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落叶西风利似刀。
一辆华丽的马车逆风驶入长街,停在月华轩门前。
马车甫停下,月华轩的两个伙计已迎了出来。
他们一眼就认出那是百鸟院的马车,也没有忘掉百鸟院的马车载来的必是有钱的客人。
月华轩这间珠宝店子卖的全都是上等的珠宝,做的本来也就是有钱人的生意。
车门打开,一道梯级徐徐放下,当先出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鬟。
一见这个小丫鬟,月华轩的掌柜章祥连忙亦迎出门外。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小丫鬟叫做小莺,一向时候喜鹊出入。
喜鹊是百鸟院的五个红人之一。
她所以能够成为红人,并不是由于她的美丽。
在百鸟院中,若说到美丽,只怕第十才数到她喜鹊。
可是她却有一种别人没有的本领,那就是对于珠宝的认识。
任何珠宝一上手她几乎就能够分出真贵,估价的准确尤其惊人。
这种本领她是得自家传,她的祖父、父亲,都是鉴定珠宝的权威。
只可惜她的父亲除了珠宝之外,还喜欢赌博,更可惜就是,她的父亲在赌博方面,远没有鉴定珠宝那么本领,结果非独连命都赌掉,还欠下老大一笔赌债。
她因此沦落青楼。
有她这种本领的人,整个扬州据说就只有一个徐镇东。
徐镇东年已七十,相貌古怪,脾气亦是古怪的老头儿惹人欢喜。
需要鉴别的珠宝,当然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珠宝。
扬州城中买卖上等珠宝的店子虽则并不是只得一间月华轩,但数量种类方面,仍然是以月华轩最多。
喜鹊进出月华轩的次数不待言就是比进出其他珠宝店子为多的了。
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本来就已经很受人欢迎,何况这个女孩子还不时带来相当生意。
掌柜章祥如此高兴喜鹊降临,并不难理解。
小莺之后出来的就是喜鹊。
她左手按着小莺的肩头,缓步从梯级走下,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其实她就算放开那只手,也不会跌倒的,因为有一只手正在很小心的搀扶着她的右膀。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
搀扶着喜鹊出来的那个男人很年轻,无论怎样看,也不过二十七八。
年轻而英俊,一身衣饰非常华丽。
华丽得一些也不俗气。
章祥何等经验,只看衣饰,已知喜鹊带来的这个人是一个既有钱,又舍得花钱的人。
这种人无疑也就是最好的顾客。
他加快脚步,走到喜鹊的身旁。
喜鹊看着他走来,一笑道:“章掌柜,我可来给你们月华轩添麻烦了。”
章祥赔笑,道:“姑娘言重。”
一个声音随即接上来:“这种麻烦姑娘最好就尽添给月华轩。”
说话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华服中年人,喜鹊一见娇笑道:“原来是周老板,难得遇上你。”
华服中年人笑道:“姑娘前两次到来,我恰巧都有事走开,不能够亲自招呼,抱歉抱歉。”
这个月华轩的老板周守成对喜鹊与掌柜章祥一样客气!
喜鹊道:“周老板这样说话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周守成道:“姑娘这一次又是要买什么珠宝?”
喜鹊道:“我那里有这个资格?”
她笑顾身旁那个男人接道:“是这位公子要买。”
周守成目光一落,说道:“这位公子是……”
喜鹊道:“潘公子,是当朝董太师的近亲。”
董太师当时得令,周守成如何不知,忙道:“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潘公子截口道:“周老板的说话,我也是担当不起。”
喜鹊道:“潘公子这次是准备……”
周守成道:“准备如何,进内坐下,喝杯茶再说不迟。”
喜鹊笑道:“也好。”立即抬起了脚步。
章祥看着奇怪,问道:“姑娘赶时候?”
喜鹊一怔,道:“不是。”
章祥道:“从来都没有见过姑娘这样着急。”
周守成颔首道:“我也是这样说。”
喜鹊笑道:“大概是这一次交易太大,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周守成一听喜动形色,章祥不用吩咐,连声道:“请!”
潘公子扶着喜鹊走前。
喜鹊那只左手仍搭在小莺的肩膀上。
小莺始终没有回手扶着喜鹊,她的左右手,都空不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紫檀盒子。
捧得很小心,她的目光也不时落在盒子之上。
那个盒子之内显然载着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
店内坐下,喝过了茶,周守成轻咳一声,一清嗓子,道:“公子好像不是本地人。”
潘公子道:“来自京师。”
周守成道:“一个人?”
潘公子道:“身边本来还有一个随从,中途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了,教人送回去了。”
周守成道:“公子这次南下……”
潘公子道:“就是为了搜购珠宝!”
周守成道:“公子在京师莫非也是做珠宝生意?”
潘公子摇头道:“我这次搜购的珠宝是拿来做生日贺礼。”
周守成道:“十二月初八好像是董太师的生日。”
潘公子道:“是初九,不是错吧。”
周守成一想道:“不错初九,我的记性就是这样不好。”
他的记性其实很好,亦清楚是初九,不过藉此一试眼前这位潘公子。
潘公子接问道:“周老板也知道这件事情?”
周守成道:“本城太守欧阳大人日前到来选购了几件珠宝,也正是准备给董太师贺礼。”
潘公子道:“我那个姨丈就是喜欢珠宝。”
周守成说道:“公子原来是太师的姨甥。”
潘公子道:“可惜好像这种姨甥实在太多了。”
周守成知道那位董太师不单止喜欢珠宝,还喜欢女人,当真是妻妾满堂,儿子据说也有二三十个,何况甥子。
潘公子一顿接道:“所以尽管每一年他的生日,我都前来给他叩头,对于我这个姨甥,他仍然陌生得很。”
周守成道:“只怕未必。”
潘公子摇头一笑,接道:“不过在叩头之时,能够奉上一件他喜欢的珠宝,他的印象自然就会深刻起来的了。”
周寿成颔首道:“应该就是。”
潘公子道:“只要他对你发生了好感,要谋一官斗职,以我所知,绝不成问题。”
周守成道:“公子也有这个意思?”
