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的坡脚总算有一条小河溪,敲开冰才能找得到水。
陈老人洗了老半天,眼睛才逐渐复元,仍留下红眼圈,把梁宏恨入骨髓。
不是梁宏比他强,而是他一时大意受到暗算,那该死的石灰包,只是凑巧从他的袖劲空隙投入而已,与武功的技巧无关。
闪电狂客也是上过当吃过亏的人,原以为也是凑巧受制。这次陈老人吃了大亏,这位剑客可就心中檩檩了,藐视梁宏的心态一扫而空,心中有数。
一个未入流的地方小蛇鼠,不可能每次都获得老天爷保佑,再三逢凶化吉把武功高明的高手名家,整得灰头土脸。
陈老人不但灰头土脸,而且几乎断送一双眼睛。
一个三流混混,因机缘凑合,把一个超一流高手打入地狱,并非罕见的事。但接二连三出现这种不可能重现的机缘,可就难以令人置信了。
这位大剑客油然兴起戒心,转而把梁宏看成神秘难测的可怕劲敌。
“快找出他们的去向,追他们上天入地。”恢复视觉的陈老人,咬牙切齿向众爪才发令:“今天一定要捉住他,榨出所有的消息,再大解八块分了他的尸。那两个小女人留着有大用,不许你们再用暗器对付她们,你们只要堵住她们阻止她们脱逃,由老夫亲自下手擒捉。天色不早了,要快。”
七个人仍分为两组,开始分开齐头并进,先从梁宏三人逃走的起点寻踪觅迹,循踪穷搜誓在必得。
午时已过,他们的肚子早就在唱空城计了。
足迹明显,无所遁形。
两里之内,两个人的足迹清晰易辨。严冬的山林不可能有人进出活动,冰冻的山林无法用人工技术消除痕迹。
两里之后,梁宏留下的稍大脚印,有了可看出的改变,可见的是履痕深了些!更为清晰。
这表示所背的人并非体重增加了,而是背的人精力耗损甚巨,脚下便愈来愈沉重,脚印的距离也逐渐减短。
在前面循踪观察的闪电狂客,突然止步不进。
“长上,脚印可疑。”闪电狂客不愧称老江湖,看出某些征候不对,扭头向跟在十余步后的陈老人叫:“丘夫子见多识广,请来仔细看看。”
这一带是冰封了旱田,积冰可能厚有半尺,两人的脚印清晰易辨,一看便知是一男一女的靴痕。
“你们看,这里地面平坦,梁小狗的脚印距离两尺八左右,距离均匀,深浅几乎每一脚都相等。从两脚的中轴看,小狗不是外八字或内八字,左右脚全落在中轴线旁。这二十余步距离,没有一个脚印偏离中轴线,没有一个脚印的前端,有拖带的斜倾陷痕。诸位,是不是有古怪?”
“那又怎样?”陈老人冷冷地问。
“可能是有意留下,引咱们循踪跟去的痕迹。”
“怎见得?”
“长上,雷巡察的看法甚有见地。”老儒生丘夫子挺身而出解释:“雷巡察的意思,是脚印确有可疑,是故意留下作饵的,而非急于逃命所留下的脚印。距离均匀,深浅相等,表示落脚早就有所准备,逃命的人不可能留下工整的脚印。脚印皆落在中轴上,表示留脚印的人心平气和毫不匆忙,一步一顿颇费心机,所以前端没留下拖带的缺痕。任何一个背了重物逃跑的人,必定一脚高一脚低,甚至拖泥带水,轴线歪歪扭扭,深浅不一。谁要是不相信,跑一趟就明白了,那一位出来试试?”
