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居土所讲的这段三十年前的故事令柳如笑深受震撼,他追问道:“后来呢?”
“刘云峰指了指和浦三郎,对我说:‘他已经受了伤。我们已经丢了面子,所以我不想让武林再丢面子。’我明白他的意思。和浦三郎纯为比武会刀而来,他既已战败弃刀,我们若再赶尽杀绝,非但和武义抵龉,也显得我中华武林气量太狭隘!武林人以武称雄争长,较高低判生死本合其宜,贪生怕死结怨怀仇都非豪烈磊落之流。和浦三郎虽然偏激辣手,但并不算出格。中土武林的人若到扶桑去这样比武,我第一个赞他是大大的英雄!”
柳如笑道:“话虽是这么说,但和浦三郎之所为,似乎正切少林无知大师之所言,堕入魔障,未得武义精髓。比武会刀固所宜然,但以杀为胜,终违天德。过则受其咎。纵令他武技刀术超群绝伦,胸怀气量上却不免失之偏激狭隘。”
悬刀居士大笑。老长生道:“可惜柳少侠晚生了三十年,不然倒可以给他讲讲这香道理,以点化夷种皈依正果!”
悬刀居士道:“少侠少年老成,只是他们的风俗观念和我们大为不同,我等奈其何?当时听了刘云峰的话,我便施礼道:‘是颜某偏听于人了!有扰恕罪!’刘云峰话很少,还了礼,只说了‘多谢’二字,便陪和浦三郎进去了。”
怜红问:“后来出了什么事?”
悬刀居土道:“有很多人仍然想找和浦三郎报仇,甚至因不如愿而迁恨刘云峰。瞎,这帮东西!若没有刘云峰出擂战胜和浦三郎,不知还要枉死多少人呢!只是谁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想必和浦三郎已被刘云峰送回国了。刘云峰是位隐士,从不在武林中露面。五年前,我上洛阳看百花会,被一个人缠上,为了躲避,只好远遁天涯海角深山老林,不料却巧遇刘云峰。因为对他印象太深,时隔二十五年却还是认出他来。住在草庐中,躬耕自给。问他那个和浦三郎,他避而不答。请我吃茶,话还是很少。我提出比武会刀,他就用和浦三郎赠与他的倭刀和我对拆了五十个回合,最后用刀把击中我的天渊穴,我认输了,才相信倭奴的‘阴流刀’的确极有独到之处,与苗疆佟三绝的苗刀相近,但又不同,绝不可小觑!刘云峰对我虽客气,却无留客之意,我便告辞下山。我一生没有在刀术上败过,今日得与高人相较,虽败而心服口服;虽然服气却也不免心中怅然,便到一位故交家中谋一大醉,宣布从此封鞘悬刀。老友惊问何故,我自然实以告之,只是没有讲刘云峰的隐居地。想必消息是从此走漏了。”
“中州刀王”的败迹和刘云峰健在的消息当然是惊人的新闻,这种惊人的新闻江湖中自然会传得很快;弥五郎约斗天下刀术高手,一心打听刘云峰的下落,这消息他自然也会听得到。
那么刘云峰隐居何处?
悬刀居士既然没有讲,他也就不能追问,这是江湖道上的规矩。柳如笑向悬刀居士道了谢,因为悬刀居士所讲的旧事至少已解开了他心头的几个疑谜,他至少已经知道:
和浦三郎为什么来中土;
刘云峰何以救护被他战败的和浦三郎;
“阴流刀”的确极有独到之处;
弥五郎为什么来中土、为什么要抓捕悬刀居士。
现在他们不知道的是:弥五郎和“狼之谷”忍者的关系。
不管是什么关系,暂时他们都难以弄清。而柳如笑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再于此盘桓了,就算素音安然无恙,可他不知道老长生还会给他什么难堪。所以他向夫人辞别。
柯夫人很惊诧:“夜既已深,少侠去何匆匆?”
