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心头一紧思路极乱时,红姬已领着他步向东排的一个空座,柔荑轻指,以极低的声音道:“这就是你的座位,去坐好,别开口。”
掌中刀只是轻轻的一点头,转向座后,悄然入座。
坐后,不由自己的目光又扫向男、女二老,不会错过,只见二老也正看着他,并且微笑相对。
他不敢不以微笑兼加上略以欠身为礼,这样一来,在他座下及座前与对面相坐的许多高手,无不对他刮目相视了,他不傻,当时虽有所疑,刹那已恍悟其由。
也多亏了有这件事,使冷眼旁观的红姬,对他的疑念减去了几分。
红姬有她的座位,那是八只锦墩,设在正中巨座前那古木令桌的前面,是“令使”的坐处。
八名令使,包括红姬在内,只到了六名,恰是三男三女,男左女右,井然有条,不似其他座次相混而坐。
这时,蓦地传来一声金铃脆响,由“雁行座”起,厅中人无不起立,掌中刀自不例外,也站起身形。
金铃声停,花厅正门大开,三十二名身着金衣的男女,各佩宝剑,男左女右分列两排缓步进厅。
在两列男女的剑手正中,冷着一张俊脸,威严而肃穆走着的,正是掌中刀在老坤记茶楼见过的老者。
老者目光一扫东西两列座前站着的近百名高手,微一点头,当走近“雁行座”时,十分客气的对十六位立迎他的男女道:“怎敢当得诸位贤相立迎,快快请坐。”
十六位被他尊称为“贤相”的老年男女,俱皆以笑脸相对老者道:“当得当得。”
老者入座,那神态,那气度,颇有南面称王之概。
百余高手在老者坐稳后,亦相率坐下,老者首先向三十二名男女年轻剑手道:“由天字队分守此厅四外。”
三十二名剑手中,顿时出队四男四女,向老者躬身一礼,退出厅去。
老者转向十六贤相中一位驴脸老人道:“老夫想相烦胡坤兄今夜为防守主调,胡兄意下如何?”
驴脸老者含笑站起道:“属下遵命。”
话声后,胡坤移步出座,向另外一十五名贤相一拱手,大踏步出厅而去,此老并未携带兵刃。
掌中刀此时刚刚放松的心神,却被老者一声“胡坤”又给挤紧作一堆,胡坤这个名字,他太熟了,那是三十年前,被武林中人称为“生死两相”的“死相”。
“死相”一身功力,据说已列化境,为辽东道上的第一魔头,生平杀人无算,凡与之对敌,则向无活口。
以胡坤之尊,却仍在中座老者之下,由此可见这位“主人”的身份功力和技艺了。
老者在胡坤离座后,目光一扫,盯在了掌中刀身上,毫无表情的说道:“第一队领队站出。”
“第一队”,正是掌中刀阴化雨的新职,他闻声即起。
怪哉,在他的下首,这时却又站起来一人,并且还是位女子,年龄最多二十七八,出落的美而媚艳。
美艳女子突见左首掌中刀也站起相应,不由黛眉一挑,喝声呕气的说道:“小伙子,这不是抢元宝,没你什么事起来作什么?”
老者竟不开口,掌中刀略一沉思,开口道:“十分抱歉在下是非站起来不可!”
艳女咯咯地笑了,道:“我叫庄珍珍,人称‘笑观音’,你呢?”
掌中刀目光一斜,看到那相识的列班“贤相”中的老年男女,只见那老人向自己微一摇头,掌中刀顿即会意,道:“女侠大名在下久仰,至于在下的名姓,在未得主人谕示前,恕难奉告。”
笑观音哟了一声,道:“瞧,你弄弄清楚,我是因为系听清楚了主人的谕示才起身……”
掌中刀摇头接口道:“庄女侠,在下未曾听错主人令谕,而在下正是第一队的领队。”
笑观音蓦地神色变化,双目中出现凜视的闪光,躬身而对中坐老者道:“第一队领队,属下庄珍珍听令。”
中坐老者冷哼一声道:“庄珍珍,现在你才想起来向老夫应令。”
笑观音垂首道:“只为事出意外,另外有人起座,因之属下方寸乱生,失仪之处愿自请处分。”
中坐老者沉声道:“处分?哼!你眼睹里还拿着老夫的规法当回事吗?”
笑观音身心双颤,顫声道:“属下怎敢轻慢规法。”
中坐老者道:“那很好,老夫问你,昨午老夫谕命令使传谕,于天亮前擒获‘天杀手’知机子,你办的如何?”