潘公子道:“是家母有,至于我,做官不做官也不要紧。”
他叹了一口气,接道:“我自小只喜欢舞刀弄棒,读书习字方面却完全不起兴趣,连试落第,要做管家母认为就只有这个办法了。”
周守成道:“如此公子选择珠宝得要小心了。”
潘公子道:“关于这方面我已经打听清楚。”
周守成道:“哦?”
潘公子道:“前些时有人送了一粒金刚钻给我那个姨丈,他爱不释手,却是只得一粒,不能够成双配对饰物拿来镶嵌深感遗憾。”
周守成听着微露诧异之色,章祥亦一样。
潘公子接道:“很多人都知他这件遗憾的事情,但始终没有人替他去解决。”
周守成笑笑,道:“金刚钻并不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潘公子点点头,道:“我那个姨丈虽然买得起,可是舍不得花那么多钱。”
周守成试探地问道:“公子又是否舍得?”
潘公子道:“不舍得也要舍得,家母认为这是最佳的机会。”
周守成道:“不错。”
章祥插口道:“公子这次到来就是为了选购一粒金刚钻?”
潘公子道:“三粒。”
章祥大吃一惊,失声道:“三粒?”
潘公子道:“多购两粒,以备不时之需。”
章祥忍不住问道:“公子是否知道金刚钻的价值
潘公子道:“当然知道,而且,知道我那个姨丈得到的那粒金刚钻亦是购自贵店。”
周守成一笑道:“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珠宝店子以我所知就只有洛阳百宝斋藏有几粒金刚钻,却没有小店藏的那么大。”
潘公子道:“所以我找到来。”
周守成道:“公子是从马大爷那里得到的消息?”
潘公子道:“不错。”
周守成道:“听说马大爷是董太师的一个远亲?”
潘公子道:“自从他送出了那粒金刚钻之后,就近起来了。他本来可以更近的,只可惜我那个姨丈深感遗憾之际,他已经离开了京师,并不知道。”
他笑笑又道:“这未尝不好,否则他不免又要大破悭囊。”
周守成转问道:“那粒金刚钻的大小,公子想必已问清楚马大爷的了?”
潘公子点头。
章祥接口道:“公子又是否清楚小店所藏的金刚钻,每一粒的大小,都是差不多?”
潘公子再次点头。
章祥笑道:“如此,公子真的是一个有心人了。”
潘公子道:“章掌柜敢情一直在怀疑我是到来胡混。”
章祥连忙摇手道:“公子切莫误会,小老儿一直没有这个意思。”
周守成笑道:“小店买入那些金刚钻到现在已三年,才卖出两粒,现在公子一买酒是三粒,高兴之余,说话难免有些失当。”
潘公子淡淡一笑,侧首吩咐道:“小莺,你将盒子打开。”
小莺低应一声,小心翼翼地打开捧着的那个紫檀盒子。
放在盒子之内的是一叠银票。
面头的一张,赫然就是黄金一千两。
周守成目光一落,面上的笑容更浓。
章祥盯稳了那叠银票,道:“这是广丰号的银票。”
潘公子道:“章掌柜尽管拿起来先验清楚。”
章祥赧然道:“用不着。”
喜鹊插口道:“以章掌柜的经验,一看就已经清楚的了。”
潘公子笑笑接道:“马大爷告诉我,除了他买去的那粒金刚钻,贵店当时尚存六粒之多。”
章祥道:“现在也是。”
周守成接道:“小店一共买入了八粒金刚钻,马大爷是第二个在小店买去金刚钻的客人。”
潘公子道:“以马大爷当时买入的那个价钱计算,那个紫檀盒子载的银票,足以将贵店所存的六粒金刚钻完全买下来的了。”
周守成章祥不由都一齐瞪大了眼睛。
小莺捧得那个盒子更紧了。
潘公子接道:“这短短七个月之内,那些金刚钻的价钱相信不至于涨一倍之多。”
周守成道:“还是那个价钱。”
潘公子道:“很好。”
他的目光转回小莺那边:“周老板不妨先点一下盒内的银票。”
周守成摇头笑道:“天下所有的珠宝店子,相信都没有这种规矩,我若是这样做,岂非教人笑话。”
他笑顾小莺道:“小莺姑娘请先将盒子盖好。”
小莺没有依言做,回望潘公子。
潘公子点头。
小莺这才将盒子盖上。
周守成不以为意,转向喜鹊道:“其实只要是喜鹊姑娘带来的客人,我们已经很放心的了。”
喜鹊立即道:“只不知这一次卖卖成功了,周老板怎样谢我。”
周守成微笑道:“我何尝亏待过姑娘来。”
喜鹊咧嘴一笑。
周守成连随站起身子,吩咐章祥道:“你去将那六粒金刚钻拿到内堂。”
章祥应声推下去。
周守成回对潘公子道:“公子请随我进内堂去看货。”
喜鹊接道:“这里的大买卖都是在内堂看货议价的。”
潘公子道:“店外人杂,一般珠宝店子以我所知都是这样。”
周守成道:“珠宝出门,虽然就与店子无关,万一有甚闪失,却也是不好。”
他摆手接道:“请!”