柳如笑道:“小可有急事必须尽快赶回火莲寺,已经耽搁了一天一夜,不能再耽搁了。”
老长生诡笑道:“少侠以后若想念老奴,不妨来庄上。”
柳如笑脸一红,硬撑着向夫人、小姐和悬刀居士说了些惜别再见的话,上马离庄而去。
其实,惜别和再见都非客套话而是他的真心。他想,以后有机会当再来“不思蜀”。
他的确忘不掉怜红。
他不是那种惯于自欺欺人的人。
敢恨敢爱不伪其情,本就是大丈夫行径。
从广州到北京有二千八百里的官路,飞羽传檄的加急驿马需要三十二天,普通限期是五十六天。
从.“不思蜀”庄园到火莲寺,当然没有那么远的行程,但当柳如笑在寺门前跳下马时,距他离开火莲寺已足足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寺前的旷野上,如茵的绿草上已有破蕊飞绽的鲜花,繁星般点缀着碧野,令人一望之下,心神为之顿爽;清风拂过,芬芳的花香令人心旌摇荡!
走进寺中,迎出来的小沙弥一见是他,扭头就跑,口中大叫:“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知客僧一见是他,顿时目瞪口呆。
柳如笑很诧异:“敢问大和尚出了什么事?”
知客僧愁眉苦脸:“大和尚没出事,倒是老和尚和女施主出了事!”
柳如笑不由得大惊:“究竟如何?”
知客僧道:“施主将两位女善萨和一位少年寄托敝寺,可你和那位戴遮面雨笠的施主刚走不久,就有一个人入寺大哭。我等百般解劝无效,报与方丈知道。方丈去劝走那人回来时,苦难和尚就被人迷倒了,两位女施主已不见了!苦觉方丈追出寺外,追上那个号哭的人,却见那人已心口插匕首而亡了!阿弥陀佛,孽障、恶业!苦觉方丈与苦难和尚早已离寺去追索了!阿弥陀佛,何因结何果!”
柳如笑心中惊诧焦虑气苦,听得知客僧唠叼“何因结何果”,便强压火气问:“大和尚入寺是何因,又将结何果?”
知客僧一听,目瞪口呆,心如雷击,冷汗顿下如雨。良久施礼道:“多谢施主当头棒喝妙语开示,贫僧苦参,苦苦参禅三十年而不悟玄机,今蒙施主点化,豁然顿悟!”
说罢惯落袈裟,飘然而去。
苦参此举,倒弄愣了柳如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怔了片刻,便在寺中巡视一回,心想我和雨老大低语送素音、秋萍、云开三人来此托付苦觉大师,除了“三更夺魂刀”肖旗主,更有谁知?
他立即上马朝西驰去!
城东,大旗酒楼。
大旗酒楼早已经过刷新修缮,焕然如昔。仍有楚腰莲腮的少女们艳妆候客,只是她们都是新来的,不认得柳如笑。
可是布雾郎君却绝不会忘记柳如笑,他笑迎贵客。柳如笑冷冷道:“我来给你道喜呀!”
布雾郎君谦然一笑,“少侠取笑徐某了。”
他已写好禀报派飞骑加急送入桃源总舵,总教主手谕也已送回:哀伤雨老大、风老二和云老四之以身殉教,对雾老三苦斗群魔、献身圣教事业之精神与成绩大为褒奖,并擢升他为通天旗旗主,统辖十七个分坛。一俟他“大功告成”,则另有封赏!
柳如笑道:“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少侠但问不妨,在下知无不言。”
“谁从火莲寺劫走了素音和秋萍?”
“哦?是这件事呵。少侠去问我的新掌柜‘鬼知道’吧,他能告诉你一些消息。”
“为什么你不说?”
少侠有所不知,半个月前我就已定下一条戒律:以后凡和柳少侠有关的事,徐某死也不敢参与其间!少侠务必体谅则个!”
