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德府,兵家必争的名城。因此,有最宽最深的十丈宽城濠,易守难攻,爬城困难。江湖朋友对这座城也感到头痛,夜间不易飞渡,万一出了事官兵封城,巡捕挨户搜索,躲都没处躲,所以相戒不要在城内生事,免得被捕快们瓮中捉鳖。
逍遥公子一行七人七骑,薄暮时分驰入府城。他们赶得甚急,不在汤阴城落脚。
他们赶路时快时快慢,让跟踪钉梢的人,无法估计他们的行程,给与对方的威胁甚大。
北关的冀州客栈,不但是府城最大的一家客店,也是最复杂的、达官贵人不屑住的客店,因为住入该店的旅客分子复杂,店虽大设备却差,稍有身分的人,都不曾往冀州客栈落店。
上次南下,逍遥公子落脚在城内府南大街,以设备号称第一流的邺都老店内,那是府城最高级的名客邸。但这次,他却住进最复杂的冀州客栈。
而且,不再包厢包院,似乎真的为了节省开支,七个人挤进了四间不太差的上房。
而且,不再向名酒楼订膳食。
客栈每一进每一院都设有食厅,供应包膳,也供应额外的酒菜,当然也可命店伙把膳食送到客房内,有女眷的人,怎能到乱糟糟的膳堂进食?
也许真的缺乏旅费,能省则省,所以洗漱毕,逍遥公子带了小羽,进入热气蒸腾、汗臭扑鼻、人声嘈杂的食堂。总算不错,弄到一副座头,不必与其他旅客共桌。这应该是他们来得晚,旅客大多数已经酒足饭饱,没有人再来和他们争食桌。
灯笼的光度倒还不差,至少不至于暗得把酒菜送进鼻子而不自知。
叫来酒菜,小羽打横落坐。逍遥公子从没把小羽当成小厮使唤,除非另有朋友在场,小羽和小孤都有座位。
小饮三杯之后,右邻桌来了五位食客,都是些膀阔腰圆的粗豪人物。
接着,两位衣冠楚楚的气概不凡食客,占住了左邻桌,很像有身分地位的爷字号人物。
一声朗笑,桌旁出现另两位更有气概的中年食客。
“很抱歉,请允许在下两人共桌。”那位青衫客和气地打招呼。
“请便。”逍遥公子更客气:“两位太客气,这是人人可坐的地方。”
另一位剑眉入鬓的蓝衫食客,向跟来招料的店伙点菜,目光扫过左右邻桌的人,不动声色。
两个青衫客在对面坐下,剑眉入鬓那人的左手,在桌上有意无意地以食、中两指,轻点出一串间歇性的响声,脸色平和似乎悠闲无聊。逍遥公子并不认为以指敲桌是悠闲无聊,他也用左手的食中两指,点出一串响声。小羽显然听得懂,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孩子耐性有限,反应是直觉的。
“我家公子的事,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小羽的童音打破了沉寂,压下食客们的嘈杂声:“有话就当面说个一清二楚,免得让那些杂种以为我家公子搭上了你们这些大菩萨,才敢公然向威麟堡讨公道的,这会影响我家公子的声誉,不好。”
“咦!你这位小厮的火气怪旺的呢。”青衫客不再以手指说黑话。
“小孩子保有赤子之心,直率纯真喜怒分明,这是他们可爱的地方。”逍遥公子说:“他对贵会的手语懂得不多,不耐烦啦!所以穷嚷嚷。”
“唔!好像他并不怎么尊重你主人的身分呢。”
“正相反,他十分尊重在下的身分,因为他不是在下的小厮。在下把他看成小弟弟,他是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不是买来的童仆家奴。老兄,他的身分地位,甚至比你老兄还要高,你相信吗?”
“咦!不开玩笑?”青衫客一怔,颇感意外。
“咱们素昧平生,有玩笑的必要吗?”
