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伯文退得也算够快的了,只可惜,这一切都已在黑衣人意料之中,短剑削断匕首的同时,黑衣人的身形已窜上,左手当胸就一拳。
这一拳砰的正中尚伯文胸膛。
拳上的力道真还不小,只击的尚伯文一飞丈外,直往石堆中坠落。
黑衣人如影随形,尚伯文才落下,他亦已落在尚伯文身旁,半空中短剑已入鞘,一着地右拳便击出。
尚伯文身形尚未稳定,叭叭叭叭的小腹之上最少已挨了七八拳。
这七八拳只打的他口中鲜血狂喷,一个身子干虾一样曲起来。
黑衣人的左手却已抓住了尚伯文胸前的衣襟,不让他倒下去。
“大哥,手下留情!”尚伯文连随叫了起来,他面如金纸,语声亦变得异常激动。
“好,我手下留情!”黑衣人果然收起了右拳,没有再打下去。
尚伯文惊惶的面上这才有一丝人色,连声道:“以后我会听你的。”
黑衣人即时问道:“那一串珍珠你收到哪里去了?”
尚伯文闻声一怔反问道:“什么珍珠?”
黑衣人厉声喝道:“还敢在我面前装糊涂?拿出来!”
“大哥冤枉,我真不知道珍珠什么……”
“冤枉?不成双双冤枉了你?”
尚伯文颤声问道:“双双她说了什么?”
“我交给双双拿去变卖的那一串珍珠不是你抢去了?”
“没有这种事!”尚伯文又叫了起来。“双双她说谎!”
黑衣人一怔,作色道:“你说的当真?”
“到这个地步,怎敢欺骗你!”尚伯文誓神劈愿道:“皇天在上,如果我拿去那什么珍珠,不得好死。”
“看来你倒不像在撒谎!”黑衣人一声冷笑。“不过即使那与你完全无关,今日你也不会得到好死了!”
尚伯文不由又变了面色,颤声道:“大哥你不是说过手下留情?”
“我不错说过手下留情,但没有说过脚下留情!”这句话出口,黑衣人的左手猛一翻,硬把尚伯文抛高丈八,他身形同时拔起,半空中腰身一拧,猛一脚踢出。
尚伯文惊呼未绝,那一脚已踢在他胸腹之上。
砰一声,尚伯文一个身子立时给踢飞两丈多三丈,噗通的直入水中。
这一脚的力道有多大可想得知。
尚伯文重伤之下吃这一脚,再堕身水中,哪怕他水性如何高明,这一次也死定了。
黑衣人落地转身,旋即举起了脚步,连头也不回。
他绝不怀疑那一脚的后果。
“双双那丫头,敢情也活得不耐烦了!”一面走他一面喃喃自语,脸上的神色既邪恶,又阴森。
在他的周围,一刹那也仿佛笼上了一层既阴森,又邪恶的气氛。
衙门中验尸的地方也是一片阴森,但无论如何,绝不会予人邪恶的感觉。
沈胜衣简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这种机会,在这种地方喝酒。
这里虽然不是验尸房,距离验尸房最多不过一丈。
查四坐对沈胜衣,验尸房,神态却并无异样,沈胜衣实在佩服查四这种本领,他虽然背对验尸房,看不到那个仵作在剖开尸体的动作,脑后已尽觉阵阵阴风。
他也想学查四那样子谈笑自若,只可惜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一壶酒喝完,沈胜衣心头的寒气好像才去掉十之六七,忍不住叹一口气道:“无锡县城的衙门看来也颇具规模,喝酒的地方似乎没有可能只得这一处。”
“嗯。”查四笑道:“只可惜我很心急,老是想尽快知道验尸的结果。”
“交着你这种朋友实在不是味道!”沈胜衣瞟着手中酒杯,又叹一口气。“这酒我简直嗅不到酒味,却嗅到血腥,外加尸臭。”
查四嘴里的一口酒几乎没有喷出来,好容易他才将那一口酒咽下,不由叹了一口气,道:“给你那么说,连我也觉得这酒有些异样了。”
沈胜衣一笑”,转问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死因!
“尚伯文的尸体不是由渔家在水中网捞起来。”
“表面上看来,不错是溺死,但不知怎样,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路!”
“好像你这样多疑的人倒也少有。”沈胜衣侧首瞟了后面一眼道:“所以你就将尸体搬来这里,找那个仵作老爷彻底检验一下?”