柳如笑问:“‘鬼知道’在哪里?”
“‘鬼知道’在这里!”
一个瘦小精子,状似猕猴的家伙跳过来,笑嘻嘻道:“柳少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少侠。少侠要问什么我也知道,因为苦觉大和尚已来问过我了。少侠不妨到离此一百四十里的双枫堡去,你也许能够找到线索。”
双枫堡?
双枫堡在江南武林中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因为堡主枫氏兄弟都是江南武林很有名气的高手。枫天明和枫天亮一向同进同出,“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哥儿俩个真是同甘苦共患难,到四十岁时,挣下了偌大一份基业,成就了双枫堡“枫氏双剑”的威名。
双枫堡是一座庄园两套结构,广宇重檐碧瓦朱栏的两套大宅为一座大厅连接。
大厅是兄弟共用的接客待人之处。
大厅前有两棵古枫,其干曲硬,其枝虬生,其叶茂盛。
有人说这宅子不但风水好,设计也好。
大厅如鹰头,两侧房舍展列如鹰翼,而古枫则恰似两只刚健的巨爪!
枫氏兄弟不但剑术好,轻功也好,飞檐走壁腾高越脊便如鹰翔鸢飞。
穷文富武。枫氏兄弟既然有这等好功夫,自然也就能有偌大的家业。
只不过今天的双枫堡,气氛似乎不大对头。不但死气沉沉的,而且有妇孺哀恸号哭之声,空气中还有烧纸钱的烟灰味儿!
一阵阴风旋出庄院,纸灰乘风升腾弥漫!
柳如笑叩响锃亮的铜门环,包铁角镶铜钉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拉开,门子探头问:“公子是哪里来的,有名帖么?”
柳如笑摇头:“我要见你家主人。”
门子露出惊讶神色:“我家主人已于半月前遭歹人凶手不幸归西,今天是‘二七’祭日。”
柳如笑也不禁吃了一惊。“凶手可找到了?”
门子摇头道:“公子且稍候,待我去通报。”
不久,管家急急来迎“吊丧之客”,一脸悲容地问:“公子面生得很,老奴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小可姓柳,双字如笑,姑苏人氏。有事求见令主人,不期令主人双遭闵凶,敢致吊祭以聊表哀悼。”
管家略一犹豫。“柳公子的大名老奴也常听两位主人提起,公子既来致祭,就请随我来吧。”
灵堂就设在客厅,枫家兄弟的妻妾子女亲属正为两兄弟的亡魂烧祭“二七”。所谓七者,乃是佛家观念,认为人从死后到投胎转生之间,亡灵有“中阴生”寻求生缘,以七日为一周期。若“头七”未得生缘,更续一七,直到七七必投胎转世。
灵幡换幛,麻衣衰服,香烟缭绕,哭声凄凄!
柳如笑从来就不认得枫氏兄弟,可也只好依礼致祭,当他起身时,才发现他的确有点倒楣!
灵位上是中堂画,画的是二龙戏珠,两侧对联已用黑纱框起。上、下联分别是:“潜伏深渊修真性,一现云头天下惊”。
他想起了衡阳城、龙芳和龙头老大。
龙头老大就是北五省武林盟主龙雪山,只不过一年多以前,江湖还以为他们是两个人呢!龙雪山见明室乱象已定,就乔装龙头老大,很快网罗并吞了江湖的很多门派,组建了势力庞大的神龙会。为捕柳如笑,龙雪山的女儿、神龙会总护法龙芳将柳如笑诱骗至衡阳的秘坛,柳如笑中迷药昏倒前,就看见过这样一副对联。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龙芳成了柳如笑的爱侣,而柳如笑又在东方一锋、西门三郎、百灵神卦、黑风谷主和佟三绝的帮助下,在洛阳白马寺无常大师和各路豪杰面前,揭穿了龙雪山的秘密,并以“黑风神剑”战败了威名赫赫的龙雪山。
江湖人的生涯,本就充满了戏剧性。
因龙芳之故,柳如笑原谅了龙雪山,答应龙芳不伤害龙雪山,也不找神龙会故旧的麻烦。但他要找到龙雪山,要问明和龙雪山一同袭击其父柳南风、酿成姑苏血案的另外三个凶手是谁。
龙雪山洛阳一败后潜入绍兴古城,劫走了险些被监国鲁王害死的慈烺太子。此后,在江湖上音信皆无,踪影不见!
