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下弯曲而行的大青来势甚疾,安平还看不出是何种野兽,接近至三丈左右,矮树已尽,视线不再受阻,腥风入鼻。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毛骨悚然。
及腰茅草不再擦动。三丈外徐徐升起一颗大逾脸盆的三角形怪头,升高至五尺左右方行停住,不会眨动的深黑色怪眼巨大如碗,三尺长分岔的黑蛇信吞吐不定,身躯丝纹不动地盘了六匝,占地约丈四五方圆,浑身蓝得发黑的鳞宇光亮闪目,颈下有三条淡灰色的寸宽直纹,向腹下伸展。
“这是龙还是蛇?”他悚然地脱口叫。
少女噗哧一笑,说:“不是龙也不是蛇,是五百年以上的青蟒。阁下,你敢和牠一搏么?”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说:“牠一口大概可以吞下一只象,赤手空拳,任何人也休想动牠,任何内家拳掌和普通兵刃,砍在牠的鳞甲上必定被滑开,难难难。”
“这么说你自承不行罗?”
“在下可用宝剑对付牠。”
“但你近不了身,牠的毒雾可远喷三丈外,如果不信,要不要试试?”
“在下认为不必试了。”
“那么,交出你的兵刃,我制了你的穴道……”
“什么?姑娘……”
“你和你的同伴,三天中已走遍了庐山的无人地带,必有不可告人的阴谋,至今还不想离开,打扰了家主母的宁静。因此,我奉命擒你听候发落。阁下的耳力甚佳,警觉性极高,今天我第一次接近追踪,居然被你发现了。你是听命受制呢,抑或是想和大青一搏?”
“贵主母高姓大名,为何禁止旁人游庐山?”他避重就轻,开始套口风了。
“见了家主母,你自然明白了。”
“姑娘是幻海山庄的人么?”
“幻海山庄的人在家主母避居庐山的前些天就被人迫走了,那是月前的事。”
“她们目下迁往何处去了?”
“不知道,你是来找她们的。”
“是的。她们……”
“不必管她们的事了,还是替你自己担心吧。”
“既然她们真的被迫走,在下只好离开。打扰姑娘芳驾,十分抱歉,告辞。”他沉着地说,抱拳施礼。
“且慢!你能离开么?”少女绷着脸轻叱。
“在下不知庐山已成为贵主母的禁地,不知不罪……”
“废话,你可以向家主母分辩,我只知奉命行事,解兵刃抛过来。”
吉凶难料,身处险地,他岂肯解除武装,摇头道:“在下愿随姑娘谒见贵生母,但解缴兵刃……”
“你敢不答应?”少女抢着叱喝。
“不是在下拒绝,而是在下不明贵主人的身分,实难答应。而且在下对头甚多,不得不小心。”
“那么,我只好令大青对付你了。”少女冷冷地说。
“姑娘……”
少女突然退入林中,身法奇快,如同电闪一般,也像幽灵幻影,大黄一声咆哮,也窜入林中。
巨蟒突然射出,嘴一张,森森排齿皓然,上颚两颗钩形大毒牙长有尺余,突然向外张,来势奇急,声势骇人。
安平骇然,火速跃退三丈,到了密林前。
身后,巨蟒近身了。
他气纳丹田,提气轻身飞跃上树。
蟒尾一卷,草木纷飞,海碗粗的树迎尾而折。他跃登的树粗有合抱,蟒尾飞击丈五六高下,所经处如摧枯拉朽,横枝纷纷断落,声势骇人。
他赶忙直上梢头,像一头大鸟,飞向另一株巨树。
巨蟒巨嘴一张,“呼”一声喷出一口毒雾,追到树下。
树高仅四丈左右,蟒身抬起丈余,一喷之下,早已超过树梢的高度,来势像暴风急雨而至,两丈方圆内飞鸟也难逃厄运。
他达得快,先一步到了另一株上,猛记起身上藏了白龙辟毒珠,先不管是否管用,且取出壮壮胆也好。他一手拔剑,一手取出珠囊挂在颈下,抓住囊放近鼻端。
巨蟒滑行奇快,崖壁下的树林占地不广,绝崖也难攀越,不消多久,便无处可避了。在地上逃奔,恐怕也不易脱身。巨蟒不住喷出毒雾,用尾扫击横枝,毒雾随风飘散,再不赶快脱身便脱不了啦!
