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峰长老和监院等人听到这里,各自核计道:原来野鹤道长是死于莲花洞秘关之中,并没有乘鹤飞仙呵!这样重大的秘密我们却都被蒙在鼓里,哼!
朝阳长老道:“却不知野鹤道长是怎么死的,可有什么遗言?”
铁剑道人呷了口香茶,叹道——
我进秘洞后发现野鹤道长在刻有“希夷剑法”也就是“无极冲虚神剑”的石壁下,被他的佩剑刺死钉住,剑入石壁深达半尺!联系他所留下的八字偈语“诸魔在心,心绝魔灭”,以及他死时的姿态,可以断定他是自杀。因为他将“希夷剑法”泄给了殷蕊,所以他就自杀在那面石壁下以示悔过自惩!
莲花洞内的秘关是野鹤道长昔日御鹤飞行时发现,不知是哪代祖师所造设,在他禅让掌门时曾告诉过我,说此处唯华山派的掌门人可以入内。但依理推测,他必曾带殷蕊来此。他陷入情沼欲潭难以自拔,但良知并没有泯灭,在尺素之上留有四字血书“祸在峨媚”,意以警我。我当时性傲气操,立即带此尺素血书前往峨嵋,推断所谓之祸,当指栖霞师太门下的那位面遮黑纱的神秘弟子。
因为事涉野鹤道长之隐私,难以披发于众,所以我与她单独约谈,责问她所作所为,意欲何在!她揭掉面纱,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艳美惊人的女子,心跳极为剧烈!她泪眼含愁地告诉我,听到野鹤道长的不幸她很难过,但她说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道长的事。野鹤道长自始至终,也的确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怨尤指责她的话。她说自己出身不好,又在江湖惹下艳名,所以立志投身紫薇门苦修,以示自惩。她又说如果我不相信,半月以后会有人来证明她的清白。
我当时不知中了什么邪,多半相信了她的话,自恃剑术超人,就在半个月后重上峨嵋。果然有七个人,都蒙着面来见我,自称是各门名派的掌门,他们表演的武功剑术也都非常高,声称特来证明她的清白。
殷蕊问:“你们中有谁愿意为我而死?”
果然有人拔剑自杀。她又问:“还有谁愿以死证明我的无辜?”
又有一个人拔剑自杀!
我当时非常好奇,但扪心自问:如果能和如此美艳绝世的女子相好一日,只怕我也甘心为她而死。所以当她置酒上菜时,我竟不由自主地留下来喝酒,当时我若离开,只怕也没有后来的劫难,但那时的确觉得如果离开,便显得我胆气不够了。
所有的酒都是新启封的,所有的酒都经她和众人先饮过。但我饮过后,还是中了她的毒计。我发觉中毒后强自镇定,佯装无事而告辞,却遭她和众人追杀,幸而我当时身体强健,幼习内功,能勉力支撑不死,但脸上身上多处负伤,若非栖霞师太现身冲散他们,我这条命一定逃不过她的毒手!
幸为华光救后,得以不死。但峨嵋山已送来请柬,说栖霞师太禅位于她,她道号紫宫,接掌紫薇门。我知道她的用心。如果我讲出实情,率华山派问罪,则栖霞师太性命难保,两派子弟也必会喋血残杀。我受野鹤道长之拜托,要保全华山派,所受之灾,全由我智计失当误中魔道而起,怎能让华山子弟为我罹厄?
……
所以他独入南峰老君洞秘关疗伤。
老君洞内的泥潭原有疗伤之神效。
外伤初愈,他就顺秘道下山了。
以尸解成仙之说来解释掌门易人,能令她有所忌讳。她不知四峰长老是否尽知其秘,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十年之后,他内伤既愈,铁剑秘术也全部修练成功,便以假面剑客的身份悄然行走江湖,打探她的动静。
说也奇怪,他虽身受她的荼毒,十分恨她,却也难以忘怀她那惊人的美貌!