“不用试了。”陈老人冷笑:“脚印确是故意踏出来的,但不是诱饵。”
“长上的意思……”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是疑兵策略,故意引起咱们猜疑,让咱们看出破绽,误认他在前面也布下伏兵另有策应,因而不敢再穷追。小狗曾是用兵的教头,对用兵的诡道运用有深入研究,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不上当,追!要快。”
陈老人的分析也颇有道理,不敢追就上当了。
脚下加快,急如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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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东西向,中间岔出一条小路,岔路向南二三十步,便是梁宏与两女歇息的小农舍。
从东面来的五个人,首先到达三岔路口,对农舍伸出的小径并没留意,农舍本来就不会引人注目。
三四十步外,闪电狂客一马当先,沿小径急步东追,彩云仙子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小径由于不时有人行走,踏出有点泥泞的路面,梁宏与江右龙女的足迹已不能分辨,等于是失去猎物的踪迹,只好急走碰运气,希望能及时追上早些了断。
到达三岔路口的是凌云庄的五个人,正懒洋洋打道回城,走在前面的入云龙,简直就有点垂头丧气。
右膝还有点疼痛,他根本不明白,那段小树枝是从何而来的,还不愿相信是梁宏给了他一击。
小树枝碎裂并没造成伤害,些少疼痛而已,但在心理上,所受的打击却颇为沉重。
只会几手拳棒的梁宏,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用一段小树枝给了他一击?那是超绝高手,才能办得到的摘叶飞花亦可伤人的化境绝技。
张捕快对他们网开一面,也让他感到难堪。
对面来的七个人速度甚快,似乎来势汹汹。
他打出戒备的手势信号,移出路右等候变化,已看出来的七个人不是好路数。目下他们对佩有兵刃的人,都存有强烈的戒心。
领先的闪电狂客脚下一慢,已看出五人在路右列阵的不寻常举动有异。
“咦!是你们。”闪电狂客当五个人除下风帽纳入怀中,露出头部时才知道碰上了甚么人。
冤家路窄,又碰上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闪电狂客的凶狠色眼,投落在夏侯兰芳身上。
老儒生丘夫子、七煞夫人,盯住了入云龙。
夏侯兰芳冷然瞥了闪电狂客和彩云仙子一眼,目光最后落在陈老人身上。她露出灵秀而英气勃勃的面庞,显得最为出色最为抢眼,如果不发怒,任何男人也会多看她几眼,甚至女人也被她的美所吸引注目。
“是甚么人?”陈老人伸手拦住所有的同伴,鹰目中异样的光芒出现,目光被夏侯兰芳吸住了。
“凌云庄的人。”丘夫子指指夏侯兰芳:“她就是凌云庄千幻剑客夏侯庄主的女儿。”
“唔!不错,真的不错。”陈老人的目光一直不曾从夏侯兰芳身上收回:“今早咱们曾经派人前往还京老店,去商谈合作事宜。”
“夏侯少庄主再次拒绝本教的合作要求,太虚道长与宏齐大师无功而返。”
“这是说,局势已经明朗化了。”
“对,本教的要求,是不容拒绝的。”丘夫子提高嗓音,有意让凌云庄的人听清:“本教发展初期,豪杰争相投效,群雄钦服。本教的发展宗旨是:不是朋友就是仇敌,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对。”陈老人背着手独自上前:“老夫先和他们谈谈,也许他们会回心转意。”
入云龙愈听愈不是滋味,夏侯兰芳更是愤火中烧。
不是朋友,就是仇敌;这简直岂有此理,把天下人都一网打尽,仅区分为两种人,顺者生,逆者死,口气之狂妄,令天下人心寒,所透露的讯息,有极浓的血腥味。
“他们的气势太过强烈,长上用得着我助势。”七煞夫人自告奋勇跟出,顺手打开百宝革囊的盖口:“我的雕虫小技,填补网罗的空隙绰绰有余。”
入云龙第一次见到七煞夫人时,误以为她是巫门弟子,直至她和王姓老女人一袖硬拚,才知道她用的袖功,是内家正宗武功秘学,而非使用巫术的老女巫。
另有一些人,知道她的六寸追魂针可怕,追魂针是用内劲发射的,与用巫术驱使的法器不同,她该是内功将近炉火纯青的内家高手,而非巫门的女巫。
那天在凉亭亮出混元教旗号的四个人,有僧、有道、有儒,和穿黑衣裙的女人七煞夫人,入云龙便自以为是,谑称他们僧道儒巫混元一家。
其实七煞夫人与两侍女小芳小兰,从没否认是巫门弟子,在这你打我杀期间,她们的确不曾向其他仇敌使用巫术交手。
也许,曾经她们用巫术攻击的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谁知道是被巫术摄走了三魂七魄?
“碰上真正的强敌,真需要你的神技补老夫天网的疏漏。”陈老人居然肯承认缺点,对七煞夫人另眼相看:“请在旁留意,千万别让这个天赋超绝的奼女兔脱,先谢谢你啦!”