笑观音惶声道:“属下搜寻此贼终日,未获其踪。”
中坐老者怒哼出声,向“贤相”群中一人道:“请范雨田兄一述昨夕之事。”
随声站起一位胖而矮的老头儿,他当然就是那昔日称霸黄河,人称“河王”的范雨田。
范雨田起座后,含笑说道:“庄珍珍率人围住石佛寺,由两名手下人进寺索人,那时知机子果就不在寺中,但夜深时后,业已回寺……”
中坐老者接口道:“那时庄珍珍何在?”
范雨田笑道:“她二更时已传令退去,三更时带同手下那名叫‘崔英杰’的人回到居所,二人嬉戏终夜。”
庄珍珍那美而艳的脸上,已不见了血色,中坐老者一声冷笑道:“庄珍珍,就因为你过贪淫欲,误我大事,使老坤记于今晨毁于敌手,这第一队的领队,还应该是你吗?”
庄珍珍低头无言,中坐老者接着又道:“违令误事,你自己说,当如何自处?”
庄珍珍以哀求的语调道:“恳求主人念珍珍是初犯,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恩准降为第一队剑士,将功折罪。”
中坐老者突地震声一笑,道:“说的好,误却大事你还谈苦劳,若人人像你,铁桶基业岂不平白断送?”
话锋一顿,沉声喝道:“第一队领队听令。”
掌中刀应声道:“属下候示。”
中坐老者道:“立将庄珍珍就地格杀,以正法规。”
“遵谕。”
掌中刀转对庄珍珍道:“庄珍珍,主人谕令不容违误,还不束手就缚何待?”
庄珍珍突然咯咯地娇笑起来,掌中刀沉声道:“大胆,这是什么所在,尔敢这般狂妄?”
庄珍珍止住笑声,媚目闪着奇光道:“我说领队的朋友,你可知道我未必会死,而你也未必能活,更不用说一心要当这第一队的领队……”
掌中刀自然听出话中有话,心里也想问个明白,但是有刚才主人对付庄珍珍的前鉴,他怎敢多言惹祸。
不过他十分聪明,当先厉叱道:“我奉谕按规处治你,再不束手就法,休说我要全力出手了。”
庄珍珍噗哧一笑道:“闹了半天,你还没懂主人这‘就地格杀’的规矩呀,告诉你,这等于是要我们两个人一分生死,若胜了,就能换回生命,我顶多是囚禁上一年半载,懂吗?”
掌中刀心头暗惊,但却故作不信的怒声道:“这些在下根本不问,在下只知道奉谕即行,你小心了。”
一声“小心了”,掌中刀好快的手法,身形一侧,左手五指已拿到庄珍珍的肩头,右手竖立作刀,倏忽切下。
庄珍珍的功力不低,否则以一女子,怎会身为第一队的领队之职,可惜的是她不知对手者为习有外门奇功的掌中刀,竟拿对方的徒手,视作无物。
她意念早动,掌中刀左手虽快,竟然抓空,而庄珍珍左手二指,也点到了掌中刀左太阳穴及左腿前。
掌中刀左手抓空,猛地一缩一翻,格退了庄珍珍。
这时,掌中刀耳中突然传来低而清楚的话声道:“念在素识,提醒你一事,就地格杀应不使此女离开其座位附近,再者小心此女左手食指,指上有毒,你应以快攻取胜,使此女无法移动。”
这是有人以“真气传声”相助,掌中刀这时左掌刚刚格退庄珍珍右手,闻声得计,左手五指重又抓落,暴抓庄珍珍面门。
这一招很快,是狠招,庄珍珍右手收回,再发已迟,左手倏忽由下而上穿出,食指在前,划向掌中刀右腕。
若是无人在暗中指点掌中刀的话,掌中刀必然会拼却一划之伤,五指抓裂庄珍珍的面门,要是如此,他将和庄珍珍偕亡于斯。
现在他不会上这个当了,并且左手五指扑抓庄珍珍面门者,志在诱敌,庄珍珍不察,因之上了大当。
在她左手食指眼看已划到掌中刀腕际,掌中刀左手倏移突横,掌沿作刀,略避庄珍珍的食指,疾逾石火削下。
庄珍珍未防掌中刀变式如此快捷,躲已不能,拼受一掌伤腕之痛,右手二指,穿点向掌中刀的胸腹。
她错了,错在对敌毫无所知,就在她右手二指刚刚穿出的时候,左腕突觉奇疼入骨,定睛处,自己的左手已失,如遭刀斩般跌落地上,腥血飞溅,痛、昏交攻,蓦地又觉右腕一痛,接着胸前挨上一掌,五官鲜血狂喷,顿时死坐于自己的原来座上。
写述时长,那时却短,总之不过霎两霎眼的工夫,掌中刀非但完成了“就地格杀”之谕,并且是十分俐落。
他杀了庄珍珍,面对中坐老者躬身道:“属下幸不辱命。”
中坐老者哈哈一笑道:“好,好手法,好掌力,好心机,功劳一件,你坐下。”
