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绝壑,本来风势大过平川,但是这条广漠的深壑,因为弧弯长极,偏巧风吹不到,因之茂林不见枝叶摆动。
森林中,除掉忘我方丈师徒四人的步履声音外,不闻其他响声,是故显得寂悄得怕人。
忘我方丈因失双目,听觉特别灵敏,正行走间,他突然再次停步不前,因之明觉等也仁立不动。
久久之后,忘我方丈仍然静立无言,明觉等不由互望一眼,摇了摇头,他们不晓得老方丈因何如此。
忘我方丈神色极为凝重,双手不停地揉擦,可见他心中正在对一个问题难下决定,故面有些焦烦。
明觉不由退到方丈身前,低声问道:
方丈,您想到什么困难的问题……”
他活还没有说完,忘我方丈已接口说道:
“明觉,自进此林,除不闻鸟虫鸣声和不见禽兽形影之外,你可还发觉其他异常的事情了吗?”
“弟子只觉得四外寂静得怪异,别无发现。-
“明觉咱们大概走了有一里路了吧?”
“是的,方丈,恐怕一里多了。”
忘我方丈点了点头,残眉紧锁地说道:
“前次停步的时候,我没有觉到地下有落叶堆散,但是从此大约三数丈的来路开始,足下似乎踏着了松针落叶,对吗?”
明觉闻言不由注意地上,明恒却已经答话说道:
“方丈,您说得不错,弟子走在最后,为了戒备突如其来的强敌或猛兽,手里早巳握着一粒“碧绿火珠”,不停注目四下,在来路上大约半箭的地方开始,才发觉有了松针和落叶。”
忘我方丈没接明恒的话语,却吩咐明觉说道:
“明觉,你抓一把散落地上的松针瞧瞧,告诉我颜色和松针的长短。”
明觉闻令即行,俯身抓起了一把松针,一边仔细地注目松针的颜色,一边对忘我方丈说道:
“方丈,松针看来并不应该脱落枝头,才寸半多长,颜色已经变成深褐色了,怪的是并非全针脱离散落,像是突然从中间断掉的一样。”
“你把松针给我!”
明觉把手中的一束松针递绐了忘我方丈,忘我方丈轻轻用拇指和食中二指一揉,松针竟然齐化成灰,散落地上!
忘我方丈面色陡变,立刻间道:
“明觉你们注意地上,不会没有绿色的松针。”
明觉明修明恒同时仔细向外搜索,走出数丈之后,返身回转,明觉语调有些激动地说道:
方丈,地上一枝绿色松针都没有,真怪!”
忘我方丈突然郑重地说道:
“你们谁要愿意回去,我非常高兴,要不……”
明觉跟随忘我方丈时日巳久,他立即接口说道:
“除非方丈愿意回去,否则弟子誓不离开方丈一步!”
明修明恒也继之说道:
“弟子等决不弃置方丈于不顾,任何艰险甘愿身先!”
忘我方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况道:
“你们误解老衲的用心了,老衲自出江湖到双目失明,敢说步尽天下绝地,历遍宇内山川,什么罕绝奇特的事情都遇上过,但是像此间这种特殊的异常事故,却还是生平第一次身临其境,前途之险,令人无法想象。你们与老衲虽说份乃师徒,但却并无为老衲一己之意而涉险的责任,如今你们假如有人愿意立即折返,老衲高兴之心情实在胜过其他,所以……”
明觉早已忍耐不下,此时贸然说道:
“方丈,弟子和明修带路了,弟子等早巳抱定决心,宁死毋悔,决不后退!”
说着他果然和明修并肩大步向前走去。
忘我方丈慨叹一声说道:
“你们意念如此,老衲复能何言,不过千万记住我的吩咐,莫急进,遇有奇特之处立即禀知老衲。”
明觉等齐应一声,师徒四人又步上了行程。
走又半箭多远,明觉和明修蓦觉日光照射,抬头处,仍在松林之中,不过此处的古松却无一针叶,光秃秃如遭火焚,他俩不由皱起了眉头,此时本应停步向忘我方丈禀陈才是,不过明觉错当野火所肆,一时疏忽走了过去。
忘我方丈虽然双目失明,但他行经秃松下时,也已觉到日光临身的温暖,不过忘我方丈却错当已经渡过了松林,因之并末发问。
又行半里,明觉霍地惊咦出声,忘我方丈立即问道:
“有什么发现?”
