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霜刚从昏迷中醒来,发觉胸前一只大手按到,出于自卫的本能,猛地格开来,掌同时一拳捣出;她虽刚从昏迷中醒来用不上劲,但这一拳的力道也相当沉重。
春虹骤不及防,这一拳来得太突然,“噗”一声正中下颚,打得他身躯一震,“哎”一声惊叫,仰面便倒。
如霜一跃而起,黑暗中看不见形影,由声响中可分辨出按她的人被击倒。但分辨不出是春虹的惊叫声,不加思索地一脚扫出。
这一脚把春虹打清醒了,经验告诉他对方定会继续紧迫进攻,更沉重的打击必将接踵而至。
他顾不了口中出血,也顾不了头脑昏沉,立即向旁急滚,同时大叫道:“白姑娘,住手!”
如霜没用手,用脚,一发之差,没扫中,她总算听出了春虹的口音,吃了一惊,退了一步叫:“是葛兄么?你可无恙?”
春虹狼狈地爬起,苦笑道:“你昏迷不醒,我按了你人中穴和拍命门,你却一无动静,我以为你……所以想探……察看你是否还有心跳,差点儿被你把头打破,危险。”
“唔,抱歉,我不知是你,葛兄,这儿是什么地方?没有光,烟尘呛鼻……”
“白姑娘咱们被活埋在灵山洞里了。”
如霜想起了洞口塌下时抢救春虹的情景,骇然道:“我们都未死,进了崖穴里了?”
“不错,离死是不远了,假使近期内咱们不能破洞而出,这儿将是你我埋身之地。”春虹懊丧地答道。
叭一声轻响,如霜亮了火折子,看到烟尘滚滚中春虹肩上的血迹惊叫道:“春虹兄你受了伤?”
春虹苦笑道:“伤了肌肤,那蒙面家伙太过高明,我比他差远了,我必须痛下苦功才行。”
“那不能怪你,九……”她停住不说。原来她打算说出对方是九幽魔域的高手,但心中有所顾忌,不敢捣破九幽天魔李文宗的秘密。说出来日后传出江湖,九幽天魔岂会放过她?
春虹没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也没留意她为何欲言又止,接口道:“要不了多久的时日,我会超过他的,目前他的内力修为比我浑厚而已,并不可怕,咦!怪事。”
“有何可怪?”如霜问。
春虹伸手环一匝,道:“这死洞并不宽阔,只够容纳这几座石兽和你我两人,闭死了这许久为何你我并无窒息之感?火折子燃烧极旺,不像是死洞呀?”
如霜举目环顾,也有点奇怪,四周,除了洞口被山石墙死处有一扇倒下的石门之外,其他三方共有五座石兽,大小与真兽相等,左是青狮,右是麒膦,蛟龙,后面是猛虎,雕塑得栩栩如生。
灰土渐散,她的心细如发,看到一些灰尘缓缓飘向石虎的身后,喜悦地叫:“石虎后面有出路。”
春虹向石虎后面走去,苦笑道:“是一条石缝,除了变成蝼蚁,你我皆无法钻出。”
确是一条石缝,宽不过三四寸,像是远古留下的裂痕,气流从石缝中逸出,以常情看,洞中既有出气的间隙,也必定有进气的地方。
“这个洞穴绝不会是死洞。”如霜断然地说。
“正相反,正是死洞。虽可找得到进气口,也绝不能大得足以让我们钻出。”春虹说。
“那……那……我们岂不是绝望了?”
“不见得,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希望在何处?”
春虹指了指乱石堆积的洞口,道:“希望仍在洞口,咱们必须打开一条出路。”
“可能么?”如霜满怀希望地问。
春虹点点头,用坚定的口吻道:“可能!”
“太……太难了,天哪!”如霜绝望地叫。
“困难当然有,但咱们岂能等死?”
如霜灭了火折子,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不幸,能和你埋骨在这里,我死而无憾。”
春虹一怔,久久方长叹一声,幽幽地道:“拖累了你,我感到难以心安,你不该死在这儿,我欠你一份情。”
“哎!你说这种话不多余么?”
“我了解你的心情。”
“你根本就不了解。”如霜抢着说。
春虹感到如霜的身躯已经接近,鼻中嗅到她身体中所散发的幽香,脑中出现了她暴露女子身分的情景,幻影依稀,不由地心潮一阵激动。回想起常山邂逅,一见投缘,在山区历险,她那言词举动中所包的情意,在他的眼前一一出现,使他像是受到一阵奇异电流的震撼,心潮波动中,他伸出双手。
真巧,他们似乎同时生出心灵的感应。如霜的手也刚向他伸出,两人的手一触之下,几乎同时,两人紧紧地抱住了,许久许久两人都不作声,默默地倾听对方的心跳,胜似万语千言。
危难将他们的身心结合在一块,也使他们爆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们第一次体会到苦难可以将两颗心拉得更近,死亡的恐怖,不能分开他们,反而成全了他们。
久久,春虹慢慢冷静下来了,轻轻松开了拥抱,在如霜的耳旁缓缓地道:“我们该动手开路了,必须争取时间。”
“是的,我们必须争取时间。”如霜也接口道。
“如霜。”他极感情地轻唤。
“春虹。”她也极感情地轻唤。
“你的星沉剑是否能削铁如泥?”
“是的,可派上用场么?”