想不到“枫氏双剑”竟是龙雪山的旧部,想不到他们又同死于一日!
柳如笑不露声色地问管家:“若蒙赐告贤主人枫氏昆仲的死因,小可一定代为寻找凶手。”
管家狐疑地摇头。
他当然有理由怀疑柳如笑。柳如笑当然也明白他的心思,便道:“小可来问枫氏昆仲一件事,凶手必也是为此事而杀害了他们。所以你应明白我是一定要找到凶手的。”
管家还是沉吟不语。柳如笑起身道:“我来贵府上,一定有人跟踪。你若不肯讲,凶手固然找不到,我走之后,这里必会又出血案命劫!”
若此,管家一定会死!
柳如笑已走到厅外的枫树下。
稠密的青枫叶一抖,树上跳下一个人来,举刀朝柳如笑当头就砍!
就在同一瞬间,青枫树上又射出两枚钢镖,出其不意地射入管家的胸腹!
柳如笑抬手一拳,打中偷袭者的脑袋,那人象个米口袋似地飞了出去,落地不动了!
管家躺在血泊中。柳如笑顾不得再追刺客,忙将他扶抱起来。幸而镖伤不能立即致命。
管家忍痛叹道:“老奴愚钝,果中公子之预言!唉……”
半个月前,也就是柳如笑和雨老大携素音秋萍、云开前往火莲寺的路上,快马疾行时,“枫氏双剑”也从双枫堡动身,秘密潜近火莲寺。但他们和柳如笑的方向相异,柳如笑一行从正西到正东,“枫氏双剑”却是从西北向东南而行。这一带“枫氏双剑”的地盘,故此地形路径都了若指掌,远比柳如笑他们熟悉。
柳如笑和雨老大一离寺,“枫氏双剑”及同伙便潜入寺中,遣一人大哭“声东”,调开苦觉大师,“枫氏双剑”则“击西”,施迷香劫少女,手脚干净利落!
丁香躲在隐蔽处,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在苦觉大师得小沙弥报告时,丁香已将那“痛哭者”杀死,然后潜入林丛遁去。很快化了装,很快地开始朝广州疾驰。
他的马是一匹好马,所以先于柳如笑到达广州。
“枫氏双剑”的行动也很快,迅速携素音和秋萍回到双枫堡。
柳如笑问:“你家主人可曾说过为什么劫持那两位姑娘?”
管家摇头。“者奴只知两位老爷准备把两位姑娘送到云水山庄,动身日期没有确定。”
就在这天夜晚,灯火初明时,枫氏兄弟正在大厅中对酌,酒过三巡时,桌边忽然多了一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枫天明和枫天亮都大吃一惊!以他们的身手,大厅中何时进来人他们都不知道!显然,此人非但是一位深不可测的大高手,而且来意不善!
此人黄惨惨阴森森病恹恹的一张脸,似是戴着人皮面具,额际上有一道长疤直入发根,青布衣衫,腰畔佩剑,手持玉笛。
他将玉笛放到桌上,拿过酒壶,咕嘟咕嘟喝起来。
枫天明强自镇定,一抱拳道:“不知贵客光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枫天亮道:“敢问尊驾是何方高人,光临敝宅,不知有何见教,‘枫氏双剑’洗耳恭听!”
