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虚天师身旁的五个人,穿着打扮不同,是另一批江湖好汉,都是佩有刀剑的江湖之雄。
为首的人中等身材,年已半百出头,鹰目高颧颊上无肉,留了山羊胡,鹰目冷森的光芒不时闪烁。
“看到了吧?还要贫道另举受创的证明吗?”玉虚天师指着散处在大殿的受伤爪牙,向同来的江湖好汉含怒地说:“你还不信贫道确曾被千手灵官袭击吗?”
“不要再三强调你的损失了。”鹰目高颧中年人冷冷地说:“这是你必须冒的风险,对不对,我的一千五百两银子是一次付清的,等于是合约必须完成。玉虚观主,你不会因为损失了几个人,就知难而退,打退堂鼓加倍偿还花红取销合约,就此撒手认栽吧?”
“贫道是讲信誉的人。”玉虚天师悻悻地说。
“我知道。你在江湖有口皆碑,甚么买卖都做,而且不论何种买卖,皆保证成功,包打保票,因此花红必须接买卖时便一次付清。你损失了这许多人,当然会替你的人报仇雪恨,如果取销合约,如何向你的人交代?这样好了,我不想再跟在你后面等结果了,我相信你下一次必可成功。知道那混蛋的去向吗?”
“知道。”玉虚天师含糊以对。其实当时逃命要紧,爪牙已伤亡三分之二,一个个丧胆而逃,那有时间分配监视的人手,所以根本不知道千手灵官的去向。
“那就好,希望你下一次马到成功。”
“沈施主,有件事请教。”玉虚天师态度一变,脸上羞怒的神情已经消失。
“观主有何指教?”
沈施主是大名鼎鼎的黑道巨擘,天绝星沈成,本身的实力有限,在江湖飘忽出没无恶不作,曾在多处州县落案,但一直就逍遥法外,是官府缉捕法办的要犯,不敢公然在外走动,也不敢在某地建山门藏匿。
“施主与千手灵官周旋好几年。”
“不错,我承认怕他,他是我天绝星的克星,有几次几乎被他追及损失不轻。”天绝星毫不脸红承认自己不行,不然那会前后花两千两银子请人除去千手灵官?两千两银子,在汉阳一带,当时可买五六百亩肥田,那可是一笔惊人的大财富,挑银子也得要两三个人。
“你知道七虎八鹰吗?”
“见过三两位。”天绝星表示自己交游广阔:“多少有些交情。七虎八鹰有正有邪,八鹰中还有两只是魔道中人。九天魔鹰和夜游鹰,则是神秘万分的亦正亦邪高手人物。观主的意思是……”
“千手灵官与那只鹰有交情?”
“这就不知道了。咦!你是做各自血腥买卖的专家,身边有精明的调查人才,各地有你的同道朋友,你应该知道呀!怎么问起我来了?”
“去你的!你真以为贫道有通天之能?”玉虚天师老脸居然微红:“知道对手的底细愈深愈好。你知道的消息,我并不一定也知道,说出来岂不多一些了解?”
“哦!你怀疑……”
“我怀疑他另有暗中接应的人。这接应的人轻功与从高处攻击的技巧,与及手上的爪功,都是极为高明的行家,所以我怀疑可能是八鹰之一。”显然妖道并没将惨败的经过详情真相说出,因此天绝星以为受伤的爪牙,是伤在千手灵官手中的,妖道隐瞒了重要的事实。
“以鹰为绰号的人很多,八鹰只是最出风头的人而已。以千手灵官那混蛋的身分地位,按理不可能与八鹰走得近,甚至从未谋面没有交情,八鹰中有大半不是好路数,与千手灵官这种人保持距离。所以,你该从侠义的高手名宿中揣测。唔,你是说昨晚他有帮手?”
“所以贫道栽得很掺。”
“观主,你得今后小心行事了。”
天绝星脸色也变:“那混蛋邀来的朋友,绝不是平凡的人物。天杀的!如果被他们知道是我在主使,而你又宰不了他,日后我日子更难过。今后,我不能再走在你后面了。我得走。”
说走便走,举手一挥,带了四名同伴,神色不安地出了殿门。
前面前殿的后面,背着手屹立着千手灵官,剑系在背部,发出一阵阴森的冷笑。
“他在这里……”刚踏出殿门的天绝星,骇然发出惊恐的叫声。
人群涌出,两面分张,却没有人敢抢下阶进入大院,但纷纷拔刀剑戒备。
丽日高照,但情势一紧,太阳似已消失热力,居然令人感到寒意。
“这孽障果然在等我们。”玉虚天师也骇然厉叫,拔出新置的长剑,鼓起勇气领先降阶,向院中心举步,十余名男女爪牙不敢不跟进:“沈施主,联手才有活路,事已至此,唯一的活路是拼死这孽障。”
情势不由人,天绝星已别无抉择。这时如果逃走,日后那有脸在江湖称雄道霸?