“是的,用来击裂搬移不开的巨大落石。”
“剑虽可以断金切玉,但力道却难毁巨石。”
“我们可以试试,立即动手。”
“好,立即动手。”
两人开始搬塞在洞口的巨石,疲劳了休息片刻,再全力施为。
第一天两人浑身酸痛,开阔了丈余长的通路,疲累不堪,直至腰脊背痛方才住手。
他们发现了进气的石缝,位于青石狮的身后,呛人的烟火味从石缝中逸出,说明野火已烧到崖下了。
他们相抱而眠,疲劳令他们杂念俱消,拥抱沉沉睡去,不知身在何处,直至被饥火所烧醒,干渴也令他们难以安眠。
挖掘,再挖掘,通道长度渐增,但疲劳也相应地增加,工作越来越困难,饥渴也越来越难以忍受,如霜快支援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通道已增长到三丈,可是,仍不见天光,不知究竟还有多远可以见到天日。
春虹出困的信心始终没能动,他发现积石越来越小,洞口已近,已挖掘至距洞口丈余的距离了。
但如霜却不作此想,她绝望了,神智将近昏乱之境,绝望即将征服她。
春虹不但要加倍地工作,更要激励如霜的求生意志,不但肉体上遭受折魔,精神的重担也不时沉重。
石洞中快被土石堆满,快没有空间堆放挖出的土石了,如霜已软躺在一旁,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春虹心中大急,但工作不能停顿,只好拚命地挖,星沉剑已用不上,阻道的巨石已不复发现,全是些四五百斤的玩意,春虹还可以对付。
他推动一块五百斤左右的巨石,向里面滚动,如霜倚在石虎下。黑暗中,她听到春虹翻动巨石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含糊地道:“春虹,不必再作徒劳绝望的挣扎了。”
“别胡说!如霜。”春虹心酸地叫道。放下巨石,摸到她的身旁坐下,将她抱在怀中,柔声又道:“不要绝望,我可怜的小妹妹,你千万不可胡思乱想。”
如霜在他怀中喘息,颤声道:“天知道外面到底堆了多少巨石?等到挖通那一天到来,也许我们已成了枯骨了,让我们安详地死吧!我的百宝囊中有一种毒药,吃了之后可以让我们安详地离开尘世!”
“不!如霜,千万不可!”
“我受不了,口渴得难受,我!”
春虹一阵心酸,紧紧地抱住她,道:“你好好地调息,我相信出困之期尚在不远,切不可自乱心神,加深精神上的负担。”
如霜哭了,一面饮泣一面道:“春虹,并不怕死,而是怕折磨,有人在我身旁,我对死一无恐惧,我!”
她的话,像一声声惊雷,震动春虹的神经,他感到,如霜的心理太不正常,她的意思十分明显,有他和她同死,便无一恐惧。也就是说,她甘愿和他做同命鸯鸳。他认为如霜也许是痛苦令她神智大乱,所以说出这种话来。
他却不知,如霜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不爱则已,爱则如火如荼,甚至死亦不惜。由她不告诉许姑娘春虹救人的实情,与拒绝和春虹救许姑娘的事看来,这种女孩子确实相当可怕,对爱情极为自私,爱得深切,反之恨也深切,爱起来定是个可爱的人,恨起来准是个母夜叉般可怕。她与许姑娘性格恰好相反。
如霜见他默默不答,顿了顿又问:“春虹哥你怎不做声?”
春虹难以回答,突然心中一动,绝望上了心头,他的意念开始动了,说道:“我也许也支持不多久了,谁知道需待多久才能挖出通道?也许你说得对,我在作徒劳而绝望挣扎哪!”
信心如果动摇,一切便不可收拾。在绝望之余,常会有大逾常情举动出现。他也不例外,心中一阵惨然,失常叹气一声,突然吻住了如霜的小嘴。
一阵难以言语的奇异感觉在两人心中升起,从绝望中产生自暴自弃,和抓住眼前欢乐的反常情绪主宰了他们,像一个即将远赴沙场的战士,尽情抓住也许久不再来的狂欢时光,两人在狂吻中,激情像大海狂涛澎湃而起。
“哥。”如霜用鼻音呼唤,接住是一声动人心魄的呢喃。她的两手,像是缠住猎物的蛇。
“如霜,让大地碎裂,让大地沉沦吧!”春虹也失常地低唤,他的手已在蠢动,青春在痛苦中燃烧,爱情在绝望中爆出火花,一切都失常了,一切都荒谬,他们在吃下苦果,埋下了痛苦的种子。
情到了高潮,欲也到了高潮,情与欲是孪生兄弟,若不知底细,很难分辨。不管是情是欲,反正这一对男女都坠身在内,不克自拔,他们抓住即将到来的死,狂欢时光,忘了世间一切,忘了尘世上苦难和艰辛。
一声发自欢乐叹息,一声起于激情呻吟,使一个毛孩子成为真正男子汉,使一个黄毛丫头成为真正女人。
浪潮渐退,激情徐消。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如霜低低语音:“哥,找我的百宝囊。”
“找百宝囊?”春虹悚然问。
“是,囊中有一种药散,叫做南柯散,吃了之后,我们可以在梦中进入西天灵山。”
“这个就叫灵山洞,这座山崖叫做西归崖,我们已身在其中,何用梦中进入?没倒下之前,我反对自绝。”春虹断然答。
“等到倒下时,我们已无力减轻痛苦了。”
春虹开始摸索把衣裤穿上,一面道:“生不易,死何难?要自绝太容易了。趁我们还有精力,我必须再全力开阔生路。咦!星沉剑怎么没在身旁了?”
“亮火折子寻寻看。”火折子在百宝囊中,两人的百宝囊在宽衣解带时,不知丢到何处去了。
春虹顺手摸索,附近一无所得,他搜到石虎肩膀,信手一探,探到张开大口仰面咆吼的虎口。
蓦地,他心中一动,手触到虎口中一件怪物体,心说:“怎么,虎舌为什么不像舌头?”
不但不像舌头,还有东西在舌尖前晃动。他定神摸索,突然叫:“是剑靶云头,云头上没有剑穗,而是吊着一块石,像是佩。”
“哥!你说什么?找到星沉剑了?”如霜大声问。
春虹抓实虎舌,晃晃,向外一拔,虎舌应手而出,剑鞘擦动石孔,“嗤”一声,拔出虎口。
“可能我搜到绝尘慧剑啦!”他喜悦大叫。
由于已从虎穴石碣中知道有关剑佩指示,所以他发现虎舌有异时便触发灵机,机缘凑合,终于他无意中获得孤舟大师遗尘至宝。
如霜一跃而起,兴奋地道:“哥,你说是绝尘慧剑?”