毒雾飘到,刺鼻的腥臭往脑门直钻,他感到一阵昏眩,叫声糟!辟毒珠无用,赶忙摒住呼吸。
他心中大急,猛记起珠仍在囊中,取出或许有用。在他行将失足下堕的刹那间,他取出了辟毒珠按在鼻端,一道奇异的冷流,和无以名之的气息直冲脑门,只刹那间便腥味渐消,神智一清。
他心中大喜,忖道:“这丫头可恶,我得将这条毒物除掉,免得她仗毒物横行霸道。”
他一声叱喝,从另一株巨树顶端飘身而下。
下面,巨蟒刚好绕树冲来。
“孽障该死!”他怒吼,向侧一闪。
树林不大密,但巨蟒体型太大而长有三丈五六,滑行没有他快,他绕树抄出,急截巨蟒的尾部。
“唰!”巨蟒首先发难,巨尾扫到。
晶虹一闪,“嗤”一声怪响,蟒尾鳞破血流,裂了一条尺长创口。
“叭!”蟒尾扫在合抱大的树干上,枝叶摇摇,树皮飞溅。
他感到手臂一震,跃退丈余,暗叫“厉害!”
不远处传来少女用掌形怪物击地声,还有她的叱喝:“你伤了大青,罪不可恕。”
巨蟒游走了,不时回首,似乎不甘心。
安平向树林北面退,一面向掠来的少女冷笑道:“那畜牲再不退,在下便要与世除害了。姑娘,庐山不是禁地,山南山北游人甚多,贵主母蓄龙养虎在此害人,未免说不过去吧?”
“胡说!大青大黄性已通灵,从不无故伤害人畜。”少女怒容满脸地分辩。
“但在下几乎死在毒雾下,如被蟒尾击中,怕不要粉身碎骨?”
“我怀有解药,保证你死不了。想不到你居然有降龙伏虎之能,更不怕毒雾侵袭,看来,我只好亲自动手了。”少女恶狠狠地说完,伸手拔剑。
安平已退出林外,摇头道:“你我无冤无仇,在下不想和你动手,少陪。”说完,展开轻功向北如飞而去。
少女并不追赶,只发出一声异啸,高叫道:“阁下。前途见。”
安平不加理睬,往谷深林茂处飞掠,不知越过了多少山谷野林,逐渐接近了水声如雷的山峡,天色已近黄昏,得先找个地方吃干粮找睡处了。
这是一座阴森森的山坞,左面,峭壁怪石如林,轰雷似的水声隆隆不绝,山谷回音冲击回荡,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座大水潭,水色碧绿,深不见底,只听到殷雷般的水声惊心动魄,却看不见污水的地方,左面已无法通行;右面沿涧上行或许可找到出路。他绕潭而走,沿涧而上急急觅路。
大小绿水潭之间,相去仅有里余,两山夹峙,人只能在溪床中暴露在水面的怪石上行走,两旁的山崖下草木葱茏竹林映掩,一个人在其中行走,孤零零似乎已经不在人世。如果不是如雷瀑声打破四周的沉寂,更会令人感到孤单死寂,生物俱灭,与草木土石合而为一了。
跃上前面一座丈余高的溪中巨石,他骇然止步。前面三丈余另一座怪石顶端,正盘膝端坐着先前役龙遣虎的劲装少女,正用深潭般的秀目,向他凝神注视。
“咦!你怎么来得这般快,又怎知我会走这一道山谷?”他讶然相问。
少女淡淡一笑,友善地反问:“你就是从五老峰来的人吗?你的另两个同伴呢?”
听口气,似乎这位少女患了遗忘症哩!她怎么这么快就会忘了不久前的事?他先是一愣,接着问:“姑娘,你不是明知故问么?”
蓦地,溪右的修竹微动,出现一个同一打扮,相貌几乎完全相同的少女,接口道:“尊驾先前所遇的人,是三妹小书。”
“诸位姑娘是……”
“我们是竹林幻境的新主人。”身后传来口音完全相同的语声。
他扭头一看,三丈后的溪边怪石顶上,又有一个相貌相同,穿着打扮完全一样的少女。
少女向他嫣然一笑,说道:“我三姐带着大青和大黄,脚程比你稍慢,但也快到了。”
安平知道难以脱身,硬着头皮问:“请问诸位姑娘贵姓芳名,拦住在下有何用意?”
前面的少女盈盈站起,说:“我姐妹的排名是琴、棋、书、剑,我居长,你称我小琴好了。尊驾与贵同伴在山中鬼鬼祟祟,追搜山中每一角落,必有诡谋。贵同伴已在山区逗留十日以上,先前仅在各名胜区流连而已,这几天来加上你阁下,竟变本加厉遍搜隐秘绝地,不知为了何事?我四姐妹奉家主母之命,前来促驾至故处一行。刚才三妹用啸声传警,要我们出面留客,想不到你居然能从大青大黄的爪牙下脱身,更能将三妹扔脱,委实出人意表。阁下,你是愿随我们前往一见家主母呢,抑或是要我们硬请?”
