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
夜已深。
长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灯光亦全都熄灭;雪飞鹏策马转进来,就像是走进了第二个世界。他嘴角犹带着太白居的酒香,太白居所在那条长街在他离开的时候,仍然很热闹。
那边的热闹与这里的静寂无疑是一个很强的对比。
“的的”蹄声,敲碎长街的静寂,蹄声是那么单调,听在耳里,雪飞鹏更觉孤独。
事实上,他策马前行一尺,离开他唯一的朋友楚浪就远一尺。在外面他的确也就只得楚浪一个朋友,他们自小就认识。但若非楚浪那么活跃,那么小就走到那么远玩耍,雪飞鹏连这个朋友也没有。
楚浪是威远镖局总镖头“金刀”楚万里的儿子,17岁便已跟随镖队行走江湖。所以这三年以来,他跟雪飞鹏这个老朋友见面的时间已不多,但每次走镖回来,也一定会找这个老朋友一聚。
雪飞鹏很羡慕楚浪的生活,很希望能够跟随楚浪往外走一趟。可是他却知道他的父亲一定不会答应这个请求,肯让他与楚浪到楼上喝酒,在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这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居住的地方,走得那么远。一切给他的感觉,都是那么新奇,就连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与住在雪家庄之内的SK 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当然不是指相貌的方面。
他们在黄昏之前进镇,入夜之后一直就留在太白居之内喝酒。
雪飞鹏不敢喝得很多,他一向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对于父亲的教训,一向都稳记在心。
他的父亲时常教训他,酒不可喝得太多,否则就容易闯祸。
他坚决拒绝楚浪送他回去,这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孩子。
他已经17岁,一个17岁的男人,应该懂得照顾自己。
何况他知道这附近一向都很太平,更何况他还有一身不错的武功!
长街上夜雾凄迷。
秋虽然方开始,不少树叶已枯落。
风吹过,落叶在滚动,一股难言的萧索充斥在天地之间。
雪飞鹏不由自主地催急了坐骑。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凄凉的哭声。
女人的哭声。
哭声从前面传来,雪飞鹏几乎立即就肯定。
--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为什么在长街上哭泣。
雪飞鹏策马到街转角处,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一身白衣,一手扶着墙壁,头垂下,双肩不住抖动,看来好象还哭得很伤心。
雪飞鹏催马上前。
那个女人若无所觉,雪飞鹏来到了她的身旁,她的哭声仍未停下。
雪飞鹏在那个女人身旁勒住坐骑,也就怔在那里。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一时间,实在不知应该怎样应付。
他想了一想,才开口:“小姑娘,什么事这样伤心?”
那个女人在他一开口时,就停止哭泣,一等他说完,就抬起头来,反问他:“你叫我什么,小姑娘?”
雪飞鹏当场又怔住。
月光正落在那个女人的面上,雪飞鹏已能够看清楚那个女人的容貌。
那个女人的容貌非常漂亮,两条眉毛有如弯月,眼睛细而长,适中的鼻子,小巧的嘴唇,每一部分都接近完美。
她的面色却有如粉垩。
苍白得连一丝血色也没有。
这种面色不像人所有,这种美丽也一样。
她的脸颊上没有眼泪,眼睛也没有泪光,那漆黑的双瞳甚至一些光泽也没有。
她却在盯着雪飞鹏。
雪飞鹏并没有被盯着的感觉,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本来并没有在意。
突然在意,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同时猛袭上他的心头。
他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再细看,却发现了一件事。
那个女人的容貌简直就像是画上去的。
他简直就像是看着一幅画,不是在看着一个人。
可是画又怎会动?
那个女人抬手一掠鬓边的头发,道:“你还没有答复我?”
雪飞鹏不由自主应道:“我是叫你小姑娘。”
“你看我很小?”那个女人虽然在说话,嘴巴并没有颤动。
那些话完全就不像是由这张嘴说出来的。
雪飞鹏心头发寒,没有回答,他看不出那个女人的年纪。
那个女人接问:“你又有多大了?”
