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滚热的汤菜,升起袅袅的烟气,淡白色的像雾,像佛殿里香案前的香火,祭祀桌后一个个的食客。
毎个人都持筷不动,神像也似的凝坐着,瞠目瞪着缩在一隅的江之琳。
江之琳心下发毛,故作镇定地夹一箸菜,自嘲想道:“非打架不可了,你们也许能把我吃下肚子去,但我可比你们多吃一箸菜。”
阴风断魂刀万元方待叫阵,冷眼扫处,他发现黑衣少年也在座,神色一变:“这厮也在这里!”气呼呼坐下,从心里大大不服气,这江之琳运气也太好,前次在洛阳,万元因为投鼠忌器,在比剑时,半途而废,好容易今天遇上了,座中偏偏又坐着一个魔星!
边地民风慓悍,在座诸人本以为有好戏看,哪知虎头蛇尾,不免微觉失望,好在大家都饥饿难当,注意力一下子也回到菜肴上面去了。
江之琳不明所以,想道:“怪了,这万元不是扬言哪里遇到哪里算吗?难道还要我再打他一块肉骨头才发作?”
这回,他没有吃肉排,也不会无事找事再打人家一块肉骨。
一场风波,无疾而终,大家平平安安饱了肠胃,却不散座,按着边地可爱的习惯,饭后必需有一壶茶,几个店小二穿梭往来,为食客们收碗倒茶。
茶具非常精致,乃是上好红陶所烧的,茶杯不深,作雨过天青色。杯缘下用釉彩烧着圆圆一圈五个字。
黑衣少年并不斯斯文文品茗,抓起壶耳往嘴里猛倒一气,手里捏着茶杯,也许是酒醉饭饱,得意忘形,竟用内家真力逼出声音,朗声读道:“可以清心也!”
这五个字宛如黄钟大吕,震得人家耳膜发响,像针刺一样的痛。
天山派的娇娃,看了茶杯一下,想道:“这厮冒充斯文,字虽是这五个字,却不是这么读法。”伸手轻轻拍了师兄大腿一下,要他注意,娇声读道:“以清心也可。”
她师兄也读着这五字,想道:“师妹也读得不对,应该是这样的。”因朗声读出:“清心也可以。”
阴风断魂刀听这三人三种读法,好像在斗法似的,忙也捏起茶杯,看究竟怎么写的,映在眼里的偏偏跟前面三人不同,得意之下,摸摸肚皮读道:“心也可以清。”
茶杯上一共有五个字,饭厅里的练家子,一共也是五个,现在只剩江之琳还没发表高见了,他想:“这一环五个字,本来由哪个字读起都可以,他们却像呕气似的,各显‘文才’,像这样下去,今夜要没事,也非给他们搞出事来不可。但如果我不读出,好像有点对不起人似的。”遂亦读道:“也可以清心!”
江之琳念罢,似挑上了一个重担,其实他的心正不可以清呢:“接下去难道就是开打!”
却听那黑衣少年呵呵大笑道:“痛快!痛快!不瞒诸位说,区区平生除厮杀之外,别无所好,这几天没有碰到对手,正觉闷气得很,你们四个,我倒还瞧得起,咱们梁子也有了,这就开始,或者要到城外挑个清静场子,好好消磨这个冬夜?”
江之琳暗自叫苦:“他把这个称为梁子!找人麻烦还说是瞧得起人,看来他已经把厮杀当作消遣,他究竟是谁呢?如此蛮横。”
天山派的娇娃自报姓名,说道:“我乃天山派封国夫人弟子纨扇女姽英,这是师兄宫商公子,未知你们几位贵姓大名?”
阴风断魂刀为了避祸,隶属在白马庄骆岩旗下,今天巧遇“菜人”,为公为私断无放过之理,却因忌惮那黑衣少年,才暂时吞忍,这时看场面有一触即发之势,灵机一动,想道:“原来这一对男女也有来头,这可好了,等下厮打,我何不让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天山派小辈去对付那厮,我自己再把姓江的小子引开……”遂豪气千丈的报上万儿。
江之琳见事已如此,不由得不开口,却只简简单单报上“江之琳”二个字。
黑衣少年嘴内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却不能说出我的名字,那会把所有的人都吓死!”
此语一出,立刻招出了三声冷笑,江之琳反口相讥道:“尊驾此言未免太夸大,那也要看看听的人是你的仇人,或是朋友?”