“在下愿随诸位前往谒见贵主母,但定不卸剑,若胁迫在下前往,恕难从命。”安平坚持己见,不愿解除武装。
小琴向左侧一段崖下亩大草坪一指,说:“请移驾草坪,我姐妹领教阁下的艺业,以便决定是否让你带剑。”
“以三打一么?”
“不!只我一人出手。”
“在下如胜了呢?”
“准许你带剑前往。”
“一言为定。”他击掌叫。
“绝不食言。”小琴也击掌相答。
“姑娘请。”
“客人先请。”
他不再客套,纵落溪岸向草坪走去。
小琴只有十五六岁,轻功火候极纯,轻灵似燕,两个起落便到了草坪,在草坪相候的安平心中暗暗喝采。
小棋和小剑也到了,在一旁悄立观战,不住低语轻笑,似无敌意。
安平抱拳行礼,含笑道:“在下粗知拳脚,愿与姑娘印证一二,点到即止,姑娘意下如何?”
“敢不如命?请。”小琴微笑着回礼,客气地答。
安平对这几位姑娘甚有好感,决定用破扇翁传授的小巧功夫和她们周旋,立下门户说声“请进招”,凝神待敌。
按规矩女孩子该先出手,小琴不再客套,说声“有僭”,斜身进步一掌斜削,莲步轻灵,招出身形急移,第二招虚着“骊龙探珠”已经接着攻出。
三招虚着她皆用掌,换了一次照面。第四招她一声娇叱,戟指急点安平的胸前鸠尾大穴,出手如电,奇快绝伦。
安平向左稍移,三指一勾,要搭对方的腕脉。
小琴转身收指变掌,也横切对方伸来的腕部,快极。
“噗”一只小腕接实,指掌皆落空,只能腕部相接,两人不约而同齐向右面飘退,速度相等,谁也未占便宜。
“呔!”小琴低叱。扑上掌指齐施,凶猛地连环进击,势如狂风暴雨,快得难分招式。
两人各展绝学,以快攻抢制机先,出招变招迅捷无比,谁也不敢大意将招用老,四条胳膊飞舞,两双脚急速盘旋,掌风虎虎,各不相让。
对拆了十余次照面,各攻二十招以上,安平心中暗暗喝采,看不出这丫头居然如此高明哩。
印证,不能发内力,比奇、比快、比巧、比机智、比眼力。完全是考验修为,攻、封、拆解、回敬,不能丝毫大意,谁先被击中身躯,或者被掌指击中身体与手脚的重要大穴,便算是失招落败,不能抵赖。
黄昏已临,不能再拖啦。他已完全摸清了小琴的招路,心中暗暗称奇,小丫头有几招十分诡奇,很像他思师严春所授给他的排云掌术中的几招,也像竹箫老人教给他的防身保命拳掌中的几着,令他甚感迷惑。
正想用绝招取胜,蓦地风生林际,腥气触鼻,小棋的叫声入耳:“三妹,怎么这时才来?”