春虹拔剑出鞘,黑暗中看不见剑影,但啸声如同天边殷雷应和着沧海龙吟,冷森森剑气迫人凛然。他运内劲信手一挥,剑啸声动人心魄,“铮”一声轻吟,剑尖击碎身旁一块石角。
“咦!怪事。”他讶然道。
“有何可怪?”如霜依偎着问。
“听剑啸鸣和彻骨寒剑气推断,这把剑该是可绝壁穿洞的神物,比星沉剑强过百倍。虽不至于杀人丈外,击衣殷血,至少也应是过铁无声断金切玉,可是,只击碎一方石角,为何却会发出这样难听的怪声?”
如霜轻声问:“你在那儿得到的了?”
“在虎口内。”
“若我所料无差,这把剑该确是孤舟大师的绝尘慧剑。”
“何以见得?”
“哥,你对绝尘慧剑情形知多少?”
“并无所知,只知是孤舟大师昔年行道江湖用来护法神剑。”
“对孤舟大师生前事迹,你又知道多少?”
“所知不多,只知他是没出家前的武林奇侠,出家后的佛门高僧。中年看破世情披上袈裟,遨游天下宏伟佛法,如此而已。”
“难怪你怀疑,你所知有限,这把剑你感到是否太轻?”
“不错,似只有二斤多点儿,比平常佩剑轻两倍以上,挥动极为灵便。”
“这剑不是金石所造。”如霜笑着说,伸手接过他手中剑,信手一挥,龙吟大起。
“不是金石所造?”春虹不解地问。
“是昆仑仙境沙棠木所造,入水不沉,见火不伤,用劲则可屠龙抉山,收劲则不能断嫩枝,随心所欲,以意念决定中剑人生死。孤舟大师出家之后,这把剑据说还没沾染过血腥。即使遇上万恶之徒,他也不使用此剑杀人,只用来护身阻敌,这把剑,使他与武林几乎断绝往来,与七情六欲绝缘。”
春虹将剑入鞘,沉重道:“与武林绝缘并不困难,断七情六欲谈何容易?但愿我的不负此剑!”
他摸到自己的百宝囊,擦亮火折子,见光华耀目,系在云头上指头大小的玉佩映着火光,像发射出似火光一般耀目光华。
他仔细观察,那是片圆形小佩饰,像扇坠,又像小孩的长命锁片,但稍厚些。佩本身是透明的,但不是水晶,本身并不能放光,却能反射光线,看不出异处,乍看去像是水晶坠。
如霜见他观察得十分细心不解地问:“哥,这只水晶坠子有古怪么?”
春虹不住点头,道:“若是真品,用处大着哩。”
“什么真品?”
“可能是舍利珠所造的辟邪珠,是佛门辟邪至宝。作为剑饰,未免暴殄天物。”
“有何用场?”
“我也弄不清,反正珠名辟邪,顾名思义,料想必是专克邪魔外道佛门至宝。”
“恐怕是传说,我看不会有何用处。”
“世间令人相信的事多着哩,以舍利珠来说,如不是有道高僧,身体内绝不会有此物。说它能辟邪,并非全属虚无。”
他将绝尘慧剑插在腰带上,剑鞘是木造的,看起极不顺眼,剑身的色泽是黄中带褐,看去毫无钢铁的成分,但光滑如镜,看不出是啥玩意所铸。如霜说是昆仑沙棠木所造,谁也没见过沙棠木,不知是真是假。如以常情度量,孤舟大师是佛门高僧,根本就否认世上有昆仑仙境。昆仑仙山是玄门弟子的圣地,佛与道水火不相容,孤舟大师何至于以沙棠木标榜?
他熄了火折子,向洞口走去。如霜虚弱坐在石虎下,有气无力道:“哥,你还要作徒劳的挣扎?”
“是的,直至我倒下来方才住手。”他一字一句地回答。
“留下吧,陪陪我。”
女人,为爱情而活,男人除了爱情之外,还育其他的愿望。春虹目下愿望是死中求生,他必须将爱情放在一旁全力奋斗。如霜却对求活失去了信心,她目前只希望春虹能守在她身旁,给与她临死前柔情和慰藉,直至死时候到来。
他处在黑暗中,声音坚定地传来:“如霜,为我,为你,我必须抓住宝贵时光,在倒下之前打通一条生路,请耐心等候,我相信出困之期即将到来,快了。”说完,响起了沙石的滚坠声,他开始工作。
大小不同的岩石和沙土,渐渐堆满了原来石侗,他们不得不向前走动,逐尺向前挪,如霜已虚弱脱力,甚至动位也得要春虹助她一臂之力。
星沉剑开始使用上,前面出现了一座千斤巨石,仅一半埋在碎石沙土中,搬不起推不动。春虹清理了石上方碎石块,向后叫:“如霜,退后些,我要打碎这块巨石,要防坠石伤人。”
“铮”一声暴响,火花四射,剑砍入石中尺余,砍裂了一条石缝,好剑!
“铮铮铮”连砍三剑,巨石出现了一条大裂缝。
他招呼如霜小心,却没将自己险情计算清楚,巨石裂开,上面巨大压力令巨石开始崩裂,根部松动,黑暗中看不见危机,更没有地方让他闪开,上面压力奇大无比,石根一动,顶壁忽然坠落。
他发觉地面有震动的征兆,吃了一惊。接着沙石纷落,更令他心胆俱寒,大叫道:“如霜快退,快!”
