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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技惊水贼

五月仲夏,大江浊流滚滚。

九江府到湖广这一段江面,水势相当湍急,洪水滔滔东下,流至湖口再汇合鄱阳湖涌出的湖水。

上航的船只,如果没有风,一天走不了三十里,大型的货船,更是慢得像蜗牛。

今年雨水不足,清明前后,天上难见云影。从前年春季开始,南京、江西、湖广,直至今年万历二十七年夏初,这一带没下过一天雨。

去年,可说颗粒无收,但田赋不但不减,反而增加了一至两倍。

百姓们开始破家,向四面八方各州县逃荒就食,十室九空。受不了的人,干脆放下锄头,拿起杀人的刀。

天灾固然可怕,人祸更是惨烈残酷。天灾人祸频繁,最丰饶的大江下游,鱼米之乡,竟然成了盗贼如毛,遍地萑苻的世界。

旱灾已成,两年没下雨,但上游的融化雪水,依然如期向下奔腾,桃花汛涨速缓慢,因此虽然浊浪滔滔,还不会闹水灾。天旱闹水灾,老天爷未免太会捉弄人。

湖广鱼米之乡灾情更惨,但并非因天灾而起,百姓水深火热,快要成为人间地狱啦!

人祸来自当今的万历皇帝,派至天下各地的太监税监钦差,最残忍的四个号称妖孽。

湖广就有一个;阎王陈奉。

从九江至荆州,增设的钞关、税站、抽分所,绝不下于三十处,一竹一木一丝一缕,每一站皆需缴税。

旅客的简单行囊,也得站站缴税。任何人抗缴,杀!无钱可缴,扣押做苦工劳役一两年。

王法呢?自从万历皇帝登基,王法就没有了。

天下各府州县的知府、知州、知县,已经少掉三分之一,朝臣大员们也杀掉了三分之一。

这些年来,土匪强盗增加了一百倍。

吃江湖饭的英雄好汉,也增加了一百倍。

要活下去,就必须把仁义道德丢出九霄云外,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是:铤而走险。要想活得如意,必须先把自己的良心掏出来丢给狗吃。

已经是申牌时光,小客船张满了帆,沿江左的航道,向上游急驶。天快黑了,这种仅能载十余名旅客的小客船,夜航相当危险,必须泊岸歇息。

虽然不禁夜航,但春夏汛的洪水期,小型船只禁不起风浪,以昼航为妙。而且,夜间碰上水贼的船就大事不妙。

江右是幕阜山山区,水势湍急猛烈,因此上航的船只,皆循江左航行,那一连串的洲渚,皆属于湖广黄梅、广济管辖。江右属江西瑞昌。说这一带江面是三不管地带,倒也名实相副。

这艘单桅小客船大些,江风越大越快速。

今天江风不大,上航的速度相当缓慢,看光景,今晚很难赶到武穴镇歇宿了,那是预定的宿站。

浪涛不住拍打着船身,舱面全是水,旅客无法立足,仅有四位舟子在忙碌,留意水势的变化,真正忙碌的人是艄公和管帆的船夫。

中舱的舱面半开,一位年轻人倚窗外望,不时有水珠溅人,他毫不介意。

年轻人剑眉虎目,但气势并不慑人,而且流露出惯常的笑容,虎目中并没有令人害怕的光芒。

看年岁,约二十二三岁乳虎似的年华,身材修长而非膀阔腰圆的大汉。穿一袭泛灰的青衫,却不像文人士子,青衫的下摆掖在腰带上,就不带文味了。

腰带上系有中型的精美荷包,却没携有笔袋扇囊,所以也不可能是生员士子,反正四不像很难估计身分。

中舱俗称官舱,分为前后舱房,可乘载八位旅客,大家挤一挤,当然仅限于男旅客。

后舱也分两舱,女旅客有专门的一间舱房。

船夫们住舵房,出入皆走舱外的舷板走道,经常得从窗外经过,旅客们最好不要出来走动碍事。

事实上船航行期间,旅客们根本不想冒险在外走动,一出舱面,就可就成为落汤鸡。

年轻旅客并非倚窗看江景,浊浪滔滔江面辽阔,没有什么美景可看的,往来的船只并不多。

他的目光,留意从外侧正在超越的两艘双桅小快船上,相距不足十丈,对方船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双桅小快船比这艘单桅小客船大些,但多了一面帆,速度要快一半,片刻,第一艘便超到前面去了。

小快船有四名船夫控舟,船夫并没有留意他这艘船的动静。

他却留意这两艘小快船,片刻他便出到舱面。

一个大浪扑上舱面,他的长衫湿了一半。

“客官,请不要出来好不好?浪大,危险。”一位船夫好意地拉开舱门,请他回舱。

“你要照看船只,不要管我。”他微笑拒绝:“你马上就有得忙了,没有工夫理会旅客啦!”