“那他……”
“三十年前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中,有几个姓桂的英雄人物?桂花的桂。”逍遥公子笑笑:“贵会熟知江湖动静,搜罗有不少武林典故秘辛,应该不会陌生。”
“一剑横天桂玉珂?”青衫客脸色一变。
“他叫桂羽,一剑横天的孙儿。”逍遥公子笑笑:“贵会主的辈分,好像比一剑横天低两辈,要是不信,可以向贵会主问问看。算一算,你老兄不比贵会主高吧?”
“失敬失敬。”青衫客向小羽抱拳为礼:“我道歉。”
“好说好说。”小羽居然用江湖口吻回了一礼:“该正视听的是,不管我家公子怎么说,小桂羽确是我家公子的书童,这是错不了的。”
“不要听他胡说,小孩子童言无忌。”逍遥公子说:“两位的意思,在下十分抱歉,恕难应允。”
“呵呵!乔公子,如无敝会协助……”
“我知道,威麟堡声势浩大,追回失物无望。”逍遥公子抢着说:“但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乔某在江湖多少还有一点声望,如果不争,尔后江湖上那有乔某的地位?所以无论如何,势在必争,何况十余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岂能甘心?彰德府一年的上缴税,也不过十二万两多一点,我能不争?”
“乔公子,你得明白,你自己去争,恐怕一文也追不回来。”青衫客笑笑:“接受本会的协助,就可有十成把握,本会只收五成,你等于是捡回了五万两银子。”
“嘿嘿嘿……”邻桌两位衣冠楚楚的食客之一怪笑:“五万两银子算什么?阎知县的珍宝,总值不下三十万两银子,按二五均分,乔公子足可以分得十五万两,加上他自己的十万,如何?”
“呵呵,正确的说,在下的失款应该是十一万三千多两。”逍遥公子说:“我车上有一千二百两黄金,市价折色是一比六,折银该有七千二百两。银票金银一起算,十一万三千两有多不少,每一文我都要追回来。”
“哼!你胡说些什么?”青衫客向邻座的人沉声问。
“在下说的是老实话。”
“哼!你想破在下的买卖?”
“你老兄这次不会有什么买卖。”
“哼!你……”
“你不要哼,这件事的事主,在下也是其中之一。”
“你……”
“我姓刘,济南督税署的夫子,四客莫前辈江湖客也接受在下的调度。贵会虽然人才济济,实力还不足以威胁威麟堡,何况贵会根本不可能集中全力,涌到威麟堡去讨债,你算了吧!不信你可以飞柬向贵会主请示,看贵会主怎么说。你如果自作主张包揽下这笔买卖,贵会声威扫地那是必然的事。据在下所知,贵会从不接受无利可图的买卖。”
一听是济南督税署的夫子,青衫客的气焰熄了许多。
宇内十一大高手中,排名第四的江湖客莫致远,目下在济南督税督,做督税钦差马堂马阎王的走狗。
二君一王就是督税署的外围走狗,也是四客直接控制的爪牙,这次奉派前来夺取阎知县从山东偷运出境的珍宝,落了个全军覆没。看来,山东的主事人不甘心,把重要的爪牙派来追查了,这位刘夫子真不等闲呢!
“嘿嘿嘿……”青衫客不愿示弱:“似乎阁下没安好心,逍遥公子是杀二君一王的人,而你却找他……”
“贵会的消息素以灵通见称,这次就不够灵通了。”刘夫子冷冷一笑:“在下的人,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阎知县那笔珍宝被劫,与乔公子毫无关连,二君一王在宁晋,已经把珍宝让本署的人携走,就在动身的同时,范堡主大举袭击劫走的。二君一王无脸返回山东报命,更无力向威麟堡问罪,因此弃职潜逃,与妖魔鬼怪共谋,妄想夺取乔公子的金银,死有余辜。本夫子找乔公子合作,是最正确的策略,追回珍宝,本夫子可以作主,与乔公子二五均分,有谁反对吗?”
