非但极端羞辱了云开,而且用金针暗器射死了前来救援少主人的云家弟子云七郎。
这就和云家结下了大仇!
金针想就此杀掉云开,但被肖旗主拦住。
云开是不能杀的,至少现在不能杀。
如果杀掉云开,云遮天就会向邪教疯狂地报复!就算“云家刀”不可怕,但云家是武林世家,云遮天威名远播,交游极广,惹怒了云遮天就等于惹怒了半个武林!
而留着云开,就是留下了一个极有用处的人质——他们随时可以用这个极有威慑力的筹码和云遮天做一笔交易!
至道旗的宗旗主提议将云开押送回桃源总舵,但肖旗主反对,理由是他们随时可以制住变成白痴的云开,不必对云开格外担心,而若将云开押回桃源总能,云遮天不见其子则不肯乖乖听话,若让云遮天上桃源山则不免暴露了总舵的秘密。
很好的理由。
但他们不知道,肖旗主所以这样做,却是由于暗中另有一番心思和安排。
金针虽然不晓得肖旗主别有用心,却晓得加意提防云开,不管云开是真疯还是假疯。
杀了武林世家的子弟,折辱了云家刀的少掌门,金针就算是个亡命之徒,也难兔心中志忑不安,何况云开就在他身边,而云开的刀又很可怕。
金针袖中的机簧已上好,他随时可以向云开射出可的的溶毒金针!
金针朝一健汉努嘴示意,那健汉走出酒店,来到云开身旁,飞起一脚,将云开踢得翻滚了两个骨碌,云开呻吟几声,继续呼呼沉睡。健汉骂了一句,返回酒店。
金针问:“怎么样?”
健汉道:“他醉得象条死狗!”
众人哄笑了。一个一向高傲、声名远播的世家公子变成这副德性,他们的确很开心。
云开也很开心,他昏沉沉地睡在梦乡中,或笑或怒,不似平时那样板着脸,再无拘碍。
醉里乾坤大。他是否已在美满如意的梦乡中尽情驰骋追逐,拈花伴美?他是否已到“梨花满地不开门”的寂寞小院中,向含忧公主献上了他的柔情爱意?
……
不管他做的是什么梦,总之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无需想,他忘掉了耻唇、忘掉了仇恨、忘掉了责任、忘掉了家庭!
他的鼾声沉重而均匀。
他的宝刀已沾满了呕出的移物。
难道这就是那个风流倜傥、英武不群的少年英堆云开?
难道这个狗都不理的航脏落魄少年,就是自幼受过良好教养严格训练的世家公子?
刚强如铁的人,其心灵却很可能脆弱得不一击!
云开在荒林草地上沉睡,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个人却在为他忧急。
秋萍睡到半夜,忽然从恶梦中惊醒,当她环顾陌生的客栈房间时,她更吃惊了!
那支烛火已将熄,观光摇曳而暗淡。昏光之中,可见床铺已空无一物。云开不见了,云开的刀也不见了!
“云公子!”她惶急地低声呼唤。
她哪里知道,云开此时刚好刀杀了两名道士,正朝西北方向狂奔!
秋萍打开窗扇,清凉的夜风扑面而至。明月孤悬,四野黑沉沉。她又打开门,门外是静悄悄的旷场,一盏风灯吊在竹杆上,轻轻轻摇动着。她掩上门,心怦怦跳,靠住门扇。
她一下子发现了桌上那两放金叶子!
金叶子在烛光下闪射光华。这一定是云公子留下的!他留下金叶子,是想让我自谋生路么?他到哪里去了?
古人以金银为通货,为携带方便,将金块打制成叶片状。万历年间,皇宫开的一品大宴,费银不过十两。一枚金叶子则至少可供普通人半年的生活开销。用这两枚金叶子和她身上所携的碎银,她可以做一点小本生意维生,可以租间房子开爿酒店,可以嫁给厚道朴实的农夫过生儿育女的小康生活。她肯吃苦,手又巧,烹任女红样样通。
但她心中想的却只有两件事:她的小姐阿芬和云公子。
小姐生死未卜安危莫测,云公子又丢下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教她一个不谙江湖事的弱女子可怎么办呢?
不管云公子是胜是败,云开都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她喜欢云开的侠烈,敬慕他的胆气,他虽然战败受辱,却是个敢爱敢很、敢于快意恩仇的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与丁香比,丁香是个洒脱机智幽默的人,而云开则冷傲孤僻,沉默寡言,她和丁香在一起的时间又较长,但她只感到丁香的神秘,看他如在雾中,丁香虽然也救过她们主仆,可她对丁香殊乏关心,而对云开却满怀真真切切的关心惦念担忧。
是否由于丁香太神秘了,而云开却有弱点,激发了她女性的爱心?