八剑联盟追杀柳如笑的消息他很快就知道了,所以他暗中注意八剑联盟的动向。
他们追截丁香时,放树拦路的三个道士就是她杀的,他目睹之后,心中恻然,又恐她剑术修成;所以暗以寒箫示警,希望她能收敛恶行。
另外,他也希望能暗中查察她的全部阴谋和同党。
“如今她既自食恶果,我也该走了。”
“盟主要到哪里去?”
“我再也不是什么盟主了,也不再是什么道士!我现在是‘铁剑门’的传人,我要出海去寻找恩师‘铁剑神龙’和同门师兄!无量天尊,愿神灵福佑华山!”
说完,铁剑道人决然而起,飘然下峰!
一个月后,一条大船扬帆驶离海岸。
船头上,一位头戴黑色雨笠的健汉,斜挎长剑,静静地伫立,眺望苍茫无际的大海。
令四峰长老吃惊而又愧然的是,无论他们怎么挽留,华光都坚决要辞去掌门之位,他甚至连住在青柯坪西道院的夫人都没有见,就独自一人,步铁剑道人之后尘离开华山。
去与留,本就属于缘份。
华光被囚之时,豁然开悟,他决不想再勉强自己。
他披发仗剑,大笑出门!
华岳古镇,酒肆。
虽然有两位丽人相伴,但他心情却不太好。他闷头喝了不少烈酒。
西门独秀用足尖轻轻踢他。
“喂,你是不是还在想妙云那件事?”
柳如笑摇头:“我为什么要想她?”
其实呢,秀儿的确说中了他的心事。
如果一个姑娘要跟随你,你不同意她就恨你,非但恨你还要诬你,而你本来是救了她的命的恩人,最后她还自杀在你面前,临死还要用最后一丝力气刺你一刀,碰到这种事情你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殷蕊和妙云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殷蕊也是因为对“天都少侠”的爱变成为恨,才逼使她想做成“绝剑天尊”。她临死前说的话真叫人怵目惊心!
这种爱不可谓不强烈,但爱为什么能变成强烈的仇恨?
——女人真是最可怕最古怪的!
只是这种念头他不能说出口。
如果他那时答应妙云,妙云也许就不会死,也不会搞出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曲折!
秀儿问:“你若不是想她,为什么不高兴?”
柳如笑道:“我不知道,我也莫名其妙。”
云花刚要开口,忽听身后有人接话——
“我知道!”
柳如笑一怔:“你知道?”
接话的人面容悴憔,似乎久病初愈,但双眼却格外放光,熠熠逼人!
此人年纪在二十岁左右,身材劲瘦,穿一身不太合体的灰布袍子,手拎两只酒坛,大模大样地坐在柳如笑的对面,将酒坛放到桌上,拍落一只的泥封,咕咚咕咚喝起来。
一口气饮下半坛,才抹了抹嘴,道:“大名鼎鼎的柳少侠虽然有美人相陪,却心境不佳,原因是他很少遇到真正的英雄好汉!很多浪得盛名的人一听到柳少侠的名头,都变成了缩头乌龟,所以他的心情就不好!不过,你遇到了我,你的心情立刻就会好起来!”
这人的话真有意思,柳如笑忍不住笑了。
“如此说来,阁下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喽?”
“不,我只不过是带给你一个好消息!中南云水山庄的大公子云开不但敢公然向你挑战,而且还抢走了你的女人,成亲的吉日已经定了!”
云花大怒:“你胡说!”
柳如笑道:“只怕云开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相信他做事光明磊落!”
那人大笑:“哈哈哈!你说得不错,云开果然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信你瞧!”
他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啪地一声响!
大红柬帖!婚礼请柬!
柳如笑取过,展开——
他的剑眉立即就紧皱起来!
请東是用古奥的文言写成,大意是云开和素音定于六月初十“金粟如来降生之吉日”举行婚礼,恭请某某光临云云。
柳如笑放下请柬,酒杯被他捏得粉碎!
他不能不愤怒!