他坐下了,但一颗心却又寒又怕到了万分。
怕是怕在庄珍珍,一身浴血,惨死座上,而厅中所有的人,非但倶皆无动于衷,并且无一人出声惊呼,或旁坐者身沾血渍时应有的挪动都没有,这就证明中坐老者规法之严,无与伦比。
他寒是寒在自己虽说并无十成诚心,投于对方手下,但却别无他意,对方竟不先示以规法条文,就传谕格杀,庄珍珍生前说的决不会错,现在自己是侥幸得胜,若不幸败死的话,岂非冤哉枉也。
他既然心寒胆怕,于是在尔后得机下,终于成了败坏中坐老者大事的人,这连老者本人,都没有想到的。
中坐老者在夸赞掌中刀后扬声喝道:“侍役弟子速将死婢贱尸拖走,打扫干净。”
有人闻声动手,刹那弄清洁了一切。
中座老者这时又道:“凡属第一队的高手及弟子,在此会散后,去阴领队居处报到,听候阴领队的命令。”
西座中排列于后尾的高手中,有不少位同声应是,中座老者接着又道:“此会之后,由第三令使指点阴领队应分的住所。”
红姬起座应是,掌中刀这才知道她仅是第三令使。
红姬应声后,并不归座,却躬身道:“属下有事禀陈。”
中座老者道:“讲,要简短而意明。”
红姬道:“属下与阴领队来时,途遇一身份不明之人物阻路,以‘天高路远,山隔万重’一句密语,使阴领队与其低谈约十数言,事后属下问及阴领队此人来历名姓等,及所谈何事,阴领队答说不知此人名姓来历,那暗语是天山区之武林人物守望相助的‘切口’,并说此人言语颠倒,不知所云,属下今特禀陈主人。”
中座老者神色不变嗯了一声,转向掌中刀道:“阴领队,事果如此?”
掌中刀道:“是的,对方究系何意,属下至今不解。”
于是他将发生之事经过及互相答对的话,评述一遍。
中座老者双眉微微一皱,道:“这的确是件令人颇为心疑而不解的事。”
话声住后,那与掌中刀相识的老者和那老太婆,互望了一眼,老者起座道:“属下对此事可能知道一些。”
中座老者换上了笑脸,道:“庞兄请坐,坐下说也是一样。”
庞姓老者微一躬身道:“是,
庞姓老者说着“是”,却依然站着接讲下去,道:“属下曾因采药,在天山居留过五年,天山庵内果有这句隐语,也果系守望相助之意,阴领队昔日曾与属下为邻,相交以诚,今夜之事,以属下看来,似乎是有人欲行离间之计,属下推断如此,但未必就对。”
中座老者微笑着说道:“庞兄功力智慧皆为当代奇绝之属,推断自不会错,由此看来敌人手段已是无所不用,非但在阴领队份上使离间之计,并存有极为歹毒的借刀杀人之谋。”
庞姓老者道:“主人谕示真是一针见血。”
中坐老者又报以一笑,庞姓老者这才落座。
掌中刀听话语而知存意,心头跳个不住,设非巧而不巧,没有昔日无心中结交的邻友,今朝只怕后果不堪了。
他正在思付间,突闻中坐老者道:“阴领队,若非有老夫知友现为本宮首座‘智相’的庞老在座,又恰曾与尔相识的话,说不定已中了敌方的借刀杀人毒计,自今之后,尔当记得取为前鉴,再有此等亊故,应将彼擒归,由老夫审问。”
掌中刀立即躬身称是,中座老者微一挥手,目光扫过所有的人,扬声又道:“老夫接获密报,敌对者增加了不少高手,因此我们必须立刻开始行动,先于任何一方敌人到达‘流波潼’,现在静听老夫调派,限令明晨马上分别行动。”
接着他将所有的手下分作了五队,每队配属一名令使,令使不作队伍之主,但有监视大权。
他亲自率领十六贤相,和男女三十二名年轻剑手,及三名令使,另外还有十名终日一言不发的玄衣大汉,为最后接应,在相隔三十六个时辰之间,聚齐于“流波潼”上方的瀑布左侧。
红姬恰是配属于掌中刀的第一队,掌中刀心中有数,但他将一切隐于心田,十分小心的来应付一切人和事。
分派已毕,中座老者缓缓起座,所有的人接着全都站起,这时厅中突然传来扬呼之声道:“且慢且慢,且慢就打退堂鼓,派个差使给我老头子之后再走也不迟。”
紧随着话声,人影坠下,在厅中空置的广大地方的地上,平空坐上了一个衣着相貌奇特的老人。
老人身穿一件活人绝对不会穿在身上的寿衣,的确是寿衣,但缝工质料,却都是上上之选。
那外罩的半长背心,花扣儿全是用金丝线缠成,腰间镶珠软带,也是赤金,冠间当中,一粒闪放奇光的核桃般大的夜明珠。
人的模样,乖乖,那是看不得!
