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这回谭姬却是一猜而中。
“是那个郎中沈先生!妾身猜得对吗?”
“你为什么能猜到他呢?”
“老爷既然叫我猜,那就是点示妾身这个凶手也是妾身熟悉的,否则偌大的云水山庄,妾身却到哪里猜去?因为那个沈郎中呵,不但极象老爷说的那种四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而且他是外姓人,没有妻室,最可能为人收买做吃里扒外的坏事;更主要的是宋太医全家被害,令妾身怀疑到他。他们在回春坊日日聚首,最有可能是宋太医发现了他的什么马脚,所以他才杀人灭口呵!妾身推测得对不对?”
“你好聪明,芙蓉!你推测得果然不错。只不过事情却也不象你说的这么简单。哈哈,这厮奸诈狡狯得很,着实费了我一番心血呢!”
“妾身只不过是在老爷提示下侥幸猜中而已,这番话可不能拿来做凭据。老爷,你喝了这杯酒,然后给妾身解说解说,老爷是怎么一下子抓住他的狐狸尾巴的?”
云遮天饮罢美酒,踌躇满志地从石铁心之死讲起,一直讲到擒住沈千劫。
“石铁心中的那种奇毒叫‘恨入骨髓’,我看不出除了‘五毒教’还有谁擅使此毒。石铁心是由宋先生医治的,如果宋先生是被‘五毒教’收买的,他谋杀石铁心之后就该逃走,留下来以图侥幸不合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和小妾快活风流更显得荒乎其唐。但如果说他毫不知情,那张一千两的诚信银票又作何解释呢?这一节的确把我难住了。但他们一家三口都中了化骨绵掌,凶手的这着棋表面走得干净老练而毒辣,但细一分析却可以看出一个大破绽!”
“是什么破绽呢?”谭姬好奇地问。
“他不该把宋太医三口人都用一种手法杀死。如果他只杀了宋太医,那么宋先生每天都可以出入庄子,不会有人注意,我也的确难以查知他在七天以前去过哪里,会过什么人。但杀了他的妻妾,不是在庄中干的,就是将宋太医全家诳到庄外下的手。在庄中干的可能性极小,因为那太容易暴露。如果凶手是外人,进庄就更加不易。宋太医携妻妾一同出庄,那就很引人注目,容易查问。当然,凶手也可能是潜伏在庄中的人,那么他到宋太医家中去,这件事也可以调查出来。因为七天以前不但是个很普通的日子,而且天气也不好,宋太医没有理由携妻妾出庄。他这种反常举动的原因是什么?最可能是被一个他所信赖的人诳出庄去的。这个人有可能是谁呢?到这一步,我还没有确切的把握断定凶手是谁。然后我就把所有可能和石铁心之死有关的人分别拘押审问。我先从嫌疑最小,我认为最可靠的人审起。从审问中我得到了两条重要线索。第一,前八天的晚上,沈千劫去过宋太医的家;第二,前七天也就是宋太医全家出庄的那天,沈千劫给石铁心看过伤。石铁心只不过受了些刀伤,由宋太医一人经手疗治也就可以了,沈千劫去千什么?治病之道,忌讳中途移转郎中,除非前任郎中主动歇手。”
谭姬插话道:“如果不是疑难病症,主治郎中有事不在,也可以托付别的先生代为照拂呵。是不是?”
“不错。如果石铁心和宋太医不死,这原不过是最自然最正常的事。沈千劫的确是这样对看守说的。问题是石、宋二人一死,最正常的事立即就显得最不正常了。但是到此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确定沈千劫就是凶手。因为宋石二人一死,我们难以对质,细节也无所测知了。凶手的目的是嫁祸宋太医,以宋太医之死来转移我的视线。然而,恰恰是宋太医全家之死更令我起疑,我几乎完全可以肯定宋太医和谋杀石铁心无关。”
“那么,老爷说宋太医有一张来历不明的银票又该如何解释?”
“着啊!这一千两银票既是疑点,也是难点,很能迷惑人哩!但它也给了我一种启示,终于让我想到了另一面。”
“老爷想到了什么?”谭姬关切地问。
“那就是有人利用宋太医的贪心,进行了巧妙的栽赃陷害!在我和沈千劫谈话时,我设了四个陷阱,结果他都掉了下去。首先,我说‘宋太医一家三口都出了意外’,我故意停顿看他的反应,他倒很会做戏,扮成惊诧的样子问‘宋先生一家三口却为何人所杀?’”