黑衣少年凝眸顾盼,仔细看着江之琳,冷冷说道:“区区没有仇人,没有活着的仇人,所有的仇人都死了!”说着,拍拍腰间腰带。
这腰带厚约三分,宽约一寸,乃是红蛟皮所制,角垒隆烈,正中有精金扣子,明眼人一望而知里面乃藏着一把坚比金石,柔可绕指的缅刀。
江之琳方待答腔,冷不防门口又撞进一个人来,身穿白马庄庄丁的号衣,天山派的宫商公子立刻像是苍蝇看到狗屎,喜道:“师妹,正事要紧,快将这人拿下,骆岩的下落全在这人身上!”
纨扇女姽英不待师兄吩咐,身形略略一晃,电光似的,向前一穿,已到庄丁面前,右手二指骈列如戟,看似极缓,其实疾如星驰,轻轻往庄丁身上一摸,已将他拿下!
黑衣少年微微色变,真想不到此女竟有此功力,那一手原来是有名的“牵机手”,专重一个“按”字诀,只要轻轻沾到,再也脱逃不开,本来强将手下无弱兵,骆岩旗下的小卒原也有两下子,竟在一照面间就告失手。
纨扇女左手绣帕一扬,力贯绣巾,宛如一把利刀顶住庄丁脑后“风门穴”,叱道:“要死要活由你!你们庄主现在究竟在何处?”
庄丁抵死不说,额头汗珠如豆,滴滴落下。
纨扇女姽英冷冷笑道:“我知白马庄规矩,泄露机密者处死,是以你不肯说,但迟死早死总有个分别。”说着,绣帕深戮半分。
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庄丁浑身颤抖,杀猪般的叫起,两眼直瞅着阴风断魂刀万元,张嘴欲向他呼救!
万元原已在骆岩的旗下呀。
江之琳知道天山派图骆岩如此之急,无非是打听“菜人”下落,眼看一个生灵将因自己之故而魂归九泉,怎能无动于衷?
阴风断魂刀伪装外人,混迹在江湖豪客中,为骆岩刺探消息,如果身份一旦揭穿,被庄丁指认是白马庄爪牙,不但为江湖所不齿,无法再混下去,而且还有生命之虞,连忙暴喝道:“我正要打听骆老匹夫下落,快说!”
同时翻腕,掌心向外一登,一股凉沁沁的掌风打向庄丁胸口,竟欲杀人灭口!
众人眼前一晃,一条人影电闪窜出,身形微错,“蓬”的一掌,把万元掌风接下!
万元惊咦一声,看清来人竟是“菜人”江之琳!
江之琳不忍置身事外,救了庄丁一命,正气凛然说道:“我不许你们持技欺人,杀一无名小卒,不过折枝之劳,算不得英雄,要探听‘菜人’下落,有种的自己找骆岩去!”
黑衣少年点头称是,大有学究之味,说道:“是极,是极,你们以为我在这里干什么?不为‘菜人’,谁也不会来到这边陲,但要打听消息,还以找骆岩本人为是,用不着在这里摆威风。”
万元狠狠瞪着江之琳说道:“难道只有骆岩知道谁是‘菜人’吗?”他话里实有所指,但不敢真个点破。
江之琳不知万元的底细,装糊涂说:“我正是为了‘菜人’才到这里,你说知道‘菜人’的秘密,除骆岩之外,还有别人,这个也不新鲜,我就知道另外有个人知道!”
他越说越得意不打紧,却引起另外一个人的误会,黑衣少年想道:“这个姓江的家伙,究竟是何人门下?看他刚才那一掌,很是熟眼,呼之欲出,似是……似是……”却想不起来,自在一旁绞脑汁苦思。
万元料不到江之琳如此大胆,竟然宣布他自己也在寻找菜人,无奈不能点破,闷哼一声,这个哑巴亏也吃够了。
纨扇女姽英心头一震,不是惊于江之琳的武技,而是他的像貌和气度,刚才她全没正眼瞧过他呢,这时媚眼流盼,一收怒意,柔声道:“小郎君,你说不许我们杀这庄丁,如果忠言逆耳,我们听不进去呢?”
江之琳一本正经道:“你要杀他,可得先杀了我!”
纨扇女放了庄丁,收起绣巾,媚眼一勾道:“我哪里舍得杀你?”
江之琳吃不消这套烟视媚行,顿时脸红耳赤,呐呐道:“那……么……你便不要杀他!”
这句话答得像三岁稚儿,引得黑衣少年暗自发笑,想道:“他方才那个口才哪里去了?连骂她一句也不会,这可真像我那老弟白希龄!”