“枫氏双剑”是称霸一方的人物,在江南武林很有名气,不料那人却只冷哼一声。
枫天亮方欲发作,枫天明急使眼色制止,刻意谦恭地说:“尊驾如有所命,但说不妨。”
那人道:“我想向你们要回不属于你们的东西。”
“不属于你们的东西”是什么?枫氏兄弟的心同时格登一沉。还是枫天明圆滑,笑道:“钱财是身外之物,不属于我们。尊驾若是手头不宽绰,需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
那人阴森森地道:“有时我的耐性不太好!”
这话十分无礼,分明含有威胁挑衅之意,全没将“枫氏双剑”放在眼中。枫天明微愠地回敬道:“我听说涵养也是习武之人的一种很要紧的功夫。我弟兄虽不才,却尚有些耐性奉陪阁下!”
那人冷笑道:“如此甚好!我要你们交出适才从火莲寺劫来的两位姑娘。”
枫天亮又惊又怒,道:“阁下是来消遣我们‘枫氏双剑’的吗?”
那人问:“你们不肯?”
枫天明道:“恕难从命!”
那人放下酒壶,道;“那么,你们拔剑吧!”
枫天明强压怒火,道:“阁下何乃做事太绝?大家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有事好商量嘛!”
那人冷哼道:“你们如果知趣,就快放人!”
这就是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枫天明和枫天亮对视一眼,同时拔剑,同时出手,剑抢偏锋,妙含变化,凌厉狠辣,配合默契!
双龙抢珠!双宿双飞!青莲并蒂!阴阳交泰!
枫氏兄弟并力合攻,施到第五招时,突然眼前青影乱晃,一直后退的神秘客以一种灵异古怪的身法插入二人之间,寒剑出鞘,旋起光闪闪的罡风!
枫氏兄弟一个觉得喉间冒凉风,一个觉得心口生寒喉咙涌热,一致感到手中剑突然过分沉重,沉重得握不住!
枫氏兄弟相继弃剑倒地,两命双归阴!
那人还剑归鞘,取过桌上的玉笛,吹了几调安魂曲!
“他见了老奴,并未为难我,命我领他到关押两位姑娘的房间去,又命我准备一辆轿车,然后载着两位姑娘朝西北方去了。他们动手时,老奴躲在大厅外,待他走了,进厅一看,两位主人都不能活了!”
“你必是懂些武功的,可知他用的是什么剑法?”
“唉,老奴的末微功夫,哪里够得上看出他的剑法呢?就是我家主人还不是被他一招双斩惨死非命?凭我家两位老爷的武功,若能看出他的剑法,必不致于败得这么惨!”
此怪人能一招将“枫氏双剑”同斩,剑术的确超群绝伦!他是谁呢?为什么要从枫氏兄弟手中梦走素音和秋萍呢?
柳如笑来到厅外,检查那个被他一拳打死的偷袭者。偷袭者年将三十,左小臂上刺着两个小青字:欢喜!
桃源山大欢喜旗分舵的人!
大欢喜旗分舵的掌旗舵主正是“三更夺魂刀”肖大义!
布雾郎君说他半个月前立誓:凡与柳如笑有关的事他绝不敢再参与其间!
这与其说是表示他深惧柳如笑,绝不敢再找柳如笑的麻烦,要他的阴谋捣他的鬼蛋,倒不如说是暗示柳如笑也不要再找他布雾郎君的麻烦,双方妥协,各利其便。
可是柳如笑还是来找他的麻烦了!
就算他断指立誓,柳如笑也不会相信他。
他不是曾跟雨老大、巽二郎、云老四歃血盟誓约同生死义结兄弟吗?连生死弟兄都出卖的人,他的话怎么可信!
所以,柳如笑一把抓住“鬼知道”,把这瘦猴从三楼扔下去后,就盯住布雾郎君,道:“听说你的‘香雾芙蓉镖’是从未失手过的一流暗器?”
