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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千幻修罗

灯红酒绿彻夜笙歌的西关,突然繁灯尽熄。

教坊曲院纷纷灭灯提早关门,街市一静,偶或有三五个行人仓皇而走,没有人再敢在街上逗留。

淡粉楼前还有几个走动的人影,宾客们皆已不欢而散,一场盛宴被刺客捣散,人心惶惶的。

刺客当然不在西关了,行刺是否成功,下一步必定是远走高飞,尽快脱离现场,因此搜捕的人,可能已经追出关外去了。

少年郎胆大包天,背着手装出大人样,一摇三摆踏入淡粉楼前的广场。

有些人天生就好奇;有些人自以为大胆;有些人喜欢追根究柢;因此寂静的市街中,气氛紧张仍然有些人走动。

少年郎便是其中之一。

两个青衣人向他接近,劈面拦住了。

“怎么啦?”他抢先发问:“刺客是怎么一回事?”

“屁的刺客。”那位腰间佩了铁尺,缠有铐链的公人愤愤地说:“没你的事,回家去吧!小孩子不懂事,居然仍敢在街上走。”

是江宁县的捕快,权充把门的人;看少年郎的穿着打扮,毫无疑问地必定是豪门的子弟。

京都的贵戚名豪多如过江之鲫,作威作福人见人怕,子弟们更是横行霸道,小小的捕快真不敢对这些纨絝子弟无礼。

“我要知道。”少年郎已看出对方的捕快身分,神气地大声说。

“你……”

“我是守备府的人。”

守备府,指中山王府徐家兼领的京师守备府。

“这……”捕快打一冷颤:“镇抚司的将爷,在这里宴客,一位粉头因敬酒的事逆了将爷的旨意,跪下陪罪,被将爷一脚踢死了。”

“咦!刚才有人搜刺客。”

“是一个蒙面人,就在粉头被踢死时突然破窗而入行凶。将爷的人拚死阻挡,被打伤了几个人,也可能死了几个。刺客看风色不对,跳窗逃掉了。”

“宴客的将爷是不是王千户?”

“是……是的。”

“你们承办这件案子?”

“老天爷!镇抚司的事,谁敢管?王将军也不让我们管。”捕快叫起天来。

“那混蛋将军踢死了粉头。”

“那也是镇抚司的事,淡粉楼的粉头,有大半是镇抚司押来的。”

“可恶!”少年郎一顿脚,扭头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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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将尽,斗转星移。

如果不在西关住宿,想出关已经不容易,想入城更是困难重重,首先得跳越关墙,爬上四丈高的京城城墙,那是极为严格的考验。

因为如被巡城的官兵捉住,是唯一的死刑。

一些熟悉都城的行家,会准备船用手钩爬水门。

三山门其实没有山,山在石城门清凉门。

三山门没有山却有水,秦淮内河从这里流出城,设有水栅控制水位,称水门。因此有人把这里叫水西门,山变成水了。

向大街南面的小巷绕出关城小坡,那是城根的禁建区,有一处登城头的石级道,白天允许市民登上城头活动,夜间禁止登临。

城外南面不远处,可看到紧附在城门南端的水门,秦淮内河滚滚河水急泻而下,河道形成关城南廓的护关河,在关西与外河会合。

她打算从这里偷越关城,从水门攀升进城省事些。

刚刚才踏入墙下禁建区杂草丛生的草坪,对面登城石级道下方,草中升起一个朦胧的黑影。

“果然追来了,追得太慢了吧?这时才来呀?”黑影说话了,是悦耳的女性口音。

“我没追任何人,我自己的事忙着呢,”他在两丈外止步戒备,听声音便知是个年轻的女人,她答话的嗓门也与在春华院不同,转变成女性的原嗓:“哦!你蒙了脸,一定是大闹淡粉楼的蒙面人,他们说你是刺客,知道你是女的。贵姓呀?”