宫商公子见师妹臂膀往外弯,一股酸气由胃里直冲鼻孔,喝道:“师妹不肯杀你,我倒肯,亮剑吧!”说着,袖口一扬,手中已多了一条耀目的金剑,剑尾几个小钩,拖一个星芒练子锤,微微晃动时,发出“叮叮当当”的乐音。
晚饭前为了伪装不会武,江之琳还特地解下佩剑,这时往腰间一摸,空空如也,遂老老实实道:“你等一会,我回房去拿剑。”
这句话比“临阵磨枪”还可笑,立刻引起哄堂大笑,连恨之入骨的万元也忍俊不住,死命冷哼,才没笑出。
江之琳以为人家笑他窝囊,呆气一涌,命也可以不要,说道:“不用剑了,我空手陪你几招!”
“菜人”只有一个,打死了怎么办,万元担心了起来!
固州地近西夏,争战百年,养成斗狠好战的民风,民间械斗,算是常事,一言不合,打个头破血流,屡见不爽,旅客及店主见外来客人,有此雅兴,连忙指挥店小二们清理桌椅,说道:“天气冷,不用到外面去,就在小店里比划吧!”
饭厅本来不大,店小二似乎训练有素,把二十来张方桌,密排在中央,成了个临时擂台。
老店主向江之琳和宫商公子道:“两位请上台吧,谁踩坏了桌子,谁就算输!”血本攸关,故有此一说。
宫商公子两脚不弯,两臂一拱,宛如一只怪鸟似的,跃上了台面,江之琳足微顿处,也自飞起,抬头望望柱梁,高在头顶丈许,想道:“原来这饭厅还可当作比武厅用,柱子才这么高!”
众食客兴高采烈,倚窗而立,准备看这一台好戏,有个好事的张老大说道:“瞧这两位侠客上台的身手,可是高明,我们赌注下大一点吧!我以三两银子三串制钱,使金剑的好汉十招获胜,哪个来?”
一时台下哄哄然,纷纷动用盘缠,掏雪花银子,赌将起来,这正是此地的习俗。
也有人去找黑衣少年赌,黑衣少年笑道:“这倒像是演戏,还收戏钱!”说着,解下腰间蛟皮腰带,道:“我用这千练缅刀,博你们所有的银子。”
张老大道:“这位相公,赌哪一个胜?”
黑衣少年道:“两人平手,就在第十招吧!”
众人不信邪,都道这少年难道是神仙,平手就平手,还指定第几招,都乐于跟他赌,张老大又去找阴风断魂刀万元,万元正担心“菜人”失手,岂非暴殄天物,没有好气地虎吼一声,好不吓人!
张老大看看他背插大刀,道:“敢情这位好汉,等会也要上台,才不赌的。”又去找纨扇女姽英,她这时已放开了白马庄庄丁,俏立在一旁。
那个庄丁一条命拣回来,一溜烟飞奔而去。
老店主是赌江之琳在二十招后才落败的,这时见他空手,担心了起来,万一挡不住二十招怎么办?输钱事小,丢人事大,说不得亲自拿起一张椅子,看来还有几分蛮力,敲敲打打尸解了,拿了一节木脚,抛给江之琳道:“客官,你好歹也支持个二十回合。”
赌客们眼见由空手变成拿木棍,为了各人的赌注,不平起来,看样子就是江之琳改主意想用剑也无法如愿,因为这些赌客绝不答应!
其实,江之琳不肯用剑是另有原因的,一剑在手,万一身不由自主,左手划圈,右手使起“神农一剑”,伤了宫商公子,那伤势会跟飞天蜈蚣一般无二,谁是“菜人”之谜不啻不打自招,这后果比落败还严重。
宫商公子早就等得不耐烦,瞧着手拿木棍的江之琳冷笑,一边还溜了师妹一眼,想道:“我就要在你面前杀他!”
老店主清了清喉咙,叫道:“两位请吧,注意不要弄坏桌子!”
宫商公子右腕重振轻拂,剑尾小锤化出七朵星芒,带万道金光,分取江之琳七大穴!
“好!”观众喝彩。
江之琳万不料敌人功力如此卓绝,第一招自己就无法拆解,一个流水步退到“擂台”边缘,心一狠,抛起木棍,空出双手,以毒攻毒,一打胸腹,用的是“贝赑吞沙”,一击脑门,用的是“日落平沙”。
“小戈壁飞云绝沙掌”号称天下没有解法,江之琳一共才会三招,如今为保性命,两招齐发,威力真非同小可,宫商公子不愿玉石俱焚,顾不得伤敌,把金剑舞个风雨不透。
江之琳得理不让人,双脚一蹬,“旱地拔葱”凌空飞起,抓住木棍,一个“飞燕穿林”之势,杀出“卿云缦兮”。
黑衣少年独自雷也似的,喝个大彩,并非称赞江之琳身手好,而是因为自己看出他的门路:“怪不得我觉得他掌法熟呢,原来是钱冰门下!只是那一剑似是广陵曲散的‘耘田大九式’,寒穴雨冰已得辛山老农的剑笈了吗?”