“我当然在等你们。”千手灵官的双手开始自然下垂,但掌心向后纹丝不动:“我知道你会把天绝星找来的,他一直就跟在你后面促使你下手图谋我。他如何把你骗来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看究竟的,果然料中了,正好一并了断。”
“你那个帮手呢?”玉虚天师一面接近,一面提出所要知道的重要问题。
“无可奉告。”
“他是谁?”玉虚天师不再接近。
“无可奉告。”
“何不叫他出来当面解决?”
“无可奉告。”
自始至终,玉虚天师不敢接近至三丈内。两侧,二十名男女也保持在四丈左右不再接近。
千手灵官并没有一千只手,而是他的一双手可以在刹那间,向四面八方发射出各种致命暗器,江湖朋友可说闻名变色,号称当代的暗器宗主,名实相副可称暗器之王。如果对方的身手眼力不够高明,在五丈外也可以被他用暗器击倒。
如果这妖道真的害怕,真的没有勇气面对千手灵官的攻击,就不会鼓起勇气反而向前接近,当然也不会带领爪牙向前,冒险面对可怕的致命暗器。
千手灵官神态虽然威猛冷厉,口气有强者的霸气,其实心中颇感不安,摸不清妖道的反常举动,到底隐藏有甚么不测的玄机。
妖道应该利用房舍和他玩命,应该与所有的爪牙,不接近五丈暗器威力圈内,空旷处暗器威力倍增。
妖道带了三十余名得力爪牙,跟踪了好些时日,一直就不敢贸然下手,主要原因就是怕他的暗器大量收买人命。
而现在,不但妖道敢公然接近,连十余名爪牙也列阵在暗器威力圈内,这代表甚么意义?
“贫道请来了专门对付你那位帮手的人。”玉虚无师自动揭开谜底:“叫他出来好吗?”
“是他们吗?”千手灵官轻蔑地向天绝绝星五个人一指:“他们,还不配替我千手灵官提鞋。这狗杂种丧尽天良,谋财害命满手血腥,作案遍天下,是我迫使他落案的。目下他的身价相当高,缉拿他的榜文可在城门口看到,值一百两银子,死活不论。”
“他用两千两银子买你的命。”
“这表示我的身价比他高二十倍,他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怎敢奢言对付那位痛惩你们的人。”
“另有其人。”玉虚无师得意洋洋地说。
“谁?”
“你转头看身后。”
千手灵官心中一懔,缓缓扭头回顾。
这瞬间,人影乍动。
一眨眼间,妖道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向后飞退,远出五六丈,脱出暗器威力圈外,默契圆熟,似乎早有准备。连天绝星五个人也协同一致,迅捷无比。
身后传来一阵悦耳的轻笑,香风扑鼻。
三四丈外,五位美得令人目眩的青春少妇型女人,雁翅俏立盯着他微笑。要不是嗅到香风,他竟然不知道身后有人接近。
中间的三位美艳女人,打扮相差不远,面貌也同样美艳,裙袂飘飘,佩剑华丽,以飘飘若仙子临凡形容,绝非过甚夸张。
两侧的少女穿了青衣裙,梳双丫髻,一看便知是侍女,也佩剑挂囊。
“宇内三狐!”他惊叫。
他见多识广,一瞥之下使知道来人的身分,吃惊之余,立生反应,当机立断双手齐扬,身形斜窜而走,用上了全力,一窜三丈,再一窜便冲入偏殿的断瓦颓垣中,双脚立即感到发软,先天真气一泄而散。
宇内三狐同声轻笑,人化彩虹暴退两丈外,五双大袖挥舞中风雷乍起,形成劲烈的气旋,发挥了五六成阻滞暗器劲道的功能。
六枚可破内家气功的双锋针,进入气旋速度减弱,仍然远出五丈左右,堕落在三狐的脚前。
“你走得了?”为首的瓜子脸美妇娇叫,彩裙飘扬中,向偏殿一闪即逝,无畏地追入信心十足。
可是,地面没有人。
“咦!”第二狐随后进入,鹅蛋脸出现惊容:“大姐,天狐暗香失效了?人呢?”