雪飞鹏脱口道:“17--”
“17岁还是一个小孩子。”那个女人一摇头,“小孩子还是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雪飞鹏立即道:“谁是小孩子了?”
那个女人叹了一口气。“人就是这样,小的不认小,老的不服老。”
雪飞鹏闷哼一声,转回话题。“你在这里哭什么?”
那个女人道:“谁说我哭了?”
雪飞鹏道:“方才你不是哭,是干什么?”
“在笑。”那个女人又那样“笑”起来。
雪飞鹏只听得毛骨悚然,暗忖:“这个女人莫非是一个疯子……”
动念未已,那个女人已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雪飞鹏反问:“想什么?”
那个女人却回答道我不是一个疯子。”
她这样说,雪飞鹏就想说她是一个疯子也说不出口的了。
他终于发现事情并不是他所想像的那么简单,盯着那个女人,忽然道:“你是冲着我来的?”
那个女人笑起来,发出一阵银铃也似的哭声。
只是她的脸上既没有笑容,甚至丝毫变化也没有。
她笑道:“你只是一个小孩子,怎会有人与你过不去?”
雪飞鹏追问:“那你是……”
那个女人反问:“你姓雪?”
雪飞鹏又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姓雪的呢?”
“我还知道你叫做雪飞鹏。”
雪飞鹏盯稳了那个女人,却始终看不到什么。
那张脸事实是一张很陌生的脸。
“这是一个好名字。”那个女人提问:“是你的父亲替你改的?”
雪飞鹏诧异地问道你认识我的父亲?”
“他是不是还叫雪漫天?”
雪飞鹏诧异之极,雪漫天正是他的父亲。
那个女人没有等雪飞鹏答复就接道:“其实他应该改一个名字。”
雪飞鹏脱口问道:“为什么?”
“这句话你应该回去问父亲。”
雪飞鹏试探着反问:“你到底是家父的……”
“可以说是朋友。”那个女人举手轻掠着披肩的秀发:“也许他不会承认,可是事实到底是事实,不能改变的事实。”
雪飞鹏追问:“那么你……”
“我没有姓名,不过,只要你对他说及,他一定会省起来。”
“我该怎样说?”
这句话雪飞鹏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眼神已表露出来。
那个女人已接道:“因为我的脸很特别。”
“特别在哪里?”雪飞鹏盯得更稳。
那个女人笑应道:“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很像画上去。”
雪飞鹏不觉道:“很像。”
“这是事实。”那个女人这句话更奇怪。
雪飞鹏没有作声。
“不相信?”那个女人探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绣帕。
那是一方绿色的绣帕,上面绣的却既不是花,也不是鸟。
是一头人首蛇身、伞翼、鸟爪,看来像是蝙蝠的怪物。
月光下,雪飞鹏看得很清楚,却看不透那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
那个女人举起绣帕,轻印在眉心之上,接道:“这眉毛随便就可以刷掉,你要不要试一试?”
雪飞鹏诧声道:“你……”
“看你还没有这胆量。”那个女人娇笑:“我自己来好了。”
她的笑声始终有如银铃一样,悦耳动听,但雪飞鹏听来却只觉得心寒。
那个女人娇笑着以绣帕刷向左右眉毛,一动之下,帕上绣着的那头怪物竟似要振翼从绣帕内飞出来。
这绣工的精细,实在世上罕有。
雪飞鹏这才留意到那头怪物的人首,面目是空白一片。
那个女人随便一刷便将手放下,雪飞鹏立即发觉,那个女人弯月一样的两条眉毛已经消失。
她的相貌本来就美得有些妖异,现在没有了眉毛,就更加妖异了。
雪飞鹏吃惊地望着那个女人。
“眼睛,鼻子,也都是一样。”那个女人以行动来证实她的话,再举绣帕,从容将眼睛鼻子拭掉,只剩下一张嘴巴。
雪飞鹏从未见过一张这样的脸庞,刹那间,他的感觉,也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恐怖。
那个女人笑接道:“就连这张嘴巴即使刷掉了也不要紧,反正没有了嘴巴我也是一样能够说话的。”
话声未已,她又将嘴巴刷掉,这张脸庞也就变成一片空白。
雪飞鹏头皮发麻,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女人不答反问:“我的脸是不是非常特别?”
