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府,后山。
侯门深似海,当然有人把守,连后山也不例外。
陆羽客想打后山进入侯爷府。侯门深似海,难不倒他。他找个僻静的方位,在二名守卫身上轻描淡写地点住穴道,嘴里说:“得罪了。”守卫来不及反应便昏厥过去。他纵身一跃,人便置身侯爷府的后园中。
四月末梢,风轻轻柔柔,吹得人醺然欲睡。
两天没睡,陆羽客随时可以跟周公相会。
陆羽客看准一棵树,树上枝干粗壮,睡起来大约还很舒服。他一跃上树,决定先睡一会儿,天大的事等睡了再说。
只是,陆羽客还没来得及打盹,就看见一只白兔窜过来。
一句娇娇柔柔的女声跟着飘来:“好呀!看你往哪儿跑?”
白兔没跑远,尽绕四周打圈圈,一个红衣姑娘追过来,白兔速度快极,飞也似地,红衣姑娘跑得也不慢,又蹦又跳,眼看要抓住,白兔灵巧一闪身,跑开了。
正当红衣姑娘和白兔一追一逃,一个蓝衣姑娘打那端迤逦行来。那蓝衣姑娘生就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儿,眉清眼秀隐露灵慧,挺鼻菱嘴更别有端庄,分明是个姑娘家,穿着却与一般姑娘不同,浅蓝的袍子,浅蓝长裤,脚上着同色短靴,俊美中有股英气,陆羽客不觉看呆了。
红衣姑娘一迳跟住白兔穷追不舍,嘴里嚷道:“这兔儿练过功夫不成,身手竟如此灵活!”
陆羽客微微一笑。
红衣姑娘连跑五、六圈,仍没逮住,蓝衣姑娘看不过去,叫声“小红!”举手制止她追下去。
小红停下来,白兔仍在奔窜,蓝衣姑娘摘下一株芦苇,朝白兔扔去,白兔被遮住视线,步履减缓,蓝衣姑娘一个“玉女穿梭”窜前,紧接一个“扫蹚腿”,一把将白兔抱在怀里,陆羽客情不自禁赞道:“好身手!”
蓝衣姑娘愕然抬头,陆羽客一拱手道:“给姑娘问好。”
蓝衣姑娘不搭理他,叫“小红”的红衣姑娘皱皱眉道:“你是谁?在树上做什么?”
“我叫陆羽客,在树上打个盹儿。”
“什么?你在树上打盹儿?好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嗯,这园子既宽敞又漂亮。”语气吊儿啷当:“该不会是皇宫大内吧?”
“好狂妄的家伙!”小红怒道:“敢在这里乱嚼舌根,皇宫大内离此岂只千百里,这里怎会是皇宫大内?莫非你笑这小小府邸不如皇宫大内?你这狂妄的家伙,给我滚下来!”
“我这不就来了吗?”陆羽客树上一跃而下,说:“本小生孤陋寡闻,多有冒犯。小红姑娘,容我请教,这里什么地方吗?”
小红突然“咦”了一声:“你知道我叫小红?”
陆羽客朝蓝衣姑娘一呶嘴:“你们小主子告诉我的啊!”
小红更讶异:“怎么知道是我们小主子?”
“很简单,我们小主子雍容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大家闺秀……”朝蓝衣姑娘一笑,对方视若不见。
陆羽客眼瞧着蓝衣姑娘,笑道:“你们小主子英气焕发,不让须眉,恐怕不只是大家闺秀,想来还是个冲锋陷阵的女英雄呐!”
小红讶得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如果本小生没说错,你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告诉你也不打紧,这里是侯爷府。”
“侯爷府?”陆羽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既是侯爷府,这位姑娘想必是闻名的小侯爵……”
小红讶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蓝衣姑娘闻言为之动容,说道:“我正是南清清,你如何肯定是我?”
陆羽客一拱手:“小侯爵气质非凡,陆羽客全凭直觉。”
小红冷冷哼了一声:“你这家伙,倒是嘴甜。”想了一下,不禁纳闷:“侯爷府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很简单啊!后山二十个守卫,本小生懒得跟他们罗嗦,就拣个僻静方位,用这只手——”高举右手,得意笑笑:“在两名守卫身上摸一把,嘿,那两个人,统统睡着了。”
“小侯爵”南清清怵然色变。
“什么?”小红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闯侯爷府!”
“哦,这么说,本小生不该来罗!”陆羽客又是一笑:“我走了,后会有期!”
一拱手,飘然而去。
小红纵身一跃,拦住他道:“侯爷府也是任人轻松来去的么?”
