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期间,梁宏出现在定波门外的沈宅。
城外没有夜禁,但居民天一黑便很少在外走动了。城门外的唯一小街,天黑后看不到一盏街灯。
天气严寒,家家闭户行人几乎绝迹。
街中段的沈宅不是豪门大户,只是一个所谓船户的沈姓退休船主的平凡住宅,偶或有些亲友往来,大半是不三不四的混口食平民。
主人叫沈六,退休前绰号戏称沈六通,曾经拥有三艘行驶下江的货船,为人四海朋友复杂,正是江湖朋友口中,车船店脚牙中的“船”。
梁宏与沈六通小有往来,聊算当地的普通朋友。
江南一带的人普通迷信,信五通神的人为数可观。五通神据说是朱元璋对那些战死的军兵,亲封的神只,后来演变成邪神。
据说这些邪神为殃比降福更灵,不用血食讨好他们,肯定会为祸降殃,不信也得信,谁也不希望邪神们降殃。
其实,五通神的崇拜,宋代就出现在江南了。
沈六通比五通多一通,可知绰号代表些甚么了。
厅中点了两盏菜油灯,光度朦胧。
八仙桌上摆了一些酒菜果品,其中一盘用大海碗盛装,酒菜香扑鼻,酒菜上桌,还没进食。
主人座位坐着獐头鼠目,满头灰发,身材中等,穿了大棉袄显得臃肿的沈六通,脸上难看,像个讨不到债的债主,强抑愤火的神情令人同情。
梁宏正好相反,嬉皮笑脸像爪下有羔羊的狼。
他面前,摆着那只群邪法饰。
面前搁放的大海碗中,盛了香喷喷的满碗鱼块,那是他携来的,其他酒菜则是主人沈六通所准备的食物。
客人携菜登门,颇不平常。
“六哥,你既然坚决拒绝供给线索,我只好和你赌命,我志在必得,所以非赌不可。”他将海碗挪至桌中央,再在碗旁摆上两个饭碗。
“小梁,你不要在我这里撒野。”沈六通鼠眼一翻,咬牙切齿:“你要知道,水妖任大爷这个靠山靠不住,他不可能一生一世都替你撑腰。而且,我也不怕他,惹火了我,我的朋友不会饶你。”
梁宏替水妖任威办理杭州帮会馆的事,目下仍在替梁宏应付凌云庄所加的压力。水妖号称镇江三英的老二,是大爷级的人物。沈六通聊可算镇江的小蛇鼠,在水妖的面前毫无地位。
“我从来就不需要抬出任大爷充台面狐假虎威,你别扯上他。”梁宏取过汤匙,敲敲海碗:“咱们这段江面,元宵节一过,河豚最肥美,目下仍是盛产期,你每天都在享受,拚死吃河豚口福不浅。”
“我吃河豚不关你的事。”沈六通恨恨地说。
“所以我要用河豚和你赌命。”梁宏嬉皮笑脸,舀鱼肉分盛在两个饭碗内:“你吃河豚有专家调理,甘露港杨家二叔调理时,起锅要他的儿子先尝,他的儿子七年来依然活得好好地,表示杨二叔的手艺了不起,调理的河豚绝不会有致命的剧毒,调理得十分干净。”
“你也吃过他调理过的河豚呀!”
“这一碗河豚,是我亲手调理的。我调理河豚外行,从不敢冒险自己买来烹调。今天,是我亲自调理烹饪的,是否清除净尽剧毒,要吃了才知道。六哥,你一碗我一碗,要死大家死,有毒不必怨天。来吧!你要那一碗?”