谭姬叹了口气:“老爷只说宋氏全家出了意外,并没有说他们全死,沈千劫不该问何人所杀。”
“不错,这一下他可就不聪明了。他怎么能知道宋氏全家都死了呢?须知我是封锁消息的,而且只命人将两个女人的尸体抬出去,却将宋先生的房子把守得严严的。除了我的四名铁卫庄丁和凶手,谁都不知道真相。但这也许是他的语误,只能增加嫌疑,不足以做定罪的凭据。然后我话锋一转,告诉他不必着急,因为宋先生并没有死,只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不能说话了。他听了,嘴上说‘那就好那就好’,喉节却急速抖动,那岂不是内心很紧张么?很多人定力很好,很会做戏,但当他们遇到刺激时,虽然面不改色,喉节却总是本能地难以抑制地蠕动。哈哈,这个经验还是开儿告诉我的呢!接着我说宋太医虽不能说话,却能写字,在我手上写了‘一千两,害我’几个字,请他参详是什么意思。我可以感觉到他很紧张,他说千两银票的事他不明白,但宋太医问过他‘五毒教’的事。这小子跟我玩鬼画符,却不晓得自己又露出了狐狸尾巴!”
谭姬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真是蠢得可以!老爷只说‘一千两害我’,并没有说是现银还是银票,他怎么知道是银票呢?何况他本该想到这是老爷设的圈套,因为宋太医若是受了极重内伤,命在呼吸之间,他一定拣最要紧最简明的话写给老爷才合情理,那几个字岂不是令人莫名其妙?”
云遮天哈哈朗笑道:“芙蓉呵,他若事先拜你为师,一定不会输得这样惨!”
谭姬嗔怪地朝他身上一偎,端起酒杯举到他的唇边:“老爷倒会消遣人!他犯的都是明显的错误,妾身受老爷熏陶二十年,这点关节再看不出来,岂不是在骂老爷么?”
“怎么是在骂我?”
“什么人娶这么笨的女人?一个傻老公嘛!”谭姬猫似地在他怀里摩挲着螓首。
云遮天听罢哈哈大笑,抚摸她的云鬓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不过,当他听说宋太医没死时,他心里一定吓慌了神,犯这个错误情有可原嘛。”
谭姬问:“老爷的第四个陷阱是什么?”
“我陪他朝外走时,突然问:‘要是一个人先服了一种叫“恨入骨髓”的奇毒,七天后再服下“龟涎丹”,那会怎么样?’他听了我的话,肩头一抖,明白我已经知道他用什么手法谋杀了石铁心。我这是给他一个出手的机会,谁知他竟装傻装到底,我只好不和他玩了,点了膀胱经络的几处穴道,命卫士将他绑缚起来,押入地牢!”
“真奇怪!到了这一地步他居然还沉得住气,既不逃跑也不还手?他也许根本就不会武功吧?”
“这怎么可能?他若不会武功,那么用化骨绵掌杀人灭口的又是谁?”
“他没有同伙么?他怎么敢一个人在老爷眼皮底下做这种罪该万死的事?以妾身之见,这件事只怕不那么简单!”
“你说得对,芙蓉。他一定有同伙和幕后主使人,否则我和他无仇无怨,他干嘛放着银饷不拿,却来和我作对?你放心,我都已布置好了。”
“老爷准备怎么处置他呢?”
云遮天哈哈笑道:“这个沈千劫沈不悔么?我看他不经历千劫酷刑,他是不知道什么叫后悔的!哈哈哈,他倒有自知之明,事先给自己取了个好名字!”
谭姬挑了挑灯蕊,打开房门朝外望了望。
丫环们都按她的吩咐回房歇息去了。谭姬回身掩好门,上了闩,春意荡漾地朝丈夫走来。她外袍已解开,薄丝内衣里,丰满的乳房轻轻颤着,乳晕在灯光下,如同隐约于薄雾中的两颗樱桃。云遮天怦然心动,伸手揽过她窈窕腰身,两人相拥着朝宽大的床榻走去。
谭姬含羞地给他宽衣,悄声问:“老爷,还快活得动吗?”