一拳便击去,陆羽客身子一闪,故作讶异笑笑:“唷!有两下子嘛!只可惜本小生想上东州王府瞧热闹,没空陪你玩了。”
小红还不肯放人,连出数拳,却是拳拳落空,陆羽客戏耍着说:“丫头片子,别浪费力气。本小生真要去了。”说罢,拔腿便走。
“且慢!”南清清说:“我有话问你。”
陆羽客回过脸:“小侯爵请问。”
“你想到东州王府瞧热闹,怎么回事?你既是想到东州王府瞧热闹,又为什么闯入侯爷府?”
陆羽客略略沉吟一下,说:“好吧!我就与小侯爵说实话,东州王府的热闹,少了侯爷就不成。”
南清清眉心一动:“怎么说?”
“陆羽客不想答覆,只想提出一个问题,这会儿,侯爷人在哪里?是在半途?还是已经到了东州王府?”
南清清突然瞪圆眼睛,直勾勾看住陆羽客,冷然问:“你究竟是谁?”
陆羽客微微一笑:“我说过,我叫陆羽客。”说完大踏步走了。
“来得奇怪。”南清清看他背影,轻轻说:“黏住他!”
往东州王府的路上,有一个人纹风不动站着,犹似昂立路旁的一棵树木,也好像矗立山顶的一块瘦长皴石。
只不过,路旁的树木,山顶的皴石,它们树立着,不妨谁碍谁,而这个犹似路旁的树木,又好像山顶皴石的一个人,竟然站在通衢大道的中央,挡住一行人的去路。挡的若是一般行人也还罢了,偏偏挡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后还有十数名骑骏马的英挺侍卫。
虽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排场,但华贵的马车四周嵌以珍贵的明珠,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即令富豪人家亦不可得;而十数个英挺侍卫,骁通威武,也非普通官宦之家所能拥有。
排场不大,气势却逼人,这样的气氛,方圆数百里无人能有,除非东州王高耀祖和他的准亲家南俊侯爷。
马车套了三匹马,马夫云天高踞车辕,马车一路疾驰,所经之处,行人、马匹无不匆忙走避。岂料车行到此,赫然见一个人昂然挺立,不闪也不躲。这人戴一顶灰色大笠,故而不见庐山真面目。大笠之下,一袭灰色袈裟,脚下灰色僧鞋。
马车驰近,那人仍没有让开的意思。云天动怒了,他驭车至少十年,从无人敢挡,而眼前一身灰的家伙,竟如此放肆!他怒目瞪去,喝道:“闪开!”
灰衣人纹风不动。
“你找死!闪开!”忿忿一挥马鞭,马速快了起来,眼看就要撞上,那灰衣人倏然掷出大笠,大笠在马头前盘旋一下,立即旋回灰衣人手中,灰衣人顺手戴回头上,说也奇怪,三匹马仿佛挨了一记耳光,嘶叫起来,云天一惊,立刻纵身下车,怒扑灰衣人。
灰衣人并不出招,却一味闪躲,后面十数名侍卫拥向前去,团团围住灰衣人。
云天骂道:“侯爷的座车,你也敢拦,莫非吃了熊心豹胆!”说罢虎视眈眈,欲扑灰衣人。
灰衣人一抬双手,制止道:“我不与你们较量,你们主子呢?”
云天问:“你是谁?”
灰衣人道:“无可奉告!”
“你莫非是哪个寺院的姑子?”云天冷冷一笑:“好个狂妄的姑子,莫非你行刺我们主子?哼!你也不打听打听,侯爷的手下岂是好对付的?”
众侍卫纷持兵刃,欲扑灰衣人,忽听喝道:“住手!”
话声甫落,众皆垂手肃立。车内一人掀开帘子,正是侯爷南俊,约四十岁,方面大耳,不怒而威。一双眼睛炯炯望向灰衣人,语气温和问:“这位方外朋友,上下如何称呼?”
灰衣人朗声道:“不必管我是谁,敢问侯爷,莫非前往东州王府?”
侯爷南俊一愣,随即微笑说:“不错!”
“侯爷此行,善自珍重。”
侯爷南俊沉下脸:“我与东州王爷乃儿女亲家,你是方外人,何用置喙?”
“出家人不打诳语,侯爷珍重。”说罢,静默合十,飘然而去。
“侯爷。”云天道:“奴才将这怪尼姑截回。”
侯爷南俊微微一笑:“不必!继续上路!”