“不可能,他应该只有一窜之力呀!”瓜子脸大声说:“搜!”
偏殿窄小,破败不堪,墙窗大半倾坍,地面瓦石散布,只可藏猫鼠,藏不住人,那用得着搜?四面瞥上一眼,几乎一览无遗。
所有的人都一涌而入,搜遍每一角落。
鸿飞杳杳,毫无踪迹可寻。
外面是山林,林深草茂,雨后潮湿,穿美丽衫裙怎么搜?钻入林保证一身水,树上的积水一动便像暴雨,只好由男士们钻入寻踪觅迹了。
×
×
×
千手灵官倚坐在后山的一株大树下,神智正在加快清醒中。
一旁倚树而立的罗远,百无聊赖地咬着一根草梗,虎目炯炯向下面留心观察,隐约可以看到破败的寺院内,不时走动的依稀人影。
那些人仍在寺院逗留,搜索毫无所获,仍然不想离去,似乎有意等候千手灵官返回。
“老弟,你……你有解天狐暗香的解药?”千手灵官站起活动手脚,说话有气无力,显然精力还没全复,手脚仍有虚脱的感觉。
“我是出没深山大泽,且有自卫能力的采药人。”罗远吐掉草茎,拍拍百宝大革囊:“瘴气与草本禽兽等等奇毒,也要不了我的命。没有解各种毒的药,不死在虎狼之吻下,也会被各种毒物追魂取命。你明明知道妖道会用毒,却像呆头鹅似的与他面对打交道,你真精明呢?呵呵!狐骚味够劲吧?”
“罢了?”千手灵官叹了一口气:“即使她们不用天狐暗香暗算,拼暗器武功,我也应付不了她们,一比一勉强可以自保而已。”
“你相当谦虚呢?她们就是艳名满天下,游戏江湖的宇内三狐?”
“没错,就是她们。”千手灵官手脚的活动逐渐加快:“敲诈勒索的专家,引诱良家子弟犯罪的狐精。你可不要被她们的艳名搞昏了头。她们的艳意指美艳,而非艳冶的艳。
“她们的眼界相当高,不是随随便便可做她们入幕之宾的烂女人。她们如果看中的人,通常不可能脱出她们的情网欲罗。像你这种穿得破破烂烂,缺乏风流倜傥气质的俗汉村夫,难获她们青睐的。”
“那我就打扮起来呀!”
“你穿起龙袍也不像个皇帝,至少不可能扮偎在她们怀中的温驯小白兔,呵呵!”千手灵官风趣地怪笑:“他娘的!又欠你一份情。喂!你到底是那一只鹰!别让我费心思穷猜测。”
“无可奉告。”罗远模仿千手灵官的语气维妙维肖:“他娘的?你的话甚有道理,我这种装扮,的确很难获得漂亮女人的青睐。昨晚那头美丽的小凤,就把我看扁了。五湖游龙一露面,她就换了勾魂摄魄的面孔。”
“他娘的!你的气质像一头鹰王金鹰,连凤凰见了你都害怕。从实招来,你是那一头鹰?”千手灵官不死心,要挖出根柢。
“天下有名的鹰有八头。”
“对。”
“我见过两头。”
“你不是其中之一?”
“不是。我对轻功花了不少心血,下过苦功,颇有心得,相当羡慕这些以鹰为绰号的人,所以我打算日后再增加一头鹰。这两年我琐务羁身,还不打算扬名立万,等时机成熟,天下必定可以增加一头鹰。喂!那些人在等你,你有何打算?”
“罢了,不能再逞强。而且目下我有要事待办,不得不暂且放过他们,日后再说。”
“你要到襄阳?”罗远信口问。
“对,到襄阳。老弟,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一些风声,高手名宿要到襄阳赶集。老哥,你孤身深入,聪明吗?”
“我另外有几个人,随后跟来。”
“何不与其他有心人联手?叶天中横行天下将近二十年,号称江湖之王,暗中成立武道门自任门主,身怀绝技的弟兄有上百之多。
“他在天下各地作案,专门掳人勒赎不偷不抢,做案的对象都是大豪大富,所以颇获江湖人士尊敬,手段虽然残酷毒辣,但比起玉虚天师这类货色,却又多几分英雄好汉气概,所以他的弟兄都是甘心替他卖命的人。你如果不联络不断赶来图谋他的人合作,凭十个八个高手,绝对撼动不了他的山门。”
“我知道。”
“而且……”罗远欲言又止。
“而且甚么!”