“咦!客官的意思……”

除了管帆的艄公之外,其他船夫事实上用不着忙碌,有帆做动力,不需架桨操舟。

“那两艘船。”他指指正并船上航的二艘快船。

“那是客货船。”船夫说。

客货船,表示载客兼载货。

“知道潜蛟渚的五爪蛟罗舵主吧?”

“哎呀!对面的大江七雄。”船夫脸色大变:“客官是说……”

“等他们的信号吧!”

“真是他?”船夫意似不信。

“不错。”

“哎呀!”

“不要怕,听他们的。”他安慰船夫:“这混蛋相当讲理,不会恶毒地滥杀。反正船上财物有限,不反抗就不会有血腥。瞧,信号打出了。”

前面已超出三四十丈的快船,已占住了航道,在前面挡在航道上。有一个船夫站在舱顶,用一面三角黑旗,挥动打出要小客船降帆往岸靠的信号。

并排而航的第二艘快船,正徐徐靠过来。舷板这一面,八名绰了分水刀的大汉跃然欲动。

船夫们慌了手脚,一阵大乱。

“老天爷!”艄公的叫声像在哀叫:“那边是沙洲,船一搁上去就下不来了……”

“降半帆,让我去和他们打交道。”年轻人向后艄的船夫高叫:“保持航线,不要怕。”

下游从南京的东西梁山起,至上游的黄州江面止,这段江面有七股号称大江七雄的水贼,每股人数自二十名至一百二十名不等,昼夜都在江上择肥而噬,住在船上的首领称舵主,住在水滨寨子巢穴的叫当家。

五爪蛟罗奎,是排名第三雄的一股,拥有五艘快船,爪牙将近六十名。

船夫怎能不怕?

将信将疑,不知如何是好,艄公也不知所措。

年轻人的嗓门不大,话是说给贼船听的。

“哪一个不知死活的混蛋敢发狂言?”已接近至五丈左右的贼船,传来震耳的怒吼。

“是我。”年轻人也声震江面。

“你是谁?”那位黑脸膛贼伙厉声喝问。

“姓赵,向你们套一份交情。”

“混蛋……”

“小心你的狗嘴。记住,没有下次。”年轻人左手一抖,淡淡的电芒破空:“花红十文。”

相距约五丈,两船在波浪中急剧摆动浮沉,想用轻的暗器击中目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铮一声脆响,贼伙的分水刀靶被电芒击中,刀身一歪,几乎脱手丢刀。

电芒斜沉,一声轻响,贯入身侧的桨柱顶端,露出半弧形的一道褐黄光影。

贼伙大吃一惊,伸手拔起暗器,看清形影倒抽了一口凉气,举手连挥。

船首斜扭,贼船快速地离去。

前面那艘贼船,也停止打信号让出航道驶向中流。

小客船的船夫不住念佛,庆幸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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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艘贼船在里外掉头下放,逐渐并排急驶。第一艘船的两名大汉,以精巧的身法跃登两艘贼船。

“老大,怎么一回事?”大汉钻入舱讶然问。

舱中有七名大汉,黑脸膛大汉坐在窗旁,掏出一枚制钱啪一声丢在船板上。

“你们看看,应该不会陌生,至少也听说过这号人物,咱们相当幸运哪!”黑脸膛大汉苦笑:“这混蛋如果不套交情,咱们的弟兄最少也有一半去见阎王。”

那是一枚当十的制钱……不,应该说是私铸的私钱。制钱,指官方宝泉局或宝源局,官方铸发的小平钱。其他各朝代的称古钱,百姓私铸的称私铸钱。

通常私铸钱禁不胜禁,官方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查禁任其在市面流通,价值与古钱相等,仅比官铸发行的制钱稍低些。