“哼!你在反穿皮袄装羊,想拖延时间等你的人赶来策应。我的办法是杀一个算一个,多杀几个便可建立我的威望,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和千幻修罗分庭抗礼,甚至可以取代他的地位,扬威京都名动天下。打!”

说打便打,打字出口,身形已一闪即至,走中宫切入,来一记快速的小鬼拍门,掌吐出风雷声隐隐,出手便以外发的内力攻击,贴身抢攻信心十足。

这女人用青巾蒙住口鼻,穿了男人的青衫,进招速度快,青衫飘举像是凌风飞行,出掌时风雷隐隐,走的是刚猛路子。

女人体质先天不足,实在不宜使用强攻的招术,小鬼拍门手伸出的距离短,有如贴身相搏。

夜间相搏,对手的一切皆浑然不知,贸然硬碰硬封招,很可能一击便决定生死。

女扮男装都是心中有顾忌的人,不会用硬拚糊糊涂涂决生死。

少年郎的心态表现在行动中,随掌势疾退丈外,再一闪右移八尺,间不容发避过蒙面女人续攻的一招蝴蝶双飞,避招表示无意放手相搏。

蒙面女人用腿飞踢的速度、劲道、高度、技巧,神乎其神无与伦比,但仍然慢了一刹那。

少年郎避招的反应,夜间根本看不清动态,快得肉眼难以分辨,棋逢敌手双方都感到心惊。

“你真想下杀手立威呀?”少年郎徐徐后退示怯,但口气并没有示弱:“岂有此理!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杀了我你能得到甚么?你要取代千幻修罗的地位,千幻修罗你见过他吗?”

“唔!你似乎不是那些人的打手,虽然我看到有两三个女人,夹杂在那些爪牙中向我动刀动剑,但没有女扮男装的人在内。”蒙面女人不再气势汹汹:“那个甚么王千户,是绝世人屠的爪牙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刽子手。我来京都没几天,想找机会见见这个人,没想到他是这种狼心狗肺货色,竟然在我的目击下,踢死一个可怜的妓女。我决定了,杀他这种头号刽子手立威,定可威震京都,一鸣惊人,所以我一定找机会毙了他,他该杀。”

“难难难!”少年郎也消去戒心:“京都这些所谓权势人士,贵戚名家,以及骄兵悍将,自知造孽太多,仇人满都城,因此打手警卫皆是以重金礼聘的妖魔鬼怪,成群结队保护他寸步不离,想毙他需冒极大的风险,成功的希望不到两成。你行吗?”

“我京华女魅一定行。”蒙面女人拍拍酥胸亮名号:“就算张三丰亲自前来保护他,我也有把握砍掉他的脑袋,替那个可怜妓女报仇,同时树立我的威望。”

“京华女魅?”少年郎格格娇笑:“京都妖魔鬼怪都有了,现在又有魅,你以为京都不是人的世界呀?”

“我来了好些日子,京都人多得像蚂蚁,当然是人的世界啦!天色不早,大概不会有人追来了,我得走。”

“你住在城里?贵姓呀?”

“有绰号就好。”京华女魅向登城阶走:“千幻修罗也无名无姓。再见。”

黑影一晃,便像流光般登上墙头,有意露一手轻功。

“等我一等,一起走……”少年郎急叫,也飞掠而登。

京华女魅不见了,可能已跳落外面的河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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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期间,城内黄家井街的王家大宅安静如恒,四更将尽,全宅沉寂,偶或可看到警卫走动。