发话的人嗓门都大,所有的食客都听得津津有味,这等于是一场分赃的聚会,三方面的来头都大,难怪引起众人的兴趣。
江湖朋友都心中明白,三方面口中所指的会,是指江湖上有名的讨债组合正义英雄会。该会并不标榜真正的正义,也不以神秘会社自命。
替客户讨债通常以难易决定代价,假使本来就毫无希望收回的债务,费用可能提高至该笔债款的九成,不费力的行情通常也要三成左右。
该会人才济济,文的武的一应俱全。文的有最精明、最熟悉刑名的刀笔绍兴师爷,武的网罗有武功出类拔萃高手,势力庞大,要不,那敢向威麟堡讨公道?
“阁下也不要太一厢情愿了。”青衫客并不表示反对:“山东督税署,管不到山西的事,你们出面并不见得稳操胜算,弄不好两头落空。乔公子,好好考虑,你知道本会的行规与联络手法,希望能委由敝会讨回这笔重金,再见。”
两人一走,刘夫子带了同伴,顺理成章过来坐。
“很抱歉。”逍遥公子向刘夫子说:“我是个江湖浪人,不想牵涉到官府的纠纷里。老实说,我对人人想得而甘心的珍宝毫无兴趣,真要与阁下合作,范堡主可就神气起来了,我凭什么介入劫珍宝的事?我岂不成了强盗?所以,请刘夫子另找高明。”
“这是双方都蒙利的事,老弟拒绝,不见得聪明呢。”刘夫子不死心。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不能因谋求近利,而留下无穷祸患呀!”
“有什么祸患?”
“日后在下还得在江湖行走,江湖同道怎么说?要知道,在下对江湖浪人逍遥公子的身分名头,留恋得很呢!假使与阁下合作,在下的损失可就难以估计了。”
“如果范堡主送你入黄泉,你什么都没有了。”
“那那可不一定哦!范堡主并不一定可占上风,双方去见阎王的机会是一半对一半。如果他真有把握送我入黄泉,今天的情势就不会发生了。事实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勇气面对面与在下彻底了断。”
“他的人还没到齐,所以你可以逍遥自在。这样吧!我的人归你指挥掌握,如何?”
“哦!那岂不是表示在下是贵督税署的人了?”
“不至于辱没阁下的名望身分吧?”
“正相反,那会抬高在下的身价,而且,走遍天下不会吃亏。”逍遥公子一本正经地说:“天下有百余位督税钦差,山东马钦差的实力,仅次于陕西的梁钦差,钦差府出来的人,各地官府谁敢不奉承巴结?”
“那老弟是有意思罗?”
“很抱歉,我说过,我对改变身分兴趣缺缺。我与威麟堡的债务,我要光明正大地与范堡主解决,暂时不考虑借助外力,谢谢刘夫子的抬举。”
“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决定的事。”刘夫子知道不宜操之过急:“如果阁下认为需要帮助,可别忘了找最有力的人,我就是最有力的一方,你可以考虑考虑。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再见。”
“我会郑重考虑夫子的建议,再见。”
送走了刘夫子两个人,小羽正想大骂,却被逍遥公子含笑摇手示意所阻。
“要利用一切有利的情势,小羽。”逍遥公子低声说:“天助我们,威麟堡的人着慌了。”
邻桌的五位粗豪食客,果然神色不安地匆匆结账走了。
不管与那一方合作,都对威麟堡不利,压力倍增,逍遥公子成为各方争取的风云人物了。
公众场所,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各方注目的人公然讨论对付威麟堡事宜,引起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
一些想帮助威麟堡的人,本来以为逍遥公子容易打发的,一看风色不对,乖乖偃旗息鼓溜之大吉,走得远远地,没有人再肯自告奋勇与威麟堡并肩站了。
逍遥公子与小羽走后不久,角落里那一桌原有三位食客,这时多了两个人,两个相貌威猛的中年大汉。
“三位决定了吗?”一个中年大汉问。
“决定了。”上首那位面目阴沉的人说。
“如何?”
“咱们兄弟明天就往南走。”
“咦!石兄撒手不管了?”