这枚私铸钱属于大面值的当十文,径一寸二分,重一两二钱,铜质甚佳。一般的一文小平制钱,重一钱二分。

本朝各代所铸的钱各有不同,最重的是一钱三分,最轻的仅有七分,大小厚薄不一,甚至有铁铸的钱发行。

从钱式的质料与大小轻重,可看出那个朝代的经济状况。

这枚钱质料佳重量足,正面是阳文正德通宝,背面是平行的两条龙。龙的上方正中,阴刻了一个线条简单,相当神似的鬼头,像是当作双龙的龙珠。

正德皇帝在位十六年,并没发行制钱,所以说,这枚正德通宝是私铸钱。

至于是何地何人所私铸的,根本不可能追查,只要看到正德通宝四个字,便知道不是制钱了。

但民间使用的人,却不知正德是否有制钱发行。这种钱发行量甚少,目下在市面价值颇高,但收到的人,通常不再使用而加以珍藏。

在江南,由于钱上有双龙图案,空前绝后十分美观,被认作吉兆,极受欢迎,民众称之为喜钱。

据说妇女们用作裤带的套环,可以如愿祈求生男或生女,因此市面已不易看到,价值可增三四倍,当三十或四十文使用。

鬼头是用利器另刻的,一看便知不是铸的。

“鬼见愁赵!”大汉看到鬼头图案骇然惊呼。

“没错,天下四个以鬼见愁为绰号的人中,姓分别取赵钱孙李,很可能都是假姓。”黑脸膛大汉惧容仍在:“这四个当代杀星的暗器各有不同,鬼见愁赵的飞钱最为阴毒。这家伙出道仅两三年,非黑非白,亦正亦邪,化装易容术极为高明,在江湖飘忽无定,经常伸手管闲事,被他缠上的人,肯定会日子难过,不死也得脱层皮。一旦他觉得理字当头,杀起人来会令人做噩梦。”

“我知道。”大汉说:“近年来江湖大乱,大量牛鬼蛇神进入江湖,大家浑水摸鱼,杀气最重的一神四鬼,搞得江湖更乱,一个报应神加上四个鬼见愁,全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煞瘟神,是咱们这些混世闯道英雄好汉的公敌,豪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真希望有人站出来,毙了这些神鬼为江湖除害。”

“兄弟,不要把他们说得那么可怕可憎。”黑脸膛大汉对同伴的批评不以为然:“咱们又不是野心勃勃的大豪大霸,不需把他当成凶神恶鬼。这个鬼见愁赵其实相当讲理,江湖声望毁誉参半,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把柄没落在他手中,不去招惹他,他对你是无害的。今天咱们幸好没动手,他这枚鬼头飞钱就没伤咱们的人。”

“说得也是。”大汉点头表示同意:“他应该等咱们登船行凶时,把咱们宰掉一大半的。唔!他船上一定有让他不愿暴露身分的人。”

“也许吧!反正咱们相当幸运,今晚得好好庆祝一番除掉霉气。碰上鬼见了也发愁的杀星,真够霉的了。”

“我总觉得今天江面气氛不对,得避一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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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船缓缓上航,从一座大洲的外缘破浪而进。桃花汛期间,数十里长的大洲,面积缩小了一半。但洲中心仍可看到草木丛生,甚至可以看到民宅。洲的那一边,是雄伟的江堤。

年轻人鬼见愁赵,仍然坐在半张的舱窗内,悠闲地眺望江景,似乎浑然忘却不久前所发生的事故。

他身边,出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眉清目秀,显得有点野。

江景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江心大型的船只往来不绝,各型舟艇扬帆飞驶,上空各种水鸟飞翔,宽阔的江面浊浪滔滔,看久了美感消失,反而担心船可能被浪涛掀翻,心情不安哪能感受到美?只希望早些抵步靠岸,免除风涛之险。

“赵爷,那些强盗还会来吗?”小童倚在他身旁抬头问,脸上呈现天真无邪的笑容。

“不会。”他语气肯定:“那些人为了活命才做强盗,只有少数是天生的坏人。如果知道打劫时会送命,便不会冒被杀死的凶险打劫了。你怕吗?”