他没猜是辛山老农传人学得钱冰掌法,因为钱冰生性奇吝,不是他的门人而学到他的绝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宫商公子见敌人身手不弱,长啸一声,使出浑身解数,剑影化作金花万朵,漫天飞舞,还挟着刺耳啸风,扰人心神。他以“宫商”为号,顾名思义必精通音律,更厉害的是啸声里,暗含音韵,五步之内,吃这非丝非竹的金器鸣喧一扰,会心浮口燥,练到极处,夺人心魄,杀人于宫商激楚之中。
江之琳强自凝住心神,一手以剑招喂敌,诱开剑影,一手施出“小戈壁飞云绝沙掌”中的“贝赑吞沙”和“飞沙流石”,攻敌要害,一时之间,竟能扯个平手。
两招、三招、四招……木棍被金剑一切,节节削短,木屑横飞,打得围在台下四周的赌客,他们连喊过瘾。皆因两人使的全是对方从未过目的绝招,只一味以毒攻毒以生命相搏,有的却叫道:“手法缓一点,看不清楚!”
两个人影在台上星飞电驰,花绽叶落,尽管手底下极是用劲,“擂台”纹风不动,使得老店主很安心。
五招、六招、七招……
江之琳已觉技穷,木棍已剩下短短一节,猛可用力一甩,短木破风射去,同时左手划圈,右手由圈中套出,掌心一吐,掌风刚劲,雄浑无伦。
宫商公子也自惊骇,心知并非易与,却不屑闪避,钢牙一咬,硬对一掌。
“砰!”掌风冲激,震得听堂四壁哗啦哗啦响,烛火摇晃,熄了两盏。
宫商公子闷哼一声,整个身体飞出桌面撞向墙壁去,赌客们,生怕遭了池鱼之殃,纷纷闪避,他连忙使出师门卸力功夫,伸出后腿,轻轻一踢窗缘,竟把迅疾的去势稳住,反身回到桌面。
江之琳也是浑身一震,脚下踉跄,退到“擂台”边缘,脚心一半在桌外,摇晃了几下,方始稳住,没有落下台去。
这算是第九招。
本来早经言明,落下“擂台”,便算负手,宫商公子去而复来,虽未着地,却沾了墙壁一下,总算落败,他老羞成怒,暴喝一声,力贯金剑,飞身一纵,直刺江之琳胸头,落井下石,要把敌人逼落下台!
江之琳大骇,进退维谷,不论使出任何绝招,击退敌人,自己总难逃“下台”的劫运,只见他左脚不动,当作轴心,一个急旋,全身大半在台外打了个转,又溜回台上,反而在宫商公子身后,竖掌如刀,横绝一记“独劈华山”,打向敌人背心,这第十个照面双方都打得又狠又疾!
不料宫商公子技艺非凡,变招迅疾,一见师出无功,敌人已自背后攻来,身形一错,使出“顾曲周郎”,剑尾的星芒小锤柔如软蛇,倏地倒转,宛如金蛇出洞,直打江之琳。
这个第十一招,双方短兵相接,险恶万端,胜负必见分晓,但当金剑肉掌行将交绥之际,“呼”地一声,陡地冲起一股啸风,将两人击开,江之琳和宫商公子两人,竟未及使定第十一招,都被啸风击落下台!
变起突然,大家讶然惊呼,台上已多了一人,哈哈大笑,原来是那黑衣少年,他谈笑自若道:“我说第十招平手结束,果不其然?银子拿来!”
半途杀出这个程咬金,横加阻难,把一场好斗打散,众人哪肯答应,纷纷责难,宫商公子亦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跃上台,竟欲开打。
“住口!”黑衣少年高叱一声,煞气甚浓,哪里是方才谈笑自若的样子?健臂一扬,手从蛟皮腰带里,抽出一把紫气蒙蒙的缅刀来,说道:“你们看清楚,我可是随便说话?凭着这把宝刀,我说十招平手。”
“是他?”宫商公子抽一口冷气,却不甘就此屈服,冷笑道:“拿着师父作幌子,可还吓不倒人!”
江之琳不知那把刀是何来历,但看宫商公子色厉内荏的模样,黑衣少年的师门必大有来历,心里可不服气,想道:“这把缅刀难道竟能当圣旨用?”