明觉声调含有欣欢地说道:
“方丈,咱们刚刚渡过松林,想不到林外竟然另有天地,”
忘我方丈残眉一皱,急声间道:
“明觉,你说我们刚刚才渡过了这片松林?”
“是呀,方丈,林边就在方丈您身后不足两丈的地方。”
忘我方丈闻言不由惊哦出声问道:
“我却觉得远在半里来路之上,已有日光下射,难道不是?”
“方丈说得对,这半里多的来路上,松树尽秃,因此难蔽日光的透射。”
忘我方丈声调急促地问道:
“你说什么,明觉,松树尽秃可是真的?”
明觉没有想到忘我方丈会如此焦急,立刻答道:
“弟子认为大概是野烧而致,所以……”
他话还没有既完,忘我方丈巳接口说道:
“快些去轻轻拭摸一下秃了的树干,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赶紧告诉我。”
明恒立处适正接近秃干边沿,闻言立即走到一株秃枯松树之下,轻轻用手一摸一推,岂料秃干早巳枯朽,竟然随手而颓,化成了极细的木粉,缓缓地散飞飘落到地上,久久始停!
明觉和明修不禁目瞪口呆,明恒也傻傻地不知如何才好,忘我方丈听到些许奇异响声,扬声问道:
“是什么东西散落飘坠到地上了?”
明觉等不由心佩老方丈听觉的灵敏,明恒答话道:
“弟子摸推一株枯松秃干,不料全株秃下触之皆已颓散成粉!”
忘我方丈立即吩咐明恒抓了一把木粉给他,他仔细地用手指揉搓了半晌,又举到鼻端微嗅,立即扬散地上问道:
“明觉,适才你说‘另有天地’,是不是看到了奇异的花朵?”
明觉声音又转变为欣欢地说道:
“方丈说得一丝不假,现在距离咱们两三丈外,就是一片无际的花丛,金色的,黄色的、紫色的……”
忘我方丈神情大变,猛一跺脚说道:
“明觉,花放艳彩,怪道的是有茎无叶,似虚植在一片茫茫浮雾之中,日光映射其上,现出无法形容的奇异彩霞,可对?”
明觉连声应对不止,忘我方丈悲叹一声说道:
“咱们生死尚且不知,你们听好,立将气穴自闭,不准喘息,火速由来路退下,最好是解下扎带,彼此系于腕上,快!”
明觉明修明恒虽不知忘我方丈何故突出这些言语,但却无不遵命而行,刹那彼此已成串连的队列。
忘我方丈上步俯身紧抓住了最后明恒的僧衣说道:
“明觉带路,莫呼吸,莫停顿,快走!”
明觉闻声飞身,明修明恒亦步亦趋,忘我方丈压后,师徒四人如一串飞蝶般,疾如流星退驰回程。
刚刚越过了秃干到达另有枝叶松针的古松时候,明恒突觉心头发慌,呼吸已然感到有些窒息,
再行片刻,他霍地想呕,不料嘴巴虚张几次之后,头顶如遭雷轰,嗡地一声耳鸣,立即晕倒不醒人事。
明觉明修才待停步,忘我方丈已俯身抱起来明恒,对明觉叱道:
“闭口速行,不准换气!”
明觉明修不敢不遵,仍然飞身疾纵前行。
忘我方丈抱扶着明恒,身法仍比明觉明修快了不少,他们师徒风驰电掣般眨跟越过了光秃的那片松林,身后却传来异常的声音,似潇湘夜雨,若泼喇水声,接连不断始终未停!