“有你在,我不怕。”小童探手在他的腰间中型荷包掏,掏出一大把各式各样钱币。

男人的荷包分多种,小的精致可盛值钱小物品,例如:小银锭。大的盛杂物,零用钱文。

各式新旧古钱币都可通用,中有一大一小两种制钱显得特殊。小的是一文嘉靖通宝,品质比洪武钱更佳,铜九锡一。光背,重一钱三分,属于重钱,目下每文可抵两文洪武钱使用,是各代制钱中最美的一种,使用值也最高。

嘉靖朝共铸了三次钱:六年、二十三年、四十二年。京师在四十二年发行的最精美,计三种五等。三种:光背、火漆、镞边。五等:当十、当五、当三、当二、一文。光背一文品质最佳,重量加一分(以往皆重一钱二)。

目下五百文便可换一两银子,火漆镞边则需一千文。其他各朝的钱要一千三四百文,伪钱(私铸钱)需千五以上。

以往的金钱镖名家,喜用洪武钱。尤其是正面仅铸有洪武两字,背面光的洪武钱,在光背加绘各种彩色漆,刻上标记,洒出一串,五彩缤纷真像满天花雨,即使不具有杀伤力,也可以收到吓唬震撼的功效。

“不要顽皮。小蛟,你不能玩钱币。”他含笑制止小童玩钱:“希望你一生一世,善于运用钱币,而不需用各种方式以钱币害人或杀人。回后舱告诉你娘,出了任何事也不要惊慌,一切有我,知道吗?”

“哦!赵爷,还会有事?”小蛟人小鬼大,居然听出他话中有话。

“那艘船。”他向上游一指:“会有事故发生,但不会有麻烦。”

上游里外,一艘有帆有桨的真正快船,正轻灵地在滚滚波涛中行驶,所以似乎仅在原地漂浮而已,也有意保持船位。

船首,插了七面大小不同,色彩图文各异的旗帜。

舱面的几个人,手中有弓,另一人有红色的三角信号旗,一看便知是武装船只。

“哎呀!又是贼船?”小蛟跳起来。

“不,是江防营的哨船,捉贼的船,但现在不捉贼了。”他整衣而起,从舱壁下的行囊中,取出一个招文袋:“现在是督税署收钱的船,也捉欠税逃难的逃犯。”

“哎呀!我们……”

“你们不是欠税的逃犯,而是有声望的豪门家眷。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快,回后舱去,乖。”

外面传来船夫的吆喝声,船开始往北岸靠。上游的哨船,正不断用旗打信号。

北岸是一座大洲,停了五艘客货船。两侧也泊有两艘哨船,人影幢幢,查船的丁勇不断上上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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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可通神,有钱可使鬼推磨。

只要有钱打发,官也好,匪也好,保住老命该无问题。

有钱再加上有势,运用得当,即使是天灾人祸水深火热,依然可以存活。就算真的天翻地覆大劫临头,存活的机会,也比那些又穷又苦的人大得多。

滩岸本来有五艘民船,有二艘刚好获得释放,船夫与旅客通力合作,将搁上滩的船推下水。

鬼见愁的小客船,在岸上人的吆喝声指挥下,不得不直接搁上滩,不许下碇,不许插篙泊舟。冲搁上滩岸,想逃就势不可能了。

船搁上滩岸,补上驶出的三艘释放船空缺。后面跟来的哨船,也随后在右侧停泊。

“我们来搜查。”哨船的人,向弓上弦刀出鞘,在岸上准备登船的同伴发令:“你们先处理那些人的事。”

“情势已有效控制,长上请放心。”岸上的一名大汉,向哨船上的虬髯大汉禀告。

“那些人怎么啦?”虬髯大汉跳上小客船的舱面,瞥了出舱的鬼见愁,没加理睬,指指不远处岸上的人问:“有何可疑?”

“有几个人携有刀剑。”岸上的大汉说:“吴三爷正在处理,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虬髯大汉挥挥手示意岸上的人离去,双手叉腰面向笑容满面的鬼见愁:“你不像船主。”

洪水已超过高水位线,洲的面积缩小了一半,滩岸已经不见泥沙,水已淹至高处的矮树丛草区,距上面的树从已不足三丈。

另两艘船的旅客,分两处被逼在树丛前,分别被两群大汉看管,几张强弓随时可能发射,想反抗的人,首先就难以逃过短距离劲矢的攒射。再想冲出刀剑重围,天知道能有多少侥幸的机会?