“若不是因为你,我倒还想再娶十房呢!”
“你闭上眼睛,不要看呵。”
谭姬说着,拈起他的内衣遮到他的脸上。云遮天笑道:“二十年了,你的身子我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芙蓉,你……”
云遮天的话突然停住,脑袋中嗡地一声,仿佛有一万只黄蜂炸了窝——
谭姬的手在他的胸腹诸穴连拍七掌!
云遮天在她拍下第一掌时心中一愣,在她拍下第二掌时大惊,待要反抗之时,脸被遮住了不说,真气也提不上来,谭姬平时柔若无骨的手却已变得坚如铁石,利如鹰爪,扣住了他右腕的脉门!
云遮天!
大名鼎鼎的云遮天,威镇武林的云遮天,英雄一世的云遮天,经验丰富的云遮天,精明过人的云遮天,纵横江湖的云遮天,说一不二的云遮天,独霸中南的云遮天!
云遮天去年刚刚过完六十大寿,那时他已身经大小三百六十战,是武林公认的数一数二的老英雄!
要是说他勇闯江湖风浪,力挫群雄众枭的惊险故事,只怕一个月也说不完!可他现在呢?现在他偏偏在自己固若金汤戒备森严的家里、在自己最心爱娇宠的女人的卧室中翻了船!
云遮天并非没有败过,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斯而败!
陶醉在胜利和爱意中的云遮天,简直不敢相信既成的事实。这不是梦么?这就是谭姬么?柔情似水,善解人意、殷勤体贴的谭姬?
云遮天连半招都没有施出,可是他败了,这是他一生最大最惨最不可思议的失败!
但云遮天毕竟是云遮天,惊慌诧异震怒的情绪很快被抑制住,他很快就接受了既成事实,安静地望着依旧巧笑嫣然的谭姬。
谭姬把他推到床里,坐到他的身边,笑盈盈地问:“老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的感情一定很复杂吧?”
“不,”他平静但不无懊丧地说:“我现在只有一个感觉。”
“恨不得剁碎了我?”
“一刀割断我自己的喉咙。”
“嗯,这才是云遮天!不过你也不必太自责,我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说明你绝对是个了不起的难以对付的高手!”
云遮天苦笑:“能在此时听到你这么高的评价,我死也瞑目了。”
谭姬道:“你刚才说沈千劫由于惊慌而犯的错误情有可原,那么你自己就更不必自责了。公平交战,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否则我早就下手啦。你失败了,是因为我按照你教的原则胜了你——永远要选择最切实有效的手段——这真是令人受益无穷的格言箴训!至少已经有二十五年了,我要全力对付的目标就是你,而你却绝对想不到我竟然会武功,竟然会对你下手——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十年之久,他这样一位名动天下的老江湖竟然不知道睡在自己身旁的爱妾是谁!
天大的玩笑,也是天大的事实!
他现在相信了,谭姬当然不是谭姬,但她是谁呢?
不管她是谁,她若杀死他的话,他都不会怨恨她,他只能恨自己。二十年前,他不惜一切地将她娶到手,却不知道竟是在自己的卧榻上蓄养着一条美丽的毒蛇。如此可怕的错误,只怕阎王爷也不会原谅他。
谭姬微笑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刚才对石、宋二人被谋杀的分析大都正确,我的确佩服你的眼力、见识和头脑,始终如此。你想不想听听这个故事?”
她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她还在等什么?
不管她等待的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云遮天的机会了。潜忍二十年深藏不露的谭姬,一旦发难,必已胜券在握,计虑周详。
云遮天笑了笑:“如此有趣的故事,我怎么能不想听?”