主人不在家,也不在镇抚司衙门值夜,宅中的警卫依然保持足额,不敢松懈。

主人今晚在西关淡粉楼宴客,绝不可能夜间返城。京都三座城的城门,天黑便关门,连皇帝亲临,守门吏也不会开启城门接驾。

正屋的后堂是男人的禁地,大户人家奴仆多,后宅内院只有仆妇使女进出。如果有女警卫,也只能在内院的厅堂和院子活动,不许进入内堂秘室一带。

房屋连巷并栋,如入迷宫,千门万户,白天进去也可能迷失在内。

每一座门,包括内部通道的隔门,夜间都是上了锁的,只要二更一过,便不许随意出入了。

画了鬼面孔的人,出现在穿堂,在光度微弱的照明灯光下,极为狰狞可怖。

千幻修罗,横行京都三年的可怕剧盗。

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否有警卫,公然大踏步向内堂走。

甬道的门沉重坚牢,由一把半斤月牙锁扣住扣环,想撬坏这种中型铜锁,得用四五分粗的铁撬棒才能如愿。

取出百宝囊中的百灵钥匙,三拨两拨,咔一声锁开了,重门叠户阻挡不了剧盗千幻修罗。

刚将门轻轻推开三寸,他倏然转身右手疾扬。

后厅门掠出一个穿黑劲装的女警卫,右手有晶亮的长剑,悄然扑来无声无息,剑指向他的腿弯,扑势极快,没料到有物飞迎。

噗一声响,半斤月华锁在两丈左右,击中女警卫的胸口,呃了一声上体略向后仰,冲势仍急,剑一沉锋尖触地,铮一声剑脱手发出清鸣,人仍向前冲。

千幻修罗左手一抄,扣住女警卫的右手,右手叭一声给了女警卫一耳光。接触太快,一照面便栽了。

“哎……”女警卫只感到乌天黑地,总算看到千幻修罗可怖的面孔了:“千……幻……”

“不许叫!”千幻修罗扣住她的咽喉:“带路,到藏金库房,饶你。千幻修罗不杀肯听命合作的人,对反抗者绝不手下留情,领路!”

一旋一推,女警卫身不由己,向甬道门冲去,呼一声撞开了本来已推开两三寸的厚重红漆门。

铃当声急骤,声传屋外。

“有刺客……”女警卫的尖叫声也响后,倒在地上一面叫喊一面滚动。

千幻修罗在女警卫身侧止步,一脚踏住女警卫的小腹,示警的叫喊声倏然终止。

转身回顾,原来门框上方,悬挂了三个拳大的铜铃,门一推开便触及铃发出声响,片刻方止。

是示警的警铃,简单而作用大。

女警卫双手拚全力打击推扳他的脚,身躯绝望地扭动,力道微弱,叫喊声成了吃力呼吸声。

各处皆有声息传出,警卫出动了。

千幻修罗挪开脚,再瞥了痛得蜷曲成团的女警卫一眼,举步离去,从容不迫。已经惊动全宅,警卫即将蜂拥而至,他却无意撤走,大摇大摆向内堂闯,像是本宅的主人老爷。

后面走道出现第一个人影,第二个,第三个……

前面堂口,堂门开处人影涌出。

他打开卷住剑的布包,将剑从容不迫系在背上。

剑系在背上,紧急时不能迅速拔出应变,但剑鞘不妨碍活动,是最佳最利落稳当的佩剑方法。

两端人影抢到,刀剑的光芒慑人心魄。

一声长啸,他拔剑出鞘。

是在霍山时所佩古剑,那种可决河断岳的重剑。雁翎刀,就是从这种剑衍化改良出来的。

自唐朝以后,军伍中连雁翎刀也逐渐淘汰了,因为这玩意重量不堪负荷,能使用这种刀的勇士已经没有几个。

唐代的军制称府兵,兵刃是自备的,平时放在家里,有事应召集合,才携了兵刃行囊报到,所以兵器五花八门。

从传世的《木兰词》中,可找出历史的遗痕。

木兰代父出征,连马鞭都是自己出钱买的,那年代做军人唯一的好处,是打胜仗的掳获物可以归自己所有。平时在家不但要工作谋生,还得苦练武技,武技差劲,一上战场就死路一条。