奼女,指调合阴阳的玄阴。练内丹或房中术,皆以阴阳调和为精神主体。在物质上,阴指汞(水银),汞称为河上奼女,炼成药十分危险。历代不知有多少皇帝,是直接死在水银中毒上的,河上奼女是致命的毒药。
低声谈说间,已接近凌云庄的五个人丈余距离。
把丘夫子五个爪牙留在十余步外,表示没有动武的打算,让凌云庄的人减少戒心,谈不拢各走各路不伤和气。
两人的后一段对话,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以听清,可见陈老人承认缺点与道谢的话,不想让凌云庄的人听到,更不想让自己的爪牙听到。
“老夫姓陈,昨天才从杭州赶到。”陈老人笑吟吟向凌云庄的人颔首打招呼,一团和气,阴森狰狞的面孔,居然不怎么吓人了:“诸位是凌云庄夏侯世家的人,幸会幸会。诸位是那一位主事?老夫希望与能作主的人坦诚商谈,希望了解贵庄是否肯接受本教的协助,追查扬州血案的凶手,本教可以无条件提供人手协助,请相信本教的诚意,老夫可以全权代表教主处理外务。”
“我,夏侯兰芳。”夏侯兰芳的怒火,因对方态度友好而暂时压下,举步上前打交道:“诸位不断纠缠要求合作,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已经再三明确答覆拒绝的理由,实在没有浪费唇舌再谈的必要。老前辈,咱们各行其是,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扰免伤和气好不好?”
“夏侯姑娘,不要把老夫看成敌人。”陈老人嗓音渐变,眼在动,衣袖在动,鹰目紧吸住她的眼神:“那些凶手并不重要,他们并非故意伤害你家的亲友,你会把他们忘了,忘了他们就不会再有是非,你就可以感到一身轻松,看到天下间美好的未来……”
站在左后方的七煞夫人,双手从百宝囊中,取出不少奇奇怪怪的零碎,眼神也在动。
空间里,流动着淡淡的香味。微风是向东吹的,似乎可以隐约听到几种若有若无的声浪。
夏侯兰芳眼神一动,入云龙无缘无故打呵欠。其他三男女,也无精打采倦态外露。
“小心迷魂妖术!”北面三四十步外,是这一带田野的外缘,外侧是小山坡,凋林枯草相当浓密,传来的叫声震耳欲聋,接着传来震天的长啸:“伊啊……啊……”
啸声有如晴天霹雳,有震聋起聩的威力,林野似乎亦为之撼动,积雪崩坠声势惊人。啸声倏起倏落,三个人影从林中飞掠而出,宛若流光逸电,眨眼间便到了切近,剑光立即幻现。
啸声刚传到,夏侯兰芳猛然一震,如受雷击,凤目中重现光芒,身形一晃,剑失手坠地。
入云龙也瞠目大叫一声,双脚一软向下挫倒,手中剑撑地,但手抖得厉害,撑不住身躯,扭身躺下了。
其他两男一女三位同伴,更先一刹那摔倒惊叫。
夏侯兰芳表现最佳,剑失手掉落,双脚竟能勉强拉开马步,左掌在一声娇叱中虚空吐出一掌。
可是,掌出毫无劲道,一气掌功似乎消散了,她只是本能地出掌自保,是本能的反应而已。
陈老人被啸声所惊,也骇然一震,发出一声抗拒性的叫吼,双手一张,袖飞扬有如狂鹰展翼,袍袂飘扬,整个人体积像是增大了两倍,向前飞扑,恍若老鹰抓小鸡,罩住了摇摇晃晃双脚发抖的夏侯兰芳。
七煞夫人黑大袄也松襟外张,浑身涌发一丛丛细小的流星,像是一层隐约可见的光幕。内侧,则是灰色云雾流动,形成裹住身躯的云雾罩。
绣鸾刀出鞘,指向啸声传来处。
双目睁得大大地厉光闪烁,脸部的肌肉扭曲抽动,整个人所呈现的妖异形象,如果在夜间出现,真会把胆小的人吓得魂飞魄散。
天寒地冻,这几天雪已止,大地冷寂,微弱的风有时令人难以察觉,散发的香味十之七八向下沉落,能飘起的也高度有限,威力不到一成,真正控制住五个高手神智的,是陈老人所发的声音,与七煞夫人手中法宝所发出若有若无的异鸣,再就是两人衣物身躯手脚移动,所形成的怪异光影。
是声与光把人的灵智控制住了,迷魂药物的作用则没发生预期的功效,药物可受到天时地利的限制,有好些地方根本不能使用。
后面十余步闪电狂客五男女,双手捣耳阵脚大乱。