“沈千劫了解宋太医的情况,按照我的计划,他在那天晚上去宋太医的家,说他在城中碰见了一个人,自称是其小妾的弟弟,有事要见宋太医,先送十两黄金为礼。宋太医大喜,翌日携妻妾到指定的地点来见面,他见到的当然不是他的亲属,而是易容之后的我。我自称是石铁心的弟弟,送他一千两银票,请他在七天后的晚上开始,分别把五剂龟涎丹给石铁心服用,石铁心伤愈后另有重金酬谢。他一来贪心,二来见我一掌拍碎庙中石案,不敢不应,三来他不晓得‘恨入骨髓’之奇毒。而在他离庄的当天,沈千劫已给石铁心服下了那种奇毒。分别时,我在他们身上巧妙地种下了化骨绵掌的阴劲,警告他们绝对不许泄露。就算我不警告,他们也不敢泄露的,他们怕你。
“其实要谋杀石铁心,我们有很多的办法。所以颇费周折,就是故布疑阵,惑乱你的视线。那张银票,是我的得意之笔,如果不是沈千劫惊慌致误,你只怕永远也猜不透宋太医和那张银票的关系。只要拖过今夜子时,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惜,我本来是想用那张银票诱你上当,以便保住沈千劫,可我还是低估了你而高估了沈千劫。
“你的推断只有一点错误,那就是沈千劫根本就不会武功,更不会化骨绵掌。他的确是个书生,的的道道的郎中。”
“那他凭什么加入‘五毒教’?”
“‘五毒教’?他根本就不是‘五毒教’的人,他只是个痴心的书生而已。”
云遮天听了,不禁脸上变色,问道:“你们,原来你们俩……”
谭姬笑笑,道:“那一年我十八岁,跟师父在深山学艺,不期遇见他。他一见我之后,就跟你当初一样,发了痴。咯咯咯……但我一心学艺报仇,并没有理他。我下山以后,混入那家戏班子,渐渐接近云水山庄,希望引起你的注意。不料和你成亲的前一天,他竟又找到了我。我虽然很感动,但不希望因此坏事。谁知成亲四年后,有一次我出庄,竟又碰见了他。他默默地跟我很远的路,很知趣地不乱讲话。后来我引他到一个不是云家佃户的农家,成全了他那感人的心愿……”
“云花是他的……?”
“那倒不一定,因为我回庄后你又要了我。花儿就是那天怀上的,究竟是你们俩谁的种那可只有天知道了。”
云遮天闭上了眼睛。这种刺激,也许比杀了他更教人雅以忍受。
“这个痴人为了能够天天见到我,竟去学了医,然后受聘入庄。他很乖,从不找麻烦。为了不影响我的计划,这几年我们很少有过那种事。”
“不管怎么说,二十年的夫妻生活,你的确给了我难以替代的幸福和快乐。”
“你能想得开那就最好。这些年来我的确生活得很幸福,我也很感激你。如果我不是风家的后代,我倒很愿意做你的女人。”
云遮天脸色大变,眼中掠过惊异和惶然之色,问道:“你说,你是谁的后代?”
谭姬的神色变得严肃而庄重,缓慢而坚决地说道:“我是风家的后代!风无涯的女儿!我叫风飘萍!”
云遮天痛苦而惊悸地闭上了双眼。
汉高祖做过一首很著名的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土兮守四方!
这首诗千百年来传诵不衰,但四十年前的武林之所以对此诗格外感兴趣,以致于习武之人不晓得此诗的特殊含义就不能算做入道的武林人,是因为武林中有两个名声鼎盛如日中天的大英雄大豪杰——
风无涯和云飞扬!
这两个名字被武林连提并论有二十年之久,不仅因为他们是武功相若的大英雄,更因为他们本是同进同出的结义兄弟。这两个情同骨肉形影不离的好兄弟,一向联袂纵横并肩闯荡。风无涯是将门之后,云飞扬是武林世家子弟,他们很年轻时就出了名,到了中年时,他们已经共同创下了武林中人无可匹敌的事业,营建了赫赫有名的风云堡,经营着从赌场到酒楼从武馆到镖局所有可以赚钱的行业。认识了这两个人,就有了自豪的资本;而你若说是风云堡的朋友,就算你不会武功也没有人敢欺负你!
风云堡的资产、势力、义气、武功是天下第一的!
风无涯的“大风刀”和云飞扬的“云家刀”都各臻一流,而若风云联手,的确没有人能做他们的对手!
整整二十年之久,风无涯和云飞扬的名字是风云堡的骄傲,而风云堡则是武林的中心。在其鼎盛的时期,武林中有四句歌谣,说的是武林中最有名的四大高手及其出身和武功:“大风朔漠,云水江南,剑寒渔阳,风流天都!”
那是一段光荣的历史,辉煌的历史,英豪的历史,可歌可泣的历史!