春秋时代,旷世大宗师欧冶子,为楚王铸了三把剑:龙渊(泉)、太阿、工布。晋国郑国联军围楚,楚王登城举太阿仰天长啸破围,晋郑两军溃败如江河决堤。

龙渊太阿,就是这种剑的型式,所以他所使用的这把剑,行家称之为古剑,不同的是长短不同而已。

他的剑出鞘,冲来的人冲势立减。

一般军用的刀剑,以及江湖武朋友的轻灵长剑,碰上古剑根本不堪一击,一碰就不断即飞。

“我上了,杀!”他喝声似沉雷,接着长啸震天,向前面堵在内堂口的十余名警卫冲去

普通的剑,是不能用来砍劈的。他这把剑,却以砍劈为主,长啸声中,剑光似奔雷冲入人丛,虎入羊群,迸发出满天雷电。

“铮铮铮……”暴响声与飞溅的鲜血同起,崩溃的人中分,波开浪裂。

冲入内堂,身后已躺下七个人,断手残肢撒了一地,狂嚎声惊心动魄。

退入堂的八个幸运警卫,四面急分脸无人色,完全丧失拦堵的勇气。

“住手!”身后传来震耳的叫吼,先前堵住他身后退路的十余名警卫跟来了:“有话好……说……”

他倏然止步,刹住冲向溃散警卫的冲势,双手斜举在胸前的剑血光闪烁,冷然转身四顾。

他那魔鬼似的形象本来就令人胆落,这时的慑人气势更是强烈,凶猛狞恶跃然欲动,似乎随时会扑上挥剑砍劈。

京师人士对杀人或被杀的血腥事故,反应早已变得麻木冷漠,两次前后多年的惨绝人寰大屠杀,每天都有数万民众,被强迫前往雨花台观刑,一天杀一两千男女老少平常得很,因此对生死看得平凡。

街边看到有几个人倒毙,绝不会引起骚动大惊小怪。

眼前的惨状,却令这些看破生死的警卫心胆俱寒,就这么一冲之下,七个人就肢折躯裂。

面对形如魔鬼的千幻修罗,与那把血光闪烁的怪剑,有几个警卫惊得发抖,死的恐惧让那些漠视死亡的警卫魂飞魄散。

“谁有话说?”他一字一吐声如沉雷。

一个雄壮的警卫迈出两步,举剑的手不稳定。

“你……你……”这位警卫舌头似乎打了结。

“我来抢劫。”他答得干脆利落。

“为……为甚么?”

“今晚贵主人在何处?”

“他……他不在家。”

“他在西关淡粉楼,宴请罪犯的家属平江沈文度,不要说你不知道?”

沈万三被抄家充军,所以名义上与实质上,依然是罪犯,家属仍然是罪犯的家属,除非后来有皇帝下旨赦免罪状,或者改朝换代大明皇朝垮台,不然档案永远不可能撤销,子子孙孙永远是犯属。

建文帝不曾下旨赦免,永乐帝也不曾下旨。

因此被充军的沈万三不论死活,都是皇帝判罪的永远罪犯,只有皇帝才能下旨赦免,或者“昭雪”翻案。

“我……我们不能管主……主人的事。”警卫说的是实情,谁敢管主人的事?

“他在淡粉楼踢死一个粉头,所以我有制裁他的充分理由。我千幻修罗主掌果报,不伤害清清白白的人。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得分担是非,你们如果操刀挥剑上,我会成全你们把你们屠光。”

“阁下……”

“你们走,不走者死!”最后一个死字像乍雷,似乎整座大厦也在震动。

“阁下该给咱们一条活路,咱们不能走……”