由于鬼见愁的出现,岸上看管旅客的大汉,以及被看管的二十余名男女旅客,皆向这一面注目。

在两艘船上搜查的人,也有些转头向这里注视,受到拦截的人,应该像见了阎王的小鬼,怎敢像鬼见愁一样笑容可掬毫无惧容?未免太反常了,所以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上下相距仅四五丈,在场的人皆可将有关的人本来面貌,看得一清二楚。

鬼见愁仅向岸上各方瞥了一眼,便将中心人物的相貌看清了。尤其是那位少女旅客强忍怒火的面庞,极为鲜明一见难忘。

称为少女似乎有点不恰当,应该称黄毛丫头。可是身材高佻,而只微露动人的代表青春的曲线。

只是梳了两根代表少女的大辫子,表示还没有可以及笄梳妆的年龄,眉目如画却不能涂脂抹粉。

穿了两截白底小翠花衣裤,衣内腰带鼓起一只绣花荷包的形影,腰间攀纽悬了一条蝉纱织花长饰巾,可不是汗巾手帕。

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中,强忍怒火的神情居然很慑人,隐约流露出一种妩媚的光彩。

在某些人眼中,这种光彩颇为诱人,正所谓急怒薄嗔,另有可人的情调风华。

另一位二十余岁高大健壮的英俊年轻人,穿了月白色长衫佩了剑,英气勃勃人才一表,虎目中冷电湛湛,怒火已蕴藏至爆发边缘,似乎有放手一拼的神情流露。

“在下是旅客,京都来。”鬼见愁的京师官话流利极了,与先前和水贼打交道迥然不同,一面说,一面打开招文袋笑容可掬:“姓李,李雄。随船同行的内眷与子女各一……”

“住口,我不问你这些。”虬髯大汉沉叱。

“哦!我得先说出来才对呀!如果不先交代,你阁下怎会知道该采何种态度处理?你是钦差武昌府督税总署的人吧?对不对?”他的笑容消失了,脸一沉不怒而威。

虬髯大汉一怔,愣了一下。

“御马监的陈公公陈钦差,驻荆州分府,总督税署设在武昌,下豁二十处分署。家兄李人凤,是荆州督税分署的传奉官。我护送家嫂和侄儿女,随行有九名亲友和奴婢。”鬼见愁将取出的一叠文书递过:“这是京都所发的一切旅行凭证,与及所发的文书,请查看。”

一听是荆州分署的官眷,虬髯大汉的发愣变成惊讶,大水冲倒了龙王庙,笑话闹大啦!

“荆州分署的事我不熟悉。”虬髯大汉大概看不懂公文,不接文书伸手挡回,脸色不自然:“你们从京都所带来的人。有许多是传奉官,我也认识不了几个。”

“不能不多带些人手,所有派出京的钦差,都得招请大批保护内外的人,内防刺客外防暴民。哦!你不是武昌分署的人?”

“我是黄州分署的人。”

“贵姓呀?”

“姓隆,兴隆的隆,隆四海……”

“哎呀!你是天下闻名的血魔,隆四海隆大爷,失敬失敬。”鬼见愁收妥文书欣然说:“钦差所雇的得力亲信,共有十八位威震江湖的高手名宿,你……”

“什么高手名宿?人称咱们十八妖魔。”血魔隆四海冷冷一笑:“你可以走了,请代向传奉官致意。”

“谢啦!那些人是怎么回事?”鬼见愁将招文袋挂上肩,指指不远处的人丛。

当他说出了血魔的绰号时,那边的佩剑年轻人与少女,皆脸色一变,惊容明显。

“盘查奸宄,按规矩抽税。”血魔说:“有人携带刀剑,必须严加盘诘……”

“何必呢!隆大爷。”鬼见愁泰然地说:“各地钦差皆以高价聘请护卫,天下各地的英雄豪杰,皆以投效钦差为荣,这毕竟是出人头地名利双收的好出路。他们可能是前往钦差府投靠的人,你等于是阻挡了他们投身之路,日后见面,会不会心存芥蒂?”

“投靠的人固然多,阴谋行刺钦差的人也不少,不得不防。”血魔凶狠地扫了那边的人群一眼:“陈公公开府湖广,迄今仅三年而已,先后发生十二次刺客事故,武昌、汉口镇、黄州、襄阳、湘潭等地,也发生八次刺客激发抗税民变大事故。因此,必须防患于未然。”

“哦!我记起来了,黄州民变,发生在正月,那时,隆大爷也在?”

