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姑娘,我明白了!”脸上抖露出一片愤恨又痛苦之色,牙关立时咬紧。
“你本来就很明白的。”
“你……也认为我是这种人?”
“本来就是这种人。”
“朱姑娘,你……”马庭栋两眼也泛了赤:“你对我马庭栋的认识就只这么多?”
“本来我还心存怀疑,但见到你之后,我已经深信不疑。”
“怎么说?”
“唯有你这种人,才会和蝴蝶姑娘那种不识羞耻的女人在--起,物以类聚。”
“朱姑娘,你听我解释,这件事……”
“不必!”朱大小姐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绝对不听你的解释,你不但卑鄙,而且不是男人,是无耻小人之中的小人。”措词之激烈,在她还属首次。
“……”马庭栋有一种快要发狂的感觉。
“昨晚要不是珍珠那无知的死丫头挡了我一下,你不会活到现在,总算……还是找到了你。”
“昨晚?”马庭栋本来要说出昨晚是跟蝴蝶姑娘在一起,一想不妥,止住了。
“听清楚,我现在要动刀。”手腕一翻,匕首刀执在手中,咬牙又道:“我将用全力出手,不是五年前的刀,已比五年前锋利十倍,所以你必须全力保命,不要自误,话说完了,现在准备。”
“朱姑娘……”马庭栋的心渗出了鲜血。
“拔剑!”眸子里已全是恐怖的杀光;
“玲玉……”
“一个字也不要多说,如果你认为我会临时手软下不了杀手,那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你连追悔的余地都没有,不是你的剑刺进我的身体,便是我的刀扎进你的心窝,没有旁的路。”血淋淋的话令人颤栗。
“……”马庭栋的眼眶似要裂开,周身的血液已停止了运行,仿佛心跳也停住了,这将是人生的大悲剧,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和朱大小姐之间,而且事实上已无法避免,太残酷了。
“别妄想我会改变心意,拔剑!”
“……”马庭栋似乎僵化了。
他无暇来想及朱大小姐的刀法精进到什么程度,他只想自己的剑术,五年深山潜修,已进入另一个境界,出山之后,还没真正展露过锋芒,但他有自信已非一般高手可敌,这剑,应该为正义而出鞘,想不到现在逼他拔剑的是一直维持着某种情感限度的朱玲玉,而朱玲玉的师父八寸婆婆,却又是父亲当年因误会而分手的情人。
能拔剑么?他深深地想——
看样子朱玲玉是铁定了心要杀人,而自己的剑离鞘自必也会流血,是自己该倒在她的刀下,还是她该毁在自己剑下?无论谁倒下都是悲剧。
这剑应该拿来,对付那恶毒的栽赃人。据朱玲玉刚才的言词透露,若非珍珠阻了一下,她的刀已经扎进自己的心窝,看来栽赃者不单是假借自己的名头,还冒充了自己的形象,这种手段太毒辣了。
到底是什么人的阴谋?
施展这阴谋的目的何在?
“拔剑!”又是一声厉叫,刀已扬起。
“我不能对你拔剑!”痛苦的回应。
“你以为不拔剑我就不杀你?”
“尽管下手!”
“好!”好字声中,寒芒乍闪。
马庭栋真的没拔剑,也没闪避,瞬间的一念是刀尖刺进心窝的假想感受,他把两眼闭上。
闷哼突起。
利刃没刺进胸膛,马庭栋也没倒下,发出闷哼声的是朱大小姐。
马庭栋蓦然睁眼,只见朱大小姐已退到八尺之外,左手紧抓握刀的右臂,显然她已受了伤,现场不见任何人影,看来是有人用暗器阻止了这场悲剧。
朱大小姐厉喝道:“什么人敢暗箭伤人,有种的滚出来?”目光四下扫瞄。
没有任何反应。
马庭栋忍不住开口道:“你伤得怎样?”
朱大小姐赤红着两眼道:“这不用你管,反正死不了!”咬咬牙,又道:“你不拔剑,不闪避,原来你是有所恃而不恐,你……卑鄙!”
“我,卑鄙?”马庭栋沉痛地反问。
“暗中护航的是什么人?”朱大小姐声色俱厉。
“护航?”马庭栋有欲哭无泪之感。
“你不敢承认?”
“没有的事我如何承认?”
“既然没种承认就算了,有种拔剑么?”
“拔剑,我为什么要拔剑?”
“趁我不能用刀的时候杀了我。”
“杀你?”马庭栋脑海里一片混乱,他恨得想把那阴谋者撕成碎片,然而没有对象,阴谋者是谁?
“对,杀我的大好机会,如果你放过了便会后悔,因为我已经立誓要杀你,今天不成,还有明天,我会不择任何手段来达到目的。”
血淋淋的话,太可怕了,马庭栋的心起了一阵痉挛,原本很理想的一对,偏却误会丛生,聚散无常,五年睽隔,竟然演变成了生死对头,这是从何说起?