河豚毒中毒无救,那是最可怕的神经性剧毒,调理必须由专家洗剥烹调,如果吃了才知道?有毒,一吃就死,知不知道永远不需计较了。
外行人烹调,几乎吃了就进鬼门关,可打保付庄票。
有钱人请专家烹调,专家必须在菜上桌时亲尝给主人看,所以拚死吃河豚,是专指那些亲自买鱼烹调的人;有钱有势的人,中毒的机会少得很,不用赌命。
镇江一带江面,元宵节河豚应时光临,这时的河豚最为肥美,是吃河豚最盛的期间。
“你……你不要逼我。”沈六通绝望地叫:“你是做过武教头的人,欺负我一个入土大半的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你不必叫屈。”梁宏将一碗河豚向对方面前一放:“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你也知道,那一个人不欺负弱者?不欺负弱者也不天公地道呀!也只有弱者才可以大欺特欺,你敢欺强者吗?所以天经地义的事,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看我,就是活榜样,被人欺负得几乎命都保不住。”
“你……”沈六通被他这一番歪理,说得哭笑不得。
其实并非全是歪理,这世间有谁不欺负弱者?这是生存的天理,后天的仁义道德教化,很难清除先天的生存天理,所以人永远在残骸旁笑的同类,天灾人祸大劫光临,杀人为食平常得很。
你死,我才能活。
“六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梁宏依然嬉皮笑脸:“我有了困难,所以找你帮忙我一把。只有少数人知道你是甚么都通,我就知道你是万事通包打听,任何事你如果不通不知道,就不要去找别人打听了。喂!你是不打算吃这碗河豚吗?”
“不吃又怎样?”
“我会塞进你的肚子里去,说一不二。”
沈六通一咬牙:“你先吃。”
他取过自己的一碗:“不,一起吃,你吃一块,我吃一块,吃光为止。”
“我……”
“保证美味可口,只是不敢保证是否有毒。”
“罢了,你这混蛋赢了。”沈六通泄气地将碗放回原处,认输认得心不甘情不愿。
海碗中的河豚肉里,可以看到鱼内脏。河豚的内脏是藏毒的所在,吃了肯定会送命,连汤都不能喝,入了喉保证必死。
“谢啦!”他正经八百道谢:“我知道你是大好人,不会见死不救。”
其实他的话,仍带嘲弄味。
“这五年来,我先后曾经见过这玩意三次。”沈六通取过辟邪法饰在手中把玩:“第一次在南京,一个中年人失足落水,身上佩有这种镇邪佩饰。三年前与去年见过两次,都在咱们镇江。依我的判断,功能绝非镇邪,而是一种信记,图案与绣的字,很可能是身分证明。我的记忆力颇为自负,我记得三个佩饰上的字都不同。至于到底是甚么字,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仅一瞥而过,没留下多少印象。”
“镇江的两个是何人所有?”
“这个……”沈六通欲言又止。
“你有所顾忌?”
“你切记不可扯上我。”沈六通沉声说。
“那是当然。”
“好,我信任你。”沈六通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其中一个人去年迁到南京去了,是真是假我没留意。这玩意本来就不会引人注意,由于你持来郑重求证,我才感觉出此中隐有危机,内情不简单。另一个人是……”
半个时辰后,梁宏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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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城门开启,梁宏便偕同江右龙女与罗华欣,从容不迫出城,像是再前往鹤林侦查。
在南水关买了一些点心带在身上,打算一面走一面进食。
踏上横跨漕河的虎踞桥,便看到化装为村妇的彩云仙子,倚在桥栏上张望,显然大才小用扮眼线。
他住在虎踞门,用意就是往返南乡方便些,前往鹤林寺必须走这条路。
过了虎踞桥,三人突然岔出河南岸的东行大道,脚下一紧,开始赶路。
彩云仙子一怔,想跟来却又放弃了。这条东行大道,不需绕径东门,东门的大官道旅客行走络绎于途,对跟踪盯梢有利。
这条河岸大道行人稀少,跟踪的人一定会被发现的,半途出来擒捉眼线,是必须使用的切断线手段,跟踪的人凶多吉少。
他不南行而往东走,跟踪的人乱了章法。
远出五里外,二人重新越过漕河,绕上东行的大官道,后面没有人跟踪。
城东十五里左右,是镇江三大镇之一的丹徒镇,其实将近二十里,设有课税司与巡检司,与府属附廓的丹徒县同名,外地人还真分不清是县或是镇。