他从秋萍口中得知素音对他有刻骨铭心的相思,她怎么会嫁给云开?
如果云开不曾向他挑战那也罢了,而今令天下人都知道云开公然夺了爱他的女人,岂非有意折损他的面子?
他对云开本怀好感,却不料云开竟会做此等卑鄙之事!
云花既惊且疑:“哥哥早已定了亲,怎么会突然和别的女子结婚?”
那少年道:“我听说嘛,云公子为这位美艳绝伦的素音姑娘神魂颠倒竟致疯魔,所以云遮天老庄主决意满足爱子的心愿,先迎娶素音做个偏房小妾以给云公子冲邪!”
秀儿用心打量这个少年,问:“你是谁?”
“我叫丁香!”
丁香?柳如笑剑眉连扬:“你的伤好了?”
“多承挂念,好了!”
秀儿问:“你为什么拿这东西来?”
丁香道:“我只是希望他高兴而已!”
柳如笑当然不会高兴,他明白丁香也绝不是为了让他高兴才来的!
丁香为倭刀所伤后,失血昏迷,伤势甚重。幸有悬刀居士和柯夫人在,一应灵膏妙药统统给他用上,才保住了一条命,送入密室静养。
但他却不辞而别,偷偷跑了出去。
悬刀居士、老长生、柳如笑和怜红母女分头寻找,但没有找到。
受过特殊训练的丁香,无论追踪和逃遁都是一流的好手!
是夜有小雨微濛,他忍着刀伤的剧痛在林丛草间溪水沟谷中艰难跋涉。
他浑身很快湿透,每走一步都会牵动刀伤带给他巨大的痛楚,冷汗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使他不得不时常拭目甩头。
不久雨停,但乌云蔽天,星月无光。
丁香强自支撑,到启明星终于出现时,他实在支持不住,重重地摔倒了!
他感到头热口渴得很,就爬到一处水洼中,大口大口地喝了一阵子积雨,把脸贴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躺了好久,才略觉清醒。
他挣扎起身,又朝前走。
他只挑山间荒僻之处而行,怕悬刀居士等人追来。他不知道柳如笑也到了庄上,并且也寻找过他。他不想再见到柯夫人和怜红。
他对怜红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爱意,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崇拜的感情。
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但放到他的身上则不正常了!
这种感情违反了他的原则。
那种原则是他在严酷诡变的生涯中必须牢记不忘的,长期苛酷的训练使那些原则已成为他的习惯,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绝对冷酷无情!不能相信任何人!
因为难以自制的感情,才使他疏于防范,被“狼之谷”的忍者砍中刺伤!
假若能为怜红而死,他也许并不悔。
可是他没有死。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不配称为一名职业杀手!
爱,使他产生了恐惧。
他不怕死,一点都不怕。十几年严酷的训练,从要命的美色和美酒、阴谋和机关中逃生并成为佼佼者,他对死亡早已麻木。
但他害怕爱,尤其是当他也渴望爱的时候,他更加恐惧,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爱会使他软弱!
软弱是武林人的大忌,江湖人的大忌,更是杀手的死忌!
晨光熹微。
他又一次狼狈跌倒。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跌倒了,总之他的全身已都涂满烂泥。他伏在草丛中,喘息声近乎呻吟。
他真想痛哭一场,为自己的软弱而哭。
可是他不能哭,因为流泪也是一种软弱。
他为自己感到悲哀。悲哀的并非他自幼孤苦的身世,也不是他难以摆脱的命运。
这一切他已习惯于不去思考。
他悲哀的是自己的逃遁。逃遁就是一种软弱。逃避他所渴望的,这还不是够悲哀的事?
但更悲哀的是,除了他自己,只怕谁也不会理解他的逃遁!
如果他完不成使命,如果他沉湎在儿女之情中,他必会受到老板的严厉惩罚!
他知道老板的惩罚有多可怕,他知道自己逃不脱老板的手掌。他固然可以心承体受,但最可怕的是这种惩罚必会移诸怜红和柯夫人,她们必会因为他而罹祸!