“肯听我解释么?”马庭栋木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一句话费了很大的力气。
“不听!”朱大小姐断然回答。
“我只说一句。”
“一个字我也不听!”
马庭栋哑然了,他竭力忍耐,委曲求全,然而竟连分辨一句的机会都没有,被压抑的自尊与做性突告抬头,所谓物极必反,任何事都有个极限,超过了极限便会产生相反的反应,他想:“我何必要解释,自己的事自己了,用不着博取别人的同情和谅解,现在自己已成了众矢之的,何在乎朱玲玉一个人的误会。”
想通,心境便不同了,像逆行的气血获得舒解,又像蛹虫脱蜕。
于是,激越愤慨的情绪平服,脸色寒了下来。
“你请便吧!”
“你不后悔?”
“在我的为人行事里没有后悔两个宇。”
“很好!”朱大小姐连连咬牙之后,又道:“马庭栋,我们等待事实来证明。”说完,掉头疾奔而去。
到此刻,马庭栋才发觉夜幕早已拉下。游目鬼丘,走磷飞莹,无数的幢幢墓影,似乎隐藏着无数的幽灵。
鬼域!
他的心也幽暗得像眼前的鬼域一样,他也变成了鬼,因为他所认识的活人与他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孤独的他。
朱大小姐走了,他什么也不去想,对她,感情上已成麻痹状态。
一条懵懵的黑影,从墓隙间出现,缓缓移近。
他看到了,但他一动不动,恍若未觉,甚至连猜测的意念都没兴起,他已经定了主意,在他这一方,只有一个自己,绝对地孤立。
黑影到了身前,竟然是珍珠。
人没动,心也没动。
珍珠默然望着马庭栋,许久之后才开口。
“我该叫你马大哥还是称你马大侠?”声音中充满了激动之情。
“随便!”马庭栋冷得像石头人开口。
“你还是原来的马大哥么?”
“不知道。”
“告诉我,什么原因使你变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他不想作任何的解释。
“我相信你的为人,但事实又使我怀疑你的品格,大小姐没给你开口的机会,我却想听听你的解释?”珍珠的眸子在夜色中发亮。
“我没有解释!”
“马大哥,大小姐是爱之深、恨之切,所以……”她没说下去。
“……”马庭栋没接活,心里是一片死寂。
“你知道大小姐是存的什么心意吗?”
“什么心意?”
“她存心与你同归于尽!”话锋滞了滞,又道:“她有把握杀死你,杀了你之后她便自杀。”
“如果她杀不死我呢?”马庭栋像是在谈别人的事,声音中没有丝毫愿情的成分。
“最坏的打算是两败俱伤,由我来完成!”
“事情已经过去了!”
“并没有过去,还有下一次,她是相当固执的,她已经发过誓,非达到目的不可。”
太可怕了,但马庭栋仍然无动于衷。
“你现在的目的又是什么?”
“凭你没对大小姐拔剑这一点,我愿意相信你另有隐衷,所以……我要听听你的解释。”
“我没有解释,等将来让事实去解释。”
事实上马庭栋真的无从解释,他已经想通了,他不愿叫屈喊冤,这并非是博人同情或谅解的小事,而是关乎个人与家门荣辱的大事,除非揭开谜底,摆出事实,否则说什么都是空的。
珍珠又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刚才是什么人阻止了这场不幸的惨剧么?”
“是你?”这一点马庭栋想知道。
“不是我,是一个叫蓝石生的年轻人。”
马庭栋的心里起了反应,脑海里立即浮现出在鬼宅现身的一老一少的影像,那白发老翁来路不明,年轻的就叫蓝石生,他们的出现还是个谜。他也想起了彭大姑偷听到老者向蓝石生说过的一句话:“……打马崤山、笑傲公侯之期已不远,端看你的做法了。”这话是谜中之谜,当然,这也许是别人的私语,与所发生的事毫无干连。
“他为什么要出手阻止?”
“你认识他?”
“这……不认识。”马庭栋不能说认识,因为他是暗中看到听到的,而当时他是在蝴蝶姑娘的香巢里,顿了顿道:“他什么来路?”
“不知道!”珍珠摇摇头:“如果没他插手,我也会阻止,但他抢先了一步。”
“原因呢?”
“不知道,我是隐在暗中,双方没照面。对了,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白发老头伴着,他出手是那老头的授意,他称老头为前辈。”
“哦!”马庭栋口里哦了一声,心里却在想,既然称前辈,那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师徒了。接着又道:“他用的是什么暗器?”
“看不清楚,是细小的暗器。”
“距离多远?”
“唔!这……三丈总有。”
“黑夜,三丈距离,能发细小暗器一击中的,这分能耐很可观!现在人呢?”
“离开了,他们走了我才现身的。”
“奇怪!”
“奇怪什么?”