啸声的威力似雷霆,极像佛门的狮子吼,或玄门的伏魔神音。儒家长啸技巧中的外激和大沉,也具有同样的威力。
不论任何声音绝技,威力大小皆决定于内功修为深浅!内功修为仅及三两成火候,喊破喉咙也没有人理会,最多只能把胆小的人吓一跳而已。
陈老人所发的魔音,汇合七煞夫人所发的咒语,与法器所发的异鸣,仅能抵消一部分啸声的威力,形成小范围的抗拒保护网。
闪电狂客五男女,刚好位于保护网外,只能凭本身的功力,全力保护自己减少伤害,自顾不暇,完全失去上前策应的能力。
刹那间情势剧变,变化万千高潮连绵不绝。
倒下的入云龙神智已清,危急中激发出生命的潜能,居然能在瞬间爆发出真力,奋身急滚,剑全力向扑来的怪异形体猛挥,嗤一声拂破了陈老人的袍袂,锋尖掠过小腿外侧,无法造成伤害,但也把陈老人吓了一跳。
一声怪叫,陈老人庞大的形影飞跃、急旋、逸走,像逸虹般向西面流泻。是一道剑虹射到的前一刹那逸走的,左肋下挟着挥身软绵绵的夏侯兰芳。
射到的剑虹,找上了扬刀待发的七煞夫人。
绣鸾刀作龙吟,封住了剑虹,行电光石火似的接触,一声暴震,劲气激扬,人影乍分。
七煞夫人斜震出丈外,马步一乱。
一名凌云庄的中年人,刚吃力地爬起,刚俯身拾剑,刚抓住剑靶,旋身抢上风的七煞夫人恰好旋到,刀光似奔电,贯入中年人的左肋,入体近尺。
刀还没拔出,江右龙女从斜刺里冲到,剑光斜掠,削向七煞夫人的左颈侧,下重手要削断颈额。
“她是我的!”急叫声及时传到。
剑竟然能及时上升半尺,削飞了七煞夫人的风帽和发髻。
发叫声的人是罗华欣,尺八匕首竟然把七煞夫人震飞出丈外,可知她短剑上的劲道,比刀强劲一倍以上,双方的内外功修为,相差了一段距离。
不等扑来的罗华欣近身,脸无人色的七煞夫人一声厉叫,人向下疾挫疾升,一跃三丈余,像是幻化一道轻烟,如飞而遁。
真不妙,遁走的方向,是从闪电狂客五男女的侧方掠过的,很可能有意会合爪牙一起逃走。
罗华欣到了,信手一剑斜挥,把挡在道路上的侍女彭小兰,削掉了右臂,锋尖也划开了右肋。
“铮铮”两声剑鸣,闪电狂客连攻两剑,招式果然狂野如闪电,发疯似的挡住罗华欣。
因为罗华欣的前面,有脚下还没站稳的彩云仙子。
七煞夫人抓住机会,向西冉冉而去。她的侍女兼门徒小兰,已用不着她操心了。
被封住两剑的罗华欣,眼看被七煞夫人趁机遁走,知道追不上了,一股无名火改投在闪电狂客身上,左手一伸,穿云指遥点震出丈外,身形未稳的闪电狂客。
闪电狂客扫剑的手,已感到酸麻脱力,怎敢再逞强?扭身便倒,啸风而过的指劲,把他的左耳轮穿了一个三分圆径的血孔。
如果闪避慢了一刹那,脑袋可能被指力贯穿。
千紧万紧,自己的性命要紧,贴地飞窜而起,遁走的身法速度,打破往昔的最高记录。
老儒生丘夫子,是唯一冷静的人,他迎住冲来的江右龙女,采用游斗引诱江右龙女追逐,轻易地脱出斗场,出了安全距离,便像脱网的鱼落荒飞遁。江右龙女的武功并不比他高多少,不可能把他缠住。
逃脱的瞬间,他看到最后的一名爪牙,在罗华欣的匕首下崩溃。
他已无能为力,全力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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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留下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是凌云庄的人。
夏侯兰芳失了踪,被陈老人带走了。
假使啸声传来晚一刹那,梁宏三人晚来一刹那,凌云庄的五个人,很可能全军覆没。
不是可能,而是必定。
事实上,当时夏侯兰芳和入云龙两位主将,已经束手待毙了。
梁宏没参与搏斗,他用神音震醒凌云庄的人,压制魔音,已经耗去不少真力。扑出抢救时,两女不许他超前,他也不愿耗尽精力争先,所以跟在后面,晚来了一步,扶住倒下的凌云庄中年人,死马当作活马医,熟练地替中年人撕衣塞住左肋的创口,把金创药堵塞在创口内。