声落,巨蟒大青已破草冲至,喷气声刺耳。这畜生尾部挨了安平一剑,不肯干休,要在平地发威了。
安平吃了一惊,虚晃一招跃出圈子,向东北角飞掠,去势如流光逸电,三两起落便踪迹不见。他并不怕巨蟒,只是不愿和四位姑娘纠缠而已。
“你走得了?留下!”小琴大叫,急起直追。
绕山奔了半圈,暮色苍茫,林中昏黑,他已将四女扔脱。开始找寻宿处,奔走了许久,他已乱了方向,且先找一处地方歇脚,谅众女也无法找到他。
真妙,他发现居然到了绿水潭,看前面山崖壁下出现一个巨型石隙石洞,便向石洞走去。洞门东向,内部甚广,左右横伸数丈,两端透光。往里走三二十丈,冷气森森。他亮起火折子向里走,愈走愈心寒。冷气益厉,深不可测,他只好罢休,不再往里走。
洞中倒还干燥,他找来一堆枯草,挤在一危石缝中权充睡处。
他相当小心,不在洞附近留足迹,也不移动洞口附近一草一木,以免被人发现行踪。肚子填饱了干粮,便埋头大睡。
他却不知,猛虎对人的气息极为敏感,虽比不上猎犬,但仍然不难发现人踪。午夜时分,大黄在附近巡逡不去,四更将尽方悄然离开。
洞中漆黑,不知昼夜,反正武林朋友的头脑等于是一座时计晷仪,届时便会醒来,用不着从光亮分辨昼夜。天将破晓时分,他悠然醒转,感到寒气甚浓,赶忙盘坐练气。这是他每天两次的日常功课,每次需一个时辰。
练气毕,下一步是伸展手脚练拳拳,刚站起,他感到有点心血来潮,悚然心惊。
“外面有人。”他心中暗叫。
闪出石缝站在洞中心,凝神向外瞧,远远地可看到向下倾斜的洞口,透入一丝微光,其他一无所见。
他连忙系好包裹,结扎停当,小心翼翼地向洞外摸索而行,并拾了两块小石准备应付突变。
洞口的光线逐渐明亮,首先,他发现洞口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幽灵,赶忙向壁根一闪,全神向外瞧。相距约在十丈外,看得真切。
那不是幽灵,而是个活生生的人,浑身白,如云秀发披肩而下,直挂腰际。朝霞满天、金黄色的霞辉,洒落在她充满青春气息的绯色秀脸上,她一身洁白云裳,沐浴在霞光中,裙袂飘飘,像是瑶池仙境中的仙女,更像是太虚幻境中突然幻现的凌波仙子,因为下面的背景是绿波荡漾的绿水潭,粼粼绿波更闪耀着五彩的霞光。
安平只能看到她的侧脸像,她那美好的身材和名匠雕琢的五官,加上清丽飘逸的神采,令他屏息住了。
“老天!她到底是人还是仙?”他心中暗叫。
是人,分明不沾半丝人间烟火味,是仙,却无法令人怀疑她的存在。她似乎沉醉在满天朝霞中,深深地呼吸,温柔文静地徐徐舞动一双纤手,轻理着被晨风飘起的发梢,玲珑的小嘴绽起甜蜜的笑容,隐约可看到颊旁的笑涡儿。胜雪罗衫,衬得她更是莹洁出尘。
这一带人迹罕见,猛兽出没,这位少女怎会在清晨出现?难道她真不是人?他想起昨天的四位姑娘,心中一惊,忖道:“难道说,这位少女就是她们所说的主母么?看情形,她可能就住在这附近,我却昏了头跑到这儿来自投罗网。真是苦也!”
他久久不敢移动,白衣少女似乎也不想走。
在这种境遇中,他心中丝毫不作非非之想,却暗自焦急,希望老天爷帮忙,赶快把这位挡住出路的少女请走。
朝霞渐散,他更为焦急。
真糟!少女竟取下腰带上挂着的一支箫,用罗巾铺在一块青石上,面向外雅致地坐下了。
动人心弦的箫声徐引,石洞中似乎被感人的箫声所充塞。他对儒士必修的乐艺修养,不下于恩师严春,听出这是一阕名曲武陵春,柔婉的箫声,显出这位少女的造诣甚深,中气充沛。指法传神,拇指控制的颤音更为精练,可知她的火候已接近炉火纯青之境了。
只听了半阕,他无心欣赏她的神妙箫声了,趁她心神凝合的机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他重新整理身上的零碎,寒影剑改悬为插,扣插在腰带顺手处,避免身上有任何物品发声。一切停当,他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去。
这是一座石罅相错而形成的石洞。中有一座形成十字的横洞,两端透入天光,有不算小的缝口。他到了横洞,看出右面的洞缝罅比较宽,足可让他爬出洞外。
洞向上升上升,壁下有风化了的岩石,外表看不出异状,踏下去也别无感觉,但提起腿来便糟了。
“哗啦啦!”两块碎石应脚滚堕,石洞空灵,声音虽小,但在他耳中却像是乍雷,惊得心似乎已停止跳动了,爬伏在壁根下,屏息着静候其变。
还好,箫声依然,毫无动静。他吁了一口长气,扭头继续向上爬行。
下面,白衣少女站在十字交叉处,一面继续吹箫,一面含笑抬头注视着他的背影。
箫声突然止住了,他本能地回头向下瞧。这一瞧不打紧,瞧得他心中发毛,不由呆住了。
少女双手持箫,正向他嫣然一笑,笑得好美、好甜。
他心中一惊,不再顾忌,手脚并用加快向上爬。
少女忍住笑,用甜甜的悦耳声音叫:“壮士,洞口距崖根高有四丈余,不易往下跳,除非你带了缒绳,为何不从洞口走呢?”