“也许你消息灵通,相信他武道门的秘密山门在襄阳。”
罗远的语气,是同情千手灵官的:“但据我所知,襄阳西南山区屈荆山,里面并没有不寻常的活动。外传武道门的山门秘藏在内,据险划禁区外人无法涉足。我那些采药同道在荆山采药,深入穷荒绝壑,从来就没发现甚么禁区。恐怕那是诱人的徒劳往返的烟幕,你们也许会白跑一趟。”
“武道门已是半公开的组合,早几年就曾经打出旗号,公然声称山门在襄阳荆山,江湖朋友宁可信其有。这几年来,受害人的家属,花重金请人前往掘根报复,有些人的确在荆山附近受到袭击。
“武道门的杀手,也据此扬言报复,因此入山掘根的人日渐减少,这两年已经甚少有人前往窥探了。
“这几年来,他们做案日渐加剧,有受害人向官府施压,迫使官府采取行动。另行请高手报复的人也增多,高手名宿纷纷往襄阳赶。
“我知道叶门主九州无常叶天中非常了得,他手下的人都是可怕的高手,两大门神身怀绝技,武功超尘拔俗,但我不得不走一趟尽其在我。”
“你会白跑一趟,或者枉送性命。”
“助我一臂之力,也算是一大功德,如何?”千手灵官提出请求。
“没兴趣,也没有空。”罗远一口回绝:“如果有空,我早就正式在江湖遨游,开创我的事业,以第九只鹰扬名立万了。”
“你要往何处办理所谓琐务?”千手灵官失望地问。
“先到南阳了解情况。”罗远剑眉深锁:“南阳地区的采药人,这两年来有不少人无缘无故失踪,盛传伏牛山熊耳山一带,有妖魔鬼怪噬人祟人,采药人裹足不前。因此一来,药材来源几乎中断,药价飞腾。我受东主所托,得走一趟调查真相。”
“哦!南阳有何药材可采?据我所知,药材以四川出产为主要供应地。”
“南阳也是药材集散的中心之一。”
罗远以行家的口吻说:“本身也有特产。比方说,白花蛇、柴胡王、邓县甘谷的白菊花、紫石英、杜仲、鹤风、牛茅子、飞生急灵皮等等。荆紫关的柴胡号称柴胡王,已经断产两年了。”
“哈哈!你少来了。”
千手灵官大笑:“我并非全然外行。白花蛇最好的是蕲州所产,俗称蕲蛇。蕲州在汉口镇东面,怎么产品跑到南阳来了?”
“蕲蛇快被杀光了,供应极为稀少。南阳伏牛山区的白花蛇,产品比蕲蛇差不了多少。而且伏牛山深处的巨大白花蛇,最大的竟然有六七尺长,奇毒无比,被咬的人有死无生。”
“老天爷!你不怕?那是传说中的蛇妖。”
“懂得蛇性而又有解毒药,怕甚么?”
罗远说得信心十足:“白花蛇不是妖,有些地方称之为盲蛇,夜间出没,吐丝捕捉猎物,猎物触丝绝难走脱,其实并无其事。这玩意的上翘尖嘴,是天生的可感觉温血人畜的侦测器,循热追咬百发百中。
“那玩意我们叫龙头虎口,尾端的角质三角尾不能发声,我们叫佛指甲。蛇体的二十四块方形花纹,我们叫方胜纹。
“有些地方,称它为百步蛇,或者过山彪。毒性强烈,兼具麻痹与蚀血的功能,属于毒性复杂的蛇类,却可通经活络,活血祛风,镇经解毒镇痛药效不差,中风半身不遂,各种恶疮溃疡风湿,药效相当良好的蛇类。”
“以毒攻毒?”
“我也不清楚。郎中知医不知药,卖药的知药不知医。不过,我相当怀疑。”
“怀疑甚么?”
“用药时,头尾是先除去的。蛇毒在牙,蛇身却是美味,如果不去蛇头,服药病人如果肠胃有伤溃,不中毒死翘翘才怪。去了头,毒牙根部的毒囊便除去了,那算以毒攻毒?蛇头除去根本就没毒呀!”