并非丑,而是五官清秀,看不得的是脸上那种死人气,冷!冷得叫你看上一看,心肝都揪在一块。
白!苍白!手、脸、颈等凡露于衣外的皮肤,是同一色的煞白而微有枯黄,这颜色,也只能在死人的脸上才看得到。
他人是坐在地上,双腿却伸的挺直,像是根本不会打弯似的。
花厅中百余武林江湖髙手,在素有训练下,丝毫不现慌乱,但人人内心中,却都止不住的十分惊骇。
有人认识这老儿,并且认识他的人还不少,十六贤相,有八位认识他,中座的主人,更认识他。
主人本已起座,如今重又坐下,百余高手,亦相率归座,主人双目暴射寒光,一字字冰冷的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
老儿,不,这“死活人”的语调更冷,道:“全来的话,你管得起饭?”
主人冷哼出声道:“从上面来的?”
“死活人”道:“对,上面来的?”
主人突然沉声道:“你把胡老坤怎样了?还有老夫那八名天字剑手,你把他们怎样了?”
“死活人”一阵阴笑,使听到的人头皮发炸,他这一笑,那死人脸上越发难看,主人不耐的喝道,“少弄这套见不得人的把戏。”
“死活人”这时说道:“胡老坤硬是不懂交情,没有办法,我老头子便把他交给了我那个‘死徒弟’……”
“你敢。”主人怒目叱斥。
“死活人”道:“这有什么办法,好在我吩咐过了,没我的话,胡老坤决不至于少半根汗毛,你急什么?”
主人怒目扬声道:“我的剑手呢?”
“死活人”一耸肩头道:“好好的巡守此厅,你当我这么不值价,和些小娃儿寻开心!”
主人哼了一声道:“说你的来意。”
“死活人”道:“你少在我老头子面前呼过来喝过去的,别人对你惧上七分,我可还没拿你当作成了气候的人物看待。”
主人怒色泛上眉目之间,一声狞笑道:“金老魃,你当你那点看家的活计,能放在老夫眼中?”
一声“金老魃”,凡是不认得此老的高手,此时也无不凜惊了,武林相传在邪道中“五神”外,另外有两个身怀特殊功力的老魔头,这金老魃就是其中之一。
听到过他的人多,真见过他的面的人少,谁也梦想不到,今夜这天厌的老魔头,竟找上门来。
金老魃喜怒哀乐都不现于形色,他闻言依然冰冷的答道:“姓公孙的,我老魃不是和你争闲气斗口舌来的,你要放明白。”
主人姓氏是公孙,手下恰有红姬作为令使,莫非当真是那昔日“迷宫”之主的公孙可?
主人听到金老魃直呼他的姓氏,勃然大怒,但他对这老魔头,着实不愿得罪,况胡坤落彼之手,遂忍气问道:“没人拦你说出来意。”
金老魃道:“咱们是光棍对光棍,有真的就说真的,你自从昔日天祸不死,龟缩了这多年,现在突然兴师动众到了六安县,是为什么?”
主人冷冷地答道:“没这义务吿诉你。”
金老魃一声鬼哭般狞笑道:“可是为了齐山流波潼下的龙宫藏珍而来的?”
主人道:“是又如何?你又为什么到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