他不听,仍向上爬。
“壮士,用游龙术壁虎功向上爬,也许可以办到,但不能从上面登崖,再高明的游龙术也爬不上三丈,壁虎功也只能上四丈左右,所以仍需下降,还是要从洞口经过,何不省些劲呢?”少女继续劝他回头。
他不死心,爬至洞口向下一看,方长吁一口气,乖乖地回头向下走。
少女等他走近,颔首为礼,和气地笑问:“壮士高姓大名,能见告么?”
他觉得少女美得令人屏息,有点自感形秽,不敢向对方逼视,镇定地答道:“小姓夏,名安平。”
“壮士是不是怀疑妾是狐仙,所以觅道相避?”
安平胆气一壮,正视着对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在下平生行事无愧于心,自问对得起天地鬼神。即使是世间真有鬼神,我又何惧之有?”
他总算看清了少女的脸容,心中一跳,心说:“怪事!她这双眼睛和琼鼻,以及脸部的神韵,我怎么感到似曾相识呢?咦!有点像师父哩!真怪。”
“夏爷,也许世间真有不可思议的事哪!不过,妾却是凡夫俗子,不是狐仙。”
“请教姑娘尊姓?”
“妾小名叫皓,你比我年长,叫我小皓好了。”她笑答,脸上泛现出真诚无邪的笑容。
“小可不敢冒渎。请问姑娘是住在附近的么?姑娘的口音像是湖湘人氏哩!”
“妾是湘西人氏,到庐山不久,暂住在这附近。”
“这儿是……”
“这儿是绿水潭,此石洞便是传说中的竹林幻境,竹林寺三门之一,另二门在东北三里地。请问夏爷身带行囊,并带剑防身,不知夏爷是否专为游山而来?”
他叹口气坦率地说:“不瞒姑娘说,小可确是有事而来,并非游山。”
“夏爷,能见告么?”
“小可在九江设有布行与钱庄的分号,两月前失事被官府抄没,其中牵涉到幻海山庄的人,小可为查明内情,因此远道赶来向警幻仙子请求说明真相,想不到来晚了些,幻海山庄已成为一片废墟,警幻仙子下落不明,好教小可失望。听人说在大绿水潭附近四有人发现绿衣少女,小可猜想可能是幻海山庄的人,所以不死心前来碰碰运气。”
“结果,你……”
“结果,几乎送掉老命……哦!姑娘认识四位分称琴棋书剑的少女么?”
皓姑娘向外伸手虚引,说:“夏爷,何不到洞外小坐,有关你所提的事,妾或可供给些少线索。”
“姑娘请先行。”
皓姑娘仍在先前的石上就坐,他在两丈外洞外侧的草地上盘膝坐下,欣然地说:“如蒙姑娘供给线索,小可感激不尽。”
“夏爷,妾不知能否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呢?”她笑问。
他淡淡一笑,正色道:“皓姑娘,为人在世,也许不能太过老实,但诚实与正直,乃是做人不可或缺的正道。在下与姑娘萍水相逢,素昧平生,既无利害冲突,亦无过节恩怨,少时分手各自东西,天地间茫茫,很难相信会再有重逢之期,我为何要不诚实欺瞒姑娘呢?再说,我对幻海山庄的人并无恶意,只想问明真相而已。”
姑娘不住点头,笑道:“夏爷眸正神清,绝非心怀诡谲的人,这点妾身倒相信得过。夏爷,可否将几乎送命的原因说明?”
“昨天申牌时分……”他将在大绿水潭遇见小书姑娘的事一一说了,最后说:“据四女所说的家主母,小可有点怀疑是姑娘你,因此想悄然离开。”
姑娘掩口轻笑,说:“妾真怕夏爷会从洞中突然袭击哩!”
安平倏然站起,变色急问:“原来你早知在下在里面了?”
“是的。”皓姑娘轻点螓首答。
“你就是四女的主母?”