然而,那也是惨痛的历史!
风云堡突然发生了可悲的巨变……
那时候,云遮天刚刚二十岁,巨变从他行加冠礼的那一天开始——
……
云遮天从来没有向人提起过那段往事,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段往事。
云遮天对云水山庄的事业当然感到骄傲,但当听到人们奉承他时,他的内心总不免感到刺痛——云水山庄的资财产业声威荣耀,连当年风云堡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风无涯,风无涯,那位待他如亲生父亲的幽燕大汉,那豪爽豁达的气概,那超卓不羁的潇洒,那嫉恶如仇的刚烈,那两助插刀的义气,那惊人的内功,那可怕的钢刀……这一切,他当然都忘不掉!
就算忘掉了,他现在也一定已经想起来,因为谭姬——风飘萍就坐在他的身旁!
风伯父的女儿不但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而且已在他的要穴上用化骨绵掌的阴毒功夫拍了七掌!
他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风飘萍的目光犀利如刀,神色冷酷,嘴角却偏偏带着可怕的笑意!
云遮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是仇恨,是不平,是掩饰着的悲愤!为了复仇,为了今天,她付出的代价实在很沉重!
他叹了口气。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给风飘萍,但他只是叹息一声,用甘心受死的语气问:“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哼!亏你还是个聪明人,若是只想杀死你,二十年的时间里我至少可以杀死你二千次!”
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自从新婚之夜,她在他的身下呻吟并抱紧了他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防备过她,而她在每一次的欢爱之后,都可以杀死熟睡的云遮天。她所以迟迟不动手,说明她并非单纯地为了复仇,她还有更深的目的。他刚刚还想说她用这种办法复仇,对她自己也未免太残酷了,但他现在明白,嫁给他的复仇方式虽然沉重,然而无论她还有什么目的,这种手段都是最切实有效的。
风飘萍道:“那时候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风云堡的历史你一定都还记得吧?”
“我记得。”
“云家刀那时候虽早已成名武林,但并没有现在的云水一百零八路,而只有所谓的水路七十二招,你一定明白吧?”
“我明白。”
“所谓的云水一百零八路刀法,其实前三十六路就是从‘大风刀’化来的,令尊云飞扬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知道。”
他虽然知道,但并非是云飞扬告诉他的,而是风无涯亲自传授给他的。
“但是有一套更可怕的刀法,也是一门更厉害的武功,是先考风无涯从古夏朝的神秘卦书《连山》中悟创的,其刀法如山之出云连绵不绝,其象雄浑其式精奇,这门连山刀法你也听说过吧?”
“听说过。”云遮天的回答仍很简洁。
“这套刀法和《连山》卦书连同一笔绝大的财宝都埋藏在一个神秘的地点。当年风无涯和云飞扬将藏宝图一分为二,各自收藏以备不测。这件事你更不会忘记吧?”
云遮天的脸色变了,但他仍然明白地承认道:“这种绝大的传家秘辛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自然不会忘记。”
原来风飘萍是为了得到另一半藏宝图!
外面传来更鼓响和梆子声。子夜将至。
风飘萍冷冷地问:“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云遮天一下子变得很苍老,但他的声音仍很镇定而且坚决:“我非常明白。可是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风无涯风伯父被害虽然我父亲确有责任,但他既不是凶手也不是布置阴谋的人。当时……”
“够了!我想听到的不是这些!我只要知道他们是结义创业的弟兄而一个惨死一个安享富贵这就足够了!”
“风云堡从那以后也毁成了瓦砾废墟!”
“那是你们父子咎由自取,遭天报应!”
“你既偏执一念,那就随你的便吧!”
风飘萍忽然笑了。笑容可爱,那含义却不可爱。“我很佩服你。这些年来,这段往事你从没有提起过,所有可能藏宝的地方我也都查遍了,所有应该使用的手段我也都用过了,可是我依然一无所获。很好,很好!可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那么精明睿智,怎么连眼前的形势利害都看不清楚?如果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的东西,那么子时一到,这云水山庄就会变成一片火海,男女老幼就会血流成河!”
“哼!庄中还有四百名刀手。他们不会都是你的同谋吧?”