潘公子悠然站了起来。
内堂非常静寂,一切陈设极之精致。
周守成才招呼潘公子喜鹊坐下,章祥便已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锦盒进来。
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腰悬长剑的锦衣中年书生。
周守成连忙手指锦衣书生,道:“这位仇先生,是小店重金请的保镖,‘闪电剑’仇旭这个名字,江湖上的朋友相信很少不认识。”
仇旭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听厌了这番话还是什么原因。
潘公子只是漫不经心的瞟了仇旭一眼,道:“可惜我并非江湖中人。”
说话间,章祥已将手中锦盒在桌上放下,打开盒子。
锦盒之内载着六个细小的锦盒。
这六个锦盒的装潢更华丽。
章祥一一取出,一一打开。
每一个锦盒都是以红缎托底,其上鸽子放着一粒闪亮夺目的金刚钻。
灯光下的金刚钻更显得迷人。
六人之外,堂中还有一个老苍头,奉上香茶,就退过一旁。
潘公子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才拈起其中一粒金刚钻。
他的举止始终是这样从容,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粒金刚钻之上,整个人突然紧张起来,所有的动作刹那完全停顿,目光亦凝结。
金刚钻的迷人,实在不可思议。
潘公子一回神态才回复正常,脱口赞道:“不错,不错——”
一脸两声不错,分别就将那金刚钻送向喜鹊,道:“有劳姑娘鉴别一下。”
喜鹊接到手上,笑道:“公子请不请我到来其实也是一样,好像这些金刚钻,即使外行人,亦可以一眼分辩出真假。”
潘公子没有做声,神态忽然又起了变化,变得很奇怪。
喜鹊没有发觉,接道:“何况月华轩出了名的就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周守成拈须微笑,方待说句客套话,那边潘公子半身倏地一晃,连人带椅砰一声倒翻底下。
周守成一惊起立,失声叫道:“怎样了?”
话口未完,他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了”字出口,人就从座椅上滑下。
滑入了桌底,倒地不起。
喜鹊几乎同时昏倒桌上。
小莺亦倒下,满载银票的那个紫檀盒子脱手落地。
章祥是第五个倒地,那个老苍头是第六个。
仇旭例外。
他没有倒下,面色却已经纸白。
周守成喜鹊倒地之时,他的面色就变了,脱口惊呼:“迷药!”一个身子箭一样倒射开去!
一退半丈,身子便自摇摇欲坠。
他啊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一定,豆大的汗珠滚滚涌出。
他的反应亦可谓敏锐的了,一发觉吸入迷药,立即退开,运功试行将迷药迫出来。
凭她的内功修为,如果专心一致,又能够竭尽全力,相信无须斗盏茶时候,已可以迫出吸入的迷药。
可惜他不能够。
他必须分心应付那个施放迷药的人。
迷药既然已生效,施放迷药的那个人也应该现身的了。
那个人是谁?
仇旭动念未已,第一个昏迷倒地的潘公子突然从地上标起来,箭一样射向他。
他向来自认为轻功修为绝不在剑术之下,身形飞快如箭,现在看见潘公子的身形,才知道身形飞快如箭应该是怎样的了。
此惊非同小可。
他的右手已在剑柄之上,这下再顾不得运功迫毒,连忙拔剑,全力刺出。
虽然他中了那么厉害的药,手臂已有些发软,这一剑全力刺出,仍然相当迅速。
他那个“闪电剑”的名堂倒地是闯出来的。
正常状态下,他这一剑最少可以劲两倍,快三倍,潘公子身形再快,也未必快得过他的闪电快剑。
他虽然中了迷药,功力本来并没有减弱至这个地步,可是敌人竟然就是这个多金的顾客,这个当先被迷倒的潘公子,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
一个人意外之下,功力难免打一个折扣。
这一剑如何还能够赶得上潘公子的身形。
剑刺出一半,潘公子已射到。
他侧身一闪,剑从他的右肩上刺过,他的右手,旋即一翻,抓住了仇旭握剑右拳,左手同时搭住仇旭的右肘,一坳一推,仇旭手中利剑就反刺,刺入自己的胸膛。
一剑穿心,剑尖从仇旭的背后穿出。
鲜血怒射。
潘公子双手刹那间已经松开。
仇旭惨叫一声,终于倒地。
他自知必死无救,那一声惨叫拼尽余力,只望堂外的人能够听得到。
惨叫声一落,人亦已气绝。
堂外是一个院子。
院中没有人。
过院子就是铺面,这时候并没有客人在,二柜方贵与几个伙计正在闲聊。
他们都听到了仇旭那一声惨叫。
二柜方贵一怔,脱口说道:“是惨叫声。”
一个伙计道:“嗯。”
另一个伙计回头道:“好像内堂那边传出来。”
方贵面色一变,道:“小李留在这里,其他人跟我进内堂一看究竟。”
说着他已经举起脚步。
其他人忙亦动身。
方贵他们赶到的时候,内堂的情形已起变化。
地上那个紫檀盒子被打开,所载的银票完全消失不见。
六粒金刚钻亦消失,一粒不剩,只留下六个空盒子。
潘公子又倒在原来的位置,看样子竟然就像是也中了迷药,昏迷了过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银票,那六粒金刚钻,到底哪里去了。
方贵虽然只是一个二柜,经验也不少的了,一见这种情形,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吩咐道:“小何立即赶去衙门,请总捕头查大人到来,其他人,紧守四周,切不可踏进堂内,堂外的东西,亦不可擅自移动。”
小何慌忙奔了出去。
方贵身旁的一个伙计随即道:“方爷,我们还是进堂内看老板他们怎样的好。”
另一个伙计接道:“如果还有救,现在得动手抢救的了。”
方贵不由点头,说道:“对,人命要紧。”
那个建议进堂内一看的伙计,立刻举步走入去。
才走到桌前,他身子一晃再晃,突然倒下。
堂内的迷药并未消散。