马车一抵东州王府,陈总管据报匆匆出迎。
东州王高耀祖和侯爷南俊皆握兵符,东州王辖下八十万军士,侯爷亦有四十五万人马,两从是朝廷最倚重的王侯,彼此间亦时相往来,自从两家订下儿女婚约后,关系益形亲密。
民间传言:“一王一侯,半壁江山。”
这一王一侯,便是东州王高耀祖和侯爷南俊。
“一王一侯,半壁江山。”虽是传言,但两人联手,势力自然无可匹敌。
侯爷从大门入,穿过中门,登上正厅,东州王自宝座站起,笑容满面迎他。
侯爷忙屈膝一跪,朗声道:“南俊请王爷安。”
东州王忙不迭作手势:“俊兄,快请起。”
“接王爷手示,兼程赶来,王爷久等了。”
东州王笑道:“本王想念俊兄,巴不得你快快到来。坐!”
午时,东州王备下丰盛酒宴与侯爷开怀畅饮,酒宴设在花园小亭里。东州王的侍妾秋平亲自把盏。
酒过三巡,东州王向秋平一使眼色,道:“下去吧!”
秋平款款一拜,笑盈盈退下。
东州王握住两个酒盅,将盅里残酒往地上一泼,空盅覆在桌面,侯爷一愣,他熟悉知东州王习性,这一小动作显示有大事待商,酒不能再喝,以示慎重。
“王爷有事?”
“不瞒俊兄。”张眼望望四周,花园之中,再无他人,就连陈总管和亲信侍卫亦退守花园外。
侯爷屏气凝神看着东州王。
东州王沉吟半晌,缓缓问:“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侯爷问:“什么话?”
“一王一侯,半壁江山。”
侯爷一怔,东州王爷微微一笑,问:“俊兄觉得这话如何?”
“这是朝廷恩宠,一王一侯,半壁江山,南俊托王爷洪福,得以追随王爷为朝廷效命。”
“哎!”东州王道:“说什么托本王洪福,你我情同手足,不要来这些客套,说真话吧!觉得这句话如何?”
侯爷默默不语。
“好吧!俊兄既不愿说,让我来说。一王一侯,半壁江山,可以作两种解释:第一,你我权倾当朝;第二,你我若联手,无人能敌。总而言之,你我踌躇满志。”
“是,全是朝廷恩泽。”
“当然,俊兄,一王一侯,半壁江山,还有一种解释,你可知道?”
“南俊愚昧,王爷开示。”
“当今这大好江山,有半壁是你我二人打下来的。”
侯爷蓦然睁大眼,想了一下,说:“全是王爷的功劳,南俊不敢居功,当年南俊非官宦子弟,又非皇室显贵,只是一个小小武夫,幸赖九千岁赏识,王爷提携,才能效犬马之劳,朝廷厚我,承先皇封侯拜将,才有今日。南俊饮水思源,时刻不敢忘。”
东州王微微一笑:“俊兄倒是难得,不忘本。”
“理当如此。”
“好,好兄弟,本王没看走眼。你且说看看,本王待你如何?”
“王爷待南俊犹如手足,南俊终生不敢忘。”
东州王满意笑笑:“你我原是儿女亲家,待你如手足亦是应该。”
边说一双眼睛灼灼望向侯爷:“你我既是手足,又是亲家,本王与你说句体己话。所谓的一王一侯,半壁江山,本王倒觉得这句话稍稍改动,当更完美。”
侯爷讶道:“如何改动?”
东州王四周望望,低声一字一顿说:“一王一侯,坐拥江山。”
侯爷蓦地站起,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王爷……”
东州王伸手过来,拍他肩膀:“俊兄,本王这可是推心置腹。本王拥兵八十万,俊兄四十五万。俊兄,这一百廿五万,坐拥江山,不难吧?”
霎时之间,侯爷浑身发软,手足冰冷,只是瞪直双眼看住东州王,半晌说不出话来。
空气仿佛凝住了。
侍妾秋平送来茶水,看二人默无一语,立即机伶退下。
东州王亲自为侯爷斟茶,嘴里说道:“俊兄统领大军出生入死,这下怎又胆小如鼠?”
侯爷思索一下说:“不是南俊胆小如鼠,而是事若不成,抄家灭族,南俊一人累及南氏一族,于心何忍?”
东州王摇摇头:“俊兄多虑,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哪有抄家灭族之虑?”
