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琳匆匆回到客房,提起行李,留下宿房钱,悄悄由甬道往旅店后门溜去,此时初更已静,旅人在一日的疲劳后,都沉浸的黑甜的梦乡。
院子里,霜雪满天,朔风噗啦噗啦地响着,马厩里挂着一盏风灯,在风中摇摆。
他迟疑片刻,盘算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牵出坐骑,到后来才猛然想起,问题并非简单到只换间宿处就能了事,干脆固州是再也不能容身了,里面那对老家伙一分出胜负,必定侦骑立出,寻觅自己踪迹。
他必须连夜出奔,马匹非放弃不可,因为更深人静,城门早已关闭。
江之琳长叹一声,轻轻一纵,拔飞过墙,方自出得旅店,猛吃呼啸在街巷间的寒风一吹,不由打了两个冷噤,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发言:“小子,还没看到你家大爷,就浑身抖起来了?”
江之琳突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对街墙角暗处,缩着一个人,包藏在茫茫的寒气里,瞧那身段有几分像是阴风断魂刀万元,心里没有好气:“小郎神那口酒箭倒没伤了你?”急想脱身,也无暇打理,只学着小郎神的口气,不屑地撇撇嘴,哼一声:“修脚的。”回头就走。
阴风断魂刀为了怕漏出跟白马庄的关系,是以不随骆岩进去,在风雪中守候多时,哪肯让江之琳平白溜走,嘴里嘿嘿笑道:“朋友,时候不早了,天气又这么冷?怎么想走?是不是被窝里有蚤子,还是想找个妞儿暖脚?”
江之琳不知万元已知“菜人”的秘密,只图省事,说声:“有一天你会懊悔对我讲过这种刻薄话!”提步就跑,冷不防阴风断魂刀,施出“八步赶蟾”轻功,一个箭步冲前,同时一口映着白雪寒光鉴人的大刀,使出配合身形的绝招“流星赶月”,狭一阵透骨阴风砍劈下来!
江之琳错步闪挪,避到墙角,强自忍住满腔怒火,说道:“路窄处,留一步与人行,如何?”
阴风断魂刀横刀大笑:“想走可没那么容易,想想老子等你多苦!”陡然喝声:“留下头来!”仗着神妙刀法和精纯内力,雄威慑人地一轮急攻,刀光翻起万重怒涛,欲置江之琳于死地!
江之琳单掌一推,拍出“日落平沙”,脚下移宫换位,闪开墙角,一个“倒赶千层浪”,连翻带滚,闪出刀海五、六丈,其间真不能容发。他惊魂甫定,倏然抽剑,抖起一道寒光,猛喝一声:“杀!”却回身就跑。
自出道以来,万元几曾看过这种窝囊状,还疑是诈,略一迟疑,见无暗器飞来,才破口大骂:“丢你娘的丑!”提步急追。
江之琳究竟不脱小孩心理,还是个捉狭鬼,自恃轻功日有进境,一时之间总可无忧,在疾驰之际,还想法子戏耍敌人,只见他猛然弯腰一抄,抄起一手雪团,运劲一挥,当作暗器打出!
阴风断魂刀不愿趋避,趋避时会使两下距离拉远,大刀映月洒然一挥,雪团粉碎,四散乱飞,边杀边奔,涌起一层刀幕,竟没有一星雪片沾到脸上。
看看行将到达城门,那里必有戍兵守卫,不好行动,江之琳把包袱抛在雪地上,回身待敌,笑道:“是不是真要干一场,也罢,我陪你走三、五招!”
阴风断魂刀双足微顿,宛如一只大鹏,冲飞在天,两个盘旋之下,大刀像车轮般旋转而下,中藏无穷奥妙。
江之琳木偶般凝立不动,倏地使个“灵乌穿林”,只听“铮”地一声,火花四起,阴风断魂刀万元整个身躯荡开三尺,江之琳虎口震得发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去!
万元钢牙一咬,操刀扑杀,一缕寒光如疾箭般劈向江之琳,刀风呼啸,周围五尺的刀海里,缕缕阴风陡然而生。
江之琳无心恋战,只图速战速决,左手划圈,由圈中刺出“神农一剑”,长剑啸风,恍如流星弹丸,脱手而出,雄厉无与伦比!
这一手“三元会一”,鬼斧神工,屡试不爽,万元刹那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待发觉不妙,已迟了一瞬,只听他吼叫一声,鲜血四溅,长剑已穿过左肩,连人带剑射飞一丈,钉在雪地上!