“少侠过奖了!对付弥五郎时在下便已显拙相,若非少侠和我雨兄及时赶到,在下早已在倭刀下做了冤鬼!”
“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
“少侠抬爱谬赞!”
“若是你的双手断了,‘香雾芙蓉镖’还能不能用?”
“当然不能!少侠有话尽管吩咐!”
“大欢喜旗的人为什么暗杀我?”
“不知道。少侠有所不知,我们五旗分舵虽同在总教主法座前听令,但彼此间互不相属,各有地盘,各行其事,若非总教主命令联手合旗,依教规我们是不相来往不得共议同行的,总教主的法旨苦心我想少侠是明白的。就算欢喜旗的人到我大旗酒楼来杀人,只要不损害我们分舵的利益,我们也不能过问。”
“大欢喜旗中有几位剑术高手?”
布雾郎君环顾左右,犹豫一下,低声道:“至少有十四、五位!最著名的是‘花翎剑客’、‘屠龙剑客’、‘穿心追魂剑客’和‘梅花剑客’梅无心。”
柳如笑暗自心惊。想不到这几位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几大剑术高手居然都加入了邪教!
“这些人中,谁经常携带一支玉笛?”
“梅无心。”
“肖旗主在哪里?”
“这个……这个……”
“我知道你不愿意找麻烦,对不对?”
“是,是!他可能在离此七十里远平安镇,西北七十里处。”
柳如笑下楼后,布雾郎君吁了一口气。
“鬼知道他还会来找什么麻烦!”
“‘鬼知道’一点都不敢找麻烦!”
说话者正是掌柜的“鬼知道”。柳如笑一走,他就象蝙蝠一样飞进来。柳如笑不离开,他的确不敢进来找麻烦。
布雾郎君道:“你没有给摔死呵?”
鬼知道笑了:“他的力气倒是好大!”
布雾郎君道:“你若早对他说明“枫氏双剑”已死,他是绝不会摔你的。”
鬼知道又笑:“这还不是旗主您给我吃的苦头?他若不亲自去双枫堡,岂肯相信我们的话?旗主神机妙算,应变殊绝,一箭双雕,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
“真的吗?那你就叩个头吧!”
鬼知道听了,毫不犹豫地就跪倒叩头!
布雾郎君是旗主,旗主的话就是命令,令出如山倒,就算是笑谈戏言也得当真!
布雾郎君得意地笑了,轻轻叩敲着折扇。这把扇子是万历年间制扇名家蒋苏台的作品,棕竹扇骨,苏锦扇面,是名贵的“怀袖雅物”。
布雾郎君的确应该得意。从听命于人到为一舵之主,可以随意发号施令,这其中的乐趣谁能体会得到?
权力之妙,妙不可言!
金银、美色、权力,明人通常是都想一把抓到的,如果只求一种,那么他的欲求就会格外强烈!
平安镇,时将三更,月在中天。
月甚圆。
肖大义却还没有睡,他在望着明月出神。
任何一个杀手刀客,都有自己的特点,各种各样的特点,比如爱杀什么人,爱以什么方式杀,喜欢选中对方哪一个致命的地方下手,喜欢什么武器,对酒、色、茶有什么特别的嗜好,行动前习惯于做什么,选择什么时间、地点、气候等,都会构成一个杀手的风格。这风格使他成名也使他丧命。
肖大义成名江湖的风格是:喜欢选择三更天杀人,动手前喜欢静静地看月亮,直到明月象吸引潮汐那样将他心底的杀意戾气吸引上双瞳,他就会纵身而出,拔刀!
他的刀法的确很出众,所以江湖上称他的刀做“夺魂刀”。
但肖大义最近很少在江湖中杀人,这倒不仅是由于他已做了大欢喜旗的旗主,而是他已悟出一个道理:最可怕的杀手是没有风格的杀手!
没有风格的杀手叫人无从猜测、无从了解、无从掌握、无从提防!