一声长啸,他狂野地扑上了。

警卫别无抉择,大吼一声,剑发只攻不守的狠招七星联珠,职责所在必须拚命了。

铮一声大震,警卫的剑脱手飞腾,七星联珠该连续攻七剑,第一剑便被架偏了。

千幻修罗的左手同时探入,一掌把警卫劈昏,身随剑转,贴上另一名警卫的右肋,剑靶击中这人的右耳门,一击便倒。

一冲一旋,剑拍掌飞,双脚似不沾地,身剑浑如一体,像流光般泻动,打击之快有如迅雷疾风,人体在他一冲一旋之下,向四周迸散仆倒。

进入堂中的二十三名警卫,比被杀的七个人幸运,分别被剑拍昏,被掌击倒昏厥。

没有鲜血,没有断肢残躯。

片刻间,堂中除了他之外,已没有站立之人,先前被杀的七个,已没有声音发出,堂中一静,血腥刺鼻。

他环顾四周,收了剑大踏步向堂后闯。

妇女们的尖叫声大作,全宅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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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在西关宴客,身边有重金礼聘的保镖,留在宅中的护院充任警卫,防卫的人手少了一半,其他的家丁仆役,根本派不上用场。

守护秘室金库的五个护院,全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们不随主人在外走动,忠诚地扼守金库十分尽职。

护院们在外面与入侵的人格斗,这五位看守职责所在,不能外出声援,守在库房外的小厅严阵以待。

小厅堂相当宽敞,平时没有人走动,只有主人偶或光临,或者在搬入金银珍宝时,才有一些负责搬送的仆人进出。

此处算是五位看守的专用活动起居厅,即使是主人的心腹,未经召唤擅自接近禁区,也杀无赦绝不宽贷。

主人在所有的奴仆心目中,这个主人比魔鬼还要可怕,还要暴虐,处死奴仆手段极为残忍,奴仆天胆也不敢接近禁区。

保镖护院打手,是获得特殊优待的人,聘用的礼金也高,不是奴仆,因此不但对主人忠心耿耿,而且帮助主人凌虐奴仆。

内院出了事,即使有十几个亲信奴仆想操刀棍逐贼,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以免引起主人的疑心,与保镖护院的不满,无功有过老命白丢,被看成趁火打劫那就死定了。

京都的贵戚名豪巨霸,都知道如果千幻修罗以果报为借口登门劫掠,十之八九会成功地饱掠而去,反抗愈强损失愈惨重,因此把这个神秘大盗恨入骨髓。

借口,要制造借口太容易了。

所以千幻修罗一旦出现,没有人和他辩论入侵的理由,唯一可做的事,是倾全力和他生死相决。

砰然大震声中,他踹倒了沉重的小厅门。

灯光明后,五位看守四男一女,用的全是狭锋刀,像五头冯河的暴虎,杀气腾腾等候着他。

他古剑斜垂身侧,剑上血光闪烁,鬼怪的形象极为恐怖慑人,有如魔鬼现身。

“有人要出去自求生路吗?”他怪异可怕的嗓音震耳欲聋:“十声数送行。一……二……三……”

厅后是库门,两把十斤重的大将军锁,扣住的门环粗约径寸,巨斧屠锤也奈何不了锁与环。

踢倒的厅门是唯一的出路,整座库舍是密闭式的建筑,没有窗户,大青砖墙厚度可能有两尺。

留对方一条活路,情至义尽。

五男女徐徐移位合围,表明了要与库共存亡。

“八……九……十……”叫数声在密闭的室内特别震耳,像屠锤打击脑门。

刀光迸发,五男女疯狂地挥刀乍合,刀光倏起时,左手不约而同先一那发射致命的暗器,五种暗器像万蜂归巢,以他为中心汇聚,刀光随后而至风雷满室,悬挂的灯笼像在风中摇曳,烛台的烛火闪烁熄灭。

暗器速度快极,铁雨钢流三面集中,他向前一伏,像是从地层隐没,剑光贴地滚旋,暗器在他的上空间不容发电掠而过,全部落空。

“哎……呃……”左面扑上的一男一女,共断了三条腿,向前摔倒、掷刀。

剑光暴起,侧旋、席卷,刺入一名大汉的右肋,一声冷叱,大汉的身躯被挑飞,砰一声撞翻了一名同伴,叫号声惊心动魄。

一声长啸,冲出厅门逃走的中年人,被他赶上一剑劈在左肩上,连琵琶骨也被砍裂一半以上,这一剑几乎把人砍成两片。

像在狂风扫落叶,一扫之下便连续倒了四个人,断了脚的人,发出凄厉的叫号求救。

被撞倒的年约半百大汉,刚挺起上身,便看清了处境,只惊得心胆俱寒,怎么一倒一起的刹那间,就仅剩下一个人了?