叫声中,他向后急退,可是,他忘了背部并非是正对着洞内的,双足一蹬,背部向左急撞。
劲风压体,有石块从顶门下落。
他不加思考,本能地转剑全力拍出。
“铮”一声暴响,剑脊拍中了下坠的巨石,万钧力道如山岳下压,震得他虎口张开,抓不住剑,剑尖回弹,剑靶却向前荡,以奇速向外急射,翻腾射入沙石烟尘之中,一闪不见。
“哎呀!”他惊叫,接住,“砰”一声闷响,背脊撞入已堆好的石缝中。
轰隆隆连声狂震,岩石碎土排山倒海似的下塌,接着是地动山摇,新开的道路垮了。
“完了,如霜……”他绝望地叫,叫声没落,碎石沙土已将他盖住了,随后他听到一声隆然巨响。
如霜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想定是天在动,山在摇,春虹不让她冒险,把她放到后面三丈处旧洞口旁。她只听得声音,看不见人,沙石纷坠,大地动摇,暴响震耳欲聋,惊心动魄。
“不好!”她尖叫,挣扎向外抢。
一阵劲风来到,把她虚弱身体反向洞内推,“噗”一声仰面便倒,一阵沙石盖到,几乎将她活埋在洞口,幸而不是大块石头,不然她难逃此劫。
“春虹!”她声嘶力竭地大叫,在沙石中挣扎而起,昏眩,饥渴、软弱、痛楚,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唯一念头是看春虹是否安全无恙。不等她站起,忽然眼前一亮,冰冷雨水带着彻骨寒风对面扑来,令她神智一清,浑身一震。眼前一亮,瞧到了光明,也瞧到眼前岩石碎土向外移,似地面在浮动,山丘在推移。
“天哪!春虹,你在那里?”她尖声嘶叫,狂奔而出,冲入风雨中。
冲入五六尺,冲入浮动着的山丘上,脚下一晃,便坐倒在地,随着浮石向外移。
“轰隆隆……”响声震耳,巨石向下面滚动,直抵二十丈外已被野火烧光只剩一段段秃干的焦林旁方行止住,声势惊人。
原来已是第四天的午间,从昨天凌晨起,暴风雨一直没停过,倒塌了的山崖,被雨水所漫,已呈松动之象。根部一震,承受不了重压,便向外崩滑,冲向下面的焦林,灵山洞重见天日。
她随崖石滑动了四五丈,停住了,神智倏清,冷凉的风雨把她变成了落汤鸡。
首先,她看到崖石滑过的碎石中,有一片血迹,还有一段使人惨不忍睹的大腿,腿已经血肉模糊碎骨成片,但仍可看出那是人腿。
她心胆俱裂,叫道:“天哪!天……”一面叫,一面摇晃着向下倒。
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她,耳中有人叫:“姑娘,定下神,清醒清醒。”
她自从同春虹鱼水合欢之后,不再戴头巾,黑油油的长发挽成了高顶发。虽穿了破烂污秽的男装,仍被人认出是女人。她人生得本来就美绝尘世,除去头巾绝难逃过人们的眼目,所以来人叫她姑娘。
“噗”一声,背上被人拍了一下,快离窍的三魄七魂,被人强抓回纳入她的躯壳。
“天哪……”她哀号,如同中箭的哀猿。
“咦!是你!”另一个娇嫩声音叫,稍顿又叫:“原来你是同我一样的女孩子哩!”
她神智已清,回头一看,扶她的人,是一个慧眉善目的老尼姑,另一个是穿一身白衣的小姑娘,正是她同春虹从包少堡主手中救出的许姑娘静雯,两人都披着蓑衣。
她以手掩面,大哭着嘶声叫:“春虹,春虹哥!”
“你叫的人可是葛大哥?”许姑娘吃惊地问。
“正是他,天哪!”
“他在哪儿?”
如霜指着断腿,嘎声叫:“他……他他……我与他被困在洞中,他他……他开辟甬道,不……不想却……天哪!苍天!你不是太残忍了么?”
许姑娘厉叫一声,奔向残腿,不顾肮脏一把抓在手中,只叫了一声“天啊!”也趴伏在地上。
老尼姑正是蟠龙庵的心如师太,许姑娘的师父,早年的菩提圣尼。她在山区中搜找蒙面人与花魔,今天正好到了这儿,眼看已倒了的崖壁突又崩塌,正感惊奇,却看到出现在洞口的如霜。
老人家一听春虹已经遇难,心中十分惨然,挟住软绵绵的如霜,纵近许姑娘道:“丫头,人死不能复活,压下悲哀,给他收拾残骨作善后处理吧。”
许姑娘一恸几绝,伏地痛哭叫声不已。这小丫头人小鬼大,情窦开得早,竹山铺邂逅春虹,一颗心早系在春虹的身上了。但她没有机会对春虹表示爱意,也没有表示的勇气。她默默地爱,默默地承受痛苦,一听春虹被压死在石头下,她几乎肝肠痛断。
老尼姑知道不用手段不行了,一声沉喝,惊醒了两个已成半昏迷、几乎被悲痛崩溃的姑娘,再声色俱厉地告诉两人目下唯一可做的事是善后,任何人也无法再挽回已经成肉泥的性命。
三人开始找,又搜到半个手掌与几块沾血的碎石,还有春虹脱手丢掉的星沉剑,此外便一无所有了。
许姑娘外表温柔似水,可内心却十分坚强,她撕下一块衣袂,将残腿碎手包了,痛苦地道:“葛大哥,想不到我竟在这儿给你收殓遗骨,你……你留给我这一点点灵骨,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悲哀。天啊!我想把你的灵骨带回你的故乡,可我却不知道你的故园到底座落在何方,只好在蟠龙庵给你建茔。大哥,魂兮归来,魂……兮……归……”
她放声大哭,抱着遗骨跟着心如师太奔入茫茫风雨中。
如霜像一个失了魂的人,也像个白痴,被心如师太扶着走。脚下踉跄,脸上肌肉不住颤动,凤目瞪得大似要突出眼眶外,干裂了的樱口张得大大的,没有血色的脸苍白得像个刚离开棺木的僵尸。
如霜的心灵无法负荷这沉重打击,她神经麻木了,不知此身何在。在蟠龙山下一家农院中,如霜足足躺了半个月,假如没有心如师太在旁照顾吃药,她早进入了枉死城。
许姑娘的心碎了,但她仍能挺得住,秋间的大雨来得突然,退得也快。她在半月中,请来了村人替春虹建了一座宏伟坟茔,立了墓碑,上面刻有:“大明天启五年仲秋符日。葛大哥春虹之墓。妹祥云静雯泣立。”