黑衣少年瞪着宫商公子道:“你认得这把刀,还敢不服,未免太大胆了。”
宫商公子还待言语,纨扇女姽英风一样地飘向台去,暗拉了师兄一把,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这人刚愎自用,为敌甚是难缠,为友则大有助益,眼下我们正缺人手,何不略用小计,收为己用?师兄何必又为小不忍而乱大谋,而且我们不是说过了吗?用过饭马上干活,难道要放下正经事,扯惹闲气?”说着,抛了个媚眼。
宫商公子知道师妹说的是那档子事,一想也是有理,两人一起跳下“擂台”,头也不回地进房去了。
众人一见比武弄出这种场面,台上还站着个凶煞神,真是一粒鼠屎弄脏一锅美汤,都想伸手拿回自己的赌注。
“放下!”黑衣少年暴喝一声,忽又改变主意,说道:“拿走你们的银子,马上给我滚!滚得一个都不剩!店小二把桌子摆好,打三斤陈年汤酒和弄一些可口的菜肴来,我不计较银子,但若不小心侍候,当心我切下你们狗头!”
江之琳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留着不走,用力冷哼一声,有意要黑衣少年听到。
黑衣少年轻捷地跳下台来,动作舒泰自然,就像常人在平地上跨脚一步,越显得他功力深厚,笑容可掬地打拱道:“江兄请慢走一步,尊师寒穴雨冰,武功盖世,以世外高人,任一国之师,小弟一向钦慕得紧,兄台人中之龙,年少英雄,小弟西来得接俊士,足慰平生。”
江之琳惊讶非凡,这少年竟在刹那间换了两副面孔,但听他误会得有趣,抱拳连声道:“好说,好说。”
黑衣少年道:“方才小弟多有冒犯,若蒙不弃,就请同坐,待小弟借酒谢罪。”
“你敢是以为我乃钱冰门下才请我喝酒的?”江之琳想道,好在一时也不怕他吃掉自己,反而可打听一些消息,遂信口胡说:“尊师武林前辈,技惊天下,威震一方,家师每一谈及,肃容起敬,敛容称许,兄台武功已得真传,小弟慕名已久,今日得以识荆,正愿共饮一杯。”他鬼话连篇,其实连对方姓名师承,一概不知,还损了钱冰一下。
哪知黑衣少年听到这恭维话,眉头一皱,大有翻脸之意,两眼奇怪的看着江之琳,似在寻找什么,倏地浓眉一松,哈哈大笑道:“请坐,请坐。”
江之琳不知这少年是什么煞星转世,回头一看,偌大的厅堂,逃得一个不剩,连阴风断魂刀也不见踪影,不知在何时溜走了。
半晌工夫,店小二端上酒菜,也许贪他的钱或者怕他的刀,所有器具都是十分精致的彩花细瓷,杯子是薄金镂花,筷子是乌木包银的,酒固是陈年醇酿,芳香扑鼻,菜也可口,一份是红烧鱼翅,一份是清蒸全鱼,江之琳一看,实非始料所及,这菜在汴梁家里不算什么,但在这遥远的边地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你老明鉴。”店小二讨好地说:“大爷是见过世面的人,小店不敢胡乱搪塞,就只弄出这两个精品,再也凑不出第三样了。”
“闭你的鸟嘴,大爷银子不会短你的,但也别想在这里等挨刀子。”黑衣少年恶脸相向,待店小二怀着满肚子委屈下去后,他随即换了一副嘴脸,笑着对江之琳道:“这菜确实不错,实在也难为他们——你可知道我是谁?”
江之琳听他语气突然一转,心知方才那番话并没瞒过他,胆子一横,来个瞒天过海,很有兴味地笑着,这意思可以解释为:“知道也没什么希奇。”也可解释为:“不知道又怎么样?”
黑衣少年两手合拍,长吁短叱起来:“想不到老鬼的名头竟是这么显,他这把‘紫光刀’竟是无人不识!你知道我是谁?我正是老鬼唯一徒弟华岩小三仙老二小郎神仇书。”
江之琳愕然想道:“白希龄不是叫华岩小三仙老三吗?这小郎神竟是他师兄,不知大郎神是谁?未闻海上吹箫生有此绰号。”因道:“小弟在长安跟罗浮七步掌白希龄有一面之缘。”
小郎神仇书满饮一盅,停杯叫道:“那个见了娘儿就脸红的小白吗?这家伙斗不过我,可是鬼门道倒是顶多的,我老鬼就很喜欢他。”
江之琳不以为然想道:“真是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名师之徒,竟对师父如此不敬!”
仇书看到江之琳神色,却也不生气,说道:“小白的老鬼就是那个吹萧打鼓的小生,小白功夫倒也学到七、八成,其奈功力不足何!他那老鬼自己还要练功夫,不甘心替他洪门开顶,以真元助徒儿的膏火,这是他老鬼的不是。我那老鬼红羊老祖好一点,这一点小恩小惠倒是肯的,小时候泡药水给我洗澡,浑身抚摸,强我筋骨……你的老鬼对你好吗?”