他不自禁地摸了摸装饰精美的刀柄。虽然已很久没有杀人,但他的刀法并没有退步,每夜三更天时的练刀和参悟刀术玄机,使他自信刀术的确大有进境。
三更鼓响,月明如镜。
肖大义象片羽毛似的从窗口飞出,落地,刀已出鞘,寒光森人!
可就在这时,一条身影仿佛修然从明月中逸出,一柄柳叶刀当地一声格在他的刀上!
肖大义觉得手臂巨震若麻痛,他撤刀还鞘,平静地一笑道:“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在等你。”
“等着杀我还是等我杀你?”
“我若想杀少侠不会等着你送上门来,因为等待并不能带给我机会;杀我吗?少侠无故何以杀我?”
“你手下人在双枫堡向我偷袭,这还不够吗?”
“怎么可能呢?肖某虽愚,却还没有发疯,况且也没有杀害少侠的理由,是不是?”
“愉袭者的手臂上刺有欢喜二字。”
“少侠的手臂上是不是也可以很容易刺上通天标志?”
“你是说布雾郎君嫁祸于你?”
“我没有这样说,只不过这一带只有我们两个分舵的人在活动。”
“你没有去过火莲寺?”
“我知道你一定会怀疑到我,因为少侠和雨老大离开关帝庙时我恰巧在场。我不知道你们要把人送到火莲寺去,就算知道,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在你们离开半个时版时就把人劫走,何况我根本不想惹苦觉和尚。”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
“因为这件事早就在江湖中传开了。枫氏双剑的武功虽然不太高明,但他们同时毙命无论如何都是江湖中的一件新闻。而且我知道少侠定会来问我,所以才没有返回总舵。”
这番话表明肖大义对柳如笑的确是够恭敬的了。柳如笑还刀入鞘。
“你去过双枫堡?”
“去过。那是‘枫氏双剑’死后的第三天,我得到报告,当然得去看一看。”
“谁是凶手?是不是一个携玉笛佩剑者?”
“携玉笛佩剑者?”
“是不是‘梅花剑客’梅无心?”
听了柳如笑提到梅无心,肖大义似乎怔了一下,但是只看了看柳如笑,没有肯否表示。
“梅无心现在何处?”
肖大义沉吟一下,终于吐出四个字:“梅香小筑。”
武林中有几位非常著名的剑客,不单是以他们卓绝的剑术威震江湖,而且以他们独特的性格成为传奇人物。
落拓不羁的“没刃神锋”东方一锋;
身衣似雪冷峻寡言的“雪公子”雪无欢;
当街拔剑醉后痛哭的“潇湘剑客”萧雨路;
流连青楼千金买笑的“风流剑客”车大头;
玉笛横吹曲高和寡的“梅花剑客”梅无心;
……
梅无心无论如何都是其中最独特的人。
他出身于武林世家,是最著名的“梅花剑”之传人,却落魄于江湖,曾几何时长歌当哭;他虽曾放浪形骸一文不名,却有一座极精致羡煞人的“梅香小筑”别墅。
他不但吹得一首好笛子,还能自创曲牌,别有新意。
他相貌俊雅,有洁癖,轻易不拔剑。
但他的剑术的确极其有名,据说他的剑法之精绝、快速、准确、奇异,能一剑出手而不变形换式,就将一朵梅花的五片叶瓣同时刺落而绝不伤心蕊一毫!
据说他原不叫梅无心,名字是后改的。
改名以后,朋友问他:“梅无心何以活?”
无心之梅怎么能活?他反问:“梅若有心何以无瓣?”
很多人都明白他说的隐义:梅开有心却无伴。他面前的梅花的确都落了瓣儿。
因为他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一个人,为她特筑了这座梅香别墅,可她后来却失了踪!
失恋之痛使他死去活来,将园中所有梅花都一瓣一瓣地用剑刺落!只要每年梅花开,他就要用剑刺光所有的叶瓣,以致于七年后,只要他走近盛开的梅树,不用他再拔剑,梅瓣便纷纷自动陨落!