祥云,不像是姓。她姓许却未刻上。当然,这是她煞费苦心的结果,一个大姑娘给一个大男人立墓碑,把姓名刻上未免太不像话,不刻上姓只刻名,便不会引起麻烦非议。天下叫静雯的人数不清,谁知道是她这个许静雯所立?百密一疏,她不该将祥云两字刻上去,就因为这两个字被人发现,挖出她的身分家室,惹来了不少麻烦。
心如师太久已和江湖断了来往,所以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为她分忧,附近动静她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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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少堡主却未离开,在不远处一座山村中藏身。目下他不能走,也不敢走,他的手下几乎全死光了,连两个心爱的姬妾也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只有五名护卫。而天下群雄却正走向归程,在路上难免碰头。这次他杀了不少人,谁敢料定前面会没有对头等他?至少对头勾魂手麦金堂非找他不可,这时上路所遇的风险太大太大了,走不得,必须先藏起行踪避避风头再说。
他躲在山村中藏身,人防虎,虎亦防人。勾魂手的下落果真被他们探到了。他的五名手下,都是百中选一的神水堡一等一高手,也都是老江湖。四出采探结果,发觉勾魂手在另一座山村中养伤。说是养伤,却不时可以看到这位七星镖的主人在各村中出没无常。
勾魂手说过绝不放过他,他确也有点害怕,一躲半月不敢走动,五名手下却在踩探消息,不但盯住勾魂手,也盯住了心如师太三人的举动。
这天,如霜脸色苍白,穿身村夫俗汉土布男装,谢别心如师太和许姑娘,哀伤地踏上至江西的旅程。
她脸色难看已极,凤目红肿,浮出怨毒的光芒,顶住霜风踏上苍凉古路。
春虹死了,她并不在春虹墓旁殉情,生同衾死同穴的话是靠不住的,事过去,人便会冷静下来思索。
她并不是没有殉情的勇气,而是怨毒的仇恨之火在她体内燃烧,她不能死,她要给春虹报仇。
九幽魔域的人,她在乃母口中知之甚详。她认定春虹的死完全是出于二堡主李文良所赐,她必须找九幽魔域的人以血还血,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她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六年来未沾血腥的星沉剑,在她仇恨之火燃烧之下,开始显露“凶剑”的本来面目。
世间有两种情绪可以令人疯狂,爱情和仇恨,她两者都有。
她开始复仇的旅程,但不知该如何下手。因为她来看见过九幽魔域人的本来面目,只知他们所戴的黑头罩和黑衣的装束而已。唯一可以记忆的,是二堡主背剑持杖,目光特殊地冷厉。但二堡主的杖已被勾魂手所毁,今后他是否仍会带杖?
进入江西地境,她决定进行走访。本来,她不想和乃母走到一块,但也只有她母亲知道九幽魔域首要恶贼的真面目。只要和乃母走在一块,必能遇到九幽魔域的人,所以她不顾一切,先找到母亲再决定今后的行动。
江西的东境,方为她母亲的势力范围。她在袁州府换回原来的装束,向南昌首府急赶。她的侍女小慧,已被花魔带走。来时人一双,回时只剩下她孤身一人,幸而她久行江湖,可不用人伺候。
在南昌府,她找到府城的眼线,知乃母刚在前天离开府城东行广信,便匆匆赶去。
花魔原准备在十天之内解决灵山的葛家,以便回报二堡主李文良。但在途中略有耽误,同时派赴浙江召集助手的侍女至今未有回音传来,反正毒珠已经到手,对于二堡主的约定能否遵守已无关重要。她一个女流之辈,对千金一诺的江湖道义守不守无所谓,因此至约期过了一半的时日,她还在南昌府留连。
在江湖上称雄霸道的人,生命像是风前之烛,随时有被吹灭的可能,生死之间并无很大的距离。刀头舔血,在剑影刀光中打滚,随时有杀身之祸,也随时杀人,任何人也不敢为自己的下场先下定论。她们认为,生命的本身就是一场尖锐的弱亡强存斗争,为争强斗胜出人头地,为改善自己的生活,为在冒险犯难中所获的刺激,也为自认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意念。也可能为发泄自己的七情六欲。这些,都必须付出代价的。因此,结果不是生就是死,强存弱亡,理所当然。
不管他们所持的见解是对是错,而不在乎生死的看法是颠朴不破的,花魔死了唯一爱女,她悲伤,心慢地平复,她麻木,大火烧到抢救无望离开之后,她心中的创伤便慢慢地被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早投胎,连自己何时撒手尘世也不得而知,女儿这种下场又算得什么?她自己杀人如麻,作恶多端为祸江湖,自己的生死也毫不在乎,何况久不在身旁的女儿,生死何足道哉?进入江西,她的哀伤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依然我行我素,掳掠美男子,收劫有根基的幼女童男,劫掠富家大户的珍宝财物,搏杀拂逆己意的对头……就这样,她到达了广信府。
当天,她的侍女和带来的新爪牙都来会合了。
当天夜间,她找到九幽魔域广信分坛的坛主,二堡主暗中盯梢的人,已经早就布置好了一切。