雪飞鹏不能不点头。
那个女人又说道:“回到家里,你是不是已懂得怎样说话?”
雪飞鹏冷笑:“我看你不过在脸上戴着一张空白的面具。”
那个女人道:“若是面具,我怎能看得到你?”
雪飞鹏又是奇怪,又是惊恐:“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的了。”
“你既然是家父的朋友,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他?”
“只因为我是一个他不喜欢看见的朋友。”那个女人笑接道:“我会亲自去见他的,但却不是在现在。”
雪飞鹏越看心就越寒,猛一咬牙,喝道:“说出你的名字,说!”
那个女人双手捧着脸:“我没有面目,认识我的人,都叫我无面。”
雪飞鹏怒道:“哪有这样的名字!”
那个无面又笑起来。
她的哭与笑有时好像都没有多大的分别。
雪飞鹏一时间却不知道该怎样。
无面笑接道:“告诉你父亲--雪漫天,我来了,其他的人都来了。”
“其他的人?”
无面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举步,她身材窈窕,姿势美妙。
雪飞鹏急喝一声:“慢走!”
无面应声停步,没有回头:“你要怎样?”
雪飞鹏沉声道:“看你这般作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找家父,一定是要找麻烦!”
“是又怎样?”
“我把你拿回去!”
“怎样拿?”无面反问。
雪飞鹏语声更沉:“你最好就乖乖地跟我回去,否则莫怪我--”
“用武力?”无面仍没有转身。
雪飞鹏一声“不错!”右手已按在剑柄之上。
无面的眼睛仿佛就长在背后,立即道:“雪漫天的剑术很不错,你是他的儿子,当然也很不错吧。”
雪飞鹏道:“当然!”
无面笑接道:“有件事你也许不知道,雪漫天的剑虽快,还不如我的身形!”
雪飞鹏不相信,他父亲的剑术,他一向认为是天下无敌。
就是他父亲本人,对自己的剑术,也充满自信。
他冷笑道:“是么?”
无面道:“你不妨一试。”
雪飞鹏道:“正有此意。”
“那还不拔剑?”无面竟催促雪飞鹏起来。
雪飞鹏冷冷道:“若是伤了你……”
“那我只要还能够走动,立即就离开,永远不走近这周围百里。”
雪飞鹏道:“那又怎样?”
“你父亲的性命最少能够长几年。”
“什么?”雪飞鹏目光一寒。“我看你只怕不是家父的朋友。”
“朋友有时也就是仇人。”
“你到底承认了!”雪飞鹏右手一抖,“呛”的长剑出鞘。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那个无面的女人仍然背向雪飞鹏:“你应该知道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就算本来没有危险,也会变成有危险的了。”
雪飞鹏沉声道:“你若是有本领,只管杀我。”
“视死如归,果然不愧雪家子弟。”无面笑问:“我若是杀了你,又找谁送消息给雪漫天?”
雪飞鹏冷笑道:“取出你的兵器!”
“你真的要动手?”
“谁跟你说笑。”
无面缓缓的转过身来,她的脸仍然一片空白:“看来我不出手,你是不会心服的了。”
雪飞鹏剑指无面,道:“少说废话,拿兵器出来。”
“对付你又何须用兵器!”