“不,她们是家母的慧婢。”
“这……这……”
“夏爷,请放心坐下。其实,家母与家祖母在此地打算暂住两月左右,对任何入山的人皆无恶意,只想问清来意而已。我家不算是江湖人,五代以来,不曾与江湖人或武林各门派结怨,也不在江湖走动,相信不会有人找我们的晦气。那大黄与大青,乃是舍下的守护灵兽,平时绝不会无故伤人。小书大概对夏爷的艺业有点顾忌,也想试试夏爷的胆气,所以令大黄大青出面,多有得罪。夏爷请见谅。”
安平吁出一口长气,宽心地笑道:“不瞒姑娘说,小可从未见过猛虎巨蟒,确是惊出一身冷汗哩!有关幻海山庄的事,尚请见告。”
“舍下迁来时,幻海山庄已被毁多日,后来,该山庄有两位姐姐前来废墟埋设暗记,我与小琴恰好在旁窥见。等她们走后,一时好奇,妾便前往观看。那是一方汉玉,上面刻了两行字,刻是的:‘南行会合,待机而动。’这是早已定下的暗语,外人是无法了解内情含义的。妾只知道这些片段消息,恐对夏爷帮助不大。”
“哦!那么,在下只好另行设法找寻她们的下落了。多蒙指示,在下告辞了。”他整衣站起道谢告辞。
“此距舍下不远,可否请移驾至蜗居待茶?夏爷餐风宿露,相当辛苦,何不至舍下吃一顿热食?相信家母必定十分欢迎。”
安平笑笑,诚恳地说:“不瞒姑娘说,仙居所养的神蟒大青,昨日被小可伤了一剑,怀恨在心,小可委实不敢再招惹牠哩!晨风料峭,山间寒意甚浓,姑娘多珍重,不如早归,小可得走了。”
姑娘的钻石明眸中,涌起了异样的光彩。这一生,她第一次受到一个男孩子的关心,心中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情不自禁地怦然而动,向他留神地看去。他正将挂在颈下的珠囊小心地塞入衣领内,高大的身躯壮得象一座山,但举动却又那么轻柔。英俊的脸部线条极为突出,三分潇洒,三分坦诚,还有四分和蔼而刚毅的气质。
她感到心中有一头小鹿在乱闯,粉颊发热,赶忙低下头,柔声说:“江爷,我看出你对昨天的事,仍在生我们的气。”
安平呵呵笑,爽朗地说:“皓姑娘,你错了,小可幼时生活虽不见得如意,但还不至于养成愤世嫉俗的性情。人与人之间,误解与过失在所难免,人非圣贤,谁敢保证自己是个完人?只须在相互之间遇事能作退一步想,对自己苛求,对他人谅解,以爱心待人,便可消除许多无谓的烦恼。我为人缺点甚多,不否认有冲动愤怒的时候。但我会尽量克制自己。不计较那些已经过去的不如意琐事。其实。昨天我也有错,斗大青也因一时好奇,怎敢见怪府上的四位小姑娘?”
“那我就放心了,像夏爷这般大量的人,委实少见。天色尚早,夏爷,何不多坐一会儿?山区客人罕见,而且舍下迁来不久,能获君子相谈,也是一大乐事,如不见弃,可否请大驾暂留?”
“小可还得去通知敝友呢。”
“贵友已到大林寺投宿去了,何时转来尚难以揣测。”
“咦!他们到大林寺去作甚?姑娘是说他们走在一块儿?”他讶然问。
“是的,昨天一早,在你们分手后不久,他们便会合在汉阳峰北麓的古樟树下。”
“怪事!说过分开来找,他们……真不知他们……怪事!”
“贵同伴是夏爷的朋友么?”
“是两位初识的古道热肠朋友……”他将在山北结交的事说了,一面解包裹坐下。
皓姑娘见他已经坐下,满意地笑了,无心听他详说朋友的事,转过话锋问:“夏爷曾说过店号被查封的事,能一说么?”
他想头拒绝,说:“这事牵涉到朝廷的三厂鹰犬,说来无味之至。皓姑娘,府上四位小姑娘分别赋名琴棋书剑,而且小小年纪武艺已是不凡,想来,令尊必定是文武双全的世家,不然就是隐居世外的名流高士。以姑娘的气质看来,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相信令尊令堂必定是人中龙凤,绝无虚假。姑娘刚才弄箫,中气充沛,神清意远,可说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以超尘拔俗相喻,绝不为过。”
他岔开话题,皓姑娘便不好追问了,笑道:“夏爷不是在骂人么?”