“好了好了,你这是对牛弹琴。”
“给你一些防迷香毒物的药防身,相见也是有缘,我对你千手灵官的为人颇为尊敬。”
罗远从百宝囊中,取出一只小扁瓷葫芦递出:“可防同具迷魂与瘫痪毒物,发觉有危险时抹一些粉末在鼻端。昨晚如果我有所警觉,妖道算甚么玩意。阴沟里翻船,实在窝囊。你没有行动的打算,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说走便走,身形一闪便窜出三四丈外。
“等一等……”千手灵官急叫:“咱们联手下去毙了他们……”
可是,人影已消失在草木深处。
“真可惜!”千手灵官跌脚惋惜:“我怎么这样笨?他去而复来在此地潜伏,分明有意助我除暴去恶,我却胆怯错过机会了。这小子到底是何来路?”
想起罗远举手投足之间,便废了妖道十余名高手,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如果能再次与罗远联手,该多好?
有宇内三狐在,他没勇气逞强。罗远在宇内三狐身旁,无声无息把他救走,而且有解天狐暗香的解药,当然有对付宇内三狐的能耐。
他真不该过早表示撒手的,错过太好的机会了。
×
×
×
河南南阳与湖广襄阳,两条路的分路处在随州。随州算是大埠,往来的旅客络绎于途。
健马驰上北行的大道,不久便地势上升。
路通过桐柏山区进入河南,沿途逐渐地广人稀,群山起伏,林深草茂,旅客渐少,偶或可以遇上成群结队往来的旅客。
单身旅客就道非常危险,不仅有虎狼出没,而且有强盗拦路打劫,必须结队而减少风险。
湖广并非全是鱼米之乡,大半地区仍是穷山恶水。
那时,大明皇朝建国仅六十余年。经过大元帝国八九十年的统治,再经过十余年群雄并起打江山的浩劫,天下各地除了南京附近地区之外,一直就地广人稀,人丁稀少。
蒙古人围攻襄阳,围了四年余,附近州县被杀得走上百里不见人烟。
随州一带,百十年来元气未复,明初天完帝国的大军杀来杀去,朱元璋的兵马取得随州时,仅剩下一座孤城,四乡没有一栋有人住的房舍。
三四十年的太平生息,能孳生多少人丁?因此愈往北走,愈难发现稍像样的村落。
走这条路的旅客,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的监视下。
罗远不介意有人注意他的行动,与人结了怨,必须在心理上预作提防,不需时时留意避免扰乱心情。
他的穷打扮,也不怕劫路的毛贼强盗打主意。
他与十二位北行的旅客作伴,十二位旅客有八匹驮货物的骡子。
骡子能吃苦耐劳可驮重物,但慢吞吞不能赶路,一天赶六十里左右。他的马脚程快,不能等,走了十余里,他便赶到前面去了,成了落单的孤雁。
走这条路的旅客,人数比走襄阳道的人,少了四分之三。一早动身,他们是走得最早的一批旅客,他这一超到前面去,就成了走得最早最先的第一位旅客。
岂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远出十里外,前面小山的坡道,出现一队北行的轿马。
走这条路的人,乘轿的极为罕见,乘车的偶或可以发现,轿不是走长途的好工具。
两乘轿,是那种自备的山轿型小轿,只有两名轿夫,所以走山路方便。
六名骑士有男有女,坐骑是良驹。男女骑士都穿了骑装,佩剑挂囊有点像打手保镖。男的壮实魁梧,女的曲线玲珑婀娜多姿,老远便令人觉得,这些人必定大有来历,也必定是有身分的人,不然怎会有轿有打手保镖?