明觉明修也已发觉异声,不由回顾身后,只见那些峙立于他们疾纵飞行两旁的秃枯朽干,一株株连接坍颓,是故发出奇异的声音。
忘我方丈料知原委,那些秃枯了的松树,早巳被一种奇毒的东西触腐朽烂,只因此处日夜无风无雨,故而株株仍能峙立不颓,如今自己师徒飞身疾行,四人所带出来的风势甚大,致将枯树朽干摧毁,因而株株连接坍散。
一口气疾纵出了这片广大的松林,回到了最初顺藤下壑之伫立的地方,再也无法闭住气了,明修当先急吐猛吸,岂料一口气尚未吸完,身形一晃,摇摇向前走了两步,就昏死过去。
明觉继之换气呼吸,尚未到达平日自如的地步,巳觉心头涨闷,双目极端酸懒,不由色变,急忙地对正在替明恒服药的忘我方丈说道:
“方丈,弟子已中暗算……”
他话未说完,忘我方丈已厉声叱道:
“闭口静心,火速以玄门静功自疗奇毒,然后等我代你救治!”
明觉竟末应声,立即强自按捺下所有的意念,摒除一切苦痛于不顾,趺坐地上用起功来。
忘我方丈替明恒明修服下随身所带的灵丹之后,立即点拿了他俩的穴道,这才走向明觉。
在走动的时候,他巳自己一连服下了三丸灵丹,所余只有两粒,全都放于明觉口中,他就在明觉的身后跌坐,也用功疗起毒来。
忘我方丈功力深厚,移时已觉心胸舒畅多多,立即缓缓站起走向一旁,手摸着了一块巨大的岩石,逐蹲于石后净解。
余毒下净,忘我方丈却已感到有些虚弱,不禁叹息一声,虽说他侥幸功深体强而所服灵丹又具奇效,但却也须好好将养几天,才能恢复元气。
明觉此时已用玄门心法逼出了一身臭汗,神智渐觉清朗,忘我方丈以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说道:
“不碍事了,你觉得要想方便的时候,也就是余毒已下的时候,方便之后,只是体力减退些许,然后再以玄功静坐,等周天自循之后即能恢复,明修和明恒却非好好疗治不可……”
他话刚说了一半,明觉已霍地站起步向远处,移时回转,果如忘我方丈所说,毒虽已解却体弱至极。
师徒只有先将体力恢复,然后救治明修明恒,遂仍然相背肤坐,不再言动。
自晌午到傍黑,忘我方丈和明觉方始醒来,时节虽是暮春,但是山中仍然寒冽,所幸绝壑无风,尚能耐得。
忘我方丈嗟叹一声说道:
“明觉,设若你要能在我们刚刚走到那些秃枯松干的时候就对我说明,那就不会遭受这一场危厄子!”
明觉含愧地答道:
“方丈,这是什么毒物,如此厉害?”
“瘴气之毒,这绝壑之中的瘴毒,并非普通可比,名为‘七彩蚀骨瘴’,所幸此间无风,我们又末踏上瘴毒重地,否则就难望生存了。”
明觉事后思忆,仍然难禁颤凛,低声说道:
“方丈,明修和明恒怎么办?”
“目下只有先找一个可供宿留的山洞,然后动手医治。”
“那……明觉立刻四外探看一下,方丈您请休息片刻。”
明觉说着才待站起,忘我方丈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侧耳仔细地听着,刹那,忘我方丈低悄地说道:
“明觉,事情太怪,此处竟然会有人来,我故作和明修明恒一样昏死卧地,你也减去几成功力,像是受毒甚深似的,因为来者敌我难知,心性难测,没若我仍然假死,就是任你自主去和来人周旋,否则我自会故作乍醒来应付对方,来人若问我等至此的原由,无妨推在老衲身上,当心,人来了。”
忘我方丈话说完了之后,果然故作昏沉不醒卧于地上。
明觉亦暗自留心,双目敛去神光,静待变化。
移时,两条瘦长的人影,脚不沾尘般飘到了明觉的身前。
明觉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其实他却是在暗中打量这两个奇特而诡谲的人物。
这两个人都是秃头而无须,因此很不容易看出年纪大小,但是从那千浪百纹的皱脸上面,明觉知道他们年纪必然很高。
左面那个一张吊客脸,残眉,薄而大的一张嘴,令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奸猾狡狯而贪暴的人物。
右面这一个,长着一张虚胖的肿脸,一对灵活而小的眼睛,远远分开的两道八字眉,厚嘴唇,神色冷酷,望之不似恬人。
这两个阴阳怪气的人物,都不开口,直愣愣地看着明觉。
明觉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举起手来,指指明修明恒和身旁假作昏死的忘我方丈说道:
“贫僧等皆已中瘴毒,幸遇两位施主,恳祈两位施主行些方便。”
这两个怪人动都不动,也不开口,仍然是直愣愣地呆看着。
明觉衰弱地叹息了一声又说道:
“贫僧带有疗毒的药物,已代其余的师兄弟们服了下去,只惜体力不支,又无休歇地方,如今幸遇两位施主,请能恩赐一席之地……”
这次那个吊客面孔的怪人开口了,他不等明觉把话说完,冷冷地像腊月的寒天,毫无热气地说道:
“这里地方不是很大吗,比一席大下不知道有多少倍呢!”