“这是你自讨苦吃,可怪不得我。”
“来!”无面急招手。
雪飞鹏应声从马背上拔起,人剑凌空射前去,身型既娇活,速度也不差。
无面竟视若无睹,就站在那儿。
雪飞鹏半空一声“看剑!”一剑急刺无面的左肩。
也就在那刹那,无面的身形鬼魅般一闪,反手拍出两掌。
她的右掌有如白玉,一拍出,却竟劲风呼啸,雪飞鹏一刺空,剑势就被这两掌封住。
他闷哼一声,身形三变,左刺七剑,右刺八剑,凌空猛一个翻滚,当头又刺出一剑。
无面白衣飘飞,轻捷如飞鸟,连闪一十六剑。
她面上虽然没有眼睛,比起有眼睛的人竟然更得更清楚,雪飞鹏剑上的变化竟然仿佛全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雪飞鹏却看不出她身形的变化,也想不通这个没有眼睛的女人如何能够闪避他的剑刺。
他的剑并没有慢下来,身形落下,剑从左臂下刺出,偏身一剑,贴地又是十一剑。
无面身形如流水行云,倒退三丈,连闪十二剑,一拧腰,又闪开雪飞鹏腾身的一剑突袭。
雪飞鹏吸气、提身,人剑如箭矢离弦,再追刺一剑。
这一剑既劲且急,飞射无面的胸膛。
无面身形一刹那急起,一翻,竟翻上了雪飞鹏剑上。
她也竟就随着那一剑的刺出飘飞。
雪飞鹏几曾见过这么迅速的身法,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剑刺空,无面就站在了剑脊之上。
他掌心立时被冷汗湿透,右剑一收,左掌急打。
拳未到,无面身形已离开剑脊,轻飘飘地飘上了旁边高墙。
雪飞鹏收剑收步,喝道:“下来!”
无面笑应道:“方才我若是还手,你最少已死了七次。”
雪飞鹏铁青着脸,道:“为什么你不还手?”
“理由不是早就说了。”
雪飞鹏闷哼了一声,便待冲前去,无面的说话即时接上:“雪漫天不是一个无赖,他的儿子应该也不是。”
这两句话像是两根钉子将雪飞鹏的两只脚钉在地上。
雪飞鹏不动,无面反而动了,双袖一展,蝙蝠一样掠上两丈外的滴水飞檐。
月正在那边,她竟像要飞进月中去。
雪飞鹏不由身子追前两步,他一动,无面人再动。
这一动便消失不见。
他没有飞进月中,只是飞跃过屋脊,飞到雪飞鹏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雪飞鹏没有追下去,因为他知道追不上,呆了一样的站在那里。
--怎会有这样的轻功,有这样的女人?
长街上的夜雾逐渐浓起来。
风吹过,雪飞鹏连打了两个寒噤,他这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
他几乎以为方才是做梦,一场恶梦。
--那个女人到底是爹爹的什么人?
心念再动,他收剑奔回,跃上坐骑,一声喝叱,催骑前奔。
--只有问爹爹才清楚。
马飞快,雪飞鹏归心如箭。
镇外风更急,雾更浓。
月光轻柔,那道白石桥在月光下就像是一条玉带般横挂在河水上。
流水铮琮,有似琴鸣,一片天籁。
雪飞鹏飞马来到桥边,突然又将马再勒住,月光下,他看得清楚,那个没有眉毛鼻子眼睛嘴唇的女人就坐在石桥右侧的栏杆上。
她头上却多了一块黑布。
--难道她改变了主意。
雪飞鹏手握剑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无面。”
无面空白的脸向着雪飞鹏,道:“错了,我不是无面。”
那并不是无面的声音,雪飞鹏立即肯定。
因为那是男人的声音,苍老的声音。
雪飞鹏瞪大了眼睛,眼睛中尽是诧异之色。
话声甫落,那个无面又多了一个头,雪飞鹏这才发觉,他方才看到的只是一幅人首蛇身伞翼鸟爪的绣像。
绣在一袭黑布长衫之上。
他却是奇怪那个人将头垂的那么低,到底在看什么。
那个人抬头,随即转过脸来,那张脸亦是有如白雪,却并非空白。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庞,表面上看来,最少已经有六七十岁。
他头顶半秃,疏落的白发用一根小带子束着,那满脸皱纹像刀刻的一样,看来并不很真实。
雪飞鹏一眼瞥见,心头一寒,令他吃惊的并不是什么,是那个老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并没有眼瞳,完全是眼白,一转动的刹那,就像是两道闪电。
他当然不是无面,但一定与无面有关系,因为无面的那方绣帕与他黑袍上的绣像完全一样。
这绝非巧合,雪飞鹏绝对可以肯定。
他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你又是谁?”