“当然不会,我在庄子里的同谋连十名都不到。可是,一旦庄中起火,那么神龙会、五毒教、桃源山邪教和西凉门等四路人马就会立即杀奔而来!云水山庄虽然森严壁垒,但东西寨门却一定会应时而开,这个关节我当然不能忽略。而你最料想不到的是,”她格格笑道:“我既然能在酒里给你下毒,难道大厨中就不会下毒?不等交战,你的四百勇士只怕早就变成瘟鸡了!”
云遮天不能不感到绝望,全身渗出冷汗。他知道风飘萍绝对不是在吓唬他。从她动手的那一刻起,他就相信她是他一生中从没有经历和见闻过的最可怕的敌人,最厉害的克星!
不管她的行为和风无涯的作风多么不同,但她无疑禀承了风无涯血液中最有力量最令人震慑的品质: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只要你交出藏宝图,我就可以免去云水山庄的这场灭顶浩劫。不然,云水山庄就会象当年的风云堡一样化为一片废墟,你也会和你的家产一同葬身火海!孰轻孰重,何去何从,你不必要我指点了罢?”
“哼,我并不是小孩子,你也不必再骗我。你这些年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象今夜这样对我下手,但是你没有。为什么?因为杀了我并非你唯一的目的,因为那一半藏宝图你志在必得,因为你没有全胜的把握,因为你就是要等待良机而必欲将云水山庄一举毁灭!所以,无论我说不说出藏宝图,云水山庄都已是在劫难逃!我云遮天一生刚烈,纵横天下,从没有受挟于人,也没有做过本利双蚀的买卖,这一点你也定很清楚吧?”
风飘萍冷笑道:“你做了鞑子国的顺民,这算不算受挟于人?”
云遮天怒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也算不得受挟于人!何况老夫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也不是不明白!是了,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极力怂恿我降清了。”
风飘萍冷笑道:“这就叫釜底抽薪,令武林豪杰不耻于你的为人,断绝和你的交往,令你羽翼自除!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不,我不后悔。清军重兵压境,为保住全庄生口,老夫即令骂名千古亦自不悔!”
“好一副大义忍辱的英雄气概!其实说穿了,你也是为自己!只有保住了云水山庄你才能保住自己的富贵尊荣,对不对?你若真为全庄老幼着想,那就交出藏宝图!”
云遮天哑然。风飘萍的话的确击中了他的要害。他当然有私心,很重的私心,但他从来都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只不过他的机会也实在是一点都没有了。没有人会来救他,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现在的险恶处境,甚至庄丁刀手们都在佩服他称赞他:瞧我们老爷是何等高深的定力和豁达的心怀,庄子出了这样的大事,老爷却镇定自若,依旧在爱妾的床上风流快活!
他的确躺在爱妾的床上,只不过既不风流也不快活,却是命悬她手,一败涂地!
“风飘萍,你今年四十岁,风伯父遇难时你可能刚刚落生,当时灾变的复杂和突兀是你不能想象的。但你今天至少应该明白一点,风伯父死难之事,我是无辜的。二十年的夫妻,你总该清楚我的为人吧?二十年的夫妻,我又待你如何?二十年的夫妻,难道你真的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上一代的仇恨,难道一定让它延续无已?”
“你不必说了!如果我不是风家的后代,我愿意来世都做你的女人。可我是风家的后代,我是风无涯的女儿!他死得太惨,太不公平,太叫人寒心,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那么你杀死我好了,又何必连及无辜?”
“说得轻巧!我问你,风云堡的产业是不是有一半归属风无涯?风无涯被害后,他的亲人至友是不是都相继被害?风无涯和云飞扬共创基业,可他最后得到了什么?风云堡既化为废墟,那么云水山庄的繁荣是不是够长了?”
“说得好!可你想一想,云水山庄即将化为灰烬,而我又中了你的化骨绵掌,我会不会将那一半藏宝图交给你?”
“你若肯听话,我并不想杀你。”
“我中了你的化骨绵掌和酒中之毒,难道还期望产生奇迹么?”