“这……”
“如今新主登基,尚不足畏,唯一劲敌乃九千岁余立岩,你我细商密议,大事可成。”
侯爷心中蹦蹦乱跳,脸色越来越白,额上不时沁出汗珠来。
东州王突然拍了两下手,秋平笑盈盈出现了。
“备香案。”
秋平含笑道:“早已备妥。”
东州王作个手势:“俊兄,请。”
“王爷,这是……”
“我已看好时辰,此时此刻,你我向天祝告,誓愿同心。”
侯爷踟蹰一下,终于说:“王爷,这等大事,容南俊三思。”
东州王倏然色变,旋即强笑道:“本王等候俊兄佳音。”
侯爷和侍卫匆匆返回侯爷府。
车行至半途,侯爷忽然想起挡路的尼姑,他困惑了:“她是谁?”
做梦也没想到东州王会与他密谋“一王一侯,坐拥江山”的大计。置身车厢细思不禁不寒而栗。
正当侯爷心中纷乱之际,忽闻外面马匹嘶叫,接着金戈铿当作响,侯爷正惊疑,听得云天大叫:“侯爷小心!”
侯爷正待察看,却听闻背后有人沉声说道:“得罪了,侯爷。”
侯爷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这一路忧心,竟不防刺客藏身车厢,但他毕竟武人出身,在被刺的当儿,稍一回身,抬手扼紧刺客咽喉,那刺客未及惨叫,已然昏厥。
后背刺痛未歇,突听得前头飒飒作响,力劲甚强,侯爷仰面一闪,立刻向上一跃,马车篷顶掀开之际,侯爷已窜起,跃身树上,当他低头俯视,只见十数支长箭疾疾射向车厢。
车厢之外,马夫云夫后背已被三支长箭射人,云天惨叫,道声:“侯爷!”上半截身子便斜倚车厢。
马车失去控驭,又逢骤变,在原地乱转,云天的下半身垂落在地上。
十数名侍卫和十来个蒙面汉子厮杀成一团。
侯爷强忍痛楚,看准马车下跃,挣扎着去驭马车,三匹马才渐稳定,以缓步向前行去。云天双手攀住车厢,艰难跃上,就在这一刻,一把长剑当脸刺到,云天惨叫一声,头一歪,整个人跌落地面。
“错了!”有人高叫:“不是侯爷。”
“侯爷在前头!”
三个蒙面汉攀上马车,其中一人持刀正要刺向侯爷,瞬间,一块小石子飞将过来,准确击中那人的肘关节,那刀便脱手飞出。
树上跃下一男二女,男的是陆羽客,两个女的,一是外号“小侯爵”南清清,另一是南清清贴身婢女小红。
陆羽客持铁扇抵住蒙面汉,小红跃上前座勒住马车,南清清去扶侯爷,嘴里频叫:“爹,爹!”
侯爷无力看南清清一眼,道:“来得好!”
“爹,怎么回事?”
“什么都别问,快快驾了马车回府,越快越好!”
南清清甫抵侯爷府,府里大夫匆匆赶至侯爷内寝,一见伤势严重,只吓得颤抖不已,南清清额上汗珠涔涔而落,惶急问道:“怎么样?大夫,说啊!怎么样?”
“恐怕……”
“你要治好侯爷的伤,你一定要!”
“小侯爵……”
“治好侯爷,赏你纹银万两,你若不能,要你的命!”
大夫双膝一跪,头脸俯趴地上,话都说不出来。
气若游丝的侯爷,低低道:“不要为难大夫,爹有话说。”眼睛却睃着大夫。
南清清会意,一皱眉头说:“外边候着吧!”
大夫诚惶诚恐退下。
“备好纸笔砚墨。”侯爷说。
南清清立刻唤来小红,要她取来文房四宝,又吩咐外头严加守卫。
等小红退出,侯爷在颈项间摸索一阵,取出一枚玉佩。
南清清一看,正是侯爷朝夕不离手的兵符。
侯爷说:“戴上。”
南清清一怔:“这兵符……”
“四十五万军士暂且交付与你,兵符千万护好,除了皇上,除了九千岁,谁也不许取走,尤其东州王……”
“爹……”
“东州王图谋不轨,爹要……写下密折,无论如何,要送达九千岁手中,转奏皇上。”
南清清含泪点点头。
“清儿,快快磨墨……”一身重伤的侯爷南俊,咬着牙,冷汗涔涔,一字字写下密折,等到写完,已支撑不了,整个人瘫在桌案,南清清急道:“爹,振作点,女儿去传大夫。”
“没有用的。”侯爷挣扎着说:“爹当初曾怀疑他图谋不轨,却又允下儿女婚约,这是爹的错处。”
“爹,这婚约女儿原本勉强,到如今,不要也罢!”
侯爷苦笑着点点头:“爹对不起你,千万重担要你一人承担,爹……”再无余力,头一歪,威名赫赫的侯爷南俊,就这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