“皓姑娘,在下言出由衷。琴为乐中之圣,箫为此中之贤,易学而难精,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丝毫取巧不得,一分火候一分功力,姑娘兰心蕙质,至少已有十年以上的功候了。”
姑娘噗哧一笑,再迫上两句:“事实是夏爷不忍卒听,所以急急走避。”
他脸红耳赤,急急分辩道:“姑娘取笑了,小可仅是急于脱身,想……”
她盈盈起立,用罗帕拭净竹箫,上前递过甜笑道:“妾敢打赌,刚才必定是下乘之音吓走方家。除非夏爷藏私,不然便可证明妾身所料不差。”
安平迟疑片刻,终于接下竹箫,红着脸真诚地说:“皓姑娘,也许小可在气量上稍胜姑娘半分,但指法技巧却望尘莫及。小可献丑,幸勿见笑。”
他敛神内视,片刻便灵台清明,六合如一,箫声徐引,似乎四周除了箫音之外,已万簌无声,风日止,波已平。只有令人心弦震动的音符,在耳畔萦回跳动。
她木立在身旁,缓缓合上秋水明眸。
箫音徐敛,余音袅袅。她凤目中的光彩异常灿烂,无限深情地注视着他,用出奇温柔的声音说:“能将这阕《满庭芳》吹奏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世间大概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夏爷,妾叹为观止矣!”
安平将箫用腰巾拭净,双手奉还,说:“小可才是箫史面前弄箫,见笑方家了。”
这瞬间,他接触到姑娘隐藏着海样深情的目光,这瞬间,他感到心中怦怦狂跳,这瞬间,他心中向自己说:“夏安平哪!你得赶快离开,你才十九岁,你还有大事未曾完成。你再不走,你便会在爱河中没顶了。”
他闭上眼,皓姑娘的身影笑容,和她那令他震颤的含情脉脉目光,仍在他眼中出现,像是午夜中的光华般强烈,挥之不去。
他抓起包裹,颤声低唤:“姑娘珍重,祝福你。”
声落,他一跃三丈,发狂般全力狂奔,越过潭北岸,进入丛林。
天宇中,姑娘的颤声呼唤久久不绝:“夏爷,请留步,请……”
洞口,皓姑娘痴痴地注视着他消失的丛林,樱口中吁出一口长气,用只有她方才可听到的心灵语言低唤:“安平,安平,夏……安平……”
蓦地,她感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她软弱地转身倒入来人的臂弯中,激动地低唤:“妈!妈……”
身后是个清丽的中年妇人,岁月并未完全夺去她的青春,四十余岁,正是女人仪态与思维的成熟期,无论在气韵风华以及举止上皆有一种高贵端肃的气质自然流露。只是,这位中年妇人的秀脸上,眉梢眼角多了些少忧郁。她挽抱着皓姑娘,柔声说:“皓儿,他的确是一个好孩子,很难得。只是,他必定还有要事在身,不愿被情爱分心。”
“妈,你……你怎么知道?”皓姑娘娇羞地问。
“孩子,旁观者清,我已来了多时。为娘的眼力不会差,我看出他对你并非无情。孩子,这种男孩子并非十全十美的人。意志力坚强,常能克制自己,你很难看穿他的心事,如果你不能彻底了解他,便会生出误会,时受感情的折磨。孩子,你爹就是这种人,前车之鉴,你须小心留意。我们必须等待,慎重而彻底地了解他的为人和性情,不然为娘不放心。”
“妈,但……他……他已经走了。”
“孩子,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姻缘更是勉强不得。这次为娘带你出来寻找你爹爹,是想让你见见世面,让你有机会见见天下的佳子弟。你外公游戏风尘,朋友满天下,留意调查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绝无困难,为娘请你外公留意就是。还有,他还有二个朋友在大林寺。找他们来谈谈,便可打听他的家世和为人了。走吧,回家。”
安平在幻海山庄的废墟苦等,想等到五湖浪子后,启程南下赣南,一面打听警幻仙子的消息,一面寻找南丐,请教九江城夜盗名单的神秘女人。他心中百思莫解,不知道五湖浪子和了尘为何会走在一块儿,原因究竟何在。他想跑一趟大林寺,但又忍住了。他是个本性忠厚的人,觉得两人没有必须替他寻找的义务,找与不找,他们有权自决,何必去追问原因?因此,他打消了这念头,在废墟附近平安地度过一天。
午后不久,五湖浪子和了尘施施然到了汉阳峰东麓。五湖浪子手中轻摇着从大林寺折来的一株宝树枝,向东北方向一指,说:“上官兄,咱们何不到三叠泉附近,盯住夏老弟,看他有何奇遇,岂不甚好?”
了尘点点头,拂着竹枝说:“也好,但咱们必须小心些,不可和他碰头。”
两人向五老峰的西麓走去,横越峰阴的山脊,到了中段,突然发现前面树影中人影一闪。
“咦!前面有人。”五湖浪子低叫。
“是不是夏老弟?”了尘问。
“不是,是个穿灰长衫的人。”
“去看看。”
两人不约向前赶。奔入树林,两面一分。进入十余丈,前面三丈余一株树干后,突然闪出一个须发如银,灰袍飘飘,腰悬宝剑的马脸老人,向两人阴阴一笑,用沙哑的嗓子叫:“两位果然还在山中,姓夏的小辈在何处?从实招来。”
两人吃了一惊,五湖浪子倒抽一口凉气,讶然低叫:“十八豪杰的第二高手神剑王泰,咱们危矣!”