风飘萍笑道:“这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能下毒,也能解毒;能用化骨绵掌打你,自然也能消除它的阴劲。只不过你从此后功力全失,形同废人。格格,我想知道你面对烈焰冲天血流漂杵的家业庄园,心中会不会很痛快很得意?格格……”
更鼓声打断了她的笑声,俩人都沉默了。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飘萍屈指如钩,扣在云遮天的喉咙上。
有人扣门,沉重而急促。
“老爷,弟子云光,有万分急要之事求见!”云光的声音十分忧急。他今夜督责全庄的守卫。
风飘萍用睡意朦胧的语气问:“谁呀?”
云光忙答:“夫人,我是云光!”
风飘萍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来吵扰什么?”
云光急切地说道:“若非万分危急,小人绝不敢打扰夫人休息!”
风飘萍点了云遮天的哑穴,放下帐幔,打着哈欠,懒洋洋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云光道:“启禀夫人,云彪带人在庄外巡逻,被人打成重伤……”
风飘萍打断他的话:“哦,这么点小事,你也大惊小怪的!你找郎中给他治伤也就是了。老爷刚刚睡熟,你下去罢!”
云光急道:“不,夫人!请夫人务必叫醒老爷,迟则危矣!”
再不开门只怕教人起疑了,风飘萍打开了房门。云光一见,大吃一惊——在门前纱灯的映照下,只见她的软缎睡袍半开半合,露出雪白丰腴的酥胸——云光急忙低下头,惶然道:“奴才慌疏,夫人恕罪!”
风飘萍向他身后张了张,见无别人,心喜道:“天成全只来这傻瓜一个人!”
她笑吟吟道:“你进来说话吧。”
云光不敢抬头:“奴才不敢!还是请老爷到议事厅去吧!”
她笑容妩媚,声音柔腻,“老爷正在更衣呢,要你进来说话!”
说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云光半信半疑,不敢挣扭,进了房子,风飘萍随手掩上门。这是豪华的起居厅,穿过起居厅才是宽敞的卧室,中间有一月亮门,挂着缀饰珍珠玛瑙的珠帘,将二者分隔开。
云光尚未看清起居室的布置,冷不防风飘萍从背后出手,拍闭了他的数处大穴。云光先惊后疑,问道:“夫人,奴才犯了什么罪过?”
“没什么,只是你不该来这儿!”
“奴才有生死交关之事要禀报老爷!”
“你说吧,我听着呢。”
“奴才要面见老爷!”
“放肆!你怎么敢顶撞我?”
云光一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变化——四夫人再不是平日的谭姬了!
云光大声喊道:“老爷!你怎么样了?”
风飘萍伸指点了他的哑穴。“老爷还没有死,你现在号丧还早了点!”
说着,抓起他的腰带将他拎入卧室,但刚一挑起珠帘,冷不防斜刺里冲出一拳,捣向风飘萍的右肋!
风飘萍大惊,疾撤身闪避,这一拳及肤而老,失了力道。但她吃惊的程度却不亚于被人当头一棒!惊虽惊矣,她的反应却极快,左手松了云光的腰带,右掌已切向偷袭者的小臂!
偷袭者是个少女,年纪堪及双十,容色秀丽,穿着夜行衣。
这年轻女子一击不中,急收拳换掌,一招“童子扑蝶”拍向风飘萍的面门!
风飘萍左掌上撩,右手骈指点向女子的膻中穴,这一招叫“拨云指路”,是黄山派摩云掌的招法,阴柔灵快。
她的招法快,那姑娘的动作也不慢。右掌急撤,左掌由下向前上方弧形挑起,屈肘钩挂,破了她这一指。风飘萍一见她用的是通臂拳的挑掌,心中奇怪,左掌却已切向姑娘的腰部……
这姑娘招法很精奇而博杂,身动极为灵快轻盈,却不肯和风飘萍对掌硬抗,不等招式用老已然收招换式,似是游斗戏耍。但风飘萍绝非等闲庸手,十招一过,已稳占上风,招招抢功,手法阴辣!
那姑娘突然大叫:“死人哪!快来救命!”
死人怎么能救她的命?
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冲进来,口中道:“事情急,非礼勿怪!”
云光一见大喜,这人正是给云水山庄送信的少年侠客柳如笑!那姑娘,自然是秀儿!
风飘萍却不认得他,厉叱一声,掌击秀儿的同时,右腿后撩,高抬弹踢,击向柳如笑面门!