方贵与其他三个伙计随后进来,看见那个伙计这样子,大吃一惊。
“堂内有毒药。”方贵这句话出口,已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赶紧回身急奔。
三个伙计一听到“毒药”这两个字,都变了面色,再见方贵回身急奔,哪里胆敢再逗留,转身举步,奔得比方贵还要快。
他们多少都已吸到了那些迷药,出倒院子,全都是摇摇欲坠。
欲坠未坠。
“不是毒药。”
查四一接到消息,立即就动身,以最快的速度赶至月华轩。
他本来便是一个很尽责的捕头。
从那个伙计的说话他亦已知道事情的眼中。
进入内堂之际,那些迷药已完全消散。
以他的经验,当然看得出堂内昏倒的人只是中了迷药,并不是毒药,连随吩咐方贵等人打来几盆冷水。
在冷水的刺激之下,昏迷的几人终于一一清醒过来。
周守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那六个用来载金刚钻的盒子,章祥也是。
他们虽然不知道何故昏迷,但都已推测到在昏迷的一段时间之内,必定有事情发生,而且,极有可能与那六粒金刚钻有关。
不错,他们从来都没有过这种遭遇,但类似这种遭遇先后已从行家的口中听说过不少。
现在他们只希望那六粒金刚钻仍然在盒子之内。
他们当然失望。
“不是毒药。”
查四一接到消息,立即就动身,以最快的速度赶至月华轩。
他本来便是一个很尽责的捕头。
从那个伙计的说话他亦已知道事情的眼中。
进入内堂之际,那些迷药已完全消散。
以他的经验,当然看得出堂内昏倒的人只是中了迷药,并不是毒药,连随吩咐方贵等人打来几盆冷水。
在冷水的刺激之下,昏迷的几人终于一一清醒过来。
周守成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那六个用来载金刚钻的盒子,章祥也是。
他们虽然不知道何故昏迷,但都已推测到在昏迷的一段时间之内,必定有事情发生,而且,极有可能与那六粒金刚钻有关。
不错,他们从来都没有过这种遭遇,但类似这种遭遇先后已从行家的口中听说过不少。
现在他们只希望那六粒金刚钻仍然在盒子之内。
他们当然失望。
盒子仍然在,六粒金刚钻却已不在盒子之内。
周守成面色一变,脱口高呼道:“仇旭!”
查四一旁冷应道:“仇旭已死亡。”
“什么?”周守成张目四顾。“死在哪里?”
查四手指道:“在那边。”
他的手才指出,周守成已发现仇旭的尸体,惊问道:“他是怎样死的?”
查四道:“被人将佩剑夺去回刺,一剑穿心!”
周守成这才真的变了面色,道:“是谁下的手?”
查四反问:“你不知道?”
周守成点头。
查四横扫一眼,道:“有谁知道?”
没有人回答。
查四冷笑道:“这看来只有仇旭一个人知道了。”
周守成上下打量了查四一眼,道:“你是哪一位?”
查四道:“这里的捕头。”
周守成道:“查大人么?”
查四道:“正是!”
周守成拱手道:“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看他的神态,并不像客套,显然他虽则并不认识查四,对于查四这个人的事情多少他知道一些。
查四挥手道:“周老板言重。”
周守成道:“这非要查大人帮忙不可的了。”
查四道:“这是我分内之事。”
他目光一转,落在那六个盒子之上,道:“盒子内本来载着什么东西?”
周守成道:“金刚钻。”
查四一皱眉,道:“六颗金刚钻?”
周守成道:“不错。”
查四道:“不是玉器?”
周守成一怔道:“不是——查大人何出此言?”
查四道:“因为,桌子上面有一件玉器。”
周守成顺着查四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件玉器。
那件玉器约一指大小,放在桌面正中。
周守成伸手拿来一看,道:“这不是月华轩的东西。”
章祥闻言回头一望,亦说道:“的确不是。”
周守成再望一眼,说道:“好像是一只蜻蜓……”
“玉蜻蜓!”查四面色陡变。
那刹间,周守成亦仿佛省起了什么,失声道:“飞贼玉蜻蜓!”
章祥的面色亦变了。
查四连随伸手道:“给我玉蜻蜓!”
周守成将手中那只玉蜻蜓送过去。
查四接在手中,仔细观察了一会,道:“相信就是他了。”
周守成面色一变再变,摇头叹息道:“那么,我的六粒金刚钻没有希望得回的了。”
章祥也不由自主一声叹息。
飞贼玉蜻蜓这个名字,在珠宝行业之中已经可以说人尽皆知。
因为他每一次光顾的都是珠宝店子,每一次去夺的都是价值惊人的珠宝。
得手之后亦总是在现场留下一只玉蜻蜓。
他所以被叫做玉蜻蜓。
玉蜻蜓也就是他留下的唯一线索。
眼前这种玉蜻蜓已经出现了九次,官府方面无论怎样调查,到目前为止,除了九只玉蜻蜓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犯人目前依然逍遥法外。
以往发生的九件珠宝劫案之中,有一件是发生于大名府。
查四在未调职扬州之前,正是大名府的捕头。
他在大名府一带破案无数,被称为天下三大名捕之一,可是玉蜻蜓一案,由始至终他都是束手无策。
这亦是他身入官门以来最遗憾的一件事情。
现在他调职扬州。玉蜻蜓竟然亦飞到扬州来。
这无论有意抑或无意,对他来收都是一种强烈的刺激。
前所未有的刺激!
——这一次我一定要将你抓起来!
查四抓着那只玉蜻蜓的手一紧。
章祥即时问道:“查大人何以如此肯定?”
查四道:“玉蜻蜓劫夺珠宝并非第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要留下一只玉蜻蜓。”
他将手弹开,盯着手中那只玉蜻蜓接道:“这只玉蜻蜓与此前我在另一件劫案现场发现的一只形状虽然不同,刻工都是完全一样。”
说着他又再四扫一眼,目光倏地停留在那位潘公子的面上,道:“你唇上那两撇胡子呢?”
这句话问得很突然,很奇怪,所有人都不由得愕然。
潘公子醒转之后,便呆呆地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众人说话,始终,一些表示也没有,听得查四这样问,也并不显得意外,一笑道:“查大人还记得我那两撇胡子么?”