是否爱上云开了!她没有想过,但有一点她始终都非常清楚,那就是云开是世家公子,和她之间有界线分明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呆立良久,终于无可奈何地伏倒床上,开始轻声啜泣。慢慢地睡着了,梦见云开和小组成婚的喜庆场面,她作为小姐的伴娘,望着英俊的云开,而云开也对着她笑……
雄鸡啼晓时,她醒了,泪痕宛在。后来又做了什么梦,她记不得了。她起身梳妆漱洗,缴了店钱,然后上路。
她要寻找小姐和云开。
路漫漫。人海茫茫,毫无江湖经验的她,到哪里去找小姐和云公子?
午后的春阳暖烘烘地熏笼着云开。
云开感受到了蒸腾的地气和阳光,他开了眼睛。他看见了印在碧空中的树梢和几丝浮云,大而无神的眼睛茫然瞪视着,除了偶而皱下眉以驱脑海中的痛感外,他的表情很木然。
大醉醒来,头痛如裂。
他不明白为什么头痛,不明白自己何以躺在草丛林间。幸而他并不去想,他只是觉得惬意和享受。
金针和肖旗主走过来,金针的袖口悄悄地对准了云开的咽喉。假如云开敢轻举妄动,那么他袖中的金针就会准确地射入云开的哽嗓!
幸而云开只是静静地躺着。
金针阴侧侧地问:“云公子,觉得怎么样?”
云开茫然地仰望天空,不动不语。
一名健汉踢了他一脚,骂道:“他娘的,我们金坛主在问你话呢!”
云开斜转双眸,茫然无神地去看那健汉,目光呆直,仿佛不明白何以有人踢他。
肖旗主抖了抖络思胡子,道:“带他走。”
他们所以在此停留这么久,不是在等云开醒来,而是在等前哨探子的报告。
一名健汉朝云开的肩头踢了一脚,叱喝道:“滚起来!”
云开以手抚肩,片刻后,仿佛明白了健汉的意思,顺从地爬起来,茫然环顾。
就在这时,一健汉跑过来道:“肖旗主,一个弟兄刚刚抓到了一个点子!”
肖旗主脸上一喜:“哪一个?”
健汉道:“那小娘皮的丫环!”
一健汉已拖拽着秋萍来到肖旗主近前。肖旗主笑了,盯住云开道:“云公子,你看谁来了?”
云开却只是木然地盯住肖旗主,没有去看秋萍。秋萍则惊呼一声,刹那间如遭雷击般呆住!
云公子?莫非这个航脏痴呆的人就是云公子?她仔细端详后,泪涌双眸。她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
“云公子!”秋萍脱口惊呼,挣脱健汉的牵拽,朝云开奔过去,抓住了云开的双臂。
云开高出她一头多,她仰视云开,摇憾着他的双臂,唤道:“云公子!云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云开茫然地看着秋萍,仿佛不明白她是在做什么,想笑,刚开嘴却比哭还难看!
“谁是云公子?”他困惑地问。
“我儿子是云公子!”一健汉骂道。
“我儿子是云公子?”云开喷着秽臭熏人的酒气,瞪着说话的健汉,重复了一句。
众人哄然大笑。秋萍泪眼莹莹,突然转身啐了一口,恨恨地瞪着他们。
“你们这群没人性的东西!你们怎么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这些人随便哪一个都可以一掌将她打倒,但她毫无惧色。
金针眼珠一转,朝一名健汉扬扬蓄着山羊胡子的尖下颏。那健汉立即过去抱住了秋萍,在她脸上乱亲!秋萍愤怒地挣扎啐骂撕打,邪教众人哈哈大笑!
云开却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肖旗主一摆手,“算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放开她。”
秋萍饮泣而骂:“你们不得好死!”
肖旗主道:“如果我高兴,你现在就会被杀死。”
秋萍啐道:“你也不会得好死!”
肖旗主笑道:“好死坏死都是个死,有什么分别?本座问你,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不知道!”“你不肯乖乖地说?”
“放你祖宗的狗屁!我若知道,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这话有道理。肖旗主笑了,络腮胡子耸动,道:“你胆子倒不小!来人,带他们上路!”
“不行!”秋萍道:“你们不能就这样带他走!”
肖旗主皱起了浓眉,问:“你想让我们用八抬大轿抬着他?”