蹄声得得,逐渐赶上了。抬轿的轿夫虽则相当健壮,但长途抬轿脚下不可能快如健马。
接近至二十步外,这才发现断后的一男一女骑士,原来是一位十三四岁小后生,和一位发育还没停匀的十五六岁小姑娘,居然都佩了剑挂了囊,神气得很,小人充大人,高坐鞍桥顾盼自雄,骑术相当精。
小姑娘不经意地扭头回顾,明亮的眸子在罗远身上注视片刻。
他心中一跳。
这小姑娘灵秀的面庞极为吸引人,尤其是那双又深又大又亮的明眸,远在二十步外,一瞥之下,仍可感觉出热力迫人,天生具有吸引异性喜爱的媚力和魔力,令人一见难忘,怦然心动。
小后生也本能地扭头回顾,也生了一双明亮的大眼,一脸小大人神情,却透露出顽童的标志,精力过剩好动顽劣,身上带了剑,更容易闯祸。
“可能是那一位武林世家的子女,跟着内眷走亲家。”
他自言自语,对小姑娘的回眸一顾印象深刻鲜明。
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随州有那一家武林世家有如此神气。
随州与汉口镇算是近邻,他对附近州县的乡情不算陌生。
不时在各地行走,对江湖的奇闻秘辛见闻颇广,所以他知道千手灵官;知道伏魔一剑;知道玉虚天师;知道武道门门主九州无常叶天中;见过八鹰中的两只鹰。
可知他虽然不曾正式闯荡江湖,却已经具有江湖人的条件,日后一旦出道扬名立万,必定出人头地成就可观。
那时,医务人员的地位,因考试制度与公医院的建立,郎中已改称医士,地位已大幅提升。
也因公医中把祝由科,也列为正式的十三科医士之一,一直名列江湖人的郎中地位受到肯定。
但一般大众,仍然把郎中看成医卜星相江湖人行业。
他名义上是采药人,比行医的人低一级,所以自然而然地,被认定也是江湖人。
在他的户籍上,采药人被列第五等人:哥。
当时阶级的意识极为浓厚,一般人分为五等:秀、官、郎、畸、哥。每一等又分五级,界限分明不能逾越。
所以在街坊的称谓上,父老公人叫他罗哥,不是奇闻怪事。户籍黄册上,他的等第记载就是哥。总算不错,等第级数是第一级,所以也有人叫他罗一哥,名省掉了。
要想打破分等升级的潘篱,必须有出息,随财富成就而升等改变。最佳的途径便是读书,考上秀才就可以摆脱等级的束缚成为人上人。
如果不,即使有亿万家财,也只能名列第一等人:秀,永远翻不了身。
所以他虽然不在江湖走动,仍然算是江湖人,与医卜星相同属一流,想改也改不了。
武林人士有一大半属于江湖人。
巡捕捕快,就是车船店脚衙的“衙”,算是合法的正式江湖行业,与混世的牛鬼蛇神打交道,身分地位无法提升。
当然,这只限于官与民之间的关系。
在一般性的往来接触中的这种等级是不会有人介意的,绝对不会有人在自我介绍时:报出自己的身分等级。
以他来说,他不可能与人打交道时,自称罗一哥,或者罗远一哥。一是级数,哥是等第。
看这些人神气得很,但他心中雪亮,彼此的身分是相当的,他用不着害怕回避。
心中没负担,他策马超越。
如果对方是文武官员,他就不能也不配超越了,闹翻了要吃官司,罪名是大不敬,得挨板子坐监狱。
说巧真巧,也许是活该有事。坐骑刚绕道左驰出,轿后的男女四骑士,几乎同时扭头向他狠盯。
前面两位身材魁梧的中年骑上,目光凌厉饱含敌意。
小伙子大眼一瞪,真有点横眉直目的狠劲意味。
小姑娘灵活的明眸中,不友好的神情也流露无遗。
他脸上的微笑僵住了,对方是不是不让他超越?
但也犯不着生气不悦呀?说一声不就成了?
雨后的路面仍有些润湿,车马驰过也不会掀起尘埃,超越不会妨碍任何人吸入尘土。
轿前面三四十步,路左的树林掠出四个人影。
一声呼哨传出,又窜出四个人,将路堵住了,四刀四剑映日生光,八条黑凛的壮实大汉,像收买路钱的强盗,声势汹汹来意不善。
轿前面领先的一双中年骑士,一声短叱勒住了坐骑。
小伙子似是有意争先,卖弄地飞离鞍桥,升至顶点一记美妙的鹞子翻身下搏,头下脚上马鞭兜头便抽,鞭破风发出尖锐的厉啸,劲道十足速度惊人,鞭影似已消失,攻肩背一发即至。
他来不及分心留意轿前面的变故,八大汉出现与小伙子发动,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实上也无法看到前面的情况。
他心中暗惊,也大感不满。
这小伙子轻功身法与空中搏击技巧已臻上乘,怎么竟然骤然向陌生人出手攻击?