他逃避爱,为的是不使自己软弱;但这逃避同时也是因为爱,为了不使怜红受殃!
他忘不掉怜红,但又必须忘掉她!
这种矛盾完全搅乱了他的心。
他现在才完全彻底地相信感情为什么必须是杀手要绝对摈除的了!
伤口痛得越加厉害了。
雨后的朝阳格外红艳新鲜,青山滴翠,草木含珠。
狼狈不堪的丁香觉得浑身冷得发抖,而心头却偏偏燃烧着鲜红的火舌,令他头昏目眩!
哗啦!一脚踩滑,他从山坡滚落,澎湃一声,跌进一泓积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醒转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昏迷中挣扎出水泊,躺在一片苇草中。
太阳不见了,满天都是厚厚欲坠的黑云。
霹雳一声震响,一道闪电撕裂黑云,仿佛一条金蛇钻入苍茫的青石中。
狂风从山巅呼啸而至,暴雨随之倾盆而下!狂暴的雨!
丁香不知道他是怎么挣扎到客栈的,是不是客栈他也不记得了,总之有灯火,有人语,总之他感到很温暖,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他连续高烧了几天,水米不进,目无所见,满口胡言!
等他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卷苇席中。
他虚脱般毫无力气,但他的意识却格外地清醒了。他想笑,因为他躺在乱坟岗上,他一定是已经“死”了,有人便用草席把他卷上扔在这里,这才叫死里逃生,岂不有趣?
只是他实在笑不出。
他拼尽力气翻了个身,席筒展开,他试图爬起来,几次都没有成功。
难道我成了废人?
不会的!上苍既然没有让我死掉,我就不会成为废人!
或者成为强人,或者成为死人!这是杀手剑客必须做的抉择,唯一的抉择。
他开始静卧调息内元……
就在这时,有一物顺着他的大腿朝上身爬来,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蛇,有茶杯粗细,应有五尺长短,闻其喷信之音,应极凶猛!
他一动也不敢动。
那蛇爬上他的胸脯,居然盘蜷其上,头颈高昂,血红的信子倏倏伸缩,发出哧哧怪响!
这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蛇,白腹绿背,鳞有赤红烂花,三角形的脑袋特别大,和其身不成比例,状极凶猛!
就在这时,他听见右侧有细碎急响,一股腥秽之风贴地袭来!
身上的蛇开始蠕动,发出的哧哧怪响急促响亮!听音推测,此蛇遇到了敌人!
他很想吃掉此蛇以果饥腹,但他连眼皮都不敢眨一眨!
身上的蛇哧哧怪叫着,喷出一股股恶臭的紫黑色雾气,正向敌人示威!
另一条蛇则围着他的身体游窜,也呼呼发威,伺机噬敌!
突然,此蛇倏然弹射如电,朝大头怪蛇扑击!大头怪蛇的反应极灵敏,血盆大口准确地咬中敌方的头部,两条蛇开始在他身上翻卷扭打——
丁香知道,他的生与死,也许就决定在这一瞬间了!他的右手猛然抬起,一下子抓住大头怪蛇的颈部,左手拼力一撑,身体猛翻过来,压在两条蛇身上!
他闭上眼睛,心跳急促,全部气力已用尽,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蛇在他的腹下拼死挣扎,力道极强,竟将他的身体频频拱起,长尾探出,巨鞭一样急速凶猛地抽打他的头、背和胯部,疼得他犹如巨棍击身!
他的右手不敢稍松,他知道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在这只右手上捏着!
良久,蛇终于不动了!
但他似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调息很长时间,他才翻过身来。
大头怪蛇的脑袋已经变了形,但它的嘴里还咬着那条蛇的头!
蛇牙回钩,咬住的东西极难脱落;蛇鳞序逆,又卡住它的牙,所以它吐不出来。
在它成为胜利者的一瞬间,它给丁香提供了机会,注定了它的悲剧!