他竟然真的是与查四认识。
众人又一愕。
查四冷冷道:“你大概想不到虽然剃掉了胡子,还是给我认出来。”
潘公子道:“想得到,想不到的只是查大人竟然变成了这里的捕头。”
查四冷冷道:“否则难道你就会罢手?”
潘公子瞪大眼睛望着查四道:“查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查四道:“你不明白?”
潘公子道:“所以才问。”
查四道:“装的倒像。”
潘公子叹了一口气,道:“大名府那件珠宝劫案的贼,查大人到现在显然怀疑就是我?”
查四道:“案一日未破,一日都有嫌疑。”
潘公子道:“那个劫贼到现在仍然逍遥法外?”
查四冷声道:“迟早我会将他拘捕归案。”
潘公子讪笑道:“是么?”
查四道:“一个人无论怎样聪明,总会有些地方兼顾不到的。”
潘公子“哦”的一声,转问道:“查大人现在到底是哪里的捕头?”
查四道:“我现在奉职扬州。”
潘公子道:“调职扬州仍然念念不忘大名府的案子,查大人果真是一个负责的好捕头。”
查四道:“一个在大名府犯案的劫贼,即使离开了大名府,也是一个劫贼,任何一个地方的捕快,只要发现他犯罪的证据,都有责任将他绳之于法。”
潘公子连连点头道:“不错。”
查四道:“所以一个人最好就安分守己,不要做坏事,否则他走到什么地方也是一样。”
潘公子点头道:“幸好我做人一直都循规蹈矩,所以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用不着提心吊胆。”
查四冷笑。
周守成忍不住插口问道:“查大人早已认识潘公子的了?”
查四道:“两年前已经认识。”
周守成道:“潘公子据说是董太师的姨甥。”
查四道:“可以这样说,她的母亲与董太师一个宠妾是金兰姊妹。”
周守成道:“只是金兰姊妹。”
查四点头冷笑道:“董太师那个宠妾未入太师府之前,金兰姊妹据说就有二十个之多,得太师垂青,这个消息传出,最少增两倍。”
周守成的目光转向潘公子,终于露出了怀疑之色。
潘公子没有作声,面上亦木无表情。周守成随即道:“趋炎附势之徒,本来就多得很。”
查四道:“是以董太师的妻妾,个个姊妹都不少。”
周守成道:“据说,董太师是妻妾满堂。”
查四道:“这是事实。”
周守成道:“那么好像潘公子这种姨甥,董太师是必很多的了。”
查四道:“就算没有一千,七八百大概少不了。”
周守成道:“查大人倒也清楚这位潘公子的底细。”
查四道:“非清楚补课。”
周守成接又问道:“这位潘公子,到底是……”
查四道:“他叫做潘乘风,父亲潘栋,在京城开了一间绸缎店子。”
周守成道:“这是正当生意。”
查四道:“没有人说不是。”
周守成道:“查大人如此注意他,莫非就是因为大名府那件案子?”
查四道:“对于那件案子,你知道多少?”
周守成答道:“就是你们方才说的那些。”
查四道:“你这个的好奇心,可不小。”
周守成道:“那件案子,到底是怎样的?”
查四道:“你很想知道?”
周守成点头道:“很想。”
查四道:“我却想知道现在这件案子发生的详细过程。”
周守成一怔,连随道:“事情开始是这样——”
其实他知道的并不多。
查四听得用心,问得很仔细。
他先后问过了周守成、章祥、方贵、喜鹊、小莺,甚至那个老苍头也不放过,却连一句话也没有问潘乘风。
然后他沉吟起来。
沉吟着,他的目光忽然又转向小莺道:“潘乘风是什么时候将那个载着银票的盒子交给你?”
小莺道:“离开百鸟院之后。”
查四道:“在车厢之中?”
小莺道:“是。”
查四道:“那时候你是否知道盒子内载着什么东西。”
小莺道:“已经知道了,因为在离开百鸟院之前他曾经在姑娘与我面前将这个盒子打开。”
喜鹊插口说道:“所以我才答应走一趟。”
查四目注喜鹊道:“你有没有先数过那一叠银票?”
喜鹊苦笑道:“我怎可以这样做。”
查四的眼睛左右一转道:“他又有没有将那叠银票拿出来一一给你们过目。”
喜鹊小莺一齐摇头。
查四道:“这是说,你们只看见面头那一张广丰号开出来的,黄金一千两的银票?”
喜鹊点头道:“毫无疑问那是广丰号的银票。”
周守成、章祥,亦异口同声道:“假不了。”
查四道:“可是除了面头那一张之外,其他的却全是白纸,你们也都不知道了?”
众人不由得怔在那里。
潘乘风听到这里,冷笑道:“其他的并非白纸。”
查四道:“不是白纸是什么?”
潘乘风道:“是银票,合共黄金二万两。”
查四道:“银票现在呢?”
潘乘风道:“我若是那个飞贼玉蜻蜓,时间有限,只可以二者择一的话,也会弃金刚钻而取银票,何况有足够时间?”
查四说道:“我看你,却是完全不着紧。”
潘乘风道:“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着紧又有什么用,不成呼天抢地,抱着盒子大哭,那个飞贼玉蜻蜓就会将那些银票送回来?”
查四道:“你醒来之后,只是漫不经意地瞟了那个盒子一眼。”
潘乘风道:“一眼已经足够,这种遭遇在我并不是第一次。”
查四道:“两年前那次,我记得你也是没有什么表示。”
潘乘风道:“大概是因为那区区之数,并不放在我的眼内。”
查四道:“现在这二万两黄金也不放在眼内?”