江之琳又好气又好笑,学他的口气说道:“我那老鬼也是极吝啬的。”心里想道:“我那白兄乃谦厚君子,怎会是他兄弟?”
“这就是了。”仇书欣然同意,又道:“无怪我成了天下第二好手。”
“反正关起门来起国号,没人干涉,你的功夫比我好,但哪里是天下第二呢?”江之琳想着,嘴里却不驳他,只长长“喔”了一声,表示惊奇。
仇书不以为忤,夹了一口菜,又自斟一杯,然后笑道:“你不信是不是,我确是天下第二,不过天下第一的大概有十人之多而已,你的老鬼也在内,他比我好,但也好不了多少,你要知道,我的老鬼并没有师父,他只是运气好撞进一个洞里,洞里密密麻麻满是壁画、经句,他死呆了二十年,就成功了一个老鬼。他收了我这徒儿,传了一十年功夫,忽然游兴一发,跑到中原,一去不复返,搁下我独自在洞里,我的功夫跟他一样也是得自壁上经句图像,所以他只能算是我师兄!”
江之琳讶然想道:“这厮终不成醉了?再下去他要告诉我他爸爸是他哥哥——”
小郎神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杯,又道:“老鬼一去不返,分明不怀好心,我此回到中原来,就是要问他弃徒不顾之罪,顺便还问他几幅我看不懂的图像。”
江之琳甚是不解,小郎神尽向他提师门秘闻干什么?唯唯否否,装个好听众。
仇书讲得高兴,眉飞色舞道:“外人对我们这一派所知无多,老鬼叫‘红羊老祖’,其实是‘洪阳老祖’之误。”说到这里,重重叹一口气,说道:“这条老羊迷途了,我好歹要给他牵回去。”
他并不知道红羊老祖乃是困在白马庄禁地的石井中,这秘密,举世滔滔,唯独骆岩和西华山君知道。
江之琳“喔”了一声,道:“原来兄台是来寻找恩师,并非来要九茎芝的。”
小郎神道:“我虽没上终南山,可是九茎芝我怎会不要?”他没说出缘何不上终南,因为那不十分光彩。原来这小郎神初度由海南过海来中原,像下山的小和尚,也知“小老虎”最好,反正他们洞里金银财宝有的是,就挥霍起来,破了色戒还罢了,千不该万不该瞧上萧尼爱徒百花仙子,未免有点不忠厚的举动,萧尼动了真火,他一溜烟跑了,这回萧尼上终南,他有自知之明,这个“天下第二”斗不过“天下第一”,只好望山兴叹,没敢上去。
三斤陈年汤酒,被小郎神一杯一杯往肚里倒,已经去了大半,江之琳滴酒不沾,虽然他酒量极好。
小郎神仇书已略有醉态,倏地脸色一板,又冰又冷地说道:“我告诉你已经够多了,该你开口了,你的老鬼是天下三个知道‘菜人’秘密中的一个,你知道吗?”
江之琳装出吃惊的样子,道:“我老鬼知道?我老鬼真的知道吗?”
小郎神撇嘴一笑:“江兄好作工,你是明知故问的——你想分润吧!”
江之琳作沉吟状,眼神一转,神秘地一笑,却不言语。
仇书频频颔首,再进一杯,道:“你这人跟我很对劲,算是臭味相投,做人就要这样,第一要功夫好,武功高,第二心要狠,比方说——”
江之琳倒听出兴味来,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不正不邪之徒的行径了……”
他正想着,不料小郎神蓦然吸气把含在口中的酒,用劲喷出,只见一道酒箭,宛如白龙升天,射向屋檐梁柱,屋梁不湿,每粒酒滴就像铜珠一样,迳穿出去!
“谁呢?”江之琳霍然而起。
小郎神作势要他坐下,说道:“我有点醉意,不能追他,任他去吧!”嘴角不屑地翘起:“那个人浑身皆带刀,定是修脚的。”
阴风断魂刀万元也算是个成名人物了,在这小郎神仇书口中,却成了一文不值的“修脚的”,江之琳听了,未免一怔,想道:“我只道你功夫不错,难道真高成这样不成?不知他们华岩小三仙又是怎样一个人物?”因道:“罗浮七步掌白希龄的身手,小弟曾见识过,固然是人中之龙,而兄台更要比他稍胜一筹,你们华岩小三仙真是一个胜似一个,想来老大更要高明了。”
小郎神睡眼惺忪,忽然猛拍大腿,唉声叹气,说道:“这就是我的老鬼害我之处!”