明觉若非曾经忘我方丈严嘱,若非顾念明修明恒兄弟的安危,他真想跳起来给这个东西吃只巴掌,这简直不是人话,哪个不知道旷野比一席大得太多:
另外那个虚肿胖脸的怪人却接口说道:
“和尚,你们一共来了四个?”
明觉真想不去回答,这两个东西竟都不说人活,可是他却必须假装下去,只是虚弱地点头说道:
“不错。”
吊客面孔的那个人又接口说道:
“你们到过‘七彩蚀骨瘴’的边沿了?”
“不错。”
明觉不愿意多说废话,干脆用最简单的字句来回答他们。
吊客面孔的这个人看了那个虚肿人物一眼,又道:
“后来你们发现不对,又跑回来了是不?”
“嗯!”明觉这次更简单子,就用了一个字来答复对方。
虚肿胖脸的这一个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和尚头吧?”
和尚头有多难听,明觉强忍着怒火,指了指身旁的忘我方丈,并设有答话。谁知道那个吊客脸的怪人却“哦”了一声说道:
“那他怎么快要死了而你还活着呢?”
明觉已经怒火冒到了头顶,不由脱口沉声说道:
“施主们这是什么居心,他年纪大了,受毒深些,但是并没有死……”
虚胖的怪人不等明觉话完,就冷冷地说道:
“没人说他现在死了,不过也活不到天亮啦。”
“施主们存的是什么心肠,设若不能怜悯贫僧等,就请远走,莫多言多语引人愤慨!”
他这句话却召来了吊客脸子的诮语道:“脾气不小,你也死定了!”
明觉怒极,但他却更加小心,故意有气没力地颤抖着手臂,指着这两个三分人七分鬼的东西况道:“生死天命,出家人更不把死放在心上,难道你们就能活上千年万年?”
吊客脸子的那人冷哼—声叱道:
“贼秃驴,你想死容易,不过我不会叫你舒舒服服的死!”
“死就是死,舒服的死和很难过的死又有什么分别,莫不成你们两个人还能叫和尚我死上两次?”
明觉在说话的时候,已将内力提足,他准备万一这两个怪人突下杀手的时候,好还他们个厉害的颜色。
讵料这两个性格特殊的人物却闻言互望一眼之后,呵呵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笑声乍止,虚胖的那个人说道:“和尚你好胆量,哪儿来的?”
明觉这次却乖巧多了,接口说道:“辽东‘铁佛寺’!”
这两个怪人闻言一愣,神色立即和缓了下来。
明觉目睹此情不由暗念了声佛,原来他从这两个怪人的话语声中,听出是白山黑水之间的人氏,凑巧当年他去过辽东,在“铁佛寺”内作客甚久,熟悉铁佛寺中的一切,所以才假言搪塞这两个怪人。
哪知歪打正着,竟然悦对了路,明觉从这两个怪物的神色上看来,知道他们不会再对自己和忘我方丈等人不利了,其实若非明修明恒生死不知,明觉才没有这大的耐心来和这两个东西虚与委蛇呢。
他正忖念之间,吊客脸的那个人又开口问道:“铁佛寺谁是主持?”
“是‘五印僧’法禅大师!”
明觉说的是实情,半点儿不假,虚胖的那个人一皱八字眉问道:
“那‘金轮’大和尚呢?”
这人突然提到“五印僧”法禅的师父“金轮”,明觉心头凛极,此时他已知晓对方是何许人了,不敢迟延,故作怒忿地说道:
“你们又是什么人,怎知我铁佛寺中大长老的法号?”这两个怪人闻言霍地再次狂笑了起来,明觉却故作毫不理会的样子,静待对方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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