宋代以前,这里是丹徒县城。
本朝初,改称镇,当地人则称为旧县。
地傍漕河,有一条分渠流入大江,设水闸管制漕河的潮水和水位,港切开分称东港西港,商业相当繁荣,三大镇以这座最富裕。
他们绕道而走,跟踪的人怎知他们要前往何处?等召集众多人手追赶,早已失去他们的踪迹。
盯梢的人,事先没料到梁宏会离城远行,认为他必定仍在南乡一带找线索,因此派出跟踪的人数量有限,等发觉失策,临时再调集人手,已经来不及了。
其实他已经不再是争取合作的目标,神秘组合的门主已经现身,他利用的价值已减至最低限,只有一些有心人派了象征式的人手,留意他的举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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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牌时分,太虚老道与和尚,正式出现在还京老店,求见凌云庄的人。
凌云庄的人,已增至三十余人之多,实力最为强大,江湖各路牛鬼蛇神,避免和他们打交道,以免被他们当成扬州血案的疑凶。
老道在拜帖的具名仍是太虚,和尚则是释宏济。
出面在客院大厅接待的人是绝剑公子夏侯冠英,夏侯世家的少主人。
陪同主人出面的是江湖客江日升,和江淮侠义道大爷,名动江湖的录魂使者刘彦。
夏侯世家子弟朋友在扬州出事,扬州是录魂使者的地盘,这位大爷义不容辞,出面协助追凶理所当然。
这位爷不但拳剑威震江湖,玄功道术也出类拔萃,是天下级的高手名宿,站出来就高人一等。
上次他和绝剑公子拜会水妖,水妖只是镇江地区的豪绅,地区性的强龙,江湖地位简直上不了台盘。
镇江属于江淮地区,也是录魂使者的地盘,本朝初就曾经定名为江淮府,洪武四年才改名为镇江府。
由于水妖还不算正式的江湖人,所以录魂使者不能以江湖手段对付他。
其他的小组合江湖人物,可把录魂使者看成大神佛,不敢不合作,而且主动提供线索消灾。
因此与其说绝剑公子是主人,不如说录魂使者是主人来得恰当些。
主客双方客套得近乎虚伪,双方的态度不但毫无友好气氛,甚至敌意甚浓。
昨晚混元教的人,突用暗器突袭,不但针对那位门主三个女人,而且把凌云庄的人也笼罩在内了。
双方本来没有利害冲突,而且同为搜查神秘组合的事并肩站,虽然凌云庄拒绝公然合作,但目标是相同的。
混元教居然要下毒手一网打尽,简直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可说已成了死仇大敌,见面气氛那能友好?
喝了一杯茶,绝剑公子便毫不客气提出指责。本来就是年轻气盛,性情火爆的人,在江湖扬名一直顺遂,处事欠冷静情绪极易失控,近来诸事不顺,已经濒临怒火爆炸边缘,那有好脸色给仇敌看?
“昨晚好像用暗器下毒手的人中,有两位前辈在内呢!”他放下茶杯,狠盯着皮笑肉不笑的太虚老道:“在下刚经将此地的神秘组合主人引出,你们就迫不及待下毒手,把咱们也计算在内了,幸好咱们在南乡不与你们合作,不然岂不上当被你们谋害,怎么死都不知道呢!你们好毒的打算,贵教是用这种手段发展的?两位还有脸前来会晤,我算是服了你们。”
“夏侯少庄主,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太虚老道当然会掩饰,把自己的行动说成正当的:“事出仓卒,黑夜中难分敌我是正常的呀!何况贫道已发出信号,暗器仅攻击那些人。事实上你们并没受到伤害,对不对?南乡一会贫道的提议如果你们肯接受,昨晚咱们可能挖出那些人的根柢了,真是可惜。贫道此来,主要是重提前议……”
“没兴趣,在下唯一的目的,是追查扬州血案的凶手,其他……”
“这个甚么门主,极可能与扬州血案的凶手有关,更可能是他所策划的计谋,用意是铲除你们这些多管闲事的侠义道人士,防患于未然,以免你们来镇江挖掘他们的根柢。你们……”
“在没获得证据之前,我们不会和他们直接刀来剑往了断,别再扯上我们,阁下。”绝剑公子心中冒烟,这分明是有意挑拨离间,恶毒地想拖凌云庄下水,火爆地打断老道的话:“他们擒捉本庄的人,用意在于逼本庄的人离境,事涉地区霸权利益之争,并无牵涉扬州血案的迹象。你们混元教要在镇江建外围山门,与他们发生霸权利益的冲突,与我们无关,我们不会在镇江建势力范围。不要说了,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不可能助你混元教抢夺地盘,没甚么好谈的,你们请便吧!送客。”
一口喝干杯中茶,照杯下逐客令。