江之琳一个箭步抢前,问道:“朋友,早先让我一步,岂非没事了?你觉得这样好一点是不是。我现在只要一个指头就能置你死地。”
万元咬牙切齿,左肩鲜血潺潺冒出,映着白雪,愈见艳红,强自忍着创痛,哼道:“要杀就杀,我要皱一下眉头,就不姓万的!”
江之琳想着别的事,杀他当然可以灭口,但他记起了萧尼善体上天好生之德的劝告,良久说道:“我倒愿看你是否皱了眉头,可惜我今天不愿杀人!”说着,伸手拔起长剑,有一缕血丝随剑而起。
当日在终南山,这把长剑用来对抗钱冰的“寒川一冰”,剑锋受创,全剑俱是米粒大的缺口,犬牙参差,这当口猛然拔出,万元伤口宛如为利锯锉过一样,割碎肌肉,痛得死皱眉头,破口骂道:“小子,你够狠,我若不报此仇,愿把万字倒写!”
江之琳笑了一声,就事论事说道:“你没有多少机会的,我武功进步很快。”自拾起了包袱,捷步奔驰而去。
固州城外,天寒地冻,满目荒凉。冷冽的寒风,无情地咆哮号啕,白雪掩盖了道路、村庄、田园,成了一片白皑皑的银色世界,原野尽头,为狂风吹起的雪花,代替了春天的黄土尘头,在雪地上横扫追逐,是野马,是尘埃。
一切的生灵,都安静地入梦,只有江之琳一个,独自在原野上跑了将近两个时辰,然而冬日夜长,长夜漫漫何时旦!
四顾茫茫,近不临村,远不附廓,官道又掩盖在白雪下,他已经迷失了路。
“天啊!”江之琳叹道:“当‘菜人’的命苦!”
他像是被遗弃在这荒野里的一丝火种,而满天的风雪,正企图扑灭这最后的生命的火花。
蓦地里,他似乎听到一阵马铃声,由狂风带到,连忙游目四顾,哪里有一点影子?他记起有人说过,扒在地上,附耳静听,可以听到数里外的声响,遂如法炮制匐匍在雪地上,可是除了面颊刺骨的冰凉之外,什么也没有听到。
江之琳嗒然若失,站了起来,用手抚摸面颊,手指冻僵了,有点麻木,嘴里咕噜道:“原来‘地听术’,不是每个人都会的。”
这当口,远处有一条短短的黑线蠕动着,衬着白雪,非常分明。
江之琳喜叫一声,认明去处,斜斜截去,顿饭光景,距离拉近,一匹狂奔中的马车映入眼帘。
马车本身并无出奇之处,只是寻常的四轮身,也不知是载着什么重物,竟由四匹扬鬃振蹄的骏马拉着,御者似是老年人,身穿黑皮大氅,皮领翻起,臃肿不堪,像条大熊,马鞭频频挥动,似在赶路。
江之琳凭气息清纯,疾奔数十丈,扬声叫道:“请住驾!”再来一个飞纵,落在马车旁边。
御者马缰一抖,良驷急嘶一声,喷出一团浓烟,马车还自滑行了数步,总算停住了。
江之琳一边喘息,一边趋前,远远垂眉低首,就打个拱,说道:“老丈,无故打扰,心甚难安,在下为贪赶路程,迷失道途,敢问砦原怎么走法?”
车上的御者,看这后生礼数甚是不差,却不高兴,溜了他的剑一眼,说道:“我不跟陌生人谈话!”
腔圆调润,不脱稚气,赛似乳莺出谷,听那吴语呢喃,分明是江南女子的声音。
江之琳施礼甚恭,还没抬头,一听是女子口音,吓了一跳,仰目一看,只见御者把氅衣皮帽紧紧裹着,只露出一张芙蓉脸,睫毛寸长,玉颊微红,艳光照人,眉目间稚气犹浓,绝似是包在褐色硬壳里的一粒可口栗子,何尝是个老者。
他想了一想,人家这么凶,大概坏就坏在那声“老丈”上面,遂估量着一个适当的称呼,不免重新打量她,想道:“她身材很小,不满五尺,那么应该是称呼小姑娘。”可是仍不敢造次,真的,自从上次把萧尼误认为妙龄尼姑,被骆珊讪笑了一番之后,江之琳不敢再对女子的年龄妄下断言。
少女见他不敢再开口,心想大概这人被自己抢白住了,冷哼一声,就待扬鞭赶马。
江之琳一慌,急忙攀住车辕,说道:“慢着,我问路,你还没答我。”
御者把鞭停下,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像他是一只苍蝇,倨傲地望着远天,说道:“我就是到砦原,但不告诉你路——我妈妈告诉我别跟陌生人谈话!”接着把脸转过来,似是要装一个凶脸,看到江之琳手攀住车辕,像看到毛虫一样,惊叫道:“把手拿开!”