秋萍拭泪,道:“呸!好稀罕么!他这么脏着不行,我得给他换套干净衣装!”
当她受辱时,云开虽然无动于衷,但她并不怪他。云开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既已神智失常,她唯一应做的就是好好照料他。
虽然云开已不能保护她,但云开曾经拼命救护过她们主仆,她得报答他,尽管云开对她的这种报答已无所知觉!
秋萍不是武林中人,只是一个丫环婢仆,但她的行为却比任何武林人物都更具侠义,因为这个弱女子在强敌群狼中间,为了报答过去的并非直接对她的一点恩情,已尽了自己的努力,奉献了最大的爱心!
凡有人群的地方,总会产生各式各样的自私、争斗和邪恶。
从青铜时代到铁器时代直到火器时代,人类永不停息地进行着残忍的战争,血肉的拼博,哀号四野,白骨成堆……
然而,凡是暴行虐的地方,也总会有各式各样的同情心、正义心和爱心!
这是亘古不渝的天之法则。
唯此,人才能绵绵不绝地繁行,因为他从鲜血和冷酷中,也看到了希望和温暖的春天!
秋萍姑娘虽然已身如秋天的浮萍,处于苦寒之中,飘泊颠沛,随时可能遭严霜摧打,被江湖的汹海吞没,但她是在春天生的,她的生命里有春天的爱心!
斜阳,草巷。
在这座小镇上,引人注目的是高檐碧瓦的宽街大闾,很少有人注意到那条草巷。草巷就是穷人居住的以茅结顶的陋巷,巷里狭窄而坎坷,杂草乱生。
草巷里的居民勤芳而沉默,他们坎坷的人生中痛苦远多于欢乐,但他们都耐下来,并不去妒羡和巴结权贵。
“一箪食,一壶饮;居于陋巷,回也不改其志”。生活的富足,也许是在于心灵而不在于金钱。
任何人见了穷巷中的这老者,都会为他所感动。他年将六旬,身着朴素的灰布衣衫,坐在满洒斜阳的土墙小院内,专心致志地编他的竹篾。
一把锋利修长的小刀,一双青筋虬结生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稳定而灵活,小刀在他的手中闪动,仿佛已具有了灵性。随着悦耳的刷刷声,一条条宽窄厚薄均匀适度的细长竹篾弹落于地,很快聚成一堆。他轻轻放下刀,抓起一把竹,随手一扬再翻腕抓住,竹篾就齐整整地握在他的手中。
灵活的双手轻快错动,竹篾跳荡……
他的身旁,已堆积数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竹篮竹筐,就连外行人也能看出它们编工的精美。
显然,这位勤劳的老人已在编织手艺上下了很长时间的功夫。他的技艺是这样精湛,无论是削剔竹篾还是编织,他都无需用眼睛去看,只要他的手在动,所做出来的就是使他满意的,他已到随心所欲的高超境界。
如果有哪位少年人看见他在编织,那么就一定应该悟出一个道理:无论做什么,都应尽力做好,如果你以之为生,那就该做得更好!
就算你不想取悦于人,你为了自己也该做好。只要尽了心力,你就会从中受益!
老人古铜色的脸上焕发着光彩,光彩中透出风霜痕迹。他想必吃过很多苦,那些痛苦使他获得了智慧和成熟,这你只要看见他时而睁开的双眼中所放射出的锐利清明深沉的光就可以断定。
有些人老了,即如风中残烛,老态龙钟头昏眼花;有些人老了,却似一坛老酒,老而弥劲,只会使你感到他的智慧成熟和深刻。
样的人生,却有不同的结果,其差别只在于一点:心。
如果这样说太抽象,那么也可以说差别在于意志。
什么是意志?意志对这位老人来说,就是自强不息,就是恬淡和信心。
《易·彖》上说:“君子以自强不息。”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从生活中找到乐趣。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可借懂得它的人并不多。
叹惜声从茅房的纱窗透出。
老人的手不停,斜瞟了纱窗一眼。他不想去劝她,因为他知道,当她从痛苦煎熬中挣脱出来,她就会懂得这个道理。
她现在还不到可以彻悟这个道理的年龄。
青春妙龄,是相思的岁季。
而相思是一种怪物。只要你相思,你的心就会一分为二,一半被蜂蜜浸着,一半为苦水煮着!
相思过度,苦水就会从眼中流出,那是由于目为心窗,心中苦水太满了,没法子不流溢出来!