千幻修罗可怕的身影,就站在前面等候他站起来。

“你……你这魔……鬼……”大汉不敢挺身站起,抓住的刀也不敢升起,语不成声:“光棍不……不断财路,你……你断了咱……咱们衣……食……”

“闭嘴!”千幻修罗叱声如乍雷,打断大汉的话:“没有我这种人,有谁闲得无聊,用重金聘请你们做保镖护院?真正天下太平,丰衣足食路不拾遗,你我这种人都该埋到坟墓里去了。有我,才有你。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挥刀上,尽你的职责吧!阁下。”

大汉的左手袖底,射出梅花袖弩中最后一枚劲矢,人刀一体飞蹦而起,倾全力作孤注一掷。

铮一声脆响,剑挡住射胸腹的劲矢,也架住了刺来的刀,剑仍然吐出,贯入大汉的右胸。

“呃……”大汉冲势倏止,浑身一震。

千幻修罗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抽剑扭头便走,从囊中取出一根奇形怪状的细铁枝,心无旁骛拨弄大将军锁,不理会还在动的两个受伤大汉,不怕暗器在他背后袭击。

这种在苏州木渎镇制造的名牌最佳大将军锁,用来管制铁叶门,那些神偷鼠窃,只能望锁兴叹。

但在千幻修罗的手中,三拨两拨便成了无用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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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千户宅中被千幻修罗侵入的事,次日一早便传遍全城,并没引起多少惊扰,连官府也仅多派几个人调查了事。

千幻修罗所作的案,官府是破不了的。

王千户宅中到底被劫走了多少金银珍宝,报案失单上数量并不多,但传出的消息说,被搬走了几箱金锭,不少奇珍,连一箱比黄金更胜三倍的降真香,也被搬走了。

千幻修罗有多少爪牙一起做案,受伤的护院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反正他们痛昏了,昏了以后的事毫无所知。

千幻修罗确有一些爪牙,但没有人知道真实的底细。

大快人心,京都的市民暗中高兴,在茶楼酒馆中,多了一件茶余饭后的快意话题。

辰牌末,三十余名穿鸳鸯战袄的官兵!刀出鞘剑离匣,光临库司坊曦园。

曦园是济阳侯符侯府,开国公侯中了不起的悍将。

所谓“开国”功臣,仅指永乐朝的“功臣”,与开国的洪武朝无关。

所以,后来嘉靖皇帝在十七年,把祖先(燕王一支)“太宗文皇帝”改号为“成祖文皇帝”,斩断了朱元璋长子一支的继承血脉。因此,大明皇朝有了两位“祖”,明太祖和明成祖。

永乐帝死后从“宗”升为“祖”,表示出承传的脉络。

济阳侯符永忠,是南下飞龙在天计划的策划元老之一,飞龙谍队的人,有大半是他的老部属。

在进攻京都对岸浦子口时,是王世子朱高煦的亲军护卫指挥,几乎把世子的舅舅徐辉祖斩于马下,他自己也右手受伤成残。

目下开府北京,名义上养老,替皇帝经营北京。新成立的亲军八卫中的羽林前卫官兵,全是他的旧属。

锦衣卫的官兵,见了羽林前卫的官兵相戒远避。

羽林前卫不但是永乐帝远征大漠的主力,也有世子朱高煦撑腰,更有济阳侯做靠山,因此比锦衣卫更受永乐帝信任,只是他们是纯粹的军人,权势威望比不上锦衣卫。

领队登门的人,是天地双杀星。

雄伟的大院门开处,两位穿长衫相貌威武的中年人踱出,把住门两侧有如天神,所佩的军刀分量沉重,比天地双杀星所佩的绣春刀长两寸。

“咦!你们声势汹汹来干甚么?”右首的中年人粗眉深锁,神色有点不悦:“杨素,是你领队?”