“正是此意。”
“这……”
“这是他们这些黑道豪霸,为争权夺利而火拼的纠纷,侠义道朋友不宜介入,也无从介入。”
“可是,事情一闹大,侠义道朋友不可能不被波及,恐怕将引起更大的灾祸呢!山东督税署里,有不少侠义朋友任职;范堡主本人,也有不少侠义道朋友,难免胳膊往里弯,掀起一场大风暴,卷入的人将愈来愈多。诸位都是侠义道的名宿,誉满江湖领袖群伦的前辈,在风暴未起之前介入,及早化解消除灾祸之源,说不定可以挽救一次江湖大劫呢。”
“你想得真妙。”另一位剑眉虎目的食客冷冷地说:“如果咱们出面干预,以江湖道义要求双方面对面论是非,假使错在威麟堡,而威麟堡的错是显而易见的。请教,谁能促使范堡主吐出已到手的十余万两银子?胡兄,你能吗?你我够分量吗?”
“这……可以传侠义柬促请天下……”
“你这不是有意把天下武林同道和江湖朋友,全部拖下水吗?胡兄,你是不是与范堡主有交情?”
“他五岳狂客胡中森,与八表天曹有子女金帛不分你我的交情,你说与范堡主的关系如何?”不远处站起一位花甲老人,用震耳的嗓音说:“他只想拖侠义道朋友出面做威麟堡的挡箭牌,至少可以遂行缓兵计,这可不是一年半载可以调查明白的事,那时,逍遥公子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你说妙不妙?”
“阁下,你是……”五岳狂客厉声问。
“老夫姓司空。”
“司空?哼,那一个司空?”
“你以为是那一个司空?”
“姓司空的人多得很,你……”
姓石的食客哼了一声,拂袖而起。
“侠义道的德高望重名宿中,胡兄,你知道有几个司空?”姓石的阴森森地说。
“这……除非他是隐园小筑的司空世家,千幻剑司空长虹。”五岳狂客脸色一变:“他……他像吗?”
“不是像,就是他,千幻剑司空大侠。”姓石的说:“阁下如果不信,那就拔剑试试吧。”
“这……”
“你最好滚远一点,姓胡的。”姓石的剑眉一轩:“原来阁下与八表天曹有那么深的交情,咱们这些很少过问外事的朋友,一直就摸不清你的意图,还真以为你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英雄豪杰呢?你给我记住,永远不要让我看到你,知道吗?”
五岳狂客与同伴脸色难看已极,一咬牙,徐徐向厅外退走。经过千幻剑后面的走道,五岳狂客的手,突然落在剑靶上。
距千幻剑不足八尺,而千幻剑的背后又没长眼睛,只要剑拔得快,一下子就可以把千幻剑杀死。
“老夫最恨那些抽冷子从背后暗算的贱种。”千幻剑背着手说:“对付这种人,老夫有一套最灵光的办法,那就是……”
“呵呵呵!司空兄。”姓石的大笑接口:“那就是卸掉这混蛋的一手一脚。你这套办法,胡老兄应该知道的,虽则他不认识你老哥的庐山真面目。”
五岳狂客打一冷战,偕同伴狼狈而走。
“好走。”姓石的高叫:“走得愈远愈好。请转告范堡主,公道自在人心。他也算是一代之豪,应该有点豪霸气概。刚才逍遥公子的表现,就比他强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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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光,客店人声已寂,灯火寥落,连店伙也很少走动。大概旅客们事先已得到店伙的关照,早点歇息,不论听到任何声息,都不要启门出来察看,免生意外,所以全店笼罩在紧张的不测气氛中,每一个店伙都战战兢兢,如无必要,少在外面走动为妙。
一个黑影出现在院子里,不言不动像个鬼魂,穿的黑袍又宽又大,披着一头及肩的长发,难分男女。
矮了半个头的小羽,出现在黑影前面。这小捣蛋今晚似乎有点反常,刁钻泼野的性子似已消失,脚下不稳定,像个喝够了的酒鬼。
“你……你似乎会……会弄鬼。”小羽的嗓音也变了:“你……你一出现,我就感……感到心中……”
“心中糊糊涂涂,是吗?”黑影的嗓音也怪怪的:“那就对了,你被我的召魂玉振赶出来了。”
手一举,大袖抖退,手伸出袖口,拎着两片八寸长,似玉非玉的寸余宽鱼形条板,两板并垂,手稍动便会互相碰击,但听不到声音,这种声音不会震荡耳膜,但人会感觉得出来,会觉得心烦意乱,却不知是何缘故。
召魂玉振,一种可发出听不到声音,而又令人感到难受的奇怪物品,当然不是玉制的,玉的声音悦耳动听,名之为玉振名不副实。召魂,意思是说,只有鬼魂才会受到这玩意的召唤,人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
“你是召魂使者?”小羽惊呼。
“不错。离魂门首席座主韩宣沛。”
“你要……”
“你是逍遥公子的保镖?这么小?”