“我带人从武昌赶来,成功地镇压……”

“那么,隆大爷也怕刺客……”

“你不要激怒我。”血魔不悦地大叫。

“呵呵!我哪敢?”鬼见愁赔笑:“如果太平无事没有刺客,钦差犯得着聘请护卫?”

“按规矩向他们的行李抽税,三抽一。”血魔愤怒地向那边的人群怒吼:“携有凶器的人,罚一百两银子。没有银子,剥光他们,打发他们滚蛋。”

“呵呵!隆大爷,别生气,小心得胃气痛。”鬼见愁嬉皮笑脸,向船夫打手势,示意赶快把船推下水。

血魔跳下船,大踏步向人群走去。

船夫急急忙忙地把船推下水,撑出几丈外升帆向上游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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税监陈奉陈阎王,或称陈魔王,是前年二月天光临湖广荆州开府的,钦差府分建在荆州和武昌,一年来,把湖广刮得天高三尺。

在各地加设了二十余处督税分署,遍设关卡,货物与旅客的携带物品,包括行李杂物,一律估价征税三抽一。以往的税是十征一。无钱抵缴,即以没收抵价。

然后是大开矿坑采矿、杀官、抢劫、掳掠女人、掳人为奴、滥杀平民、抄家……

对外,即使在湖广藩王楚王面前,这位钦差太监,公然自称千岁。

结果,湖广境内,道路上正当商旅几近绝迹,江上少见货船,货船皆勾结税站的爪牙,以及江湖豪强,明目张胆走私,甚至插上督税署的旗号,通行无阻。各地的官吏与治安人员,没有人敢管,连巡捕也躲在衙门里吃闲饭,以免被钦差的税丁打死。

钦差的爪牙头头,公然称为护衙,是用重金聘请的宇内凶残恶毒高手名宿担任的,湖广人称其中十八名最可怕的人为十八妖魔。

其实真正的职称,一律称为税丁。

血魔隆四海,就是十八妖魔之一。江湖朋友都知道,在老一辈的十一高人中。有一半高人的武功,不如这位血魔。据说十一高人排名第一的狂剑荣昌,百招之内也要不了血魔的命,确否待证。

万历皇帝派至天下各地的督税太监钦差,几乎全部行动一致,奉皇命把天下臣民当成猪狗,拼命搜刮金银财宝。

杀掉或赶走不听命的正直官吏,搜刮百姓的财物,凌辱虐杀天下的百姓,挖矿炼金银,挖古坟取陪葬宝物,将各地官库的金银往京都皇宫运。

虐杀奸淫的手段,惨烈的程度空前绝后。剥皮、抽筋、碎裂、零剐、集体屠村灭镇……信史血迹斑斑可考,公然载之于史册,昭告天下,比秦始皇暴虐一百倍。因此,种下了亡国的恶因。

这个混蛋皇帝死后二十余年,大明皇朝垮台,朱家的皇族子孙,被反抗的百姓和满清人,几乎杀得一干二净。

那些高举反清复明旗号的孤臣孽子,根本得不到广大民众的支持。

这个皇帝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天下各地的官吏,解送给朝廷的金银,不够皇帝花,这些官吏都是饭桶。干脆,把太监派至各地,尽量把天下的金银搜光,连地下的金银矿也挖出来;古代那些有钱人埋藏在坟墓里的金银财宝也挖出来。至于因此而要死掉多少人,无关宏旨,反正天下是他朱家皇朝的,他爱怎样就怎样。

湖广钦差督税署的十八魔中,血魔还不是最残忍的一个,而且颇具英雄气概,被鬼见愁一激,愤怒中放弃追究那些旅客携兵刃的罪状,用意是让这些可能是刺客的人,去行刺送死。

后来荆州最后一次民变,湘南十八侠攻入钦差府,十八妖魔死了十六名,只有血魔和青面妖区一鸣两个妖魔,混在暴民丛中逃得性命。

船急急上航,逃脱网罗,已是黄昏将临。洪水滔滔,小客船经不起夜航的风险,必须及早靠岸停泊过夜,不能再行驶了。

“赵爷,必须早些靠岸了。”与鬼见愁并站在舱前的船夫,忧心忡忡苦着脸说:“一个骤浪,就可能船底朝天,小的可担不起风险。”

“这里好像是老洲。”鬼见愁指指右面的大洲。

这里距先前停泊的大洲,已远在十里外,向下游眺望,那座大洲隐约可见,但已看不见其他的船只停泊。

先前最后受罚的两艘船,已在后面五六里左右跟来了。那三艘督税署的哨船,可能已远在下游二十里外啦!