查四点头。
“那个老小子的经验,眼光比你还老到?”沈胜衣有些怀疑。
那个仵作老爷也的确太老,鬓发俱白,腰背伛偻,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似乎老得连眼都已睁不开。
查四居然又是点头。
沈胜衣接道:“人有这么老,经验也许真的很老到,不过,那双眼,依我看就大有问题了!”
“好像那么大有问题的眼睛,世上还不多。”查四淡笑道:“他叫做郭药,是那一行断轮老手,据我所知由十七岁开始他就已经做那种工作,论经验丰富,眼光独到,比得上他的,普天下只怕还不到两个人!”
沈胜衣闭上嘴。
查四也没有说话。
郭药已从验尸房走了出来,只等他椅上坐下,查四才问道:“郭老爹,死因可是已找到了?”
郭药仿佛已筋疲力尽,挨坐在椅上,闭上了眼睛,好一会才缓缓一点头。
沈胜衣插口问道:“可是溺死的?”
郭药摇摇头,也不将眼睛张开,淡应道:“他不是死在水中。”
沈胜衣一怔。“他堕水的时候我们见他还是活着。”
郭药道:“那时候是什么时候?”
沈胜衣道:“今天中午。”
郭药接问道:“什么时候打捞起来?”
“黄昏。”
郭药微微颔首道:“死亡的时间不过半日左右。”
查四终于忍不住截口问道:“死因到底是什么?”
郭药道:“胸腹间淤痕处处,五脏一大半碎裂,入水并不多,如果我判断不差,是必先死在拳脚重击之下,再给人抛入水中,绝对不是在水中溺死。”
查四沈胜衣当场怔住。
那一叶轻舟倒翻之际,他们的确见尚伯文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舟翻之后,亦见尚伯文在水中一度浮沉。
“那除非堕水之后,他打从水中泅离现场,再在湖滨某一处上岸,也就在那一处遇上了凶手!”查四不禁沉吟了起来。“这件事实在离奇,为什么尚伯文要这样做?凶手又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预先在那儿等着他?说不是预谋,世间的事情真有这么巧?”
查四头都大了。
沈胜衣亦自沉吟,忽然道:“这件事由开始就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哦?”查四望着沈胜衣。
沈胜衣转问道:“你可还记得尚双双在苏醒之后所说的那一番话?”
“岂止记得,一直就在怀疑。”
尚双双那一番话事实值得怀疑。
扁舟回到鼋头渚之际,尚双双便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她的面色虽苍白,神采却飞扬,左右望了一眼,立即问道:“怎样了,尚伯文还没有救起来?”
沈胜衣查四只有点头。
尚双双的面上一刹那浮起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问道:“还记得三日前我说过什么?”
沈胜衣随口道:“什么?”
“我不想将尚伯文交给官府,只想亲自杀他!”尚双双格格娇笑道:“你忘记了?这么快?”
沈胜衣查四一齐摇头,他们清楚的记得,尚双双是说过那两句话。
尚双双笑接道:“完美的犯罪必须具备两个条件,那就是完美的计划和真正的逍遥法外——还这样说过,是不是?”
沈胜衣查四只有点头。
“现在这件事不就是了。”尚双双笑的更开心。“尚伯文与我并不是相约在鼋头渚见面,是在另一处,喏,就是方才你们所见我们舟子荡来的那边,当时我对他说这地方山明水秀,荡舟湖上未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何况还可以在舟中做那一件事,嗯,你们可知我所说的是哪一件事?”
沈胜衣查四不约而同一声叹息。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诱惑,前所未有的刺激,尚伯文不答应才奇怪,可是舟到了湖心,他放下了桨,要跟我做那一件事的时候,我又不答应他了。”尚双双仍在笑。“以后的事情,相信你们在鼋头渚这边已看得很清楚了,他给我挑起了欲火,不达目的又怎会罢休,难免必用强,我拼命反抗,再找个机会将船弄翻,便是这结果,我早有预谋,一下水连随扳住舟底,只不过喝了几口湖水,而他尚伯文完全没有防备,又完全不懂水性,就只有直往下沉,到你们赶到时,即使捞起来,也已是一条死尸。”
沈胜衣查四不由瞠目结舌,怔住在当场。
“现在我虽然说了出来,你们亦不能将我怎样,拉到公堂去,只要我矢口否认,有谁提得出证据?”尚双双还有话。“到你们作供,也只有证明尚伯文意图强奸,我死命挣扎,乃至于两皆堕水,青天大老爷难不成还会加罪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
尚双双说着皱起了眉头,现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沈胜衣看在眼内,不禁又叹息。
查四面上的表情却好像突然被人在嘴中塞入了一条臭鱼。
尚双双皱起眉头很快又开展,站起了身子,道:“你们是必还要留下来打捞尸体,我可不等了!”