“夏侯少庄主,合作是双方都有利的事,你不要无知短视忽略大局,平白放弃复仇的好机。”太虚老道仍图挽回,脸色相当难看。
“你说甚么?”绝剑公子愤然拍桌而起。
“你……”太虚老道怒形于色:“你不要固执……”
“老道,你在考验在下的耐性。”绝剑公子虎目中冷电四射:“或许,你也想向在下挑战。舍妹昨晚就曾经向那位门主挑战,被拒绝大感脸上无光。你如果向我挑战,我会欣然接受。”
录魂使者冷哼一声,踢凳离座。
“夏侯贤侄,他那配向你挑战?”录魂使者狠盯着太虚老道狞笑:“他只配和我这种九流三脚猫耍花招。老道,我陪你玩玩,玩真的。”
“咱们是和平前来会晤的,挑战对咱们毫无好处。”太虚老道拒绝接受挑战,强忍怒火的神情显而易见,不受对方的无礼举动所激,离座往厅外走:“错过合作好机,保证你们必定后悔。你们如果回心转意,可派人与咱们的眼线联络,随时欢迎诸位参与,保证赠给诸位合理的最大利益,咱们有能力在名利上,让诸位如意。”
“好走,不送了。”绝剑公子气得脸色发青,愤怒地坐下,不按礼数送客。
老道和尚走了,三人重新坐下品茗。
“这些杭州来的混元教爪牙,对付不了那个门主,所以想威迫利诱拖咱们下水相助,真是妙想天开。”录魂使者修养稍好些,怒气已消:“他们的教主如果不能及时带人赶来策应,很可能全军覆没,所以迫不及待,一而再向咱们游说,甚至想趁机除掉我们,实在可恶。今后,咱们需严密提防他们弄鬼。”
“那个门主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分不出人手算计我们,用不着太过担心,可别让他们耽搁了咱们追查凶手的重要大事。”江湖客曾经与老道打过交道,本能地知道这个混元教,派来镇江的先遣人员,实力对任何一方的人,都无法构成威胁,所以并不担心今后的处境。
“江叔,昨晚那个自称门主的女人,她的话有多少可信?”绝剑公子想的却是另一问题,“我觉得她的门主身分有问题,一个有根基的组合,实力颇为强大,身为门主,犯得着亲冒矢石,冒险与强敌孤身接触?”
“该组合的门主,很可能真是女的。”江湖客说。
“有理由吗?”
“那晚在地牢,藏身栅外绣帘内发号令的主人,的确是女人。”江湖客是被囚者之一,那晚的情形他一清二楚,虽然他看不到帘内的光景:“至于她为何仅带了两个人,就敢在外活动,我就无法猜测了。也许,她认为武功足以自保吧!她那位叫紫电的门人,剑上的造诣虽然比令妹差了几分,但名列超等高手绝无疑问,天下大可去得,咱们的人中,能稳操胜算的人并不多呢!一个门人已经如此高明,门主的武功高一倍,当是最低的估计,今后咱们的人,千万不可大意。”
“希望他们不要再打咱们的主意。”绝剑公子冷冷一笑:“但如果扬州血案的凶手与他们有关,咱们非扑灭这个门不可。”
“那是当然。”江湖客主战派的态度流露无遗。
这个神秘门主,显然了解凌云庄的底细,而且对凌云庄颇有顾忌,明白表示无意与凌云庄为敌,只是情势所使然,并不希望继续纠缠两败俱伤。
绝剑公子近来逐渐冷静处理事务,能冷静地分析情势了。
如果该门与扬州血案凶手有关,由该门主策划血案的进行,那么,被掳入地牢的五个人,恐怕不可能有被囚入地牢的机会,被擒住便遭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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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牌末,梁宏三人便到达丹徒港。
港在镇北,镇有两三百户人家。
东西两港泊了五六十艘大小船只,几乎全是行驶大江的船,少数则行走漕河。时届退潮,漕河分渠的水闸已经关闭,以免漕河的水流入大江,水位低大船无法航行,因此必须在港内等候涨潮启闸,船才能驶入漕河。
漕河也就是大运河,从常州北流入境。
大江以南的漕河,如非天候有变旱情异常,冬季通常不会水涸,不必每年冬季水枯期疏浚排河断航。
脚程相当快,应该不会有人循踪跟来。
看到市镇,该是午膳有着落了。
“这是甚么地方?”与他并肩赶路的罗华欣信口问。
罗华欣与江右龙女,只知道大城市的情况,怎知道府城以外的小市镇?她们不是本地人。
梁宏事先并没把去向告知两女,仅表示去查证辟邪法饰的底细。他有他的打算,行动尽可能保持秘密和迅速,事先知道的人愈少愈好。
本来他要独自进行,但两女采取联合阵线,不让他独自涉险,坚持要陪他进行调查,答应不干涉他的处事手段,包括不要先盘根究柢。
“丹徒镇。”他脚下放慢:“我要找一个知道辟邪佩饰底细的人,希望他今天在家,以免白跑一趟。”
“是甚么人?”罗华欣追问,似感意外:“你真找到线索了?”