“我是书童,不是保镖。”
“书童?喝!想不到逍遥公子还读书呢!快叫他出来,本座主有话告诉他。”
“他不会见你,他要睡觉。”
“你去叫他,不然……”
“不然又怎样?哼!把玉振给我。”小羽完全清醒了,清醒了就撒野,猛地直冲而上,闪电似的急抓召魂使者手中的玉振。
召魂使者比他高明多多,身形半转,玉振外移,手一抖玉振急动,发出了召魂魔音。
“哎……”小羽双手掩耳抱头,惊跳而叫,再一声惊呼,摔倒在地抱头缩成一团呻吟挣扎。
“一振召魂,再振夺魄。”召魂使者冷冷地说:“小子好大的胆子,三振……”
“你不会有三振的机会。”身后传出逍遥公子阴森森的语音:“我将毫不迟疑地杀死你。”
彻骨奇寒的剑尖,抵在召魂使者的背左心坎要害上,凌厉的剑气已发,随时皆可能贯背肋缝透入心房。
“你是谁?”召魂使者沉着地问。
“逍遥公子。”
“在下正要找你。”
“咱们认识吗?”
“以往不认识。”
“请教阁下的来意。”
“有一封信给你,我是信使。”
“谁的信?”
“你一看就明白了,我要取信了。”
“好,请便,但最好不要动你的玉振。”
“你在我后面,害怕什么?”召魂使者收了玉振入袖,探手取出一封书信,转身向前一递:“你是第一个接近在下身后,而不被在下发觉的高手中的高手,今后,你给我小心了,再见。”
逍遥公子将信纳入怀中,收剑退了两步。
蓦地阴风乍起,召魂使者的黑袍飘舞,传出一声椎心的怪嚎,阴风呼呼中,黑色的身影突然隐没。
逍遥公子深深吸入一口长气,抱起了已陷入半昏迷境界的小羽。
“离魂门的人,怎敢公然亮名号?怪事。”他喃喃自语,悚然而惊。
江湖朋友对离魂门的称谓不算陌生,但知道该神秘组织底细的人少之又少,只知道那是一些鬼魂一般、不为世人所知所见的男女,可以驱神役鬼变化飞腾,既不是道教的法师,也不是正道的端公巫婆,更不是神仙妖怪,被该门找上的人,比碰上二君一王可怕百倍。二君一王,一扫而光;碰上离魂门,就会鸡犬不留。
因此,江湖朋友对离魂门恨之切骨,却又畏之如毒蛇猛兽。早些年,有名的刺客集团一帮一会,曾经与该门发生利害冲突,一帮一会损失了十余名最可怕的高手刺客,从此不敢再接受找离魂门报复的买卖。
次日凌晨,逍遥公子出店独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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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不久,甘锋的客房中气氛沉重。除了他们六个人之外,多了几个人:千幻剑与司空碧玉父女、三位千幻剑的朋友、六合潜龙、金笔秀士、鬼手龙……侠义道与邪道的名宿都来了。
这些人昨天便跟来彰德,但与其他在暗中相助的人一样,隐身在一旁候机策应。
今天,逍遥公子失了踪,这些人心中一急,不得不出头露面了。
“公子爷今早什么都没说。”甘锋焦灼地说:“只说三天之后,他如果不回来,要我们赶快过河,与二公子会合。”
“甘锋,你就这样乖乖地听话不追问?”六合潜龙不住搓手说:“口气本来就不对,你……”
“裴前辈明鉴。”甘锋苦着脸说:“公子爷不许我们多问,我们还能怎样?”