“咱们拚他一拚,也许他只是个浪得虚名之徒。”了尘沉着地低声答,但脸色紧张。
“恐怕……事到临头,反正跑也跑不了,不拚也得拼。糟!你不带兵刃,那怎么行?”
“你忘了我的绰号了?三邪之一的妙手飞花上官贻,没有兵刃更为可怕哪!”
“好!咱们联手一拚,拚死过内厂第二高手老匹夫,咱们才有生路。”五湖浪子低声说完,火速撤剑。
神剑王泰桀桀笑,举步迫近,狂妄地问:“小子,你知道老夫的名号么?”
“神剑王泰,浪得虚名之徒,有什么了不得?”五湖浪子想用话激怒老贼,以便应付。
神剑王泰不上当,阴森森地说:“知道老夫的名号,仍敢在老夫面前拔剑,该死一千次。你两人一起上,免得老夫多费手脚。”
“咱们还不知谁不行,话先别说早了。”了尘沉声说。
神剑王泰不再多说,拔剑出鞘。剑身如同一泓秋水,冷气森森,好剑!他一声低叱,斜身踏进,轻飘飘地向五湖浪子点出一剑,冷叱:“小子纳命!”
五湖浪子不知厉害,移步错剑。糟了,双剑相搭的刹那间,蓦地风雷乍起,神剑王泰的剑势倏变,但见眼前一花,无数扭曲着的剑虹飞射盘舞,像剑网般罩来,淡淡的锋尖,向胸腹凶猛地攻到。
“铮!”他架开一剑,似乎觉得手肘一凉,被剑上传来的凶猛力道,震得向左后方急退八尺。
“纳命!”神剑王泰傲然大叫,如影附形迫到,剑已先发。
了尘大骇,赶忙截出一杖急攻下盘,大喝道:“留下狗腿!”
神剑王泰不敢不撤招自保,转身沉剑,招出“月落星沉”,用剑脊挡竹杖。
这瞬间,了尘的左手一扬,五朵银色寸大花形暗器一闪即至。
相距太近,想闪避势不可能。神剑王泰脸色一变,撤招震剑、扭腰、拂袖,居然反应超人。
“噗噗!”两朵银花被他的大袖拍落。
“叮!”剑亦震碎了一朵。
“嗤!”一朵银花擦颈下而过,好险!
“得!”一朵银花在他的胯骨爆烈,衣破皮未伤,银花的力道不够,击不破他的防身气功。
“噗”竹杖扫中他的右脚,像是击在铁石上。
他勃然大怒,一声怒啸,剑出如电闪。
“哎……”了尘惊叫,顶门的短发齐顶皮而飞,丢了一层油皮,血涔涔而下,惊得向侧滚倒,滚出三匝。
“铮铮!”神剑王泰连挥两剑,崩开五湖浪子的一招狠攻,乘势抢入,剑尖疾吐。
“完了!”五湖浪子心中狂叫,剑收不回来,想退力不从心,老贼的剑太快了,他只能眼睁睁等死。
天无绝人之路,身侧香风乍起,一支长剑从侧方切入,“铮”一声暴响,神剑王泰的剑向下沉,剑尖划破了五湖浪子的右大腿前缘,危极险极。
是一个风华高贵的中年妇人,手中剑冷气森森,压住了神剑王泰的宝剑,异常平静地说:“阁下,老身不希望灵山净土沾染血腥。老丈可以走了,放过他们,老身向老丈求情。”
神剑王泰想抽剑进击,但抽不出,剑尖切入泥土深约五寸,对方的压劲重有万钧,剑身已被压成孤形,委实令他难以相信,一个中年美妇,怎能压得住他的剑?
他运劲发了两次,一切徒劳。他心中骇然,知道遇上可怕的高手了,卸了劲恨恨地说:“老夫认栽,留下芳名,老夫日后有机会再行领教。”
中年美妇收了剑,平静地说:“老身在庐山尚有一月逗留,不必问名追姓,过期不候。大青,送客!不可惊了客人。”
树中窜出了吓死人的巨蟒大青,脑袋一抬,吐舌促客上路。
神剑王泰魂飞天外,抱头鼠窜。
五湖浪子和了尘,惊得腿都软了,倒抽了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