沈胜衣脱口道:“你要去哪儿?”
“回镇江南郊尚家庄去,依我看很快你们便会再来找我,我在那儿等着,省得你们到处寻找难道不好?”尚双双瞟着沈胜衣,双手一整衣襟。“你这件外衣,到时我再还给你。”
说完这句话,尚双双飘然举步。
沈胜衣查四只有让她离开。
目送她的背影,沈胜衣一再摇头苦笑,查四的面色却更难看了。
查四现在的面色也并不见得就好看,他长身而起,忽然道:“她最后那几句话无疑暗示你再去一趟尚家庄,其中一定有原因,看来你我免不了再去一趟。”
沈胜衣点头。
“钱如山那里也一样,对于尚伯文这支红蝙蝠,也不知怎的,我忽然怀疑起来!”查四转顾郭药说道:“郭老爹,这儿可有多余的棺木?”
郭药道:“有一副,就放在验尸房旁边的的停尸房内。”
查四一声:“好!”放步走入验尸房,将放在桌上的尚伯文那尸身抱了起来。
郭药连忙跳起身,道:“我还没有将尸体缝上……”
“等不及了!”查四应声转入停尸房。
尸体的胸膛已经给郭药剖开,方才离开的时候,郭药虽则随手用白布盖上,白布上血渍斑斑,还未干透,外露的尚伯文那张脸庞却是白蜡也似,双眼暴睁,面容尤其恐怖,查四居然那就抱了起来,就连沈胜衣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那一把冷汗还在沈胜衣手中,查四已托着一副棺材从停尸房走出。
这个人的胆子实在不小。
钱如山的胆子本来也不小,但见到沈胜衣查四给自己送来的竟是一副棺材,不免也吓了一跳。
宋金刚吕罗汉左右连忙护住钱如山。
“你看这个人可是尚伯文!”查四这句话出口,双手便往后用力缓缓将棺盖拉开。
尸臭,血腥,刹那充满了整个院子。
钱如山三人赶紧捏住了鼻子。
血渍虽已干透,死人的面容却更恐怖。
只一瞥,钱如山一声怪叫,整个身子就好像装上了烟花火炮,一下子最少倒射出半丈。
宋金刚吕罗汉根本就来不及搀扶,两人同时亦向棺中望了一眼,虽然没有惊呼失声,神色不免一变。
钱如山却是要呕吐的神情。
他居然没有呕吐出来,居然还能开口说话,连连摆手道:“盖上它!”
查四冷冷的推回棺盖,道:“你还未答复我的说话。”
钱如山松过一口气,颤声道:“他是尚伯武!”
“尚伯武?”
钱如山慌不迭的点头。
“不是尚伯文?”查四转顾宋金刚,吕罗汉。
两人亦点头。
“那一串珍珠不是他卖给你?”查四再问钱如山。
“不是他,是他的大哥尚伯文!”
“这……”查四怔住在那里。
“这似乎只有一种可能!”沈胜衣一旁接上口。“三年前在大名府作案,被你碰上抓住了那个不是尚伯文,是尚伯武,尚伯武当时,是冒用尚伯文的名字入狱,不是说,这兄弟两个并非同胞手足,平日就勾心斗角?”
查四颔首道:“的确有这种可能,看来我们得赶快走一趟尚家庄,再找尚双双一问!”
“她要是没有说谎,果真留在尚家庄等候我们,只怕是另有用心,说不定,尚伯文也在那里!”
“你怎会有这种想法的?”
沈胜衣沉声道:“鼋头渚那件事她显然有什么瞒着我们,不过可以想象得到,她是对两个义兄采取报复,尚伯武的死亡也许就是她第一步计划的成功,下一步她当然是对付尚伯文,但她却留在尚家庄,那岂非就是说尚伯文将在尚家庄出现?”
“有道理!”查四目光旋即转向钱如山,说道:“棺材暂时放在你这儿,转头我再来搬走!”
钱如山不由面都青了,正想说什么,查四沈胜衣两人已回身奔了出去。
钱如山哪里还叫得住,无意中望了一眼天色,不由他叫起来:“现已是黄昏,岂不是要放在这里一夜?”