江之琳急忙缩回手,说道:“你妈妈是对的,但我只是来问路,而且天寒地冻——”
女子转过脸来,说道:“你想搭我的车子,我知道。”
江之琳本有此意,如果那御者是老汉的话,他会爬上车子去,现在当然只好作罢,但是一经点破,也有点难为情。
女子得意地吐了口气,扬起长鞭,正待策马,江之琳一把又攀住车辕,急道:“我本来还想向你买一匹马,现在大概是免谈了,但是你至少可以告诉我路是怎么走?”
“走开!”少女锐叫,还装个恶狠狠的脸出来:“你再这样不要脸,我就要骂你!”说着,黑油油的长鞭,一阵急挥,驱马振蹄而去——看样子她没把鞭子拍到江之琳的头上,已算是很客气了。
江之琳甚觉没趣,怏怏望着马车滚滚而去,想道:“这女孩有点邪门,半夜三更驾着车子乱跑。一定没人管教,而且有一点疯疯癫癫!”骂完了一句,心头似乎舒服一点,忽道:“对了,她说也是上砦原,我只要一直跟着她,不也就到砦原了吗?”自家一想,大是有理,遂一个劲儿狂奔下去。
越跑身体越发热,腊月天气也不那么冷了,江之琳一时高兴,越发卖劲,两条腿比击鼓还快,还胜似那四条腿的,不一会工夫,四驷马车又在望了。
“我又何必买马?”江之琳得意想道:“两腿比马还灵呢。”
马车里的少女,想到今夜抢白了一个人,算是好事,多少有点得意,偶然回头,看见那人眼巴巴追了过来,分明不怀好心,顿时柳眉倒竖,把马勒住!
江之琳跑近马车,经过马车,也不停步,也不侧头,超越马车,一直往前跑。
少女娇喝道:“站住!”
江之琳倏地站住,喜道:“你改变了主意,愿意把马卖给我了?”
少女杏眼怒睁,骂道:“你怎么这样不要脸!”
江之琳又挨了一记闷棍,无奈地说道:“我又犯了什么罪?或者你又想到什么骂人的话了?”
少女理直气壮指出:“你一路跟着我跑,试问是何居心?”
江之琳哑然失笑道:“你到砦原,我也到砦原,自然同路,何足为奇?”
“何足为奇!”少女尖着嗓子叫道:“我不管你到砦原,不到砦原,就是不准跟在我后面跑!”
江之琳思索片刻问道:“请问还有没有别的路通达砦原?”
“没有。”少女斩钉截铁答道。
“这不结了。”江之琳说道:“那么我走哪条路好?”
“这个我不管!”少女答道。
“那么我只好仍走这条路。”江之琳轻松地说,而装出个愉快的行路姿态。
“你真是不要脸!”少女恨恨说道:“你是没有妈妈管你是不是,我真的要开始骂你了。”
她上面一句无非是得意自己有个妈妈管,指责江之琳幼失管教,下面一句威胁要骂人,但联想起来,大有占江之琳便宜的意思——要当他的妈妈。
江之琳本是孤儿,听少女一句“妈妈”过来,一句“妈妈”过去,很觉刺耳,再加她口气上占起便宜,也没有好气了,指着少女答:“如果你不是女人,我绝对狠狠揍你一顿!”
接着,又狠狠比个揍人的手势,说声:“揍!”
“是女人又怎么样?”女孩本来就没有多少自制力,现在更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高声说:“我也要骂你,也要揍你!我要把你压在车轮底下,把马车赶来飞去,把你压肉饼!”说着,还是不够高兴,伸手指着车轮下,就像江之琳已躺在轮下待压。
江之琳火气大了,这女孩子——依身材看来,不出十三、四岁——岂只刁蛮,简无可理喻,太是可恶,遂指着马匹说道:“我也要把你提起来,四肢分绑在四匹马上,然后——”说着,手一挥,形容四匹马分道扬镳,又道:“完了。”他把挥出去的手收回来,表示这女孩已经完了,而且用看死尸的眼光看她。
女孩子吓坏了:“你怎么可以把我‘四马分尸’!我不要‘四马分尸’!”
江之琳看她真个吓坏了,胸头恶气一舒,更恶作剧地说道:“可惜还少一匹马,否则还可把你的头绑在那匹上面。”
也许是惊昏了,女孩子停了片刻,半晌,似下了决心,毅然决然说道:“我要打你一顿,妈妈也会说我有理的。”说着,转身摸索,拉出一段铁链,却又凝住,侧着头思索,也许在想妈妈的话吧!