老人道:“你应该看得出的。”
雪飞鹏冷笑道:“看得出什么?”
老人道:“我脸上特别的地方。”
雪飞鹏道:“难道你的脸也可以随便抹掉?”
老人道:“有时是可以的,就只是现在不可以。”
雪飞鹏道:“满嘴胡言!”
老人怪笑道:“我看你也是,儿童。”
雪飞鹏冷笑。
老人接问:“你真的看不出?”
雪飞鹏叱道:“说!”
老人轻叹了一口气,道:“难道你也竟像我一样,虽然有眼,却是无珠。”
“有眼无珠?”雪飞鹏终于明白。
老人笑接道:“我就叫无珠。”
雪飞鹏追问:“你是无面的……”
“我们是一伙。”老人又笑,他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好看得多。
雪飞鹏接问:“那你又来干什么?”
无珠道:“请你将一直令旗带回去,交给雪满天。”
他又叹了一口气,接道:“这件事本该由无面一并做妥的。可惜这个人近来非独无面,连心肝也已没有。”
语声一落,他手中已多了一枝三角形的白色小旗。
那枝小旗在夜风中展开来,猎猎作响,在旗上以锦线绣着一头怪物。
那头怪物锦绣分明,虽在夜间,月光下仍觉得色彩绽纷。
雪飞鹏满脸疑惑,盯着那面小旗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珠道:“说你也不懂。?”
雪飞鹏道:“你怎知道我不懂?”
无珠笑道:“若是懂,你怎会这样没有礼貌?”
雪飞鹏真的听不懂这些话。
无珠接一声:“接着!”手一挥,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捧向雪飞鹏。
这若非魔法,就是内功的表现。
像这样的内功,雪飞鹏非独没有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他自然伸手去接,很容易就将那面锦旗接在手里。
无珠吩咐道:“莫要遗失了。”
雪飞鹏打量了那面旗一遍,看不出什么,追问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一些?”
“不能。”无珠断然拒绝。
雪飞鹏目光一闪,反手将旗往鞍旁一插,滚鞍下马。
无珠看着他,道:“你是不是也想试一试我的能耐?”