古老相传,入夜就是鬼的世界,新死的鬼据讲更来得凶恶。
尚伯武这个人生前就已经够凶恶的了。
再望那棺材一眼,死人那张脸仿佛又在眼前,钱如山不由的接连打了好几个寒噤。
入夜似乎真的是鬼的世界。
日间热闹的南郊现在是一片死寂,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远处农家虽已亮起灯火,看起来就像是磷火一样。
今夜无星,无月。
这一张米画上面好比打翻了墨缸。
尚家庄附近更显得阴森,那本来萧条得像一幅褪了色的扇面的庄院泼上了这一抹墨汁,不单止不再可爱,而且可怕的了。
庄院的大堂上燃起了一盏孤灯。
孤灯下一个黑衣人。
灯光自左侧射来,黑衣人右半边脸庞尽在黑暗之中,轮廓更显得鲜明,也更显得邪恶。
他的右手捏着一只酒杯,杯中斟满了芬芳的美酒。
酒色碧绿,他的眼中也仿佛闪烁着碧绿的光芒。
在他的面前,大门的一侧,站着一个仆人装束的老人。
那个老人腰背已伛偻,一个头却始终高抬,面向堂外。
一阵风倏地堂外吹入,吹起了老人苍白的头发。
灯光在风中起了摇曳,黑衣人面上的投影亦随着灯光的摇曳起了变动。
这一阵变动,黑衣人的面容不单止是邪恶,而且显得诡异了。
碧绿的目光刹那似乎变成了惨绿。
黑衣人突然举杯,倾尽杯中美酒,惨绿的目光落在那老人的面上。
那老人恍如未觉,木无表情。
黑衣人放下杯,冷笑道:“三小姐当真是午前已回来?”
老人仍然没有反应。
黑衣人拍案道:“回我说话!”
老人这才转过脸庞,头依旧高抬,冷笑道:“那句话你已经问了两次,既不相信,何必问我。”
黑衣人厉声道:“老头儿,莫以为你侍候了尚家两代主人,在尚家就有你的一席位,你再用这种态度,我立即打杀了你!”
老人闭上了嘴巴。
黑衣人厉声接着喝问:“去了大半天,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老人道:“不知道。”
黑衣人冷笑。“据我说知,她最信赖的就是你!”
老人道:“我只知自己是一个下人!”
“哦?怎么在我面前,从来未见你低声下气。”
老人没有作声。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们兄弟的作为,看不起我们兄弟,却很同情三小姐的遭遇,一直就只尊重她!”黑衣人摸着杯子,嘿嘿又两声冷笑:“所以我实在奇怪,怎么这一次你竟会自动给我送来这壶酒?”
老人道:“这酒难道有问题?”
“酒没有,问题可是在你的心中,我记得,你送来这壶酒正是我说要外出寻她时候!”
老人又不做声。
“看样子,你好像存心将我留在这个地方,当然不会是你自己的意思,是谁教你这样做的?三小姐!”
老人仍不做声。
黑衣人一声断喝:“说!”
老人给喝的浑身一震,却仍然闭着嘴巴。
“好!”黑衣人倏地缓缓站起了身子!“你不说,我动手要你说!”
老人面色一变。
“这壶酒是陈年佳酿,我尝得出,所以我也没有错过,只可惜我的酒量向来很好,酒喝得也很快,现在已点滴无存。”黑衣人一翻腕,杯底朝天,将杯子覆在桌上。“一放下杯子我这双手就闲下,喝过酒,只怕很难有分寸,就不知你那身老骨头硬,还是我这双手硬!”
老人忽然笑了起来:“我今年已六十七,剩下来的日子大概亦没有多少。”
黑衣人一看双手,道:“听你这么说,我这双手非要留上分寸不可了,要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好在我也知道几种!”
老人还在笑,笑得却已很勉强。
“三小姐去了什么地方?打什么主意?要说,你就赶快给我说,由我这里到你那里,我看最多不过十步的距离!”
话未说完,黑衣人第一步已跨出!
老人虽然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还是不由的倒退一步。
后面是花格屏风。
“你还有八步可退!”黑衣人第二步跨出!
这一步才跨出一半,突然又收住。
对着大堂的那庄门正在打开!
庄门虚掩,一推即开,尚双双就像一支给老虎赶着的兔子惶惶奔入。
穿过花径,尚双双直奔大堂。
她走的虽然仓惶,面上却带着笑意,笑得好像很开心。
黑衣人邪恶的目光转向尚双双,那看在眼中,大感诧异。
尚双双就在老人旁边停下脚步。
黑衣人的目光立时变得箭簇一样冷锐,沉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尚双双应道:“等人!”
“等人。”黑衣人厉声道:“我等你!”
尚双双笑道:“我知道你在等我,而且已等了大半个时辰。”
黑衣人愕然。
尚双双接道:“大堂右面的灯熄去,左面的灯燃着,我便知道你已回来。”
黑衣人更加愕然,他记得在大堂坐下后不久,那个老人的确曾经燃着左面的灯,熄去右面的灯,当时他并没有留意,现在才知道是一个暗号。尚双双当时在什么地方?