“看来,一定与召魂使者有关。”千幻剑肯定地说:“但可疑的是,你们与离魂门素不相识,不可能结怨。威麟堡的人,也不可能突然请得到离魂门的人来对付你们,那么,其中关键何在?”
“小羽,昨晚你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司空碧玉显得有点焦躁。
“我只知道那家伙要我去叫公子爷。”小羽急得想哭:“最后我记得的是,冲上去抢玉振,只感到气血翻腾,脑门欲裂,浑身发紧发麻,就不知身外事了。”
“不管怎样,这是唯一的线索。”鬼手龙长安说:“你们对离魂门毫无了解,我那些邪道朋友反而知道得多一点,我这就去找朋友打听消息,事不宜迟,我这就走。”
老邪怪说走就走,匆匆出室而去。
“这样好了,大家尽量设法打听。”千幻剑断然下决定:“甘锋,你们千万不可分散外出,以免受到威麟堡的人暗算,外面的事不必你们担心,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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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芳姑娘一回房,立即准备兵刃暗器。
“你要干什么?”小孤讶然问。
“我要去找线索,我受不了枯等的折磨。”蕙芳姑娘脸色不正常:“小孤妹妹,如果我不回来,不必找我了。如果我不死,我会回来。”
“告诉我你的打算。”小孤凛然说。
“也许,这件事与搜魂妖神有关。”她说:“李大妖神也会妖术,只是道行太浅而已。他有一个朋友,姓翟,叫阴差翟阳,据说真是个通灵的走阴人。”
“鬼差?”
“不是鬼差,是阴差。据说,这种人在阴间有一份差事,俗称走阴,是阴阳界的灵媒。鬼差却是真的鬼担任的,不能与阳世直接沟通。”
“你相信这种事?”
“我不信,但大多数邪道同道信。去年我听一位同道说,阴差翟阳住在榆林砦,我要去找他。”
“榆林砦在何处?”
“往至临漳县的路走,约有二十里左右。”
“我跟你去。”小孤斩钉截铁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不,你……”
“蕙芳姐,你不要我去,我恨你一辈子。”小孤沉声说:“为了公子爷,我可以粉身碎骨,任何线索,我都要勇往直前查个水落石出。”
“你知道我也愿意为他粉身碎骨。”
“是的,所以我要和你一同前往,两个抱必死决心的女人,足以抗拒一切灾难。”
“可是……”
“我不要听你的可是。”小孤的神色很可怕。
“那家伙的妖术,比李大妖神高明百倍。”
“你怕吗?”
“我正要去找他。”
“那就走吧,等什么?”
“你能像我一样,用冷酷无情的态度杀人吗?”
“你知道我会。”
“我相信。带上最有效的兵刃暗器,我们从店后的西院墙溜走。”
“那还用说?那个姓翟的如果对公子爷有所损害,他将会发现他所要面对的,不是鬼而是复仇的魔界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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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逍遥公子出现在城东南的画锦坊西街,站在一座古老的大宅前。晓色朦胧,这一带没有赶早市谋生的人居住,所以家家的院门紧闭,不见有早起的人。
院门悄然而开,踱出一个门子打扮的老苍头。
“请进。”老门子闪在一旁举手肃客:“公子爷如果胆气不够,那就在外面等好了。”
“在下确是胆气不够。”他沉静地说:“所以就在外面等好了。如果贵主人认为我逍遥公子,一而再受到偷袭暗算死里逃生之后,仍然胆气可嘉,他算是估计错误了。”
“总不会是胆小鬼吧?”
“那又未必,在下既然来了,就不能算是胆小鬼,对不对?快叫贵主人出来吧,他如果不出来,在下可要走了,四十多里路远得很呢。”
“来了来了。”门内出来一个女人,嗓音很悦耳:“你这威震河北岸的英雄到底是什么人?惊弓之鸟吗?”
香风入鼻,走近才看出是个年轻少妇,而且眉目如画,体态撩人。
“假使你碰上像我一样多的灾难,落得身无长物,像惊弓之鸟就不足为奇了?咦!就这样走?”