雪飞鹏手握在剑柄上,并没有回答。
无珠笑接道:“有一点你必须清楚,我不同无面,无面是一个女人,有时候难免心肠较软。”
这意思已经很明白。
雪飞鹏彷如没有听到,一步跨前,跟着又一步。
“初生之犊不畏虎,这句话果然有些道理。”无珠忽然大笑起来。
尖锐的笑声犹如尖针一样刺破夜空,他双臂一振,整个身子就飞上半天。
那阔大的衣衫有如蝙蝠的双翼,他的一双手仿似鸟爪,胸襟开处,竟好像有蛇鳞一样的甲片露了出来,月光下闪动着一点点碧光。
骤眼看来,他简直就像是那双蛇身伞翼鸟爪的怪物的化身。
雪飞鹏长剑立即出鞘,脚一点,人剑同时一道飞虹凌空射向那个怪老人无珠。
无珠双袖飞扬,“拍拍”声中,倒飞向后。
雪飞鹏一剑刺空,身形斜落,腰一挺,臂一探,又一剑刺出。
这一剑眼看便要刺在无珠的身上,那知“叭”一声,无珠双掌一出一拍,便将那枝剑拍在双掌之间。
他的身形仍然向后飞,雪飞鹏却感觉一股大力涌前来,右掌一震,五指松开,剑便已脱手。
无珠双掌夹着那支剑,又倒飞出了丈许。
“叮叮叮”三声,那枝剑突然断成了四截,散落在地上。
无珠双手隐回袖里,双袖一翻,人又飞了起来,不过片刻,已消失在迷蒙夜雾中。
雪飞鹏都看在眼内,面色煞白,整个身子起了颤抖。
这个怪老人的身形实在太可怕。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找爹爹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越想越惊,霍地转身奔回到坐骑那边,飞身上鞍,策马飞奔了出去。
即使是老江湖,突然遇上了那样的两个人,亦难免会恐惧起来。
何况雪飞鹏这个完全没有江湖经验的少年。
夜更深。
月光斜照在窗户之上,也将窗外那簇梅枝的影子搬上窗纸。
窗纸惨白,梅枝的影子有如鬼爪一样,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破窗伸入,抓住人的脖子,抓去人的鬼魂。
这是雪漫天的书斋。
雪漫天的灵魂虽然没有被抓去,脖子却已像被抓住,呼吸已变得急促。
他的面色似乎比窗纸还白,神情亦像是见鬼一样。
那是在听到雪飞鹏的遭遇之后,他的面色才变成这样。
雪飞鹏现在站在他面前。
每一个细节,雪飞鹏都说得很清楚。
他找到雪漫天的时候,雪漫天就在这个书斋之内绘画,而且已接近完成。
现在这幅画已必须再画过。
雪飞鹏进来的时候,雪漫天并没有怎样,气定神闲,继续工作。
他也没有在意雪飞鹏的表情。
雪飞鹏的紧张,在他来说本就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并没有忘记,这还是雪飞鹏第一次到镇上去游玩
一个从未出过家门的孩子,对于很多事情难免都会大惊小怪。
他却是怎么也想不到,雪飞鹏遇上的竟是那样的事情。
听到那个女人竟然没有脸庞,他的脸庞也好像消失不见,换上了另一个人的脸庞。
雪飞鹏从未见过父亲的脸庞变得那么难看。
雪漫天整张脸的肌肉刹那仿佛都收缩起来,然后又突然放松,每一分每一寸都起了颤抖。
到雪飞鹏将那枝小白旗交到他手上,他手中的画笔再也把持不住,飞堕画上。
笔锋墨满,在画上溅开,雪漫天完全没有理会,只是盯稳了白布旗上那双锦绣的怪物。
雪飞鹏的目光却是落在雪漫天面上,他看出了雪漫天心中的恐惧。
雪漫天只是听,一句话也没有说,双手捧着那枝白布旗,神态几乎安静下来。
雪飞鹏立即问:“爹,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雪漫天如梦初觉,勉强一笑,道:“他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一个叫无面,一个叫无珠。”
雪飞鹏追问:“那个无面的女人真的无面?”
雪漫天无意识地应道:“有面的时候亦会无面……”
雪飞鹏又问道:“她是不是戴上了面具?”
雪漫天没有回答。
雪飞鹏道:“我不相信人竟会无面,爹,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雪漫天立即道:“没有。”
他回答得很肯定,很迅速,雪飞鹏听来,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一向很相信他的父亲,无论他的父亲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只有这一次例外。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竟会有不真实的感觉。
雪漫天好像看出雪飞鹏心中的疑惑,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雪飞鹏接道:“那个无珠,我也一样不相信。”
一顿又说道:“他的一双眼睛虽然看来就真的只有眼白,但若他真的没有眼睛,又怎能够躲得开我的剑。”
雪漫天道:“这只是因为你的武功比他相差得实在太远。”
雪飞鹏道:“孩儿只是一时疏忽。”
雪漫天截道:“这你若也瞧不出,你虽然有眼,与一个瞎子又有何分别?”