丁香无力剥皮食肉,只能吸饮它的血。
蛇血极凉,入腹后不久,腹中却象着了火一般灼热,仿佛他喝下的不是蛇血而是烧刀子老酒。丁香心中大骇,意识到此蛇必是某种灵异之物,只怕其血剧毒!
灼热的气流很快遍布他的全身,充盈鼓荡,却并无另外异状,于是心中大喜,试着将热气一点点纳收于丹田,良久竟毕,通体舒泰;再试将丹田之气驱运四肢,热气果然依法而出,循千经百脉,冲达手足!
反复几次,渐觉元气弥生,手足伸握有了力量,便撑身坐起,朝死蛇拱手道:“多谢蛇仙舍身度化,在下丁香有礼了!古人云:吉人自有天助。看来我是个大大的吉人了!”
笑一笑,站起身,环顾乱坟如山,墓碑林立,不禁又哑然失笑。
回思这些天来的经历,却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恍如隔世。
他的剑还在。心想“葬”我于此的人倒都是君子,居然没有取此宝剑去变卖沽酒,真是我的运气!
他虽死里逃生,刀伤却没有痊愈,精力也没有完全恢复,行步仍有些踉跄不稳,顺着荒野小路而下,慢慢走入数里外的小村。
忽听有人尖叫:“鬼来了!”
几个在里巷忙碌的村民一见是他,是那个他们救之不活弃尸乱坟岗的少年人,皆以为其化厉鬼,惊哄奔窜,逃命去了!
丁香笑了,想了想,不欲再惊扰村民多费口舌解释,便徒步穿村而过,心想到前面的村镇再偷或抢一匹马吧。
他已经身无分文,衣着褴楼肮脏不堪。
就在云开辞别少林寺无知方丈时,丁香疲惫不堪地从一匹马上滑落,撞开一户人家的房门,一头扎倒在人家的床上。
主人是位年将五旬的员外,举措威仪,行步虎虎生风,显然身负武功。见此乞儿般少年如无赖状,大怒道:“咄!臭花子,你是不是没长眼睛?”
“没长眼睛,我怎么看得见这张大床?”
“你是来找晦气的?”
“我是来找朋友的。阁下如果不是‘中州镖局’的二镖头,我立刻就走!”
“老朽正是。我避乱来此,你怎么知道?”
“我想知道的我就会知道。”
“请教小英雄名讳?”
“我叫丁香。”
“啊?”老者显然吃了一惊。“久仰大名!你找我有何吩咐?”
“准备一匹快马,告诉神龙会的人,就说我在此睡觉!我睡醒之前,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好了,你去吧!”
老者唯唯而退。
丁香能够七天七夜不合眼,可是他也能够一气睡上七天七夜。
当他坐到柳如笑对面时,他刚刚睡完一个好觉,精神很旺盛。
西门独秀道:“有的人真卑鄙!”
丁香笑问:“卑鄙?我还是云开?”
秀儿道:“也许都卑鄙!”
丁香毫不动怒,问她:“一个人做事,是半途而废、畏首畏尾好呢,还是坚持不懈、勇往直前好?”
秀儿答:“那要看他做什么事才能判别。”
丁香笑:“比如象西门三郎前辈那样做妙手空空的买卖?”
秀儿才要骂他,忽听四周有异动,呼呼呼……,门窗各处冲入许多人来,各擎刀剑!
有道士,有和尚,有俗家人。
七个人!七个充满敌意的人!
一个四十左右的俗家人,面目狞恶,手提一个大布袋,袋中有物攒动。他嘎嘎阴笑,声如枭号:“小子,爷爷有一袋子好东西给你!”
口袋呼地一声,凌空飞向柳如笑!
寒光一闪,口袋被劈斩成三段,柳如笑的宝刀已还鞘,人还是稳坐不动!
云花惊骇大叫,跳起身来!
桌子上血汁淋漓,蛇蝎的残体断肢犹自扭曲蠕动!