如果他不是先一刹那,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敌意,及时提高警觉,这一马鞭他绝难躲闪。
“岂有此理!”他沉叱,也略为挪身马鞭斜升,指向小伙子的下裆,速度更快一倍,而且奇准无比。
他的手长了三分之一,小伙子如果不闪避,就会被他先一刹那击中,小鸡鸡可能走样变骡子——太监。用这种妙招对付顽童最有效,男童女童都怕这一招。
小伙子果然怕下裆被击中,再来一记大翻腾,翻出路外巧妙地下挫稳下马步。
人影再次凌空光临,也是头下脚上凌空下搏。
是那位灵秀的小姑娘,骑装把刚发育恰到好处的曲线,显露得玲珑多姿,双脚笔直微张,双手下伸五指半屈,以一半斜角向下疾落,手爪伸出了。
姿势与小伙子不同。小伙子是翻腾搏击;小姑娘是斜角下插。所看到的,小姑娘的速度要快得多,而且扑势猛烈凌厉,气势上强烈一倍。
小伙子的受击面积是全身;小姑娘可受攻击的面积只有一双手。
手是最强劲的攻击器官,也是最强劲的防卫器官。
小姑娘是随小伙子之后下搏的,小伙子仓卒间飞翻而走,小姑娘便随后下搏,此退彼进配合得丝丝入扣,真把罗远吓了一跳,马鞭来不及收招自保,扭身下溜来一记蹬里藏身,健马也斜冲出路外。
小姑娘纤掌一按马鞍,身形飞腾而起,半空中先前空翻,再化侧空翻,轻灵得像是体重已经消失,不受地心引力所左右,速度也快得惊人,已看不清翻的真实形态,只看到依稀的飞腾人影。
更惊人的是,她能紧蹑罗远的动向。
罗远已滑蹬着地,让健马自行驰出。
“好!”他脱口称赞:“乳燕穿帘。”
小姑娘这次仍然是头下脚上疾落,但角度比上次略大,不像是斜插,改为稍小角度的平飞,双手仍然前伸,半屈的五指猛地舒张。
马鞭本已拂出,但他突然改变主意,身形一幌,在爪前间不容发地移位,大手一伸,在小姑娘的小腰肢抓了一把,顺手摘下姑娘系在腰带上的小香囊,在丈外幻现,有点暗暗心惊。
小姑娘的左爪两个指尖,在他的左肩划过,划破了衣衫,裂了两条半寸长的小缝。
小姑娘终于后劲不继,高度也不够,飘然着地稳下身形,一摸腰肢突然满脸通红。
“好俊的轻功,你是妖精化身。”
罗远大声嚷嚷:“折向翻飞,灵活如燕。你的爪功,也是霸道机巧的燕爪。快管住那个小鬼,他要撒野了。”
小伙子真要撒野了,羞怒交加拔剑。
一声娇叱,小姑娘突然向小轿急冲。
两乘小轿陷入重围,所有的人正在混战,包括四名轿夫在内,与涌来的人群火杂杂地用刀剑狠拼。
涌来的除了最先现身的八个人之外,两侧树林内也涌出十八个人,人数多了一倍以上,而且每个人都是身手高明的泼野大汉。
两乘小轿成为争夺的中心,二十余名凶悍大汉步步进迫。
小姑娘猛然从外围加入,剑起处风雷骤发,一剑刺倒一名大汉,反手震飞另一名大汉的刀,取得中宫长驱直入,一剑贯入这名大汉的右胁。
一照面便摆平了两名大汉,随即也陷入重围。
小伙子也舍弃了罗远,向人丛冲去,人潮一涌,也脱不了身。
罗远不但不惊怪走避,反而好奇地缓缓接近斗场。
他弄不清两方的人是何来路,更不知道双方的底细倒底谁有理?有何仇怨?他是局外人,介入任何一方,都能引起误会,帮错了理亏的一方岂不糟糕?
他对一大群强盗似的大汉颇不以为然,这与强盗打劫有何不同?
人多势众不由分说便一拥而上,这算甚么?
他也不想不问情由便帮助小姑娘这些人。
小姑娘和小伙子也是不问情由,无缘无故向他出手攻击,行径同样恶劣,似乎也不是甚么好路数。
人群混战,很难抓住致命一击的机会,除非人多的一方隐有可怕的高手,因此但听兵刃对架所传出的响声震耳,却没发生断头裂肌的情况,形成混乱的缠斗,声势惊人却毫无精采可言。
小姑娘突然从外围冲入,也仅能伤了两个仓卒接斗的人,之后便陷入混战中,手忙脚乱无法发挥武功的技巧了。
所以即使是超等的高手名宿,也极力避免与对手混战,以免阴沟里翻船,被一群三流混混击倒才冤呢!
他是唯一位于外围的人,却情不自禁向刀光剑影接近。
也许,这是人类好奇好斗的天性吧!在街上只要人闹事打架,必定会引来许多看热闹或助威的人旁观。
他忘了看热闹必须在远处,太接近肯定会有被卷入漩涡的危险。
果然有危险,一名被逼出外围的大汉,突然找上了他,凶狠地扑上就是一刀,力劈华山要把他劈成两斜半。
他身形略幌,从刀下切入,左手扣住大汉握刀的右腕脉,一指头点在对方咽喉下。
“给我放乖些,滚到一边凉快去。”他不悦地说,手指几乎要贯入大汉的喉结穴:“你们一定不是好东西,滚!”