黑衣人正想问,尚双双又道:“我还知道你是走后门。”
“你怎会知?”黑衣人这一声冲口而出。
尚双双道:“我一直就在庄前溪旁那一株大松树上,你要是打从庄前回来,没有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黑衣人一怔追问:“你无端爬到树上去做什么?”
“一来可以观察这边的情形,二来是为了方便等人。”
“什么人?”黑衣人喝问。
尚双双不答反问:“你回来可是找我?”
黑衣人面色一寒道:“找那一串珍珠!”
“这一串?”尚双双探手自怀中取出了一串珍珠。
这一串珍珠与钱如山买自红蝙蝠尚伯文,但随即又被查四取去的那一串完全一个模样。
黑衣人面色更寒,道:“你不是说过,珍珠给伯武抢走?”
“我是这样说。”尚双双扑哧笑道:“可没有叫你相信!”
黑衣人狞声道:“你活得不耐烦了?”
尚双双连眼睛都笑了。
黑衣人怒道:“拿来!”
尚双双应声一挥手,将那一串珍珠向黑衣人抛去!
黑衣人慌忙接在手中,目光随即落下。
尚双双那边同时笑了起来。“你不必怀疑,珍珠还是那一串珍珠。”
黑衣人又是一怔。
“这些贼赃,我还不想要!”
黑衣人闷哼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尚双双却问道:“你尚伯文就是剧盗红蝙蝠是不是?”
黑衣人冷笑点头。
他原来才是尚伯文,才是红蝙蝠!
尚双双接问道:“所有劫夺得来的珠宝玉石你全都已变卖是不是?”
尚伯文冷笑道:“我跟你说的话你反拿来问我,你的脑袋莫非有什么问题?”
尚双双没有理会,又问道:“这一串珍珠价值不菲,款式特别,显然出自高手匠人的精心设计,绝非毫无记认的那一类珠宝玉石,对不对?”
尚伯文不能不说对。
“这一次是你最后的一次作案,到手的赃物卖出之后,你只是一个地方上的有钱人,尽管别人怀疑你那财富的来源,却绝对没有办法证明你那财富来自偷盗,对不对?”
尚伯文得意一笑。
“你作案的时候总是蒙着脸,一切又先谋后动,从来未试过失手,未让人见到你的本来面目,照道理,此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嗯。”尚伯文得意颔首。
尚双双的说话并未完,接着道:“还成问题的,就是这一串珍珠,只要这一串珍珠还在,便可以证明你的罪恶!”
尚伯文一扬手中珍珠道:“要将它脱手,也不是一件难事,即使找不到第二个拿得出那么多钱的买主,尽可以将它拆散变卖,那不错卖不出那价钱,于我亦无损,你只管瞧着,不出三天,我就可以将它卖掉!”
尚双双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易如反掌。”
“那岂非已可以称得上易如反掌?” 伯文面露揶揄之色。“你以为,必须倚赖你帮忙才能够卖掉呢?”
尚双双笑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只可惜这件事在你来说即使真的易如反掌,你这一掌现在也反不了!”
尚伯文敛容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珍珠现在在你手中,在他们的眼中! ”
“他们?”尚伯文面色一变盯着尚双双。
“他们就是我等候的人,看见他们向这边走来,我才跳下松树赶返这里,在我进入大堂的时候,相信已来到庄前,为免惊动庄内的人,他们当然不会像我这样走正门,但不管越墙而入抑或怎样,看见这里的灯光,都会过来一看,换句话说,早就应该在堂外,我们方才所说的,除了最初几句无关轻重的说话,应该都听在耳中!”
尚伯文面色一变再变,脱口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最低限度有一个你绝不会陌生!”
尚伯文厉声道:“谁?”
“我!”一人应声闪身出现在大堂门口!
“查四!”尚伯文失声惊呼!
那正是查四!
“崔北海那藏珍阁之上我们已见过一次!”查四两步跨入。“只可惜当时你在做着不能正面见人的事情!”
尚伯文冷笑。
查四接道:“尚谷娘所问的正是我要问的问题,不过由我来问,我敢肯定你绝不会答得那么爽快!”
“好妹子!”尚伯文邪恶的目光冷盯着尚双双!
尚双双丝毫也没有惧意,睁着一双大眼睛,眼瞳中尽是得色。
查四的眼睛却盯稳了尚伯文,瞬也不一瞬,随又道:“那一盒两串珍珠是我故意在崔北海的藏珍阁引你上钩,你计划周详,作案的手法干净利落,要人赃并获,可真不容易!”