“你自己艺业不精,难道还要怪师父不成?”江之琳忖道,并不言语。
“你要知道。”仇书靠近身来,伸出手指,指着江之琳脸上,说道:“海上吹箫生和我老鬼以及陆地神仙向有海外三仙之称,陆地神仙年龄最小,却名列三仙之首,我老鬼居次,年龄最大的海上吹箫生反而排在倒数第一,他们三个老不死如此乱排不打紧,祸延于我们,白希龄因而成了小三仙的老三,而我也成了老二,把老大的名份平白送给陆地神仙的徒儿。最要命的是这陆地神仙并没徒儿,成了虚其位以待之,他要是高兴,随便收个缺嘴断脚的家伙,都算是我们老大。”说到这里,小郎神把声音压低,苦恼地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他收个三岁的小女娃子,也算是我的老大,你替我想想,我小郎神的老大是个用屁股撒尿的女娃子,这个脸叫我如何丢得起!”
江之琳差点失声笑出,小郎神兀自叹息他这不幸的命运,江之琳只好无限同情他安慰道:“大概还不至于这样。”
小郎神口里还自喃喃不已,猛干一杯,以表示他的愤怒,终因不胜酒力,伏桌酣睡。
江之琳想道:“鬼打架般地,跟他瞎聊了半天!”方自打算起身回房,不料猛一抬头,吓得魂魄归天——门口站着一个青衣玉笏的白发长老,正是白马庄庄主骆岩!
这个勾魂使者竟在不知不觉间出现,不用说是因为江之琳方才一念之仁,放走了白马庄庄丁,庄丁恩将仇报,前去通报把他引来的。
骆岩满脸狞笑,步步走近,江之琳仓皇四顾,苦的是身边没有武器,能走个三招已算是运气了。
小郎神兀自伏案呼噜呼噜睡着,紫光刀就搁在案上。江之琳心中打不定主意:“我是暂借紫光刀一用呢?还是把这家伙叫醒,自认是‘菜人’,让他们鬼打架呢?”
他的眼睛盯着那步步迫近的骆岩,手渐渐伸向紫光刀去。
蓦然,骆岩脸色一变,江之琳一怔,连忙回头一看,客堂里面正拥出三个人来。为首两人,春色满脸,衣冠不整,乃是天山派的纨扇女和宫商公子,看他们慵懒之态,似是从好梦中醒来。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凤冠霞帔的中年妇人,年逾花信,眉角虽见鱼纹,仍然涂粉抹脂,玉脸上还留下宋人最喜欢的“三白”,珠光宝气,满头金簪玉钗,打扮得像个新嫁娘。
江之琳脑中电光一亮:“莫非这就是天山派掌门封国夫人?”当机立断,手从紫光刀移开,静观其变。
那对师兄妹还手搀手,作师父的封国夫人带着醋意,把他们分开,走上前来,宛如珠落玉盘,娇声说道:“骆老哥哥,小妹找你好苦,从终南到这里,一路躲躲闪闪,有什么事羞见故人呢?”
骆岩闷哼一声,鼻孔喷出两道冷气,并不睬她,心中暗恨:“这骚婆娘,怎么来得这么巧呢?要来迟一步,‘菜人’已为我骆某所有!”
封国夫人螓首轻摆,秋波微转,跟江之琳打个照面,心中暗喜:“好俊的雏儿,是谁家的儿郎呢?”眼睛再也不移开,这回该他宝贝徒儿宫商公子吃醋了。
骆岩暗吃一惊:“不好!这骚货也知道了,我——”真气一凝,发须一耸,便有动手之态。
封国夫人拉张椅子坐下,笑道:“老哥哥请坐呀,小妹找你不为他事,便是为了‘菜人’。咱们数十年交情,难道还不值得通报一声?”说完,芳心一动,心想:“不对,我怎么说出数十年交情呢?不显出我年龄吗,莫要吓了这雏儿。”因转头对江之琳道:“小郎君,你师父是谁呢?也是专找‘菜人’来的吗?”
江之琳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小郎神就在你面前打盹,我可不是什么小郎君。”颔首无言,算是默认,自己也为“菜人”而奔波。
封国夫人见这小郎君辞色不恶,自然很高兴,难掩心中那份得意,皓齿微露,笑得满头珠玉晃动不已。
骆岩也放下心头大石,敢情封国夫人还不明真相,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也自坐下。他是恨江之琳装蒜,竟自承是在寻找“菜人”!