雪飞鹏垂下头去。
雪漫天接道:“技不如人,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不发奋向上,才是可耻。”
雪飞鹏恭身道:“孩儿知道。”
雪漫天沉声道:“那么明天开始,你加倍用功,不要偷懒。”
他忽然笑了起来:“你出外走这一趟也好,最低限度,现在已经明白自己所学,还不足以行走江湖,说来我实在应该多谢他们。”
“他们?”雪飞鹏追问:“爹是说无面无珠?”
雪漫天点头,缓步踱向窗前,佝偻的身子又挺得标枪也似的笔直。
雪飞鹏亦步亦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雪漫天没有回答,一直走向书斋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身材并不魁梧,相貌也并不凶恶,三缕长髯,一身儒士装束,无论怎样看,都不像一个武林中人,却身怀绝技。
雪飞鹏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父亲何来一身武功,是学自哪一门派。
现在他忽然想知道,可是他没有问,只是默默跟在雪漫天的后面。
雪漫天脚步不停,出了书斋,步向斋外那个小院子。
院子四面都种着竹树,夜风吹过,竹涛一阵又一阵。
雪漫天仍然双手捧着那枝白布旗,终于在院子正中停下来。
月光洒遍了他的身子,他仰眼望天,忽然道:“今天是十四。”
雪飞鹏道:“不错。”
“十五月圆,明天的月色一定更美丽。”雪漫天竟然一声叹息。
雪飞鹏试探问道:“爹你什么事这样感慨?”
雪漫天却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17。”雪飞鹏更奇怪。
“一个17岁的人,应该懂得怎样照顾自己。”
“孩儿早就懂了。”
雪漫天笑笑,目光垂下,转落在雪飞鹏的面上:“只是你脾气太急躁,若能够改变这个缺点,爹便很放心的了。”
雪飞鹏奇怪问道:“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雪漫天语声一顿一沉,道:“爹也许要外出走一趟,家里的事情,就交给胡管家与你了。”
雪飞鹏一怔,道:“那爹是……”
雪漫天截道:“胡奇跟了我那么多年,是可以信赖的,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相信他都可以提供你一个比较好的意见。”
雪飞鹏怔怔的听着,没有插口,雪漫天继续说道:“爹年纪已一大把,记性自然难免差一点,行动亦当然没有你那么迅速,你却莫要怪他。”
雪飞鹏听着忽然生出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有生以来,事实上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雪漫天说这种话。
这简直就是一个人死前的遗言。
雪漫天又道:“一直以来,我都严禁你外出,就是担心闯祸,我出门之后,你最好还是留在家中。”
雪飞鹏终于忍不住问:“爹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雪漫天沉吟应道:“这个你不必理会了。”
“那若是要找爹你……”
“你也不必找我,事情若是顺利,很快我就会回来?”
“是什么事情?”雪飞鹏追问。
雪漫天应道:“我要去找几个朋友。”
雪飞鹏不由又省起无面无珠这两个人:“是不是他们?”
雪漫天无言颔首。
雪飞鹏随即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从来都没有听爹说过?”
雪漫天道:“因为我一直以来以为他们都已经不再存在,已经死亡,而且关于他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说了。”
雪飞鹏听得出雪漫天并不想告诉他太多,也知道勉强不来,转问道:“那爹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这三两天之内。”雪漫天目光落在手中的白布旗之上。
风急吹,白布旗猎然飞扬。
雪飞鹏目光亦转向那枝白布旗,不等他开口,雪漫天已说道:“这枝旗他们应该亲自送到我手上,他们若是这样做,事情最低限度就会简单得多。”
雪飞鹏问道:“这枝旗是否是一样信物?”
雪漫天道:“不错。”
雪飞鹏又问:“是那个两个人……?”