尚伯文只是冷笑。
“这一次,你可赖不了!”查四双脚一分,一字一顿的道:“你束手待缚,还是要我再费一番气力?
“凭你一个查四,还不放在我尚某人的眼中!”尚伯文口里虽然说的响亮,一双脚却在开始后退。
大堂相连内院,他的身后还有退路。
这里的环境他又是何等熟识,一出了大堂,在黑夜之中,查四要抓他,只怕又要再尝一次失败的滋味。
以查四的经验,尚伯文的举止又怎会瞒得过他的眼睛,他却没有追前,相反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只笑得尚伯文怔在那里,开始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妙。
查四笑着道:“如果我是你,我就宁向前冲也不愿往后退!”
尚伯文应声回头一瞥!
他的脑筋也算灵活,立即听出了查四说话中的说话。
这回头一瞥果然瞥见了一个人!
那人站在通道的出口,在他的后面。
陌生的面庞。
尚伯文并不认识沈胜衣。
查四随即道:“现在就算在水边,我也很放心!”
尚伯文闷哼道:“他懂水性?”
查四道:“懂得很!”
尚伯文笑道:“可惜现在不是在水边。”
查四笑道:“我这位朋友相信也觉得很可惜。”
“你这位朋友又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东西,他只是沈胜衣!”
尚伯文一怔,大笑道:“如果他是沈胜衣,我就是祖惊虹!”
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人与沈胜衣战成平手,那就是“一怒龙杀手”祖惊虹!
尚伯文倒也懂得自我陶醉。
对于查四的说话,他显然完全不信。
不单止不信,而且立即转身扑向沈胜衣!
人未到,剑已到,那一支削铁如泥的短剑飞虹也似,刺向沈胜衣的胸膛!
沈胜衣飞退,一退半丈!
尚伯文笑得更大声,挥利刃随后杀上!
他才冲前两步,沈胜衣已飞回,人之外,还有左手的一剑!
哧哧哧的一来就是三剑!
尚伯文耳听风声,笑声当场一敛!
看来他也是一个识货的人!
他连随收步,右手短剑斜刺里连忙迎上!
那支剑削铁如泥,他在剑上似乎也有相当的造诣,只可惜这一次他遇上的不是第二个,是沈胜衣!
沈胜衣的左手剑迅速而灵活,半空中一变再变,三剑依然是三剑,半空中闪开了短剑的截击,水银也似从短剑剑势的空隙中泄入!
森寒的剑气刹那直迫向尚伯文的面门!
尚伯文知道厉害,怪叫一声,疾往后暴退!
他退得已不能说慢,可惜沈胜衣的剑实在太快!
哧哧哧的三声,尚伯文的双肩胸膛飞起了三块衣袂,森冷的剑气寒透骨肌!
剑尖虽然未入肉,剑气已经很惊散尚伯文的魂魄。
他这才真的变了面色。
查四那边失笑道:“好像我这种信用昭著的人的说话,怎么你也不相信?”
尚伯文铁青着脸,又一声怪叫挥剑冲上!
这一次他是冲向查四!
呛啷的一声,查四的软剑出鞘,迎风一抖,抖的笔直!
尚伯文冲前的身形即时一顿,竟变了腾空拔起!
这个人倒也狡猾!
更狡猾的人查四也见过!
他是天下三大名捕之一,经他手拘捕的罪犯没有一千,只怕也有八百!
罪犯十九都有几分聪明!
贼公计,状元才,这俗语并非全无根据!
好像这样经验丰富的一个名捕,一般的诡计已很难瞒得过他的眼睛!
尚伯文才拔起身形,他软剑已脱手飞出!
人还未冲破瓦面,剑已凌空射上了面门!
尚伯文总算手疾眼快,短剑即时往面门一抹,铮一声,软剑的三寸剑尖断飞,剑一旁飞开!
尚伯文人亦飞开,斜刺里往下急堕!
他虽然将那一剑击飞,却击不散那一剑之上的力道!
那一剑查四正是全力掷出!
软剑一出手,查四就往腰一抹,抖出了悬挂在腰旁,六尺长短的一条铁链,人同时纵身扑上,手一挥!
铁链呛啷的飞出,毒蛇也似缠住了尚伯文右脚的足踝!
尚伯文凌空震堕,身子已失掉平衡,查四这一着更是在他意料之外!
这一惊非同小可!
尚伯文惊呼失色,一弓腰,手中短剑划向铁链!
也就在这下,查四腕底透劲,铁链龙飞!