但他黯然叹息,无能为力。
七煞夫人的绣鸾刀是狭锋刀,锋尖贯入心房下方,贯穿了横隔膜,气血出了混合通道,胸腔腹腔大量充血,九转仙丹也救不了命。
江右龙女站在彭小兰的尸体旁,俯身伸手抹合小兰睁大的眼睑,黯然叹息。
“我曾经和她共过患难,真不希望她死。”她向走近的罗华欣说:“我在江湖遨游,管闲事的意愿并不高,毕竟我是女人,立志为世间主持正义是男人的事。男人天生好斗,他们的志向远大令人莫测高深,而我的愿望却小得很。她是我途经镇江,第一个发生冲突的人,起因是我一时兴起多管闲事,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她姐妹俩计较。我不知道混元教到底给了她多少值得用性命交换的好处,只觉得她实在不该死。”
“人生有许多无奈,身不由己便是其中之一。”罗华欣挽着她向不远处的人丛走,“她甚么都得不到,混元教所给的好处,只能给她的主子七煞夫人,她只能毫无选择地去执行主子所交付的任务;绑架梁宏兄便是她第一件任务。不要感慨万端了,总之,她是注定要死的,与该不该死无关。混元教的兴衰存亡,她根本无权过问,唯一可做的事,是随时准备杀人或被杀。”
“感慨也无补于事呀!”江右龙女再次失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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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已经停止呼吸,梁宏只好放弃裹伤的意思。
“尽人事,听天命。”他站起用腰巾拭抹手上的血迹,摇摇头:“我的金创药失效,无力回天。”
瞥了一旁的入云龙一眼,他转身离去。两位姑娘在不远处等他,不想过来与凌云庄的人打交道。
“梁老……弟……”入云龙元气仍未恢复,情绪不安说话结结巴巴。
“我们无意管你们双方的闲事,只不过恰好在这里歇息,碰上了理该现身,以免被人误会是埋伏的爪牙。”梁宏扭头打断入云龙的话,脸上神情冷淡:“江右龙女两位姑娘之所以介入动剑,原因是混元教再三向我们袭击、埋伏、胁迫,我们有权反击回报,无意替诸位挡祸消灾。回程可能碰上他们另一些爪牙,从南面的农舍小径南行,里外便是漕河,可以雇船直驶府城,可保安全。”
“我们出城找你……”
“不要再找我,好吗?”他冷笑:“你们难道没有一个有见识的人撑大旗?不要再蠢了,我如果是扬州血案的凶手之一,会在这里等你们挥刀舞剑?天下大得很呢!在任何一处角落生活,一百年你们也休想找得到我。算我怕你们好了,请不要死缠不休,在我身上浪费光阴,那会耽误你们追凶的重要大事,时间拖得愈久,证据就愈难追索,对你们愈不利。”
“在下不是不知感恩……”
他已经快步离去,偕两女向西奔赴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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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已是南乡,漕河是向西北流的。
小径不时与漕河会合,在几座小小村落间左弯右折,可以达虎踞门外,是东乡南乡交界村落民众,往返府城的乡村小径。
如果乘小船走漕河,可省一半时间,而且不会迷途。
梁宏地头熟,不怕迷途。
情势可以凭经验估计可能的变化和结果,但影响情势的各种因素甚多,不可能真的神机妙算,让情势按预期的估计进行,任何意外情势出现,都会改变预期的结果。
梁宏确是布局引人来追的,他对不断胁迫他的人大感不耐,打算在农舍附近,以牙还牙埋伏擒人报复。
可是,凌云庄的人意外的出现,预期的结果完全不同,第一次反击计划便失败了,他不希望有这种结果。
他感到不安,镇江真要成为杀戮战场啦!