潘乘风瞟了那个载银票的盒子一眼,道:“岂会不放在眼内。”
查四道:“难得你如此镇定。”
潘乘风道:“我天生就是一个很镇定的人。”
他淡然一笑接道:“何况我醒来第一眼便已看见查大人。”
查四盯着他,说道:“看见我,又如何?”
潘乘风道:“自然放心得很,有谁不知道,查大人办案有若神助,被称为天下三大名捕之一,我那些银票一定很快就能够找回来。”
他回顾周守成道:“你说是不是?周老板。”
周守成脱口道:“是的。”
潘乘风接笑道:“周老板虽然没有我这么年轻,精神看来并不稍逊于我,如无意外,两三年之内,一定死不了,所以查大人不必急着追缉那个玉蜻蜓。”
查四闷哼。
他绕桌蹁了一圈,目注周守成,道:“两年前大名府的一间珠宝店子亦发生了一件类似这样的案子,被劫的是十二颗贵重的宝石。”
周守成道:“要买那十二颗宝石的也是这位潘公子?”
查四点头道:“那一次他自称失去了一千两黄金的银票五张。”
潘乘风道:“我就是这样倒霉。”
查四道:“只不知是你倒霉还是珠宝店子倒霉?”
潘乘风闭上嘴巴。
周守成道:“当时在场的人是否也全都昏迷了过去?”
查四道:“也是的,桌上亦同样有一只玉蜻蜓留下。”
周守成道:“很巧。”
查四道:“我一再细心检查,并没有你发觉任何可疑痕迹,除非那个玉蜻蜓真的能够飞出飞入,不过——”
他一顿接道:“即使他真的能够飞翔,亦很难不被人看见,因为那间珠宝店子乃是在闹市之中!”
周守成道:“所以你怀疑潘公子?”
查四说道:“我们都没有在他身上搜到那十二颗宝石,结果,就只有让他离开。”
周守成道:“之后怎样?”
查四道:“他在大名府逗留了四天,那四天之内,都是在我的手下严密监视之下,但是仍然找不到丝毫线索。”
周守成再问道:“那四天之内,他可曾重到那间珠宝店子?”
查四摇头道:“甚至连那条街也没有再入。”
周守成诧异地道:“哦?”
查四道:“怎么?周老板也是以为他将那十二颗宝石秘密收藏在店内一个地方,过后再偷入店中拿出来。”
周守成道:“这个办法已经有很多人用过的了。”
查四道:“所以我除了派人日夜严密监视他之外,那几天,几乎已经将整间珠宝店子翻转。”
周守成道:“并没有找到那十二颗宝石?”
查四道:“一颗也没有找到,两年后的今日,那十二颗宝石仍然下落不明,第二件这样的案子却发生了。”
周守成面色沮丧地道:“以查大人的精明,到现在尚且未能够将那个玉蜻蜓绳之于法,那个玉蜻蜓的厉害可想得知。”
查四道:“与其说他厉害,毋宁说狡猾。”
周守成道:“无论狡猾也好,厉害也好,我的六粒金刚钻既然已落于他的手中,只怕难免与那十二颗宝石同一命运。”
查四道:“这件案子,我现在才开始调查。”
周守成没有作声。
查四冷冷地接道:“玉蜻蜓重施故技,无疑是更加纯熟,但是我有过一次经验,前次疏忽的地方,这次,就未必会再疏忽!”
周守成问道:“查大人准备先从哪里着手调查?”
查四道:“当然是这里。”
周守成道:“我们又应该怎样?”
查四道:“这里有没有女眷?”
周守成道:“拙荆也就住于这店子后院。”
查四道:“很好。”
周守成诧声道:“什么很好?”
查四道:“我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帮忙搜查两个人。”
周守成道:“是不是喜鹊、小莺两位姑娘?”
查四道:“嗯。”
周守成道:“查大人,何以怀疑到她们?”
查四道:“当然她们未必是玉蜻蜓的同党,但是在她们昏迷之时,玉蜻蜓却可以将那六粒金刚钻暗藏在她们身上。”
以那六粒金刚钻的重量,玉蜻蜓当真如此,喜鹊、小莺她们,相信亦很难觉察得到。
周守成不由颔首,目光转落在喜鹊小莺两人面上,却沉吟起来:“这……”
喜鹊看在眼内,截口道:“查大人这样做也是应该,我绝不反对。”
她都不反对,小莺又岂会反对?
不过她们就算反对,亦反对不来,她们当然清楚这一点。
查四目光一闪,道:“事非得已,两位姑娘万勿见怪。”
喜鹊道:“查大人言重。”
查四回顾周守成,说道:“有劳周老板。”
周守成立即吩咐方贵道:“叫你姊姊来。”
方贵原来是他的小舅子。
查四的目光连随又落在潘乘风面上。
潘乘风一声轻叹,道:“她们也得要搜身,我更就难免的了。”
查四冷冷的道:“先解下腰间的剑,放在桌上!”
潘乘风道:“好的。”从容解下腰间佩剑。
那柄剑黄金吞口,装饰得非常华丽,剑鞘上海嵌着两颗小小的宝石。
查四将剑从桌上拿起,盯着那两颗宝石。
潘乘风一笑,道:“它们在几十年之前,已经嵌在这个剑鞘之上,保证绝不是贼赃。”
查四道:“这柄剑,你从什么地方得来?”
潘乘风道:“这是我的家传宝剑,去年底我爹爹才将它交给我,虽不是削铁如泥,也锋利得很。”
查四道:“是么!”伸手缓缓的拔剑出鞘!
剑锋如一泓秋水,寒气迫人,无疑是一柄好剑。
查四上下打量一眼,说道:“剑是好剑。”
潘乘风立即接道:“人也是好人。”
查四冷笑,左手握着的剑鞘突然往桌上一顿。
没有东西从剑鞘内跌出来。
查四将剑鞘一顿再顿,右手剑才插回去。
叮一声剑锋完全入鞘,查四将剑放回桌上,挥手道:“来人!”