她的确已在悄然流泪。凄清的泪。
梨花一枝春带雨。泪落香腮,就象一枝带雨的梨花。
老人虽未起身,却听得见她的落泪声。他在心中叹了口气。虽然在她被丁香送到这座小院中之前。他和她素不相识,但当她向老人含优衽施万福礼时,他已喜欢上她,就象喜欢自已的女儿一样。他虽然没有问过她为谁相思为谁愁,可他的限睛准确地告诉他,这个深含忧戚的美丽少女,害的是刻骨铭心的相思病。
他所以叹气,因为他太知道相思之苦了。
相思无药,除非偎在所思念的人怀中!
他也年轻过,也有过相思,而且相思的痛苦,只怕绝不比素音差,面且至今也没有忘怀旧事。只是他已能将痛苦深理心底,借编织以造情怀——他在手艺上追求精益求精,是否因为他本就是在编织梦?
当他用小巧的利刃剥削青青的竹篾时,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的双手虽稳定,他的心呢?是否也如沉寂千年的深潭,绝无涟漪?
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娥皇女英为舜帝之死而哀绝,泪溅青竹,都化做斑斑血痕!宋人的这首《小重山令》,岂非是所有痴绝相思人的写照?
千古月色同,相思也同!
草巷很寂静。
但老人的苍眉却抖了抖。因为他听见了远处的奔跑声。种不正常的奔跑声。
不久,奔跑声在草巷内响起,急促而杂乱,但听脚步声可以断定,他们是练过很长时间武功的人,他们的脚步都不沉重。
传来刀剑交击的清脆响声,在门外!
老人却不曾稍动,继续编他的竹活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日日夜夜,江湖中都在发生着这种格斗残杀,生生死死,在他的眼里已淡得象水。
天天有人死,有新纹,也有新人诞生。死死生生。绵延不绝,江湖中的恩仇戏,也就演不完。
突然,空中黑影一闪,一个人从墙外飞进来,落于院中!这是个年轻人,轻功身法很好看,可他落地后却栽倒了,挣扎几下,终于没能结起。他用析求的眼神望着老人,低声道:“者伯救我!”
老人停住手,去看他。
砰地一声,黑漆的薄板院门被人端开,三个神色狞厉的健汉冲了进来!
年轻伤者绝望了,这老人就算想教他也来不及了!他委坐于地,撑起上身,横剑待敌。老人摇了摇头,因为这年轻人持剑的姿式说明他的剑术很差。
三个恶汉只瞟了老人一眼,就不再以他为意。一个编竹器的老者有什么妨得?他们朝伤者逼去!
“小子!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老人道:“喂!你们三个,出去!”
三个恶汉仿佛吃了一惊。怎么?这老头子敢管闲事?
一恶汉回首骂道:“怎么?你这老家伙刚才说什么?”
老人不嗔不怒,道:“我叫你们出去!”
三个恶汉愈发惊讶,一个驾道:“老东西!敢情你活腻了吧?”
老人笑了笑,道,“傻小子,我活得好好的,哪里会活得腻了!”
一个恶汉道:“没活你就闭上乌鸦嘴,休惹老子火起,一刀断了你!”
老人笑道:“你们现在若不走,只怕就再也不能走了!”
恶汉跳过来就是一刀!
老人随手用竹篾一挡!
年轻伤者只觉噪子眼发苦,后悔不该逃到这个院子来连累这个好心但愚呆的老丈。
那恶汉的一刀,便是棵大树也砍倒了,可这老人却用细竹篾来迎挡!就算小孩子也知道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呀!此老非愚而何?
钢刀已落——
竹篾未断,恶汉却似手抓炭火,将钢刀急忙扔掉,脸上恐怖惊讶的表情,仿佛正看见一只小兔在吞吃老虎一般!
竹篾上的真力,震得他的手象被砸碎了似地剧痛!他无论如何难以相信,他的同伴更难以相信!一个恶汉提刀而前,看了看惊呆的同伴,又看看老人,突然大喝一声,气血贲张,举刀当头就砍!
老人稳如石,手中细竹篾蛇也似弹起,一下刺入恶汉腕部的“阳池”穴!
钢刀立即脱手落地,掉在地面那把钢刀上,发出当啷啷脆响!
这时,三个恶汉才一致相信,活腻了的是他们,不是老者!可惜,他们相信得太晚了!
那个没动手的恶汉立即收敛恶相,陪笑施礼道:“我们弟兄有眼无珠,老丈海涵!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人笑道,“我就姓高名大。”
那汉子道:“高大老爷能否放过我们一马?”
老人将细竹篾在手中一节节掐断,道:“我本是想叫你们出去的,可你们不识好歹。现在想走了么?”
“是是!小的们有眼无珠,罪该万死!”