柳如笑见这闪电般的腿影踢到,本可以举掌硬抗——手是两扇门,全仗腿打人。腿力最大,忌讳硬抗,但柳如笑神力惊人,内功独步天下,自然不惮于硬抗——只是他已知这位夫人是云花的母亲,伤她不得,所以举掌朝她足踝处轻轻一推,身形斜进,已到她的右侧。
风飘萍见他敢迎接自己这一脚“倒踢天门”,以为他武技不行,待被他一推之时,心中可就大惊了,他的推力柔和而强大,显见内功甚高!这时,柳如笑已到她的身侧,她右腿回收,疾速划一小弧朝右侧弹出,足尖击向柳如笑的小腹丹田,劲辣快捷!
柳如笑以为他那一拨,风飘萍必定立足不稳,身形斜进的同时,左掌已拍向她的肩井穴,想使她不再攻击秀儿,却不料拍中她肩头的同时,她竟然已施精奇的“蛇盘腿”,踢中了自己的下丹田!
风飘萍一足踢中,自己的肩井穴也被拍中,但她最惊愕的不是他电光石火般快捷的身手,而是自右足尖却抗生出一股雄强无俦的巨力,将她身不由己地倒推而出!她只好借力翻跃,不然腿骨必断!
这股反弹巨力,竟将风飘萍直推送翻飞,落到床上又将床榻震碎这才消去!
风飘萍一时惊恐得说不出话来,不能相信这少年人的护体真气竟能爆发出如斯巨力!她不知道柳如笑非但内功独步天下,一岁时因发生姑苏血案,负伤的柳南风托孤之时,以密宗手法将自己的大半真元灌顶而入他的中脉,是以他有奇特的护体真气,遇击则生,打击力多大,反击力也就多大。
风飘萍跌坐于地,袍襟全开,玉乳酥胸毕露,嘶声惊问:“你,你是谁?”
柳如笑见状大窘。她是云花的母亲,自己看未来岳母大人的裸胸那可不雅,于礼不容,急忙扭过脸去,道:“在下大圣门柳如笑,冲撞夫人,多多包涵!”
“你就是柳如笑?花儿呢?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风飘萍惊疑地问。
秀儿过去拉合她的袍襟,道:“我们嘛,是在追踪神龙会时听到他们要夜攻云水山庄的消息才夜闯宝宅送信的。你是云花的母亲?那么你就是他们的内应喽?”
柳如笑和秀儿追寻怜红不见,却发现很多形迹可疑的人朝云水山庄而来,并听他们提到“云家刀”的字眼儿,就上了心,一路跟踪而来。见这些人都藏身野外,天色将晚,断定他们会在夜间举事,恐怕不利于云家,就在附近转悠,发现了一间颓败的旧庙,于是藏身于内。不料进庙后发现了七天前风飘萍吓唬宋太医而击碎的石案,俩人都很吃惊。
“秀儿,你瞧!这人会内家阴劲掌法,不但能击碎石案,阴力竟能将地上的青砖隔空震碎,当真厉害!”
正参详间,忽听庙外有说话声。其时天色已黑蒙蒙的,秀儿拉起他的手,俩人急忙从后面的墙洞钻出,伏身于及膝高的草丛中。
听见有一群人进了庙,搜索之后便生起火来,说话的口音是兴庆府(今银川)一带的土味儿。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吧。亥时以后我们朝云家前进,在庄外与神龙会的人会合。”
听口气,他是领头的。这人略停后接着说道:“云家刀是武林八大名刀之一,势力也很强大,庄中有四百余名久经训练的刀手,交战之时不可轻敌!”
一个声音道:“三哥说得对。不过你们可以放心,这次掌门亲自出马,又有神龙会,五毒教作配合,咱们是贏定了!而最关键的一点,我现在可以透露给你们,那就是庄中有人给我们作内应!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送信人说其地位仅次于云遮天!”
“里应外合,我们就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血洗云水山庄,给铁心大哥报仇!”
庙外的柳如笑和秀儿听得惊心动魄!
“他们是西凉门的人,给石铁心报仇的!”秀儿附在柳如笑的耳根低声说。“他们有这样的内应,云家这回完了!”
柳如笑低声说:“快去给云家送信!”
俩人悄然起身,离庙远了,放足便奔,忽听黑暗中有人喝道:“什么人?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