“对,也叫老洲或严家洲。”船夫说。

“那就距武穴镇不远啦!”

向上游的左岸观察,暮色苍茫中,隐约可看到丘陵的形影,以及岸滨的模糊村落轮廓。

“赶不到了,赵爷。”船夫苦笑:“再说,武穴镇有巡检司,一定设有督税署的抽分站,又得……赵爷既然能打发哨船的凶神恶煞……”

“不必冒风浪之险赶到武穴镇了。”鬼见愁真不想再和督税署的凶神恶煞打交道,以免冒充官眷的把戏被拆穿:“泊到洲上去吧!的确不能冒风险了。”

“好的。”船夫心中一宽:“洲上有民居,可到民居安顿内眷,方便些。”

船首一转,向两里外的洲岸驶去。

下游的两艘客船,似乎也有靠岸的迹象。

“洲上的民居反而不安全。”鬼见愁拒绝至民居安顿内眷:“夜间水贼来来去去,沿江洲岛皆是水贼的活动区,碰上几十个水贼恰好前来啸聚分赃,我照顾不来。在船上可以闭舱暂时藏匿防守,在民宅我难以分身照顾。”

“说得也是。”船夫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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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球摇晃,火把毕剥,照得滩岸通明,废竹缆制的船缆火把愈烧愈旺。

九名青衣皂靴巡捕打扮的大汉,堵住半搁在滩岸上的客船。

巡捕们腰间有铐链,有单刀、捆索,手中有形如戒尺,用来砍斫罪犯手臂骨的揍人铁棒。

“人赶快出舱面来,查私货。”舱面上的三大汉之一,嗓门像打雷:“我们是武穴巡检司的巡捕,要查船上的人货,快起来。”

砰然一声大震,紧闭的舱门被踢得似要崩坍。

四名船夫衣衫不整,首先从后舱奔出,沿左右外舷皮踉跄奔出舱面,惊慌失措。

“公……公爷,小的是……是客……客船……”船主惶恐卑下地禀告:“没……没载有货……货物……”

“闭嘴!站到一边去。”巡捕不耐地挥手示意:“反正得查,查明再说。”

舱门拉开,钻出衣衫已穿妥的鬼见愁赵。

“哦!查船?”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

“不许多说,人都出来,下岸去。”巡捕禁止他多说,向后方的下搭跳板一指:“不管你是什么人,抗命者逮捕法办,走!”

如狼似虎,哪能分辩?地处荒僻,就算皇帝老爷光临,出了事毁尸灭迹非常容易,皇帝的威风也产生不了威吓作用,大不了宰掉皇帝亡命天涯,或者乘机揭竿而起,在这种地方反抗,凶多吉少。

男女老幼全被赶下滩岸,由两名巡捕看守着,其他巡捕两人为一组,分搜各处舱房舱底。

中舱有两间舱房,旅客的住宿处,哪能堆积货物?有的只是睡具行囊。

进舱房搜查的两名巡捕,用意根本不在货物,甚至仅瞥了杂物睡具一眼而已,并没有动手搜查拔动。

其中一人从囊中取出一个青布小包。五指一收一抓,包内的纸囊碎裂,然后塞入船角的隐蔽处藏妥,两人便出走舱走了,再查另一间舱房。

为首的巡捕,仅向男女旅客略加盘问,简简单单可看出虚应故事,并不认真,大概认为没有多少油水可捞,所以毫不起劲。

没有私货,哪有油水。

不久,巡捕们走了,来去匆匆,消失在洲上的杂林内,空手而去,值得尊敬信赖。

鬼见愁满腹疑云,目送火光去远,不住皱眉沉思,觉得疑窦丛生,却又理不出头绪。

最令他诧异的是,武穴巡检司的巡捕,晚上敢胆大包天,到江心的荒洲查案。

据他所知,江两岸的捕快,只有白天才敢来江心的洲岛巡视。这两年来,连白天也不来走动缉贼了。

是有可疑的征候,但却又找不出头绪。

“今晚洲上有巡捕走动,不会有危险了。”船主欣然说,走上跳板登船:“至少不会有水贼打劫。”

“但愿如此。”他的口气却不怎么乐观:“水贼固然可怕,有些公门人更可怕百倍。”