“不错,见到人就知道了。”他不便将去找沈六通的事说出,必须遵守承诺,避免沈六通带来灾祸,不泄露有关的秘密。
“罗姐,不要问他所要进行的事。”江右龙女是老江湖,知道调查的禁忌:“这种抽丝剥茧式的寻根究秘调查,牵涉到人事地物,与一些有关人士的安全。有些事只许当事的人知道或参与,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走漏消息的机会。”
“可是……”
“罗姐,我们要做的事,是做他的保镖,保护他的安全。至于他要做甚么,保镖是不需事先知道的。事先大家说好了的,要办的事,除非他愿意说,不然我们不会要求了解行动内情,你怎么忘了?”
“难免好奇呀!”罗华欣说:“天还没亮,你两位就到我的住处,急急忙忙催着动身,不透露任何口风,怎能怪我好奇?梁兄,能透露一点点吗?”
“我无法猜测要找的人在不在,不在就得准备下次再来,这期间会有些甚么变化,难以逆料,所以不能说,以免再来之前变生不测。可以说的是,可能要应付一些蛇鼠,我应付得了,除非另有难缠的人物出现,不然就不需你两位动武。快到了,我们不入镇,绕河堤前往东港。”梁宏不时指指点点,距镇口已不足百步,表示他对这一带熟悉,对本地的情势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要应付蛇鼠,有动武的准备。
东港是货船停泊区,课税局就在码头东端,沿向东伸的小街东行里余,街尾东南角的一座崇楼高出树梢的宅院,是本镇的豪宅,称三诏堂焦宅。
三诏堂,是焦姓的堂号,源出本地名山焦山处士焦光的家世,焦山便是以焦光为名的。在这里,可看到上游八九里,矗立江流转折处,江中心号称浮玉的名胜区焦山。至于这家大宅的姓焦主人,是不是汉灵帝时,三度下诏请去做官而拒绝,名传千古的焦光后裔,就没有人敢去追究他的家世了。
他是凤阳人,曾任常州府推官,叫焦贤,是致仕在家享福的官绅,自然而然地与镇江常州两地的治安人员,往来密切成为豪绅,在这里落籍已有二十年,已可算是本地人民了,谁敢追究他的家世?
他的次子焦禄,但没能做官无福享受俸禄,只能算是杂牌小官:丹徒港课税局的局大使。
往来本镇的货运船只底细,局大使一清二楚。
府城的课税司,课货物税是十之一。
丹徒港是县属的课税局,这位局大使另立江防名目,增外额税十之一,全额是十之二,谁敢不缴?
镇上的巡检司监房,经常囚监了不少所谓漏报税捐的船主货主。
豪绅,平民百姓畏之如虎。
因此,焦家大宅附近,连流浪野犬也不敢接近。
连远在一二十里外的府城人士,也知道丹徒镇焦家的人如狼似虎。
沈六通就是无依无靠的平民,惹不起焦家的,虽然住在府城,仍然不敢与焦家有所沾连。
梁宏知道焦家的底细,但从无往来。
他绰号江南浪子,在府城鬼混的时日并不多,那有闲工夫跑到丹徒镇来,与焦大使攀交?