柳如笑没有作声,但他的脸色已变得十分可怕。秀儿知道,他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一名老道开口,语气凌厉:“姓柳的,贫道来向你讨还双松和三清两位道友的血债!”
这人正是崆峒山的青云道长!
他幸而不死,却一点也没有学乖。
其实他想学乖也不行,因为他的掌门佩剑是丁香还给他的。他虽然和柳如笑无冤无仇,但当他听丁香说铁剑道人复出而又去、华光辞位下山,紫宫师太死难、清玄子坠崖、玉香子失踪的消息后,他知道自己做盟主的机会来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嘛!
携蛇蝎的狞恶汉子是“五毒教”的高手。
和尚是江湖中恶名昭彰的“百步疯僧”,以擅普陀院“百步禅杖”而著名。
酒店转瞬就将成为血肉横飞的战场!
七个高手逼向柳如笑!
柳如笑稳坐不动,目视丁香。
丁香是什么来头,什么目的,和这七个人有什么关系?
丁香笑道:“柳公子果然好定力!”
说着,他端起那只没起封的酒坛,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坛酒,宜奉柳公子一饮,以壮行色!”
他掌力一吐,酒坛呼啸着,凌空疾向柳如笑射到!
柳如笑起左掌拍向酒坛!
听酒坛飞射的啸响和疾直的力道,柳如笑就知道丁香的内功绝对不可小瞧!
但柳如笑的内功独步天下,连“绝剑天尊”殷蕊都深自忌惮他,所以他想给他们一点震慑,加大掌力,强力拍出!
砰!轰——
酒坛粉碎,白雾弥漫飞扬!
坛中盛的不是酒,而是白灰!
柳如笑闭目,拔刀——
秀儿惊叫,云花惊叫!
七个人同时攻向柳如笑,剑刺疾劲阴狠,刀劈凌厉快捷,禅杖挥出逼人的罡风!
柳如笑挥刀斫砍格架,只能听音辨位!
情势危急!
但更可怕的是丁香已拔出乌龙宝剑,一剑无声,一刺如电,准确地袭向柳如笑必然暴露的空门!
柳如笑绝没有料到丁香会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来害他,他和丁香素不相识,绝无冤仇。但是人在江湖,情仇恩怨本就是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
如果没有白石灰,他绝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可偏偏就有了白石灰,他有心不小瞧敌人可已睁不开眼睛了!
生死悠关的刹那间——
秀儿的短剑格开青云的剑,但她的剑术和内力都非青云的对手,而最致命的一击来自丁香!
云花纵身扑上,扑向丁香!
丁香一闪,左手一挥就把云花打倒,右手剑一抖,又刺向柳如笑!
但云花这不要命的一击,毕竟使丁香的剑迟滞了一下。仅这刹那之差,鲜血和惨叫同时飞出——
狞恶的“五毒教”高手双手齐断,百步疯僧的禅杖被玄铁柳叶刀砍成两截,青云的剑断之后,刀锋及身,胸膛被割裂一道大口!
玄铁柳叶刀上的无俦巨力所向披靡!
柳如笑已将内力施至极境至巅!
丁香的剑已刺到——
当地一声响,一柄红绸钢刀从窗外飞来,穿破白雾,击中丁香的剑!
丁香的剑险些脱手!
柳如笑听到响声,钢刀闪电般砍向丁香!
丁香举剑格架,被震后退,柳如笑的刀反手一扫,两个使刀的俗家人被同时削中,柳如笑的刀又间不容发地砍向丁香!
当啷巨响,又一柄红绸钢刀架住了他的柳叶刀,丁香趁机脱身!
半路杀出的这人大叫:“柳少侠,我是老长生!”
白雾已消散,柳如笑闻言启目,看见满地白灰、鲜血和两具死尸、两只断手,然后去看倒卧的云花。
丁香适才全身真气充沛,云花扑来时,被他一掌就震昏了!
这一场凶险奇诡的恶战突然爆发,瞬间结束。
老长生拾起掷击丁香之剑的那口钢刀,问柳如笑:“丁香怎么会在这里跟你动手?”