九幽天魔李文宗雄才大略,野心勃勃,上次在山东造反失败,原因是实力不够雄厚,失败得很惨。加之他的拜兄四大金刚之一的张世佩,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出卖教主徐鸿儒,落个瓦解冰消,功败垂成。这一次张世佩企图东山再起找上了他,他也很想重震雄风,乐得和张世佩联手共创霸业。
其实,他十余年前和张世佩义结金兰,根本不知张世佩是白莲教的重要人物,更不知张世佩是邪救主徐鸿儒的弟子。他那时已是个绿林道中大名鼎鼎的九幽天魔,对白莲教和邪术符咒一无所知,凭真本事真功夫创基业,横行天下名震江湖,和张世佩结拜之后,他不得不搭上兴兵造反这条船,因为他也有野心,乐得互相利用。
他的九幽魔域藏得极为隐秘,数十年来,江湖人只知他的英雄寨垛子窰建立在山东鲁山山区,却不知他的九幽魔域究竟座落在何处。
张世佩东山再起,取代了死鬼徐鸿儒的地位做了白莲教的教主,九幽魔域便成了中原香主。
白莲教在徐鸿儒叛乱之前,暗中只白莲会,官府查禁极严,至徐鸿儒手上方改称白莲教,入了教的教徒,只月终身跟着教会走,至死方休,不然将有大祸临头。
九幽天魔本人雄才大略,而且艺业超人,但未脱江湖好汉的习气,一切举措皆保留着江湖作风,对勾心斗角的秘密组织手段没有专才,这是美中不足之处。幸而山东事败之后,遁返九幽魔域途中,获得一个有力的臂膀,这人便是他称为夫子的叶蒿岳。
叶夫子是个年轻有为的文弱书生,但有满肚子的鬼才,不但见解超人一等,远筹帷幄无往而不利,而且心狠手辣,计算极精。首先,他替九幽魔域筹划分设各地香坛的大计,将白莲教的规格完全加以修改,名义上专奉白莲教,事实上成了九幽魔域的强而有力的秘窟,供奉的不是诸般邪神怪佛,只供奉七星旗。他说得有道理,大丈夫该有自己的事业,为何要仰人鼻息听人驱策?不趁机培植实力,日后将后悔嫌迟。且看看开国的太祖朱皇帝,他当年还不是白莲会一个小角色?等到羽翼已成,实力浑厚,不但坐上了皇帝宝座,白莲会却被他朱元璋几乎连根铲掉;直至现在,官府抓住了白莲会的人,砍脑袋不算,还要抄家灭族哩!目下张世佩的实力雄厚,他九幽魔域如不及早图谋培养实力从中取利,岂不永远受制于人?到头来悔之晚矣!
其次,他策划铲除武林高手的大计,只收买年轻的毛头小伙子。老一辈的人老奸巨猾,善观风色,行事知道权衡利害,正道名宿更有些是非分明,嫉恶如仇。这种人,多一个便多一分祸患,不宰掉有百害而无一利。他的处置办法简单扼要,抓住了便杀!明暗中不择手段。
第三样德政,是要九幽天魔用远交近攻的办法,笼络他势力范围以外的凶魔巨寇,从中择肥而噬,务必将七星旗插到每个角落,日后方能一举而定江山,方不致重蹈山东失败的覆辙。
这三件大事,皆逐渐地切实执行。其中有一个支持叶夫子得力的人,这人便是九幽天魔的亲弟二堡主李文良。三年中,九幽天魔的爪牙,已逐渐布满天下,其势力如野火燎原,开展得很迅速,并且江湖中知者不多。
建立各地分坛的大计,成就极大,原则上为每一府设两个香坛,一个是教主公开的,用来应付白莲教中知名人士。另一个是在极端秘密,只有九幽魔域主要人物才知香坛的工作进展情况。这座香坛不但暗中积极活动,也监视江湖动静,所以也是九幽魔域的江湖耳目和极有力的臂膀。他将这两座坛,取名为明坛和秘坛;对外,明坛唤做分坛暗坛为香坛。
二堡主告诉花魔广信分坛,当然是明坛。
广信府香坛建立不到一年,活动尚未能积极展开,只因这儿是入浙要地,并且附近有许多武林知名人士,江湖人往来很多,不敢公然活动。
分坛坛主是本地地头蛇,名是毒刀王云。这家伙刀并未带有毒药,而是刀不出则已,出则狠辣无比,下手不留情,所以称作毒刀,是一个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的恶贼地痞。
分坛座落于府城外西门城根下,面对着西行大路是一座三进院的平房。外面是店面,店名永隆,出售柴米油盐。从外表看,绝看不出是一处藏污纳垢的江湖秘窟,难怪丝毫引不起官方的注意。
一早,一名店伙背起了装米粮的大袋,悄然出店进了城,直奔西大街的兴和老店。
同一时间,西门外五里亭前的官道中,一个雄壮如狮穿着褴褛的青年人,和一个穿破鹑衣身背讨米袋的老花子,踏着清晨的薄霜,举步如飞奔向府城。
“走啊!到府城歇歇脚喝两杯,餐风宿露昼夜兼程真也乏了,快到啦!小伙子。”老花子怪声怪气地叫。
青年人脚下如行云流水,从容不迫,笑答道:“老前辈,别的晚辈不敢奉陪,酒嘛,聊可解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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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人的腰带上,插了一把难看极了的剑,鞘是木鞘,朽旧不堪,背了一个小包裹,旧棉袄里面吊了一个八宝囊。九月下旬了,天气已寒,早上的罡风吹得人彻体生寒,该穿棉袄了。但赶路人不宜穿棉袄,里面出汗受不了,所以他敞开衣襟,露出穿单衣的胸部,单衣是土灰布所制,上面几颗绊纽没扣上,可以看到他古铜色的颈脖下,挂了一个小小晶亮的水晶小佩儿。
一老一小一面赶路一面谈笑,说起酒两人都眉飞色舞,大踏步赶路,去势甚疾。
永隆柴米店的店伙到了兴和老店,直往里进,这是一间府城中大名鼎鼎的高尚客店,往来的客人全是体面人。
店中客人已陆续结账启程,店中广场的车马已所剩无几。永隆店的店伙疾趋账台旁,向柜内的一名老账房伸出一个指头,朝天点了点,低声问:“那群女客人走了么?”