天杀星杨素虽然曾经是大汉将军,但大汉将军只是侍卫的职务,军阶只是小百户。中年人神气地指名道姓,表明身分地位皆比天杀星高,虽然目下穿了便装。

“前来请见侯爷的千金。”天杀星居然气焰出现下压现象,不敢气大声粗:“侯爷千金秘密前来京都好些天了,有些事卑职要见小姐……”

“你这是甚么话?”中年人不悦地打断天杀星的话:“甚么秘密?大小姐光明正大来京小住,你说秘密是甚么意思?指大小姐意图造反?岂有此理!”

“可否见了大小姐……”

“不行!无礼,哼!”

“何将军……”

“闭嘴!你不要乱叫,以免引起误会。”中年人何将军沉下脸,一直不让对方把话说完:“何某已经辞掉军职,目下在侯府帮闲,这次护送大小姐回京小住,担了天大风险,岂能让不三不四的人接近大小姐?早几天在金川门外,你们两人胆大包天……”

“冤枉,那是误会。”天杀星硬着头皮辩护:“卑职在城外便装查缉奸宄,由于从没见过侯爷的千金……”

“大小姐是奸宄?哼!”

“昨晚镇抚司王将军宅中出了事,何爷可能已经知道了。”天杀星见软的失效,沉下脸来硬的了。

“我该知道吗?”

“王将军昨晚在西关淡粉楼宴客,有一个蒙面女人行刺,杀死杀伤了几个人。同时,城内宅中受到剧盗入侵,死伤惨重,财物损失……”

“混蛋!你到底想说甚么?”何将军大为不耐:“女蒙面刺客,你想用恶毒的手段陷害大小姐?”

“卑职与大小姐发生冲突没几天,便发生女刺客的事故。昨晚卑职就在王将军身边,女刺客的目标是我。见了大小姐之后,卑职便知道昨晚的蒙面女刺客是不是她了。卑职携有搜宅符令……”

“带了你的人滚!”何将军暴喝,嗓音像打雷,怒不可遏:“去叫王千户来。我这就去世子府见汉府天策卫张指挥,请他派天策卫的人来和你们理论。快滚!”

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与王世子汉王朱高煦,目下皆在御驾亲征大漠的永乐帝身边。王世子有三个卫的亲军,首卫便是天策卫。

永乐帝做皇世子时,以唐朝的李世民自居,李世民就曾任天策卫首长,因此把亲卫军取名为天策卫,登基后把这个卫赐给次子朱高煦,对这个有霸王之勇的儿子有求必应。

天策卫的骄兵悍将,在京都像一群猛兽。

锦衣卫那些世袭的纨絝官兵,与天策卫的官兵打架稳输不赢,连皇帝也不管天策卫的官兵是否有理,打了就打了,输了活该。

天杀星消息不灵通,没料到符大小姐带了重量级的人南下,以为一个黄毛丫头回京小住,父执辈远在北京,那经得起吓唬?带几个镇抚司的官兵登门问罪,一定可以公报私仇大显威风。

大事不妙,再不见机打退堂鼓,等天策卫的骄兵悍将打上镇抚司衙门,那麻烦可就大了。

“好,我会再来。”天杀星悻悻地后退:“王将军正在调动人马,饬令五城兵马司协助捉刺客,他会来的,而且会来得很快。”

“我等他,哼!”