两个捕快左右上前。
潘乘风大惊道:“就在这里?”
查四道:“你怕难为情?”
潘乘风板起脸庞,道:“即使我嫌疑最重,在未又真凭实据之前,你最好莫要做得太过分。”
查四道:“我并没有说过,就在这里搜。”
他转对那两个捕快吩咐道:“带这位潘公子进那面房间,彻底搜!”
那两个捕快应声走到潘乘风的身旁。
查四连随道:“潘公子,请!”
潘乘风冷笑举步。
查四亦走了过去。
有过一次经验,这次他是否就能够有所发现?
在查四的指点下,那两个捕快搜的非常彻底。
潘乘风的身上并没有金刚钻,一粒也没有。
没有办法,查四只好让他离开。
潘乘风挂回佩剑,负手走出月华轩,一张脸木无表情,谁也瞧不出他的心中想什么。
一直到走出门外,他的眼中才露出一丝笑意。
狡黠的笑意。
这笑意查四即使看见,除了更怀疑之外,也一样没有办法。
潘乘风到底在笑什么?
飞贼玉蜻蜓是否就是他?
如果是,那六粒金刚钻他究竟收藏在什么地方?
金刚钻亦不在喜鹊与小莺的身上。
周守成,章祥,那个老苍头的身上也没有。
查四甚至连仇旭的尸体都加以搜查。
玉蜻蜓不无可能将金刚钻藏在尸体之内,待尸体下葬之后,才发掘取回。
可是经过仔细检验,并没有任何发现。
非独金刚钻,潘乘风那些银票同样下落不明。
金刚钻体积不大,容易收藏,那些银票却并不容易。
由铺面到内堂,并没有多远,方贵他们听得惨叫声立即赶去,很短的时间之内,潘乘风若就是玉蜻蜓,除非他另外有人接应,否则他能够将珠宝收藏在什么地方?
月华轩亦是在闹市之中,而且院子的两面都是高墙,接应的人纵然能够越过高墙,又能够不惊动街上的行人,时间亦未必能够配合得这样准确。
查四旋即下令在月华轩内外全面展开搜索。
在潘乘风离开月华轩之际,他亦已吩咐了丁少白率领捕快随后监视潘乘风的一切行动。
丁少白是他手下三个副捕头之中,最精明能干的一个,那三个捕快也是经验丰富。
合他们四人之力,应该可以看稳潘乘风的了。
两年前他处置玉蜻蜓在大名府那件劫案,也就是这样。
现在他亦只有这样来处置。
那一次他是失败,这一次?
查四这一次搜查得更彻底,非独地面,甚至瓦面,只要能够收藏那六粒金刚钻的地方他都一一小心加以搜查。
一连搜索了三天,月华轩所有地方都一再搜查过了,并没有任何发现。
难道玉蜻蜓个另有其人,消息又真的这样灵通,本领又真的这样高强?
知道了仇旭的底细,查四对潘乘风的怀疑不由开始有些动摇。
以仇旭的武功,尚且伏尸剑下,月华轩的其他人,有谁还能够阻挡,他实在用不着假装昏迷留下来,而且他显然并非假装,当时是真的昏迷了过去。
可是事情实在太巧合,他的举止也实在值得怀疑。
查四惟有寄望丁少白方面。
又是黄昏。
不醉无归小酒家。
丁少白未醉,却不是未醉仍然留在这间酒家之内。
他事实一滴酒也没有沾唇,也根本就不是为了喝酒进来这间酒家。
他进来只是为了监视一个人。
——潘乘风!
他奉命监视潘乘风,到现在已经有三天。
这三天之内,潘乘风的所有行动,几乎全都在他与手下三个捕快的严密监视之下。
只可惜他虽则是这样卖力,到现在仍然毫无收获。
酒家的伙计都不大高兴看见丁少白。
因为他们都认识丁少白,知道这个年轻人是扬州总捕头查四的得力助手。
查四嫉恶如仇,丁少白既然是他的得力助手,又岂会不一样?
好像这种官府中人,不醉无归小酒家的伙计当然不欢迎。
因为这间并不是一间正当的酒家,那些伙计多少都有些问题。
这间酒家的老板姓于名亮,不过很多人都知道于亮只是杜霸的一个手下。
真正的老板其实是杜霸。
杜霸也就是吉祥赌坊的老板。
整个扬州城就只有吉祥赌坊一间赌场,那是杜霸出现扬州一年之后的事情。
在那之前,扬州城之中大小一共有二十三间赌场之多,每一间的生意都相当不错,可是自从杜霸在扬州出现,那些赌场的老板便已先后将原有的赌场结束,迁入杜霸的吉祥赌场。
据说这完全是杜霸多方劝告的结果。
没有人知道杜霸的来历,但自从吉祥赌场出现之后,几乎整个扬州城的人知道这个杜霸有一身非常可怕的武功,尤其一双手,简直铁打的一样。
他们也知道,杜霸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批忠心的手下。
其中有所谓四金刚,十二铁卫,每一个都有一身厉害的本领。
可是十六个人加起来,还没有两个人的厉害。
胡三省乃是杜霸的军师,杜霸的并吞扬州所有赌场,据说就是由他策划,手中一柄摺扇既是兵器,也是暗器,而且善用毒药。
鱼化龙则是杜霸的开路先锋,据说出身海南剑派,武功的修为已不在掌门人骑鲸客之下。
这两个人的武功跟杜霸比较,据说又有一段距离。
杜霸武功的厉害可以想象。
并吞计划一开始,杜霸就在西城买下了整整一条街的产业。
经过一番改建,这条街变成了吉祥赌坊,以一条街来做赌场,足以容纳整个扬州的赌徒。
赌坊的赌徒与日俱增,却并非因为只得这个地方可以赌钱,完全是因为在这个地方赌钱绝对没有作弊这种事情发生。
杜霸严禁在吉祥赌坊内作弊。
一被发现,据说就只有一条路。
不是活路。
没有人愿意,以性命来证实杜霸的说话。
不醉无归小酒家就在吉祥坊出口。
这间酒家其实并不小,名字尤其长,据说是杜霸亲自起的。
光顾这间酒家的大都是吉祥赌坊出来的赌徒,而且大都是输光了的赌徒。
一个人有了钱,可以去的地方实在太多,输光了要喝酒却就只有进来这间酒家。
因为这间酒家对于输光了的赌徒特别优待,完全不收钱,喝得下,喝多少也都可以。
所以这间酒家入夜之后,生意就逐渐好起来。
这都是亏本的生意。
杜霸并不在乎,只怕这间酒家生意不好。
离开这间酒家的赌徒几乎没有一个不是醉得一塌糊涂。
一个既好酒,又好赌,输光了,自难免多喝几杯,何况又不用花钱。
“不醉无归”这个名字,起得实在不错。
入门都是客,那些伙计虽然不欢迎丁少白的到来,还是走过去招呼。
第一个走过去招呼的是这间酒家的掌柜石勇。
“丁爷又来了。”石勇是一个彪形大汉,一面胡须,说起话来,却是阴声细气,女人一样。
丁少白淡然应道:“又来了。”
这一次已是他的第三次到来。
他的到来,每一次都是为了监视潘乘风。
一连三天,这个时候潘乘风都是走来这间不醉无归小酒家。
他虽然不知道潘乘风为什么接连三天走来这里,始终一步也不肯放松。
在查四的所有下属之中,他的耐性向来就是最强韧的一个。
石勇收住了脚步,又问道:“丁爷这一次喝不喝酒?”