他在想,最感快意的人,该是他想找的这个神秘组合了。
换了他易地而处,他也欢迎这种互相残杀的局面出现,情势愈乱愈好,乱才能从中取利,目标转移便安全无虞,等各方龙蛇死伤殆尽,扫荡收拾残局便容易多了,天赐其便机会大好。
另一个不安的原因,是夏侯兰芳被混元教掳走的事困扰着他。
那女霸被掳,他应该感到快意。
可是,他却感到不安,甚至忧心忡忡。
如果混元教利用夏侯兰芳做人质,胁迫凌云庄合作,那么,他将是双方联手狩猎的目标,两位姑娘更是混元教必杀的死仇大敌。
这种凶险的情势,一定会出现的。
罗华欣杀掉混元教两个人,其中有地位并不低的彭小兰。小芝小兰是混元教活动最积极的眼线,七煞夫人最得力的臂膀。
他一面走一面沉思,筹思对策,因此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忘了身边有两位留意他神色变化的姑娘。
“你在想些甚么?”傍在他右侧的江右龙女,突然拍拍他的手膀问。
“哦?”他收敛心神,中止冥思:“我在想混元教的举动,似乎有点反常。凌云庄即使不是侠义世家,也不会与黑道组合挂钩,拒绝合作,是理所当然的正常态度,混元教为何以这种不是理由的理由,向凌云庄的人展开杀伐?我想不通。”
“问题出在夏侯兰芳身上。”罗华欣悻悻地说:“我们所遇上的混元教男人,九成九是好色的滥货。那个老不死陈老人,闪电狂客,看我们的目光和所说的话,实在令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夏侯兰芳的确很美,那老鬼以为必可手到擒来,所以抓住机会下手,以为没有外人目击,不会有后患。事实上他们成功了,只由于我们适逢其会出面插手,以至仅成功了一半。”
“有此可能。”梁宏早就知道,闪电狂客对两位姑娘口出不逊的事:“绝剑公子除非不在乎乃妹的生死,否则必定接受混元教的摆布。天杀的!他们最好不要联手打我的主意。”
“那一定会的。”江右龙女脸上有怪怪的笑意:“除非你肯和他们合作,否则他们一定会手联手逼迫你。那老鬼要破例准许你加入混元教。说你有女人缘,我和罗姐配不上你,他要给你几个绝色美女……”
“还要给重金做安家费,财与色一并奉送,大方得很。混元教财力雄厚,他们有了钱才创教,不像一般帮派会教,要千方百计先筹钱再谋结伙。”罗华欣也盯着他笑:“如果他们说要让你出来做皇帝,我也不会感到惊奇。但为了招纳一个爪牙,便大方得以重金美女作为交换条件,可就耐人寻味,诚意值得怀疑了。”
“呵呵!你们的笑话说够了吧?”梁宏大笑:“他们所许诺的条件极为优厚,是正常的手段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手段与承诺随时都可以改变的,与诚意无关,诚意是随情势而可以任意调整的。用财色引人入彀,永远是成功的保证,万试万灵的万灵丹,千年万载永远可以使用的老手段,不但不会被世人遗弃,反而历久弥新明年盛似今年。我不是白痴不爱财色,而是我认为我的命比财色重要。你想得到些甚么,就得付出些甚么,金银美女不会平空掉落在怀里床上,要付出精力去争取交换。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宁可保住我的命,因为我有谋生的能力,足以谋取颇为富裕的生活,不需铤而走险用性命搏取财色。我们在城里躲些时日,让他们刀来剑往清算新仇旧债。”
“躲得过吗?”罗华欣撇撇嘴,不以为然的神情刻划在脸上。
“总得试试呀!不试怎知?”
“回城再说吧!”江右龙女阻止两人辩论另起话题:“凌云庄的人相当幸运,逃过全军覆没的厄运飞灾。要不是你大喊大叫示警,替凌云庄的人争取到刹那致命时刻,那就肯定会全军覆没。我和罗姐绝不可能及时投入抢救,凌云庄的人再欠你一份情,他们最好不要仍图恩将仇报,哼!”
他们在农舍歇息,身上饱暖写意得很,然后躲在三岔路北面的凋林内,守株待兔等候混元教的人追来,没料到凌云庄的人凑巧抵达,情势失去控制。
他看出危机,不希望凌云庄的人被混元教消灭,只好用真力长啸示警,制压陈老人的妖术。
两女潜伏在他身侧,啸声却是定向往外传的,声浪仅向前扩散,两女根本没受到神音的震撼。
啸声后半段威力渐减,他们才全力冲出,因此两女以为他仅是大喊大叫,并不知道他耗掉了七成真力以音克敌。
这也是他无法超出两女,没能赶上攻击陈老人的原因所在,真力耗损过钜,即使冲上也对付不了陈老人。在第一次打交道救了罗华欣时,他便估计出陈老人的斤两了,以剩余的三成真力相搏,绝难禁受陈老人全力一击。
“他们与混元教的事已经摆不平,那有余暇找我恩将仇报?我估计混元教另一批高手已经赶到,陈老鬼便是其中之一,实力已超过凌云庄,所以不顾后果抓住机会动手掳人。南关快到了,进关我们再分手回住处歇息。”
前面已看到高出林梢的城角望搂,相距仅三里左右,绕漕河外岸至南关虎踞桥,这一带已是城外市街,不会有人拦路行凶了,他们也不怕有人行凶。
他们各有住处,梁宏的住处经常唱空城计。
狡兔三窟,他藏身的秘窟不止三处。上门找他的人,白天也许能偶或见到他,晚上根本就灯火全无,人去屋空。
“白忙了一天,而且惹了一身是非。梁兄,明天到何处查证,到小华山白鹤观竹园找贾道婆?”罗华欣问。
“我得先找朋友讨消息。”
“要去一起去,你可不要冒险独自前往哦!”