秀儿见柳如笑无事,抱起云花,一腔怒恨泻向老长生:“你认识这个丁香?他这个该千刀万剐的下三滥!哼,老的少的都不会是好东西!”
柳如笑道:“秀儿,休得对前辈无礼!前辈适才掷刀,必是救我于危急,你不可胡说!”
秀儿不服气,顶撞道:“老的就非是指他吗?和尚老道,不都是老的?”
柳如笑朝老长生施礼:“老前辈何以至此,及时解围?”
老长生道:“你走后的第三天,老奴就护着夫人小姐,和老颜威一同离开了庄子,因怕那些倭奴再来骚扰,想暂时易地而居。老颜在后面护着货车,老奴则陪夫人和小姐先行。这几天,听说你上华山,老奴怕你人单势孤,就和夫人小姐急急赶路到此。夫人小姐都在客栈歇息,老奴是想上华山的,路过此地,恰好撞见了。不知丁香为什么害你呵?”
“我也不知道。”柳如笑惑然摇头。
“快把这位姑娘送到客栈去养伤吧!”
云花伤得并不重,她只是被丁香以上乘手法封闭了心经要穴而已。
云花一向自恃貌美,又是世家出身,觉得武林有自己这样身世和美貌的少女一定不多。这种感觉的确不错,和秀儿结好后,尽管秀儿的俏丽并不在她之下,但秀儿却没有她这样煊赫的家世。可是,等她见到怜红后,她的优越感可就完全被打破了!
怜红之清丽明艳,超俗绝伦,没有一丝烟火气,就是天上的谪仙!
而她的雍容高雅气度,简直就是女王!
当得知怜红就是“天都少侠”的后代时,云花知道自己的家世出身实不足以和怜红相比。川中项家,不但是武林世家,而且有人封公诰爵,势力庞大,富可敌国!
云遮天在提起“天都少侠”的四大名仆时就已肃然起敬了!
所以,当秀儿附在她的耳畔悄声说:“瞧见没有?你若是识时务,就先随我出去散散心吧,省得碍别人的眼怄自家的气。”
云花立即赌气起身,也不依礼辞别,眼中含着泪花冲出了客栈!
柳如笑很诧异:“云小姐怎么啦?秀儿,你又捣什么鬼?”
秀儿一撇嘴:“哼!你自己心里有鬼,赖我什么帐?”
“我有什么鬼?”
“鬼知道!”
秀儿也跑了出去。
柳如笑很尴尬,但他很快意识到秀儿是在吃怜红的醋了,就笑一笑以解嘲:“这鬼丫头花样最多!”
柯夫人性情淑雅,明知秀儿的弦外之音却不点破,温柔一笑,岔开了话题:“这些天不见,柳少侠因何事忧急,竟变成白头老翁了?”
柳如笑的头上仍沾着很多石灰粉。
他简略地讲了酒店中的激战。
一直含笑不语的怜红听了,不由得略带焦急地交起了双手。白玉雕琢成的玲珑双手!
“少侠既与丁香素不相识,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手段对付少侠?”
老长生道:“老奴听悬刀居士说,丁香是一个剑客,他可能是受雇于人吧。唉,这么好的一个后生,竟择友不慎,与‘五毒教’搅在一起!可惜!可惜!”
柳如笑沉吟道:“丁香这人实在古怪!我听说他曾与邪教和八剑联盟为敌,从他们手中救出过素音姑娘,可他今天却又和崆峒派的青云道长联手袭我,的确搞不清他的意图。”
老长生怒道:“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该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
柳如笑道:“这倒也不能苛责于他。他动手前曾问过秀儿,意思是一个人做事是不是应该坚持不懈、勇往直前。如果他是个受雇于人的剑客杀手,那么他只能不择手段以达目的。”
怜红起身,对柯夫人道:“娘,我去找他!”