于是,梅香小筑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景观:枝上唯残蕊,地下满落英。
残蕊之梅竟然格外香。
他所爱的女人是谁?他从不曾说与过任何人。不过,江湖中还是有了传言,说他所爱的女人叫殷蕊。
殷氏三姝个个美仑美央,艳丽惊人。殷蕊是老大,殷媚是老二,殷柔是老三。
这个传言之所以不可靠是因为殷蕊是“天都少侠”项元池的女人,殷蕊曾为项元池而与商碧玉、秦罗敷、京香草、梧桐花等女子大闹连年,醋斗不休!
睡过“天都少侠”的女人怎能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梅花剑客”再有名气也比不了“天都少侠”。
不过,俗谚云“无风不起浪”,这个传说起因于殷蕊和梅无心的女人是在同一年失踪的,而且据好事者考证,虽无法确定她们是否在同一天失踪,但时间的确极为相近!
很多人坚信梅无心所爱的女人就是殷蕊,可惜没有人敢间一问梅无心。
他们都怕梅无心的剑。
和雪公子颇有交情的柳如笑,自然也听说过梅无心的名号。
《武林榜·散诞剑侠目次》曾这样评价雪公子:“雪落无声雪公子,拔剑一击动四方”!
《武林榜》是怎样评价梅无心的呢?
无心剑,剑无情,
血梅飘洒不留行!
《庄子·说剑篇》曾言:“臣之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横行千里无人敢挡的剑当然非常可怕!
梅香小筑的建筑格局也非常独特。
四面梅海,中矗二阁,别无余舍。
红梅花开时,血海脂潮族拥着龙檐碧瓦;绿叶盛绽时,翡翠青云缀衬着朱阁雕栏。
东楼名三心草,西阁叫梅花剑。
据说为了使园中梅花净为红色,梅无心就花掉了十万两银子!
东楼就是为他的那个女人所建。
梅无心经常不在梅香小筑里住,除了花期刺梅,他经常东西浪荡南北飘泊。他回来时,就在梅花剑阁上横吹玉笛顺奏竹箫。
不管他在不在梅香小筑,没有他的许可别人断不许妄入半步!
此刻他正在吹笛,笛声清越凄怨,令人闻之不禁伤情感叹。这是他自创的新谱《残梅三叹》。
吹到第二套主旋曲“叹芳零落无人赏,思君处处是愁乡”时,他的笛音不禁颤抖了一下!他看见一位褐袍少年竟然从梅树上御风飘来——梅无心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轻功!
但他还是坚持吹完了第三叹。
柳如笑刚刚羽飘落地,头上忽有罡风疾袭,梅无心挺剑从楼上直击柳如笑!
梅开五瓣,剑出五式,奇诡快捷惊人!
柳叶刀也出鞘,也是奇诡快捷惊人!
五声震响后,两人倏然分开,凝立,互视。柳如笑忽然伸左手从右肋下又抽出一柄刀来,一招“紫燕双飞”朝梅无心攻来!
梅无心挺剑格击防守!
“紫燕双飞”正是“枫氏双剑”所施的第五招,此招一出,他们就被一剑同斩!
柳如笑只使出这一招,然后立即收刀后退左手刀轻轻一掷,那柄钢刀就连柄没入土中,梅无心并非真的无心,他见了少年这一手惊人的内力,不禁暗暗心惊!
柳如笑一抱拳:“打扰了!”
说罢转身就走。他施出“紫燕双飞”时,梅无心的剑法与凶手的根本不同!
梅无心问:“你为何而来梅香小筑?”
柳如笑答:“为了杀你。”
“何以不杀?”
“你不该杀。”
梅无心方自望着柳如笑的背影沉思时,忽听“三心草”楼上传出一声叹息,令他大吃一惊!
“梅无心,你真该让人把心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