焦家与街尾的民宅,相距约百十步,有自己的田间小径与小街衔接,市民通常不敢在这条小径走动,避免被豪奴们当成小偷处治。
大宅院的后面,有一条小河,上游与漕河的分水渠平行,半途东北流入港下游三里左右入江。
站在宅南小河岸向大宅眺望,宅外围果树竹丛围绕,只能看到主宅高出树梢的高楼顶端。
透过林隙,隐约可看到高大的院墙,无法看到宅院的景物。不时传来三两声犬吠,表示宅内养有猛犬。
“这座大宅院,叫丹徒焦家。”梁宏站在河岸上,向焦家指指点点:“里面养有猛犬,但夜间有事时会关在狗屋内。奴仆与长工有二十余名之多,护院打手数目也相等。这地方夜间烧香聚众,神不知鬼不觉十分理想。”
“甚么?烧香聚众?”江右龙女吃了一惊。
夜间烧香聚众,是官方的说法。
真正的意义,是指妖教邪道秘密聚会,意图造反暴动的代名词,对象指白莲社、焚香教、南无教、无为教、魔(魔门)教……反正一切妖人邪教,都是夜间秘密聚会,烧香传道的组合,必须严办的暴民妖人,法所不容的罪犯。
问题是要查有证据才能逮捕法办,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来查?出动几个捕快丁勇,连门都进不去。
而且,可能有几个捕快就是信徒,夜间也来参加聚会求名求利,甚至求富贵。
这些组合,十之七八会与官方或黑道挂钩。
“若虹,你是老江湖,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梁宏拍拍江右龙女的手膀,无意中叫出她的芳名:“不要大惊小怪。”
“你来这里……”江右龙女嫣然一笑,也不着痕迹自然地用肘碰碰他的手臂。
“宅主人有三个儿子,老二是丹徒港课税局的局大使,叫焦禄,他衣内也藏有一个辟邪佩饰。”
“咦!梁兄,你的消息从何而来?”在他身右的罗华欣,也惊讶莫名意似不信:“难怪所有的人,都想找你合作,你可以称镇江的城隍土地呢!这种佩饰通常贴身藏在衣内,你怎么知道何人佩有的?”
“呵呵!如果不知道,我会来吗?查证必须有技巧。现在,我们蒙上脸。”
他们都穿了村夫村姑装,头上戴了有掩耳的风帽,再加上蒙口鼻的青巾只露出双目,连至亲好友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嘻嘻!打扮上门的强盗?”江右龙女喜吟吟取巾蒙口鼻,毫不介意扮暴客强盗。
“扮强盗才能对付打手护院呀!”梁宏顺手拔起堤岸旁的一根竹干。
“我不信你真有城隍土地的神通。”罗华欣将大棉袄内隐藏的连鞘匕首改握在手中:“估猜胡料是不算数的,要搜出佩饰才算数。”
“不信就走着瞧。”
“今天不是公休日,焦大使应该在码头的课税局,怎么来他的家找他?”江右龙女遥指西北角的港区。
“他经常在家处理私人事务,课税局的公务用不着他操心。你们最好弄根打狗棍防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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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府的推官负责一府的治安,官阶为正七品,与中等下等县的知县相等。焦家的老主人是致仕退职的推官,表示他是正途(正式由学员考试中榜)出身的官宦之家,大院门外必定有进士第旗杆或门坊,代表特权官绅人家,虽然主人已经退职,子孙也是人上人受到荫庇,平民百姓休想在门前撒野,地方官会保障他们的特权。
犬吠声突然中止,显然看家狗已被栓入狗屋了。
三人站在空阔无人的院门前大广场,盯着宏伟的高大院门楼发呆。
大院门紧闭,没有把门的门子,没有警卫打手,没有恶犬巡逻,四周没有人走动,像是被弃的宅院,没有人居住的空屋。
连冰雪覆盖的田野,也看不到活动的人影。
先前曾经听到里面有犬吠,不可能是空屋。
全镇的市民,皆知道焦家大宅不是空屋。
课税司、局的大使,虽然是非正途出身的杂牌官,但同样是替官家筹钱的人,官阶是未入流的从九品,仍算是芝麻小官,家里怎么可能没有人走动?
“这怎么可能?”梁宏狐疑地自问。
“怎么啦?”江右龙女也感困惑:“你是指……”
“消息走漏了。”他一跺脚:“按理,不可能是供给消息的人,派人连夜通知了焦老二。”
“那可不一定哦!供给消息的人,也许怕焦老二比怕你更甚,不敢不通知焦老二。”华欣对他肯定的话有不同意见:“供给消息的人是谁?我认为这人不可靠。”
“绝对可靠。”他当然不能说出沈六通的事,语气肯定:“他娘的,甚么地方出了毛病?只有一个可能。”
“甚么可能?”