丁少白道:“不喝。”
石勇摆手道:“不喝也请坐。”
丁少白也不客气,在旁边一张椅子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潘乘风。
潘乘风直似未觉,他坐在店堂之中,右手酒一壶,左手杯一只,神态仍然是三天之前那么从容。
整间酒家,也就是他们两个客人。
未到黄昏,将近黄昏。
这个时候是不醉无归小酒家客人最少的时候。
酒斟下,潘乘风突然回顾丁少白,举杯道:“丁兄,来一杯如何?”
丁少白漠然道:“多谢,办案的时候我绝不喝酒。”
潘乘风道:“跟踪了我大半天,你难道完全不口渴?”
丁少白冷声道:“我可以一天不喝一滴水。”
“了不起!”潘乘风大笑道:“我却是已渴得要命,你不喝,我可要喝了。”
丁少白道:“随便!”
潘乘风大笑一口喝尽杯中酒。
“好酒!”他随即斟下第二杯。
举杯未沾唇,又问道:“你准备监视我到什么时候?”
丁少白道:“最低限度,也要看着你离开扬州城。”
潘乘风道:“我十天不离开?”
丁少白道:“一百天也一样。”
潘乘风又喝一杯,道:“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丁少白道:“哦?”
潘乘风道:“因为,我正少了一个保镖。”
他斟下第三杯,大笑举杯,欲饮未饮,笑声陡断,面色亦变。
叮当的一声,他左手酒杯落地碎裂,杯中酒打湿了他脚尖一片地面。
他握着酒壶的右手亦同时松开,空着的双手一齐抓在肚子之上。
丁少白看在眼内,脱口问道:“什么事?”
潘乘风双眼暴睁,面色惨白,表情非常奇怪,他张口欲言,却突然怪叫一声,腰一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砰”的椅子倒翻,潘乘风的腰一弯,烧着了尾巴的老鼠一样,滴溜溜的打了几个转,跌倒地上,抓住肚子的双手骤呈白色,浑身猛一下抽搐,仰天倒下,一动也不再动!
丁少白大惊而起。
石勇也好像赫了一跳,两三步走到潘乘风身旁,伸手摸向潘乘风的鼻子。
还未摸到,那边丁少白突然大喝道:“不要碰他!”
石勇应声缩手,却并非完全是因为丁少白的发话,而是那刹之间,突然发现潘乘风的脸庞在变紫。
他其实就是杜霸手下十二铁卫之一,以他的江湖经验,又岂会看不出潘乘风是中毒?
毒从何来?
他的目光不由转落在潘乘风抓着肚子的那双手之上。
潘乘风是喝下了两杯酒之后才这样,他双手力抓肚子,显然毒药是在肚子内发作,莫非——
毒药就混在酒内?
他喝的那壶却是不醉无归酒家的酒。
石勇目光一转再转,转落向桌上那壶酒,一面的诧异。
他这种表情,倒不像装出来的。
丁少白连随走了过来,他的反应与石勇完全一样,目光从潘乘风发紫的脸转向潘乘风抓着肚子的双手,再一转,转向那壶酒。
他这个副捕头的职位,并不是侥幸得来的。
目光在那壶酒之上一停又转,转落在石勇的面上。
这已在石勇意料之中。
那壶酒正是他拿给潘乘风的,潘乘风喝了这壶酒毒发倒地,丁少白不怀疑他才奇怪。
他苦笑了一下,正想解释几句,丁少白的目光已从他的面上转开振吭忽道:“老金,小魏!”
两个捕快应声从门外奔进来,一个中年,一个看来比丁少白还要年轻。
看见潘乘风倒在地上,两人都大吃一惊。
丁少白连随吩咐道:“小魏,你立即赶回衙门通知头儿,潘乘风在这里被人毒杀了。”
那个年轻的捕快一声“是”,转身慌忙奔了出去。
丁少白接着吩咐道:“老魏守着门户,由现在开始,任何人也不许离开!”
老魏应声倒退,拔刀出鞘,守在门左。
这片刻之间,潘乘风的面庞已变黑。
他的眼睛仍睁大,眼中也似充满了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