“我会小心的。”他含糊敷衍。
两个姑娘以女保镖自居,当然不肯让他独自冒险去找贾道婆。在两女眼中,他仍然是中看不中用的民壮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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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返家,过门不入,老鼠似的在大街小巷窜走,在各处街市与一些混字号小人物胡缠,谁也不知道他在干甚么,即使有人盯梢,也掌握不住他的去向。
他刚从丹徒镇回城,不可能有人盯他的梢,但为了安全,他仍然小心提防意外,城内的大街小巷,他闭上眼睛也知道身在何处。
他打听消息的门路广,技巧更是老练,除非他无意知道动静,否则大小事故也瞒不了他。
城外的街市杂乱无章,城厢与乡村各有蛇鼠盘据,地区界限分明,不能捞过界侵犯对方的地盘,因此要知道城外各厢市街的消息,只能了解东乡以西近城一带的动静,对东乡的所发生事故,城厢的蛇鼠所知有限。当然,一些实力强大的蛇鼠例外,不但知道城内的事,也了解东乡的动静。
他知道该找某些人,不久便概略摸清东门外至东乡一带,上午所发生的事故。
府衙县衙的朋友,也可以供给他所要的消息。
九华四虎的尸体,已由县衙的刑房处理,县丞大人亲自带了巡捕重至东乡查缉凶手,凶手的底细并无线索。
那不关他的事,不是他所要的消息。
不久,他到了定波门外。
在沈六通所住的小街,来回走了两趟。沈六通的家大门紧闭,敲了两次,里面毫无声息。
他感到有点焦躁,他可能坑了沈六通。
可是,他坚信不曾泄露沈六通的秘密,沈六通是否因供给他有关法饰的消息,而被人做掉了?应该不会。
沈六通如果不在家,大门应该有锁。
没有锁,表示人在屋内闩上门睡大觉。
沈六通不是大白天睡大觉的人,一定出了事故。
找到对街的邻居询问,更感不安。
昨晚便有朋友拍门,屋里毫无动静。一早至午后,先后有人前来找沈六通,叫了老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应门。
沈六通混世的朋友甚多,竟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只知昨天近午时分他曾经在码头现身,之后便没有人再发现他了。
昨晚他离开沈家之后,很可能有人随后进入沈家。
“天杀的!这些跟踪的人真厉害,我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的有效控制中,今后我得特别小心,否则我去找任何一个人,便有人随后收拾善后,难怪前往焦家,白跑了一趟。”他动身离去,心中怒火在燃烧。
莽牛吕七一离开他便遭了殃,沈六通可能已落在那神秘组合或混元教的人手中了。
混元教的人出现在丹徒镇,也可能与沈六通的失踪有关,但涉嫌不大,因为混元教的人,显然不曾到过焦家,否则焦家恐怕早已血腥满地了。
他感到后悔,火速奔向西乡的小华山。
他该一回城就前往小华山的,花在打听东乡消息的时间太多了。
焦二爷那位保镖说出贾道婆的事,只有他和两位姑娘知道,如果混元教也派人前往焦家,也可能抢在他前面去找贾道婆。
假使那神秘组合故意要那位门子透露口风,他就不必去找贾道婆了,去也是白跑。
他要赌运气,必须跑一趟查证,不能再为了次要的事,耽误重要的行动。
一阵好赶,花了不到两刻时辰,便到了十五里外的小华山,速度不算快,因为不能在这条西行大道上飞奔,道上旅客络绎于途引人注意。
黄鹤山有鹤林寺,是佛寺。
小华山有白鹤观,是道教的庙堂。
观规模不大,三进殿堂十余座建筑,四周松林竹丛围绕,观前也有一条小小的庙街。
他在小街向乡民查询,直趋观北里余翠竹围绕一家有三进草堂的茅舍,这是当地颇有名气的贾道婆茅宅,里面除了主人贾道婆之外,另有几个孤苦零丁的年老妇人。
他如果敢在这种地方撒野,老天爷也不会饶他。
贾道婆亲自接待他,沏了一壶好茶待客。老道婆年近古稀,鸡皮鹤发健康并不佳,好像患了风湿症,靠拐杖支撑走一步一停顿,老眼有点朦胧,幸好说话还清晰,满口镇江土腔真不易听懂。
幸好他的镇江话流利,京师官话南京官话他都可以应付裕如。
他取出法饰放在桌上,往贾道婆面前推送。
“贾道婆,我要知道这件法饰是谁的,不得不来打扰你。”他默默地留意老道婆的神色反应,以及对方的一举一动,说话和气毫不激动:“白鹤观只有十四名老道,有时需到施主家的内院做驱邪法事,通常借重你出马,这是那一位施主所有的,你一定记得,是吗?”