尚伯文短剑还未削落,整个人已给查四抡的一个风车大翻,重重的摔在地上!
喀的牙唇迸裂,血光崩现,与地面相撞的正是尚伯文的一张脸!
尚伯文忍痛双臂一撑,便想翻起身,哪知道一撑之后,双臂猛觉得两股压力急沉而下!
那两股压力就一如两个石锁,硬将他撑起的双臂压了下去!
查四那两条脚凌空踩下,力道真还不小!
尚伯文左右惊顾,终于看到了查四的两条脚,还有查四手中那条铁链!
铁链的两端是两只钢刺,尚伯文入目惊心,猛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整个身子疾往上挺了起来!
只可惜他那一声狂吼冲口而出刹那,两只钢刺已钉入了他左右的琵琶骨!
尚伯文那一身气力立时给钉死!
那本来是六扇门的捕快用来对付武功高强的罪犯的方法!
琵琶骨一被铁链穿上,武功再高强也只是一个废人!
钢刺已入琵琶骨,铁链必然亦跟着穿过,查四那势在必行,只差在迟早!
尚伯文又是惊,又是怒,一口鲜血喷出,终于昏死过去!
查四俯身封住了尚伯文双肩几处穴道,一咬牙,左右手交错,就用那一条铁链穿上尚伯文的琵琶骨!
沈胜衣只看的皱起了眉头。
查四拍手而起,道:“这办法无疑恶毒,但对付这种恶人,也只有用这种恶毒办法!”
沈胜衣无言,目光转向尚双双。
查四的目光随着转了过去,忽然道:“有几个问题,我们似乎真要请教一下尚姑娘。”
沈胜衣颔首。
尚双双即时笑道:“你们还想知什么?”
她居然笑得出来,沈胜衣实在有些佩服。
查四可就笑不出,寒着脸道:“这个是红蝙蝠尚伯文,死在五里湖那边可是尚伯武?”
尚双双眼珠子一转,笑道:“你还未查出来?”
查四闷哼,沈胜衣一旁接上口,道:“那个还不难查出来,其他的倒是非要你姑娘解释一二不可,杀死尚伯武的人,可是尚伯文?”
尚双双不假思索,道:“错不了!”
“为什么?”
“他们兄弟俩自小勾心斗角,近几年更是势同水火,一有机会就给对方找麻烦,所以尚伯武在大名府犯案失手被擒却冒用尚伯文的名字伏罪,这件事对于尚伯文影响最大,只因为当时他正在计划在那附近一带展开行动,不知道犹可,知道了,哪能不生气,杀机也动了,就差在没有碰上,否则尚伯武的一条命又怎会留待到这么久?”尚双双语声一顿。“这个是远因!”
“还有近因?”
尚双双失笑道:“近因其实是冤枉!”
沈胜衣怪道:“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夜,尚伯文卖了两串珍珠的其中一串给钱如山之后,回到这个尚家庄,正不知如何处理其余一串,我向他建议,说是认识附近某户有钱人家的夫人,可以替他拿去卖掉,价钱甚至还可以要高一倍,他见利心动,也没有想到我会算计他,同时他一直顺利,那一夜却几乎失手被擒,恐防查捕头追踪到来,只顾离开,更无暇细想,放下珍珠就打从庄后仓皇上路。 尚双双吁过口气,接下去:“他倒非过虑,你们很快找到来,你们离开之后,我亦上路赶去最初约定的会面地点。 ”
沈胜衣接口问道:“最初你们莫非并不是相约在五里湖附近会面?”
尚双双摇头笑道:“并不是,我找到了他,却跟他说官府的人没有来,只来了尚伯武,抢去了那一串珍珠!”
“尚伯文听你那么说一定更恨尚伯武!”
“我只知道尚伯武当时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将尚伯武碎尸万段!”
沈胜衣接问道:“你还说了什么?”
“不过说尚伯武拿了那一串珍珠到无锡变卖,吩咐我等候在五里湖畔,以便带我高飞远走! ”
“他完全相信?”
“本来他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但跟他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是我!”尚双双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凄凉已极的神色。“他们兄弟一直当我是一个泄欲的工具,一个完全无法自我求取生存的寄生虫,事实我也一直接受他们的钱财,他们给我的一切,所以他们虽然甚至于互相不信任,却信任我,绝对没有想到我到底是一个人,有人的感情一样会悲哀,愤怒,报复!”