欺软怕硬,原本是这种恶汉们最大的本事!
老人道:“你们自称有眼无珠,想不想让我帮帮你们?”
恶汉们没听懂他的话,却想也不想地齐应道:“想,想!敢请高老爷帮忙指点!”
者人一挥手,几枚寸长的细竹篾唰唰射出,刺入三个恶汉的眼睛!
有眼无珠的恶汉们被老者给安上了眼珠!
恶汉们在狂呼惨叫,双手捂脸,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惨状不忍卒暗!他们惨嗥着,伸手乱摸,逃出院门!
若不刺瞎他们,他们就会带人来滋扰。
这种欺软怕硬反复无常的恶汉,死有余辜!
年轻伤者弃剑抱拳施礼:“晚辈云五郎,叩谢老前救命之恩!”
老者问:“你是中南云家的子弟?”
云五郎惊讶点头。“老前辈怎么知道?”
老者笑道:“从你的轻功身法和不会使剑上就可以看得出嘛。”
云家门“腾云鹤”轻功和刀法为武林二绝。云五郎握剑手势和握刀同,可见他必是惯使刀器的。剑比刀轻,柄制亦有异,而云家刀要重于一般的刀,握久则成定势。
老者问:“你伤在腿上了?”
云五郎道,“伤在右腿,是镖伤。我奉我家老爷之命出来寻找公子,不期问到这三个人头上,动起手来才知他们是一个什么后土地祗教门的人。我杀了一个,但力单不敌,オ逃到这里,被他们用镖射伤,幸而为老前辈所救。”
者人起身为他拔除钢镖,幸好镖上无毒。
可是云五郎突然发出一种奇怪的“哦嗬嗬——哦嗬嗬”的叫声,犹如悲极者的泣啼!
老人脸色刷地变了,双瞳中骤然射出寒光,问:“你怎么了?”
云五郎惶然道:“我…我……不知怎么搞的,忽然不由自主地就……就这样了。”
老人厉声问:“你这样叫过几回了?
云五郎答:“好像有过两回了。”
老人立即出手点闭他胸口处七处穴位,问道:“你今在什么地方用过饮食?”
云五郎道:“早上在客栈,午间在酒店,怎么了,前我中了毒么?”
老人问:“你有没有发现谁跟踪你监视你?”
云五郎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老人问:“你们云家何时与“五毒教”结了仇?”
云五郎诧异道:“没有哇!”
老人皱起苍眉,道:“你中了“五毒教”的“断魂啼’之毒,却是为什么?”
云五郎惊证惶然!
“断魂啼,断魂啼,啼到三声魂断离!”
“断魂暗”是“五毒教”所炼制的一种独门毒药,无色无味,发作时亦无痛苦,但当中毒者“啼”到第三回时,则已无甚救治之望,很快就会魂断神离,一命呜呼!
墙外忽然传出一声哧然冷笑!
一个艳美妖媚、骚眼冶唇的中年女子,款摆腰肢,翩然而入。
她的神情,仿佛她是此间的主人,在者人编织时坐的木墩上坐下,伸出掩在罗袖中的一只细瘦惨白的手,抓起老人削竹篾用的那柄小刀,故作把玩欣赏之状。
老人侧身而蹲,对她不看不语也不动。
女人努起红唇,吹了吹那柄小刀。
“好刀!”随着她的娇嗲之声,小刀忽然疾射老人的左肋,快如闪电!
老人用一根竹篾一拨,小刀折向院中的一株大树,咄的一声,小刀钉入树身!
顷刻之后,大树仿佛被热水烫过,烈火烧过,严霜打过,树叶纷纷掉落!
落叶色黑而软粘萎靡!
显然,刀上已被她敷有一种奇剧之毒!
幸好老人对此早有防范,没有去接刀。
不见异动,吹拂之际毒已附于刀身,这种施毒手段当真可怖!
老人却依旧蹲在云五郎身边,仿佛刚才并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一个阴毒的女子在他身后,随时可能向他再施毒手!
这份超人的定力让云五郎心中惊叹不已!
中年艳妇約脸上焕发出兴奋的光彩,但她的眼神中却有忧伤哀怨。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这岂非是天意么?”
不管天意地意人意,老人就是不回身不言语。
“唉!我怎么早没想到你会躲在这里?这些年空费周折,总是找不到你,他们可真真地没有用!你一向可好么?”
她的声音柔媚动人,云五郎觉得自己禁不住有些神魂荡漾,仿佛她是在对他、对老相好老朋友倾诉相思相念的心曲!
老人对她的话却仍闻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