江之琳好奇地由马车篷口望过去,看她使什么兵器,乖乖!车里除了小圆桌大小的一对铁球,再没别物,铁球重量三百斤,五百斤,一千斤由你说,敢情这马车就是用来载荷这铁球的,所以必需用四匹马车!
两枚黑沉沉的大铁球再用铁链联起,成为一个“流星槌”,这乃是霸道的外门兵器,通常只有西瓜大小,专供力大无比的彪形大汉使用,如今车里的“流星槌”,比寻常大了两三倍,而武器主人乃是个纤细的少女。
江之琳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两枚“流星槌”,叠起了足有这小女孩的脖子高,这怎么可能呢?如果她搬得动已是骇人听闻,更不用说她要把它拿来挥舞,“流星槌”是要拿来挥舞的呀!
女孩侧着头自己跟自己商量,把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放在脸上,捏她精致的鼻子,半晌自言自语道:“不好,不好。”
不知怎的,江之琳竟有如释重负之感,重重舒了一口气,他是连钱冰都交过手的人呀!
女孩没笑他,只说:“你把头侧一侧——”
“干什么?”江之琳惊奇不迭,眼睛都大了。
女孩见他不听话,自探身出来,仔细端详江之琳的侧影,叹了一口气道:“不是你,不是你,我爸爸叫我出来找一个人过招,我虽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但他本领一定很大,你太阳穴只鼓起那么一点点,不会是你的,不打了,不打了,我爸爸会骂我的。”
这实在已经超过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英雄所能容忍的侮辱了,而且还是有自己的“颜脸”的事,江之琳顿时气冲斗牛,喝道:“下来!”
少女双手放在膝上,正襟危坐地摇头说:“不打。”
江之琳一气之下,用起“激将法”,喝道:“下来,看我把你‘五马分尸’!”马车一共只有四匹辕马,所差的一匹,大概他想“御驾亲征”。
少女吓了一跳,扬起马鞭,“刷”地一挥,马车如箭般地飞驰出去!
江之琳痛苦万分,脑袋瓜直响,也忘了追敌,只自申言:“我宁愿碰到一百个骆岩,两百个金尊,三百个钱冰,也不愿遇到半个这种鬼女孩!”又痛心疾首说道:“她可能是个疯子,很可能是俏疯子。”
幸好,不久天也亮了,他也找到了一个荒村。一问之下,才知有条捷径,只要往西直走山南寺,再翻过千松岭,岭下就是砦原。
江之琳虽不贪日程,却极愿走僻路,因为他必须在途中小休一下,是望日将到,他照例要昏迷一天。
山南寺有名的古庙禅林,隔着一道崇山峻岭跟山北寺遥遥相对,主持一向是由师兄弟担任,香火鼎盛,自从宋夏构兵,狼烟时起,山南寺不幸惨遭兵焚,庙中规模泰半损失,僧侣四散,如今只由一枝独秀的山北寺派来两个不管事的老僧,在此照应,异常凄凉。
江之琳到达寺前,已是向晚时分,不闻暮鼓,只见噪鸦。三间头门的檐角飞甍,大半薰黑残缺,僧院墙坍壁倒,昔日的壮观,已不复见。
一个髦年老僧前来打理,一听是借宿,自在前引路,往一条长长的穿廊领去。
廊上漆黑,只有中殿挂着一盏长生琉璃灯,为殿门上的横木遮着,光线幽暗,江之琳四下观望,寺内满目疮痍,哪有可堪借宿之处?
老僧把他引到后面硕果仅存的僧院,道:“敝寺并没香火僧人,请恕接待不周,施主赶路,想来尚未打尖,老僧锅灶里尚有半碗冷饭。”
江之琳道:“费心了。”待老僧去后,四下打量,只见僧房里但有一张竹榻,半条破被,并无桌椅,地上堆着数张拜垫蒲团。
不久,老僧端来冷饭,和一个腌菜罐,里面盛着隔年冬菜,江之琳道:“小人略受风寒,大概有一二天逗留,预备蒙头大睡。”
僧人知道他不愿受扰,连说无妨而去。
当下,草草用饭,早早就寝,半夜里开始遍体生香,浓郁异常,次日早晨,依然昏迷不醒人事。
直到红日满窗,江之琳体香始散,悠然回醒过来,浑身疲怠不堪,他把这个视为奇疾恶病,觉得丢脸极了,眼看天色已晚,自无赶路的道理,只有和衣歪在榻上出神。
“明日到了砦原,希望能见到一个五短身材的老头,而且还要‘短’得很厉害,因为‘矮叟朱汝’,顾名思义,定是个年已花甲的三寸丁,朱汝者,侏儒也,可证本门至尊必是个双重的老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