柯夫人沉吟,道:“丁香这孩子聪明机智,而且颇有义气,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柳如笑道:“他也许并非是突然变坏的。有的剑客也有良心和义气的,比如东方一锋。”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感到刺痛。怜红要去找丁香,说明她对丁香是有感情的,至少她忘不了丁香曾为解救她而赴难受伤这一节。他心中暗叹:唉,柳如笑呵,你于怜红小姐无尺寸之功点滴之惠,而且已和龙芳及“三绝门”的佟野猫结成眷属,怎能再对这位天仙妄有非分之念!
只是怜红实在太美了,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所以虽然自责自叹,眼睛却还是离不开怜红;眼光虽似定在怜红身上,口中却不得不说出令他深感惜痛的话:“小姐若能劝说丁香回心转意最好不过了,在下也要告辞了。夫人日后但有驱使,在下愿意听命效劳!”
老长生笑道:“少侠也要走吗?”
柳如笑一抱拳:“晚辈要赶往云水山庄。前辈请多保重!”
老长生取笑道:“老奴若不保重,小姐也就会有危险了,是不是?老奴多谢少侠的良苦用心哪!”
柳如笑脸一红,道:“晚辈希望前辈安然保重,也是一片真心呵!”
柯夫人道:“老长生最爱和人玩笑斗嘴,少侠千万不要计较呵。”
柳如笑道:“在下不敢。老前辈快人快语,所言亦不过分。告辞了!”
丁香要杀柳如笑,不管为什么,他现在都只能继续想办法杀掉柳如笑。因为他既然向柳如笑动过手,手段还很卑鄙下流,他想罢手也怕柳如笑不能容他。
他和柳如笑的确毫无个人仇怨,甚至他还很敬佩柳如笑,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这是“老板”的命令。
他不但跟老板学武功,学杀人技术,也学会了服从。要活命,就得服从老板的命令!
老板告诚他:你的剑术虽然不比柳如笑差,但你的内力不是他的对手,你的使命也不单单是杀了他,所以你要避免和他正面交锋。
这当然是明智的策略。
但此刻的丁香却一心想和柳如笑正面交锋痛痛快快地拼个你死我活!
因为自从饮过大头怪蛇的血以后,他的内力突然有了惊人的进境!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见到老长生之后,他知道他使用下流手段一事柯夫人和怜红一定会得知,所以他想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和柳如笑较量!
或者杀了他,或者被他杀死,总之可以挽回不光彩的面子,可以胜或败得很痛快!
老长生一出现,他就为自己使用的手段而惭愧不已,他甚至恼恨自己,觉得自己的确很卑鄙!
他妈的!我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窝窝囊囊的!我怕他什么?不就是个死吗?
他忍受过几乎所有难以忍受的屈辱,但他无法忍受怜红的轻蔑和耻笑!
他相信怜红知道他用石灰坛袭击柳如笑,那是一定会耻笑他的!
怜红和柯夫人那至高至纯的女性之美象一道闪电击穿了他那被深锁密锢的良知之坛,那被淡漠的荣誉感和对爱的渴慕在心底里萌生,仿佛深埋旱土中的种子突然得到了天之甘霖,一种新生的欲望悄然滋长。
对他而言,这种感情是反常的。这种感情也令他绝望:他不配得到怜红的爱,他也不能得到!
绝望使他甚至产生了受虐之欲!
就让我的血或他的血来洗刷耻辱吧!
这样想着,他恨恨地握紧了剑柄。
他恨的是自己!
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两行热泪!
他仰卧在路口的草坡上,望着天上的浮云。云散云聚,此生若浮云,那么人死后能否重生呢?
柳如笑刚转出路口,心中正想着秀儿和云花,一抬头,猛然看见路口上有一人卓然当道,劲瘦遒拔,虽静立路中,却有森寒的剑气冲霄!
是丁香?
当然是丁香!
柳如笑为他身上的气质所感染,胸中豪气烈愫顿然高涨——
能与此人一搏,吾其不虚华山之行矣!
柳如笑一步一步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