大汉叫得出声音了,惊叫一声,手舞足蹈被扔飞出路面,远出三丈外倒地挣扎难起。
惊叫声引起其他大汉的注意,立即冲来两个人,一剑一刀火杂杂两面夹攻,毫无顾忌贴身手下绝情。
他两手空空,有刀剑的人当然会毫无顾忌行贴身攻击。
用剑的人身形飞抛,使刀的人也丢刀飞出路面。
然后陆续有人找上他,来一个飞一个。片刻间,共有七个人被抛飞出路外,终于引起为首人物的注意。
一个速度惊人的身影,身剑合一脱离人丛,宛若惊虹破空而至,剑在丈外便可感到剑气压体,像是一道激光,射向他的胸口。
他抽出塞在腰带上的马鞭,应付强敌手中必须有器械。这个人剑光有异,是强敌已无疑问。
一剑定空,似乎凶狠猛烈的一剑,已贯穿了他的身躯,却毫无阻力,他的身躯也幻没了。
“丢剑?”沉叱声震耳。
剑走空的中年人大吃一惊,僵住了。
身后有人抵住腰背,马鞭勒住了咽喉,将脑袋向后勒,身躯被抵住动弹不得,只要再加些劲,咽喉必破,甚至会断头。
马鞭不是传统的装饰鞭,而是美观的小竹筋(根)鞭,把玩过久,已成了紫暗色光泽可以鉴人,弹性极佳,勒断脖子轻而易举。
勒劲可怕,气散功消。
剑不敢不丢,马鞭离颈,双手肩关节挨了一击,失去活动能力。
罗远一把扣住这人的后颈,像是老鹰抓小鸡,也像是揪住小猫的颈皮,将人拖至路中。
“你们在干甚么?”他震耳的嗓音像打雷。
恶斗已经结束,在他摔飞第七名大汉时便中断了。
有四名大汉半弧形挡住他,却不敢下手抢救同伴。
小轿左近,倒了五个人,还在血泊中挣扎。有三个已经不再挣扎,可能被击中要害断了气。
防守小轿的人也倒了两个,受了重伤。
留下八名大汉,要面对十名防守小轿的十个男女,主客易势,局势已不可收拾。
小姑娘与小伙子,用惊讶的目光向这一面注视。
四名大汉都是四十来岁,魁梧凶悍的大汉,投鼠忌器不敢扑上抢救同伴,四支剑仍然气势凌厉。
“放了我的人。”那位豹头环眼大汉沉喝,但色厉内茬:“你又是干甚么的?”
“放就放。”
他在中年人的腰脊拍了一掌,将人丢下:“我要知道你们双方在这里,打打杀杀的理由。如果你们是拦路打劫的强盗,我宰了你们,明白了吧?”
中年人狼狈地爬起,身形一幌几乎站立不牢,咽喉下的马鞭勒痕并不明显,显然七坎穴一段经脉出了纰漏,浑身有虚软的现象发生,腰脊也可能出了问题,想拾剑拼搏,已无能为力。
“你是管闲事的?亮名号。”
“名号?我不想抬出名号唬人。”
罗远其实没有惊世的名号可亮,他还没正式在江湖闯荡:“我姓罗,罗远。无所谓管闲事,我只是一个旅客,有这许多仁兄向在下出刀发剑,事关罗某的安全,牵涉到我的生死荣辱,岂能不管?说吧?你可以先说你的理由。”
“咱们办事与其他旅客无关,你走吧?管了不该管的闲事,会送命的。”豹头环眼大汉已看出情势逆转,不能再树强敌,釜底抽薪表示宽大为怀:“快走,走得远远地免送性命。”
“你还没说出你们行凶的理由呢!我在听。”
“没有你的事。”
“我介入了,不是吗?好,我走,但我会把事故经纬弄清楚,我有权防止尔后的不测之祸,先弄清楚,日后出了事也可循线追究,走也!”
猛地一冲,把正要往同伴列阵处退走的中年人,抓住往肩上一搁,飞掠而走,钻入树林找自己的坐骑。
“把我们的人放下……”豹头环眼大汉厉叫,飞跃而进急追。
但窜出十余步,颓然稳下身形。
罗远的速度骇人听闻,已消失在二三十步外的树林内,追之不及了,这里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