虽然又是一触即发的局面,但终算是暂时的均衡,江之琳小命一时无虑,开始想脱身之计。
“你真不说?你真不说?”封国夫人像是撒娇似地对骆岩说。
骆岩不为所动。
“那么,小妹这点不成样儿的东西,只好献丑了。”封国夫人抬腕拔下一根凤头金簪,望空抛起,还回头溜了江之琳一眼,意思是说,小弟弟你等一回吧,蓦然皓手一翻,劈出一掌,正迎向落下的金簪,把它撞向骆岩去,去势不缓不急,无声无息。
金簪像是只凤凰,飞向骆岩,离身三尺之际,骆岩陡觉胸口有针刺的感觉,连忙翻掌徐徐推出,嘴里还打声哈哈。
两人遥隔三张桌面,各自据桌,较起劲来,那凤头金簪,吃骆岩的掌风一扫,并不回首,兀自一寸、两寸,向前进逼。
骆岩掌心,并无强风压境,但有一丝劲力,只有针样大小,直钻入肉掌,透入骨髓,又酸又麻,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纨扇女和宫商公子脸露笑容,手搀手站着,无限得意,江之琳看得莫名其妙,真不相信骆岩真会吃亏。
骆岩心中怒火万丈,一不小心,竟落了下风,这份苦处,只有封国夫人知道。大凡掌力,总是散而不聚,打的面积极大,力道也相对地减小,高手能将掌力凝聚成柱,收束不散,故能摧金裂石。封国夫人自知掌力不及骆岩,竟按着“湿婆经”所载的“金针度线”上乘御力心法,把掌风聚凝在凤头金簪上,表面上她抛起金簪的用意,是标明双方掌力的消长,作为胜负的指标,其实她藉此把掌力收成丝状,面积不一,压力自然增强,直透过骆岩的掌风,克敌致果。
骆岩脸上不哭不笑,手底奇痒,强自咬唇撑住,只要他一声笑出,真力略散,就有性命之虞。
一盏茶工夫,骆岩眉心已经见汗,骆岩的掌力逐渐涣败,只剩中心一小股抵住凤头金簪外,大半都击在封国夫人身上,把她的衣裳压紧,玲珑的曲线都浮现了出来。
江之琳也知骆岩已露败征。
金簪在两强风中游移,又向骆岩进逼两寸。
蓦然,骆岩双手趁势收回两寸,骨骼“格格剥剥”发响,使人疑心是他的骨骼一根一根断掉,衣裳渐渐鼓起,像船上吃满了风的帆布!“刷”地一声,长长白须怒张如刺,眼睛宛如而龙目蛇眼,闪出两道蓝光,瞬也不瞬地寻找封国夫人,像要钻入她的眼波中去似的。
他竟把一身数十年修为的功力,凝聚在双睛,以“透光制魂”,跟封国夫人决一雌雄!
封国夫人不慎让波光透入眼帘一丝,浑身一震,连忙闭目,玉脸四下躲避骆岩的眼光,状殊可怜。
在空间力道中,金簪向后退了三寸,并有掉首之势。
纨扇女和宫商公子大骇,手更紧紧捏在一起。
封国夫人身躯婉转扭摆,宛如照妖镜里痛苦的妖物,无法逃形,强自打起精神,勇敢迎上骆岩的神光。
但是她仍不敢正面相对,眼波四转,玉掌频频颤抖,空中的金簪掉首欲飞,骆岩嘴角一分一分地露出笑意,终于成功一个笑脸,挂在脸上。
封国夫人开始娇喘,再不能临虚提神,如果她现在置身于树木枝叶上,再也站不住了,立即掉下来。果然,一口真气,渐渐浑浊,再不清纯,“刷”地一声,竟由木椅上掉落下地,木椅碎成齑粉!
宫商公子大惊,急忙伸手抵住师父背心,只觉她浑身是汗,遍体淋湿,玉体抖动不已,忙不迭凝气度力,把自己真力,隔衣度送。
纨扇女也把素手交给师兄,这回不是亲热,而是输送力源。
师徒三人通力合作,总算把局面稳住,封国夫人手不再抖动,眼神逐渐显出光亮,死盯着骆岩的眼珠。
江之琳看得有趣,想道:“原来高手过招是这样斯文,这比刀枪来往有学问多了。”得意之下,呆气又发,竟置身事外,猜测何人会胜利:“看来还是骆岩技高一筹,就我的立场,很难左右袒——”
一念及此,陡然一惊,他吓坏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我不是渔翁,乃是‘鱼’,这时不逃更待何时?”连忙起座,见小郎神兀自甜睡,也不理他,一转身入客房。
骆岩正聚精会神之际,猛见“心上菜人”有离座之意,心神一分,正犯了武林大忌,封国夫人是何等人物,趁势一逼,只听“刷”地一声,骆岩的木椅也碎成齑粉,跌落下地!
宫商公子虽把江之琳恨入骨髓,但因不明真相,眼下师父又在用人之际,正需自己助力,无法分身,只好眼睁睁容江之琳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