“哦!这个呀?贫道怎么可能记得?”贾道婆泰然自若,丝毫不感惊讶:“这是太茅真君的辟邪符佩,不但可以辟邪,而且可以辟妖魔,功能法力与玄门同道所佩的照妖镜相等,经过茅山金殿降灵祈福。贫道这里的几位修行的孀妇,靠绣制这种灵符生活,由贫道托人整批携往茅山降灵祈福之后,换取施主的施舍度日。施主们可以随意施舍,换取此符佩带辟邪纳福。四方所绣的字,代表施主命中所冲犯的生辰方位时刻,性质与胎神冲克相同,施主可以经法师推算后选用,所以有许多是相同的。多年来,每年施出的符佩约有四五百之多,怎么可能知道是谁所选购的?贫道这里还有百余件,施主可随意施舍,选取作为佩饰,施舍百文千文,贫道从不计较。施主请将生辰八字告诉我,贫道可代为推算……”
“算了。”他沮丧地打断对方的话,收回辟邪符佩。
显然走进了死巷子,此路不通。
太茅真君,指茅山开山三仙的老大茅盈。
全号是太元真人东卿司命真君。
老二茅固定镜真君,俗称二茅真君。
老三北茅真君或保生真君茅衷。
茅山原名句曲山,就是因为有这三位大仙在此参修成仙而改名的。
在江南,茅山的信徒最盛,茅山道士直至明末清初,才逐渐沦为邪门外道。门人徒众一多,难免良莠不齐。
张道陵号称是道教的始祖,其实比三茅君晚生一百七十八年。三茅君的太上道(太上老君)传世流行,张道陵的天师道还不知在那一块土地孕育呢!
照妖镜是修真之士,山行必具的护身法宝。
那是刻了符籙的三或五寸小铜镜,据说山精妖魅甚至猛兽,都怕这种本来是妇女化妆镜的小铜镜。
妖魅变成人形为患,一照之下便会现出原形,信不信由你。
“施主请稍候。”贾道婆离座,从神案旁的柜匣内,取出一把辟邪符佩,在桌上摊开,足有十件之多:“施主请过目。没绣有字的,要留待选购的施主推算生辰八字之后,再绣上方可佩用。施主看中那一个……”
“贾道婆,你的消息出乎意外的灵通,佩服佩服。”他离座,虎目炯炯逼视着老态龙钟的贾道婆,想找出可疑的神色变化。
“咦!施主的话贫道听不懂。”贾道婆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把他看成登门讹诈的泼棍。
“我会再来,而且请朋友来。”他向外走:“以往我没留心家门附近的动静,所知有限。只要我稍费些心,妖魔鬼怪势难遁形的。现在事关我江南浪子的安全,决定以全部精力投入,我会查个水落石出,挖出藏于九地的妖魔鬼怪并非难事。”
“施主……”
他大踏步离去,弄不清为何会走漏消息的。焦二爷有机会躲避,消息该是从沈六通处走漏的。
焦二爷的保镖,所透露的讯息不像有假。
他离开丹徒镇,出了一些事故,回城又耽搁了一个多时辰,但按情理,贾道婆不可能最早接到丹徒镇传来的消息。
除非焦二爷在接到消息时,贾道婆也接到警讯了。
贾道婆绝非一个平常的老道姑,这点他可以肯定,虽则对方应对适如其分,没露出是非常人的破绽。
在感觉中,他已经感受到贾道婆无形中散发出来,撼动他元神的潜在压力相当沉重,有如逢劲敌的变化撼动心灵。
他不能使用暴力,逼贾道婆现出原形。
他不急,他有充裕的时间等待拨云见日。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迄今为止,这个神秘组合,并没进一步迫害他,反而是混元教与凌云庄,对他产生威胁,恩将仇报令他极感不满,产生了即将爆发的危机意识,需要全心力投入自保的行动里。
他在等,等情势恶化,恶化才有奋起反击的借口。如非必要,他不想过早暴露身怀绝技的身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有称雄道霸的野心欲望,对江南浪子的身分地位颇感满足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