老账房眼角向左边瞄了瞄。不远处有一位穿劲装外罩披风的女客,腰中悬了长剑,正在向一名店伙打听,语声甚低,听不见。他似乎放了心,道:“钟老弟,你来晚了。”
“晚了?”叫钟老弟的店伙问。
“她们在四更天便启程,听说是走浙江,怪,四更天怎能出城?见鬼。”
“哦!走了也好,打扰了。”
老账房向女客的背影指了指,低声道:“瞧那妙人儿,扎眼。你可以回禀王云大爷,叫他派人盯梢……”
钟老弟用一声大笑打断老账房的话,鬼头鬼脑地道:“你昏了眼,眼睛不带光,你知道那是谁?还敢钉梢?”
“谁?”老账房惊问。
钟老弟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废话!”轮到老账房打断他的话了。
“哼!绝非废话。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却亲眼看到咱们的坛主王大爷在她面前执礼极恭,定是了不起的身分极高的自己人。”
钟老弟说完,扭头便走。老账房伸手一把抓住钟老弟的肩膀,低声道:“且慢!昨晚你们的人走后,来了一个俊美年轻的书生,穿一身白,挂剑带囊,曾经进入那群女人的独院中,逗留了近一个更次,三更天才离开。据伙计说,房中曾传出哭声,恐怕其中有故。”
“呵呵!恐怕是她们的面首,不值得大惊小怪,她们的面首多如天上的星星,哈哈!好,你总算相当机灵,我替你向坛主请赏。再见。”
钟老弟走了,穿劲装带剑的女客人也匆匆出店。
钟老弟出店向西走,走不到十来间店面,后面香风入鼻,银铃似的低喝入耳:“站住!钟护法。”
九幽天魔听从叶夫子的安排,将分坛的规格加以变更,每一坛设正副坛主各一人,弟子八人,护坛九名,其他概称香客。原来护坛的地位该在坛主之下,弟子之上,但目下却低于弟子,所以叫八大弟子叫九大护坛。名称改了,职务也改;八大弟子负责内政,护坛反而改为对外活动的耳目。
钟护法听到来人叫出他的职位,似乎毫不吃惊,倏然回头恭身低声道:“钟士豪听候吩咐。”
劲装少女走近,低声问:“花魔一群人到底往何处去了?”
钟士豪脸色一变,道:“姑娘请原谅,小可不敢说,请向王坛主……”
“住口,你怎敢不说?”少女沉下脸叫。
“教规所限,小可……”
少女一声冷哼,纤手疾伸,一缕指风击中了钟士豪的左颊旁,划开了一条血缝,鲜血涔涔而下。
“哎……”他用手掩颊,踉跄而退。
“走!到城外再说。”少女冷冰冰地说。
钟士豪心胆俱裂,一个指头他也吃不消,怎敢抗拒?但他一咬牙,左手疾伸,食中两指内扣,掌心当胸内翻,再向外一引,然后放下沉声道:“倒悬七星,九幽升沉;请!”他在请少女明示身分。
劲装少女略一沉吟,最后仍打出手势,只是手掌不向下放,而是上升至顶门然后放松食中二指,低声道:“香下坛上,九幽四境。”
她是说,她的地位在香主之下,坛主之上,而且是九幽堡的人;九幽堡有四大绝境,所以叫九幽四境;从前葛春帆夫妇和唐华夫妇所闯的绝境,是北面的地狱岭。九幽天魔本人是中原香主,地位在一方中最高,所以说是香主之下坛主之上。
问出了切口暗号,钟士豪垂下头恭敬地道:“属下只管行踪,不问其他……”
“花魔一群人行踪如何,说?”少女抢着问。
“北上灵山找人。”
“找谁?”
“属下不知内情。”
“谁示意花魔的?”
“属下确是不知。”
少女冷冷一笑,又问:“王坛主昨晚派人前来会晤花魔,奉谁之命所差?哼!你定然和王坛主怀有吃里扒外的不测阴谋……”
钟士豪大惊,变色叫:“不!姑娘请别冤枉好人。早些天,二堡主派人到坛,与王坛主布置一切,属下只奉命行事,其他……”
少女大吃一惊,扭头便走,奔向北门,呢喃地叫道:“叔叔太过分了,定然唆动花魔向葛家下手。天哪!为何连一个残废的人也不放过?”
灵山,在府城西北七十里,早些年官府曾设有矿区,开探水晶,但近来矿苗已尽,矿坑荒废了。因此,灵山虽位于深山大泽之中,仍有古道可达。
进入灵山共有两条路,一条是沿灵溪直上,经过葛春帆的老家葛亭村;另一条从城西小松口入山,但这条路走的人不多,路不好走。事实上,两条路走的人都不多,除了必须走的附近村人外,慕名往探葛仙坛的人少极了,谁愿意为了几座怪石,花去两天光阴?