“出城就有坐骑,你不走?”
“当然是,离魂门门主致书宠召,这是我逍遥公子最大的光荣,那能不走?姑娘请。”他神态轻松地说:“等到有一天,我逍遥公子能号令江湖,也会用一封书信,召贵门主跑断腿,这一天已为期不远了。”
“唷!你的口气和野心都大得很呢!”女人正色打量他:“也许,你真会有那么一天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贵门开山仅仅五十年,门人四代,已经可以号令江湖了,但还不算有多了不起的成就。而我,出道四年,便可与威麟堡分庭抗礼,所以我相信也有信心,成为号令江湖的风云人物,你最好是相信,贵门主也最好不要轻估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摔得也重的。”
出了北关,走上了东北行通向临漳的官道,五里亭前,有两名大汉牵了四匹坐骑相候。
逍遥公子一怔,四匹黄骠向他发出不安静的嘶鸣,两大汉几乎控制不住。
“好家伙,这是我的马。”他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原来贵门主与威麟堡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姑娘,你们麻烦大了。”
“有何麻烦?”女人傲然笑问。
“我这些马匹。”
“我知道是你的。”
“不管是你们与范堡主共谋抢走我的,抑或是范堡主送给你们嫁祸的,贵门都逃不掉抢劫或收赃的罪行,必须还我公道,对不对?”
“等你能有实力号令江湖的时候,再说这种话犹未为晚,这时候说不合时宜,对不对?”
“好,我很高兴。”
“你高兴得起来?”
“哈哈!你看我不是很高兴吗?”
“笑并不等于心情愉快高兴。”
“说得是。”他接过坐骑扳鞍上马:“你会看到我真正高兴大笑的时候,而且这时候会很快的到来。原来我以为贵门主是看我逍遥公子不顺眼,怪罪我不该在贵地面耀武扬威,所以约我见面警告或者教训一番,或者想充调人化解仇怨主持公道,原来却是替威麟堡出头,我心理上没有负担,一切好办。妙极了,赶路吧!我迫不及待想见贵门主一申谢忱呢!哈哈哈……”
他的笑,是真正的高兴大笑。本来他对离魂门颇有戒心,目下的情势不宜两面树敌,所以他不希望在这时候与离魂门公然冲突,心里有所顾忌,因此应付的方法和手段,一时委决不下。
现在,他已经有所决定了,敌我已明,就算他能委曲求全,对方也不会善了的。四十里,彭德府安阳县与临漳县交界的地方。路旁出现一座石牌坊,四个斑剥的大字:冀州邺都。柱上的楹联,字迹因腐蚀过度而难以辨认了,牌坊本身摇摇欲坠,再不加整修,崩坍的命运似已注定了。
满目平野、岗陵、树林、荒草,田地里杂草荆棘丛生,远看目力所及的村落一片破败景象。
百姓逃离家园,并非全然因为干旱所造成。人们对天灾固然感到恐惧,但仍有克服与抗拒的勇气,但人祸……除了逃,他们已别无抉择。田园荒芜,人迹稀少,就是这一带古邺都的现况。
邺都,曹操所建的都城,先后曾为石虎、慕容隽、北齐等君主的都城。最后,后周建德六年,周灭齐入邺,下令焚毁三台(铜雀、金虎、冰井——其时已改为金凤、灵应、崇光,一并合建为大兴圣寺),二十五里的大城,百十座宫殿台阁,化为瓦砾场,这座光辉灿烂的历史名城,从此在人间消失,失去了的永不再来。
前面,一座仅有百十户人家的小镇,镇口树立的栅门上,栅楼额牌刻了两个大字:邺镇。
这就是历史的唯一遗痕,邺镇。也许,这座管制出入的栅门,正建在古铜雀台的地基上呢。
“这里就是曹孟德所建的邺都旧址。”女人用马鞭向三里外的小镇一指:“我们快到目的地了。”
“这里就是邺都?”逍遥公子大感惊讶:“不骗人?”
“为何要骗你呀?”
“三台呢?华林园呢?九华宫呢?太武殿呢?三城三台安在?”