“他们只是两个奴才。”雪漫天冷冷地一笑。
“是谁的奴才?是这支白布旗的主人么?”
雪漫天没有回答,那种神情已等于承认。
“白布旗的主人又是谁?”
雪漫天道:“旗上绣着的就是了。”
雪飞鹏一怔:“是这只人首蛇身、伞翼鸟爪的怪物?”
雪漫天又不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
“怎会有这种东西?”雪飞鹏实在难以相信。
雪漫天并没有解释,忽然挥手,道:“不早的了,你还回房去休息?”
雪飞鹏道:“爹你……”
雪漫天一再挥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雪飞鹏也看出了雪漫天的心情很不好,不敢逆意,带着满腔的疑惑退了出去。
雪漫天目送雪飞鹏离开,长叹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自己的答覆很难令雪飞鹏满意。
然而除此之外,他又还能够说什么?
夜风吹起了他的衣袂头巾,却吹不开他深锁的双眉,他仰眼望天,那张脸披着月色,与他手中的白布旗同样的苍白。
旗在风中猎猎飞舞,那只怪兽呼之欲出。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一夜他并不好睡,不停做恶梦,在昨夜之前,他过的都是很平静的日子,那一身武功也是在昨夜才有机会施展出来。
他虽然败的很惨,可是他并不怎样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武功经验实在还不够。而他亦明白昨夜所遇到的两个高手实在太强,使他担心的只是他父亲。
他带着满腔疑惑入睡,却在惊恐中醒来,在他醒前的刹那,他梦见那只人首蛇身伞翼鸟爪的怪兽正凌空向他扑下来。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立即就发觉那只不过是一个梦,然后就发觉后背衣衫被冷汗湿透。
呆了一会,他叹了一口气,跳下床,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
晓风扑面,雪飞鹏精神一振,随手找了一件衫披上,再取过墙上挂着的一支枝长剑,走过去将门推开,本待到院子里去练一会剑,哪知道才将门推开了一半,就看见一条人影像飞鸟般掠上那边的高墙。
那条人影看来是如此熟悉,雪飞鹏几乎立即肯定,那就是他的父亲雪漫天。
他一怔,身形立即开展,向那边高墙掠去。
那道高墙还难不倒他,他拔身掠上墙头,放目望去,那个人已远在数丈外。
那个人一身锦衣,背着一个锦包袱,一枝长剑,虽然没有再展开轻功,脚步移动也迅速得很。
雪飞鹏当机立断,立即掠下高墙,追上前去。
他行动非常小心,尽量利用周围的树木掩护,这样做在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可是他却好像突然学会了很多,小心翼翼的追在后面。
锦衣人走着,若有所觉,突然回头,他没有看到雪飞鹏,却被雪飞鹏看到了他的脸。
真的就是雪漫天。
那刹那,雪飞鹏一颗心几乎跳出来,他藏身在一丛树林中,方待分开树枝追前,一看见雪漫天回头,哪里还敢再追。
风吹树木萧疏,也吹乱了雪飞鹏的心绪,让忽然想冲出去追问究竟。
可是他还未决定,雪漫天已又转身举起脚步,继续往前行。
雪漫天突然回头,并不是因为发觉被追踪,而完全是一种无意识的举动,他选择这个时候离家,目的就是避免被人发觉,所以他越墙而出,没有骑马。
虽然已一夜未睡,对他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影响,只是那双眉深锁了一夜,现在已仿佛结在一起。
他脚步虽然快,翻过围墙之后,便没有施展轻功。
只因为他的前面是一条很遥远的路,经过了一夜慎重考虑,他才决定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却是怎也想不到,一样被雪飞鹏发觉,追踪前来。
他已经退出江湖多年,过往的江湖经验丰富,但现在已经退化。何况他满怀心事,精神恍惚,所以始终没有发觉雪飞鹏的追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