“我前脚离开那个人,就有人后脚进去找他了。糟,很可能他不在人世了,我坑了他。”他一顿竹棒咬牙:“莽牛吕七的故事重演,所有的牛鬼蛇神,动不动就伤人杀人,那把别人当人看?他们在逼我。”
“进去再说吧!”江右龙女跃然欲动。
“进去还能在焦老二身上,搜出辟邪佩饰吗?即使他在家,也不会放在身上了,任何鼠穴虫巢都可以存放,他一口否认有这种佩饰,能剥他的皮逼他承认吗?”他叹了一口气,大摇其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进去走走,于心不甘哪!”
“我当先破门而入,打手护院我负责收拾。”江右龙女向院门楼大声示威:“豪奴恶仆最为可恶,打断他们的手脚聊施薄惩,我们不会杀人,上天也有好生之德。”
不需破门,院门在他们登阶时,便已悄然而开,一个中年门子踱出,打出请进的手式,从容退入神情极为冷静,对上门的不速之客,没流露丝毫惊讶的神情。
梁宏领先进入,手中的竹棍权充问路杖。
门房连续踱出四位大汉,以中年门子为中心,两面一分像打手,挡住去路神色冷然。
中年门子膀阔腰圆,一双怪眼精光四射。
“你们知道在下要来?”梁宏不便立即硬闯,双手支住竹棍冷冷地问。
要硬闯至里面的大院子与大厅,远得很呢!必定过了一关又一关,途中更可能有机关陷阱在等候他们。
“不知道。”中年门子声如洪钟。
“哦!诸位似乎没感到惊讶。”
“无此必要。”中年门子淡淡一笑:“沿江各市镇,有各式各样的盗贼出没,甚至有远道而来的海贼,咱们已是司空见惯。诸位以巾蒙面,掩藏本来面目,毫无顾忌打上门来,咱们自信还接待得了。诸位如果往里闯,悉从尊便,后果自行负责。咱们守第一关的人,不负责拦截,仅负责等来人进去之后全力封锁。”
“唔!防变的策略很好。如果在下所料不差,焦二爷焦大使焦大人,必定不在家。”
焦禄焦大使是从九品杂牌官,是当然的“大人”。
“对,一早乘船到大沙小沙去了。”门子说:“昨晚得到密报,有两艘走私货船,藏在那一带等候机会闯关,二爷带人去捉拿他们。”
大江这一段,在焦山象山江面折向东南流,江面突然增阔一倍,从宽十里增至二十余里,中间陆续升起一些洲屿。沧海也可以变桑田,年复一年,这些洲屿逐渐变大变高,有些已可以称岛了。
目下稍有名的称沙,镇东北数里有大沙,再数里叫小沙,大沙上已有人居住。
两百年后,大得成为好几座洲,最大的叫和尚洲,很可能是大沙逐渐扩大而成的。洲渚绵亘百余里,延伸至江阴县境。
船如果驶入这些沙洲,如何追寻?有些沙洲长满了树木芦荻,成了水禽的栖息地,也是盗贼的逃避处。
天寒地冻,风高浪急,谁敢冒险前往追寻?
“焦二爷身上的镇邪佩饰,你转交给他好不好?”梁宏取出佩饰轻轻晃动:“你们认识他的佩饰吧?”
“哦!你们不是强盗?”门子眼神一动,瞥了佩饰一眼阴阴一笑。
“强盗会白天来?没知识。”
“对,白天不会来。好,我替你们转交。”
“是不是焦二爷的?”
“我怎么知道,是你说的呀!”
试探不会有结果,白费工夫。
如果真的事先走漏了风声,注定了失败无功。
“你知道这佩饰吧?”
“抱歉,不知道。”门子坚决否认:“主人身上有些甚么饰物,我们这些下人怎能知道?我只负责转交,其他不问,交给我好了。哦!贵客尊姓?”
门子伸手接饰,伸出的手似乎并没运劲。
“我们下次再来好了。”梁宏反而收妥佩饰:“也许晚上你们聚会时,我们再来找焦二爷,告辞。”
“在下送客。”门子伸手虚引:“请。”
三人出了庄院门,梁宏沿小径往镇街走。
“入镇,再从南面绕到小河边。”他一面走一面低声说:“不要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