“嘻嘻!你说的是千余年前的古迹,记性不差呀!”
“我还记得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呢!姑娘,我也姓乔呀。”
“江南乔吗?”
“是呀!”
“嘻嘻!也许你是乔家的后裔呢!当年曹孟德兴建十丈高的铜雀台,就是想到金陵把你乔家的姐妹花,安置在台上夸耀天下。”
“呵呵!曹孟德功业彪柄,他就喜欢抢别人的漂亮老婆,实在下乘得很。他不是把甄后从老朋友袁绍的儿子手中抢来了吗?”
“那是他儿子先抢到手的,所以甄后没能在铜雀台上享福。”女人用马鞭向西一指:“她的坟就在那一边,要不要去凭吊一番呀?没多远,目下叫灵芝村。”
“算了吧!我对这位与曹家父子兄弟一起睡的美女毫无兴趣,反而对曹子建的感甄赋多少还有点印象。她的儿子改为洛神赋,想掩饰这段宫闱丑闻,实在并不怎么聪明,真像是掩不住的。正如同你们扮强盗抢劫我,却又改扮管闲事的人,想掩饰自己的罪行,也不见得聪明。”
“咦!好像你已经认定本门的罪行了。”
“是不是呢?这些坐骑难道不是我的?”
“这是你的说法……”
“我会平心静气听贵门主的说法,我是一个很讲理的人。在出道为自己的声望地位打根基期间,不讲理绝难得到同道的尊重,地位基础还没稳固之前,摆出霸王面孔,那不会有好处的,所以我的一切行事,皆计划周详小心谨慎,避免落人话柄遭受非议。一旦在理字上站得住脚,那就因势利导放手去干。现在,我已经在理字上站稳了脚跟,以后的情势,我不会让人所左右。哦!这是什么地方?”
岔入路右的一条小径,小径向荒野树丛伸展,因此视野有限,只能看到路旁百十步内的景物,似乎突然间远离人烟,进入无人的莽野荒原,小径如不细察很难分辨。
“据说这一带是逍遥楼旧址废墟。”女人说。
“石虎建的逍遥楼?那么,以南一带荒原,就是九华宫遗址了。”
“是的。”
“北面不远是漳河?”
“漳河已改了多次道,目前在东北十里外。”
“呵呵!把逍遥公子请来逍遥楼废墟,看来,贵会主打算把逍遥公子,像逍遥楼一样埋葬在尘埃下了。”
“到了。”女人不理会他的讽刺,马鞭向前面出现的一角灰黑色山墙一指:“荒城魔域,离魂幻境。你是近二十年来,唯一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的人。”
“我知道,自从岔入小径之后,这短短七八里路径,每处紧要所在皆隐有不测,步步生险,陌生人走不了三二十步,要不是白日见鬼,就是失魂落魄。姑娘,但不知荒城魔域离魂幻境,比庐山的迷离洞天如何?”
“迷离洞天是小孩玩捉迷藏的地方,那能比?”女人傲然地说,双腿一夹,健马前冲。
林深,草茂,举头只能看到自枝叶透下的日影,要想知道身在何处,委实难上加难,就连路径也不像是路径。
那一角灰黑色的山墙,并非是庄院的建筑,而是像楼基一类废坍的遗物。绕过墙,便看到不远处林木深处的曲折城墙,中间缺口建了一座怪模怪样的拱门,上面匾额刻了八个大字:荒城魔域,离魂幻境。
门上也刻了四个大字:擅入者死。
附近鬼影俱无,静得可怕。城内,似乎飘起一阵阵淡淡的、似烟又似雾的灰色薄雾,充满神秘妖异的气氛,胆小的人即使没看到那十二个字,也不敢贸然进入自找麻烦,不扭头远离才怪。
健马一近拱门,门吱呀呀自动开启。
小径七弯八折,不时可以看到草木丛中散落的军垒形小砦堡,每一座砦堡型式全同,高度皆在丈二左右,不走近便不易发现,砖石缝中长出野草,甚至走近也不易分辨。假使在夜间,撞上了也不知道是何玩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