巡捕只是公门人之一,显然他并非仅影射巡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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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混沌中猛然苏醒,他感到心中一凉。是被人用水泼醒的,脸颊同时受到重量不轻的拍打。

灯光刺目,处身在一间相当宽阔的厅堂中,双手被背捆,捆的牛筋索韧性甚大,挣脱不易,更不可能挣断,泥土地面也不可能把捆绳磨断。

上身光赤,下身总算留有裤子,赤着脚,狼狈万分,完全是在船上入睡的装束,是被人从床上擒住捆起弄来的。

在船上入睡的人,仅穿一条裤子已是相当“文明”了。

被捆住双手丢在堂中央的人,共有八名之多,其中之一是他的小客船船夫,身材结实年轻力壮。

其他的人他不认识,可能是另一些船只的旅客,每个人都年轻力壮,这是相同的特色。他,当然年轻力壮。

附近有十余名大汉看守,其中有三个人他不陌生,没错,是那些查船捕快中的三个。

不幸而料中,这些自称是武穴巡检巡捕的人,果然有问题,他落在这些来路不明的人手中了。

怎么可能被人从睡处,捆死猪一样弄来的?

他已经对所处的环境起疑,怀有戒心,居然被人从不知不觉中擒住捆起,未免太不可思议啦!

用水把他泼醒的两名大汉,粗鲁地揪起他逼他坐起。

“不许说话,不许乱动,以免大吃苦头。”大汉放手沉声提出警告。

“哎呀!你们……”他惊呼。

立即被另一名大汉,伸手一耳光把他的话打断了。

不能逞强,好汉不吃眼前亏。

头脑仍遗留下一些晕眩的感觉,凭经验猜测,该是被迷失神智的药物所制,轻而易举擒住了不少人。

药物是如何施放的?是这些冒充或真的巡捕弄的玄虚,错不了。

试试背捆双手的绳索,略感心安。

捆索是普通的牛筋索,只是捆的人是行家,并捆是直绕而非绞圈,绕了四五匝,毫无空隙。

这是说,他的双手,不可能从下身缩到前面来活动,毫无反抗的技巧和力量,虽然没加上勒颈套,仍可算是死捆。

只有练有软骨功的人,才可能把背捆的双手,从脚下移到身前来,手被捆在背后,功能全失。

当然软骨功并非指骨头可以变软,而是筋肉柔软度比常人灵活数倍。练这种功,必须不间断地天天练,非常辛苦,而且必须从幼年开始练。

相当幸运,双脚没加捆限绳。这些劫持他的人,并没有把掳来的八个年轻力壮大汉,看成身怀武功的人,所以仅背捆双手。脚没加限绳,仍可奔跑跳跃。

并非全然幸运,因为他已经察觉出某些地方不对,感觉出凶兆,有点不妙。

凶兆呈现在身躯反应迟钝上,似乎手脚有麻木感。

一个苦练武功有成的人,身躯任何部位,反应皆极为灵敏。肌肉的触觉尤其敏感,神动立呈反应,连气流的变化也可以感觉出来,比视力听觉更灵敏。而现在,他却感到活动手脚竟然觉得力不从心。

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被人在身上动了手脚,要不是某段经脉被制经手法所制,便是被某种药物所控,勾消了反抗的能力。

他碰上了精明难缠的人物,大事不妙。

他唯一可做的事,是定下心等待,等待情势变化,等待机会逃走。而且,得花些心机弄清情势,希望情势不至于坏得不可收拾,不至于坐以待毙。

居然在他身上,加了双重禁制,难道说,有人认出他的身分了?

最近十年来,天灾人祸频传,来势汹汹,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天下每一角落,皆有铤而走险的流民逃丁苟延残喘。

紫禁城内那位万历皇帝,拼命大刮天下之财,成千上万的大户破家,成千上万的百姓因缴不出税而被杀,甚至屠村。

每一城镇的监狱囚犯爆满,每一年城乡都有无数苦役犯做奴工。连皇都的刑场,也经常处决人犯,不受“秋决”的限制,反正任何时候皆可“出人”。

不甘听天由命的年轻力壮人士,只要敢挥拳头,会舞刀弄枪的人,皆相呼振臂而起,进入莽莽江湖谋生路,活一天算一天。

他这两三年来,混出相当的局面,至少他自己觉得颇有成就感,而且相当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