一个人竟不被当作人看待,沈胜衣查四不禁深叹。
世间这种“人”事实不少,有些被迫,有些自甘堕落,前者堪哀,后者却令人恶心。
“狡猾的人往往都自大,他们兄弟在外面做了那么多得意的事情,如果都埋在心中,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痛苦,所以,他们实在需要一个人来听他们倾诉,来给他们喝彩,我就是这个人,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将我当做人看待!”
“难怪你知道的这么多!”沈胜衣微微颔首,忽问道:“那么,尚伯武又怎会跟你放舟五里湖?”
“尚伯武早已回来,由于他也是这里官府通缉的罪犯,所以并没有在这里住下,不过我要找到他,却是很容易,我告诉了他,尚伯文就是剧盗红蝙蝠,带了一大批财宝,某日在某地等我,要带我往京城过好日子,他也知道红蝙蝠的事情,又是惊讶,又是妒忌,本性的贪婪再加上长年累积的憎恶,你以为他会怎样?”
沈胜衣点头。
“他们兄弟两个自幼从师一个人,武功都差不多,这三年尚伯文虽然有一番际遇,难保尚伯武没有,两人全没有充分的把握,于是尚伯文计划我到时引诱尚伯武游湖,湖中弄翻舟子,但又要我将这个计划告诉尚伯武,说是他借此前雪当年冒名入狱之仇,并透露他事后将在某地等候我,在他的意料之中,尚伯武必会将此计加以利用,在翻开后打从水中潜往他等的地方加以暗算,泅渡那一片水面是必浪费相当气力,他早有预防,尚伯武的暗算必然落空,相反死在他手上,这一点我当然听他的,不跟尚伯武说得那么详细,尚伯武只道尚伯文不知道他的水性那么好,也果然将计就计,打算在堕水后,从水中泅到尚伯文等待的地方,出其不意,予以暗算,结果怎样,大概已不必我累赘的了?”
沈胜衣微喟,查四的一张脸却木无表情。
尚双双娇笑道:“之后我却没有到那儿,尚伯文从尚伯武那儿找不回那一串珍珠或者出卖珍珠所得的钱银,定会怀疑是我取去,赶回来找我,而你们两位,在我说话的提示之中,是必亦想到其中必有蹊跷,追查到这里,那又是什么结果,更不必我累赘的是不?”
沈胜衣查四相顾无话。
那结果正在目前!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尚双双忽然又问这一句。
沈胜衣查四苦笑,他们当然记得。
——完美的犯罪必须具备两个条件,那就是完整的计划和真正的逍遥法外!
这一点尚双双无疑做到了。
她虽然明显的表示出极有计划的杀人,却没有人能够指控她!
查四苦笑道:“看来我还要多谢你。”
“你不拘捕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尚双双连眼睛都有了笑意。“尚伯文有不少银票都存放在这里,那好像完全没有记忆,你能否找出证据,证明那是贼赃!”
查四一怔,那表情就好像那嘴巴突然给人塞入了最少三条臭鱼。
他当然没有办法证明。
“看来我真要到京城去享受一下,在这个地方,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用掉那么多的钱银!”尚双双揉了揉眼睛,接着道:“现在我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下!”
这句话出口,她举步走向堂内。
沈胜衣查四只有目送她离开。
她走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回头道:“老爷子,你替我送客。”
那个老仆人应声,去打起了灯笼,在他的面上第一次有了笑意。
尚双双再举步,这一次,头也不回!
沈胜衣查四面面相觑。查四倏地叹了一口气,道:“我本来已经打算再过两年,便辞去这个官职,找个合意的对象成家立室,但现在看来,似乎还是打消这念头的好。”
沈胜衣笑道:“你是怕娶着这么厉害的女人?”
“好像是的。”查四也想笑,只可惜他实在笑不出来。
一种难言的寒意紧压在他的心头。
沈胜衣也好像感到了这种寒意。
堂外风又起,风吹入堂内。
灯光在摇曳。嘎的一支蝙蝠突从暗影中飞出,飞入了灯光,飞到尚伯文的尸身之上,一停又飞了出去,消失在堂外黝黑的空中!
据讲蝙蝠最喜欢吸血,尤其是那一种红蝙蝠!
“你有没有留意那一支蝙蝠的颜色?”沈胜衣望着那一支蝙蝠飞去的方向。
“似乎是红色。”查四的目光转落在尚伯文的身上。“我所关心的却只是这支红蝙蝠,不,即使背插双翼,这支红蝙蝠也已飞不起来了。”
沈胜衣淡笑。查四的面上也终于出现了笑意,却丝毫没有胜利的色彩。
真正取得胜利的是尚双双,不是他。
风仍在吹,风吹萧索。
两人的心头更萧索!
── 黄鹰《红蝙蝠》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