一群人虎头蛇尾收兵狼狈而走,不远处旁观的市民不住发出讥笑声。军爷们自己人闹事,市民们大喝其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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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双杀星运气真不错,短短几天中,两次与千幻修罗沾上交情,人财两失,虽则失的财不是他的。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碰上蒙面女刺客。

他不敢公然声称捉拿千幻修罗,怕千幻修罗把他俩当成专门对付的猎物。包括他俩的大主子大靠山绝世人屠,这两三年来,所有的爪牙皆在暗中搜杀千幻修罗,不但毫无所获,而且损失惨重。

迄今为止,谁也没获得有关千幻修罗底细的讯息,千幻修罗善变幻众所周知,出现时到底是真是假就无法证实了。

任何一个武功超拔的高手,皆可冒充千幻修罗,因为千幻修罗的真面目谁也没见过,每次出现的可怖面孔都不一样,使用的武器也不同,要冒充太容易了。

当然,蒙面女刺客不可能是千幻修罗,千幻修罗不可能幻变成女人。

济阳侯的千金刚从北京返回京都,当然不可能是千幻修罗;千幻修罗在京都作案,已经有三年时间。

不敢明目张胆和千幻修罗硬拚,找侯府大小姐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可是符大小姐居然有后台硬的长辈保护,来硬的后患无穷,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得不打退堂鼓。

就算他们的主子绝世人屠在,也奈何不了济阳侯府的护驾大菩萨。

不能来硬的,来暗的该无困难。

天地双杀星不随队返回镇抚司衙门,离队直奔王家大宅,去找他们的顶头上司王千户,发誓要把蒙面女刺客的真面目揭开。

两个大汉远远地跟踪,后面两个书僮也盯在两大汉身后亦步亦趋。街上的行人甚多,谁也懒得理会身边的行人是何来路。

“这两个混蛋到底在搞甚么鬼?”稍年长三两岁的大汉,向并肩而行的李季玉低声说:“金川门王家他那些人,潜藏三天深居简出,似乎不打算前往凤阳,好像把去凤阳的事忘了。这两个混蛋一事未了,再生事端,是不是另有布局?”

济阳侯府门前发生的事故,市民看得一清二楚。

李季玉和同伴,也是看热闹的市民。

“这些混蛋知道行军布阵,熟悉兵者诡道的兵法,很可能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利用这里的事故,掩护赴凤阳那些人的行动,声东击西。”李季玉加以分析:“我们已经有人在半途等候,混蛋们这里的布局影响咱们不大。我得留意他们的举动,看他们能搞出甚么玄虚。”

“蒙面女刺客是真是假?”大汉话锋一转。

“不知道,可能是真的。”李季玉说:“昨晚我也在,不曾目击,只知道结果。王狗官踢死粉头千真万确,所以前来搬他的金库。”

“你该宰了他的。”

“那就会引起轩然大波。”李季玉苦笑:“那些妖魔鬼怪的头头,如果被刺客杀死,爪牙们必定大捕疑犯,天知道会有多少无辜遭殃?杀小走狗爪牙,不会有大捕疑犯的行动。

“那个蒙面女刺客,昨晚如果杀死了王狗官,淡粉楼的男女,很可能有四分之三的人被处死。如果王狗官在家,我一剑把他宰了,他宅中的男女奴仆,最少也将有一半被处决。我得留意这个女刺客,防备她乱来。”

“替你们付一百两银子缠头资的小书生,知道他的底细吗?”

“不知道。”李季玉坦然承认。

“没追查?”

“急于来搬王狗官的金银,暂且放下小书生的事,其实,不见得是冲我套交情的。”

“你对这位侯门千金,知道多少?”

“我怎知道?她家在北京呢!你烦不烦呀?在金川门外她教训天地双杀星,我概略知道她的内外功都有扎实的根基,如此而已。”

“哈哈,兄弟,你真机灵哪!”大汉大笑:“发生在你身边的事和人,你都不知道,也懒得追查。喂!你怎么啦?想撒手不问尘俗事了?”

“鸡毛蒜皮的事都过问,活得未免太辛苦了吧?”李季玉伸手向横街一指:“你走吧!办你的事。我跟到王家,看看风色就走。回头见。”

“小心了,兄弟!”大汉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