花魔晚上得到分坛王坛主所供给的消息,四更天便离开店出城,取道直奔灵山。如霜已经赶来会合,母女两客店相逢,恍如隔世。
花魔觉得女儿神色有变,但激动中无暇细问。她告诉如霜明日将有要事往灵山一行,却未将内情说出。如霜不想太早对母亲打听九幽天魔的消息,免得引起母亲的疑心,急不在一时,她表示愿与母亲闯荡江湖,以后再回东海奇域。
花魔不疑有他,还以为女儿自经死难逃生事变后,对鬼域江湖心带恐惧,自是心喜,仍命她穿着男装,灵山事后再回东海。
不巧的是,如霜的侍女小慧,前天带了如霜的遗物回到东海去了,小丫头以为小姐埋身云灵山洞内,不胜哀伤,不想再在江湖行动,怀着破碎的心,凄然回到东海奇域。假使小慧不将花魔以葛春帆的性命,换师鱼青珠的事说出,大错便无法铸成。如霜聪明过人,至少从“葛春帆”三字上,猜出这人必与葛春虹有关,绝不会让母亲滥杀。
阴错阳差,终于转变得不可收拾,真是天意。当晚,母女两并未在一块,凌晨,母女两在北门外会合,花魔共带二十名修为了得的侍女,如霜一个女扮男装,走在一起十分扎眼。二十一名美貌女人伴着一个俊美的书生进入山区,理该扎眼。
七十里路在这一群武林高手来说,算不了一回事,不消用轻功神行术,两个时辰多点便赶到了。
灵山并不好看,没有插云奇峰,没有绝壁飞崖,绵亘十余里,看去并无异处。初冬将至,草木枯黄,举目远眺,但见黄叶满山,寒风中凋林呼啸,黄叶随风飞舞,一片萧条景象,枯黄的草像在寒风中瑟缩呻吟。
山南展开了一片广阔树林,枝顶上残叶簌簌作响,劲风掠过树梢,残叶飞舞中,啸声如波涛拍岸。树林右边是一条小溪,古道过林,绕往山左麓,可以通抵饶州府德兴县。
从树林中段,岔开一条小径,往山上蜿蜒而上,沿上山小径到达山腰一处小谷,前面使出现一个三家村。说是三家村未免太过分,但怎么数也不到十所瓦屋。
花魔来到谷口,站住打量村中光景,黛眉紧锁,对身边侍女低声道:“小聪,你看出村中有异么?”
小聪看了片刻,神色凛然地答:“禀主母,确是有异。”
“你说说看。”
“近午时分,村中不见有人,犬吠声零落,而且吠声如鬼哭,这是说,村中人不多,连狗也觉得寂寞和恐怖,即使有人也不会多。”
花魔摇头,道:“我不是指这些,你真笨。”
“啊!主母是指树外的林泉草石?”
“正是此意。”
“小婢认为,好像并无异处。假使暗隐奇门,便不该让人可以在居高临下处俯瞰得一清二楚。村前的小池,怪石,折径,枫林,数量太少,无法……”
花魔彩袖一挥,阻止小聪往下说,徐徐发话道:“这就是高明人所设的奇门绝学,极易引人入陷,表面看去平凡,其实神奥万分。哼!东海奇域能以奇见称,就是以奇门称绝,这人在班门弄斧。”
另一名侍女忽然接口道:“会不会是李文良用借刀杀人之计,骗主母和不知名的隐世高人相拚?主母请三思而后行。”
这时,如霜已走到小径的上边,相距只在十丈外,正向下眺望山下的景色。
山下古道的远方,三个人影正用轻功向上赶,快进入先前的枫林了。
更远处,一个披风飘飘的女人身影小得像个蚂蚁,也向山下赶,居高临下远处看,这女人的身法并不快,但从树林和田野的比例衡量,便可发现速度委实惊人,该是已臻化境的超尘拔俗轻功身法。
山下小溪的另一条来自西门的小径,在右方一个小木桥前会合。会合点恰在枫林的后墙,远远的,有两个人影从容不迫地向会合点走。太远了,看不清身上打扮,他们正是凌晨走到府城西门的英俊雄伟青年人和身穿破鹑衣的老花子。
如霜不想插手管母亲的闲事,她信目远眺山下向这走来的人,耳中并未留神听下面母亲的话。
花魔回头看了发话的侍女一眼,问:“小香,你认为这小村不是枫林村?葛春帆一家子不是在这隐居避祸?”
“小婢正是此意。恐怕是九幽魔域难以对付的硬对头,李堡主自己无能为力,却叫咱们来……”
“你的推断无有道理,但量他李文良也不敢作弄我们!”
“主母还请三思!”
“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江湖道义,我们已没有其余选择,准备引火之物。万一奇门厉害,我们便用火攻,烧光再说。不管有否姓葛的在内,村为焦土之后,李文良即使推搪反悔,我们自有道理交代,走啊!”
花魔彩袖向下一挥,领先向谷中掠去。如霜走在后边,像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对母亲的举动毫不关心,也懒得关心。
到了村口,仍看不见一个人影。村前小池旁,一只大母鸡带一群小鸡悠闲地寻虫。凄厉的犬嚎声依旧,一声声长嚎令人觉得毛骨悚然,仍是那一条狗,听不到第二条狗的叫声。
花魔毕竟江湖经验老到,在小池旁一座巨石后站住了,定神向村看,她的裙袂旁有一个高有两尺的四方石柱,上面刻了三个字:枫林村。
怪事!每一间土屋的沉重大门都关得紧紧的,寂静如死。除了厉啸的狗,和小池旁的母鸡和小鸡外,这个村像是没有其他生物了。
花魔迟疑一会,彩袖一挥,沿小径向里闯,到了小池的对岸。
这儿的地势低,立即看不到远在三十丈外的房屋形影了,只能看到零落的合抱大树,和左一堆和右一堆的乱石。每一堆都有两丈余高,宽亦有三丈左右,枯草迎风摇曳,凋木石堆阻住了视线。
花魔一怔,回头往后看了看,方放心地道:“难怪,对面池岸高出水面极多,这一面却与水面相平,难怪到了这儿反而看不到房屋了,小芳、小芬。”
两名侍女应声而出,躬身行礼道:“请主母吩咐。”
“你两人先探探,到第一座村屋前面发声招唤。”
“小婢遵命。”两侍女同声答。
“小心了。”
两侍女一前一后,像两朵彩云,沿小径向里飘,绕过了阻道的石堆,进入了前面的枫林,慢慢隐去。
左等不来,右等仍然不来,两个侍女像是泥牛入海,声息全无。
花魔等了许久,先前她审度前面的形势,怎么看也不像设有奇门生克的阵,只是这些石堆堆得古怪而已。看去像是开山田时挖出的巨石堆在这儿,东一堆西一堆毫无章法,枫林中有,枯草也有,荆棘中也有,土坡上也零星散布着这些石堆,没有异处,由于视野不广,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堆包围这座小山村?
看不出异样。她放了心,开始凝神等待侍女的信号,这才发觉到有点不对。
“怎么?这么久还不见回音?”她高声地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