“既然插了手,为什么又不声不响离开呢?”马庭栋的话只是一半,在鬼宅里,据蓝石生的话意也是在找他的,在此地现身插手未必是偶然的巧合,为什么又撒手而去呢?
“我得走了!”
“……”
“大小姐是受了伤的……”珍珠转身举步,又回过头来道:“马大哥,你刚刚说不愿作任何解释,要等将来事实证明,那请接受我一句话,如果故事重演,你可以不反击,但必须自卫,要是没有命,事实又能证明什么?”说完,身影一晃,投入沉沉夜暗中。
珍珠临别的一句话,在马庭栋心里起了极大的反响,的确,在朱大小姐出刀之时,自己负气赌命,要是没姓蓝的插一手,不但悲剧形成,而且永远沉冤莫白,人死了,便丧失了平反的机会,所遗留下来的后果简直不堪想象,心念及此,下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
月亮升起了。
北邙似乎是大千世界中另外一个独特的小世界,在这里,月光非但不美,反而在阴森中加上了凄清,黑夜只有阴森,而月光却使荒丘现了丑恶的原形。
马庭栋上了坟台,他喜欢这一份阴森中的死寂。
他暂时什么都不去想,让自己沉浸在无意识的空白里,这也是宁静,近乎恐怖的宁静。
宁静并未维持多久。
一阵异声把他从无意识的境地中唤回,首先,他发现正面的断碣残碑之间冒出了幢幢人影,心头一震,完全清醒过来,再看左右两旁,衰草墓隙中也站着有人。
毫无疑问,他已被重重包围。
这些人是什么路道?
他们是如何发现自己踪迹的?
马庭栋仍稳坐坟台没动,但他的血液循环已经加速,恨意也倏然变浓,他恨那存心要毁自己的阴谋者,也恨这些不察是非的江湖人。
一条人影脱众而出,缓缓步向坟台,到距离马庭栋不到两丈的地方止步。
月光下,可以看出这出面的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风度仪表极佳,两眼有如寒星,足可与天上的明月争辉,由目芒可以判断出此人的功力必已到达某一境界。
马庭栋缓缓站起身来。
另外有数条人影,从不同位置抢进场心。
马庭栋用眼角瞥扫了一下,右首边的两个赫然是涂士豪涂士杰兄弟,他立刻领悟到来的是洛阳第一家的人马,而且毫无疑问,来的全属好手!
人,对一个预期形成的问题,或是问题发生的初期,会有强烈的焦灼、不安、顾忌和失措,但当问题已经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而又已面对它时,反而变得泰然。
现在,马庭栋的内心很泰然,没有激愤和不平,并非是问题已不是问题的泰然,因为问题依然存在,只是他已完全地面对现实,无可避免的情况,在心理上用不着逃避,勇敢地接受它。
“你就是修罗剑?”中年人首先开口。
“不错!”
“我们是初次见面,容区区自我介绍。”江湖人的语调,但发自他的口使人有温文尔雅之感:“区区洛阳第一家的西席中原一秀岳青。”
江湖中许多人喜欢玩花样,他这西席不知是授文还是教武?但“中原一秀”这名号听在马庭栋的耳里,却在他心头激起了极大的冲击,他曾听说过这一号人物,在中原武林道上是响当当的角色,二十年前,被称誉为年轻一代中的第一剑手,二十年后的今天,武功的精进自不待言,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做了洛阳第一家的西席。
“久仰!”马庭栋说这两个字并非是口头上的虚应语,而是真心话。
“洛阳第一家的千金紫燕小姐跟区区订有婚约,别的话想来不必再说了!”眸光顿如冷电。
涂大小姐在登封被人奸杀,武盟长老江上寒的儿子江泗洲和总执事甘不凡又先后遇害,而马庭栋被指为凶手,涂大小姐却又是中原一秀的未婚妻,别的实在不必多说了,今晚这局面的一定有其必然性。
“是不必说了!”马庭栋不想分辩,因为现在分辩也是绝对的多余。
“修罗剑!”中原一秀的声音变为冷厉:“你是否愿意交出兵刃,接受公道的审判?”
“办不到!”
“你要反抗?”
“当然!”
“你承认你的罪行?”
“在下从没承认过。”
涂氏兄弟重重地哼了一声。
马庭栋明白今晚流血难以避免,他想到曹玉堂的叮嘱不可杀人,如果杀了人,会把事态变得更严重,假的也变成真的,更深入阴谋者的圈套,但能避免流血么?
“修罗剑,你有话要说么?”中原一秀的确是不凡,在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还保持风度。
“有,只有一句话。”马庭栋本来什么也不想说,但他忍不住又要说,因为他感于中原一秀的君子之风。
“请说!”
“在下是被人诬陷的。”
“诬陷?哈哈哈哈,证据呢?”
“正在找!”
“你以为凭这句话就可以让区区放手?”
“在下没这意思!”
涂士杰厉声道:“岳兄,何必跟他饶舌,让他付出该付的代价。”
涂士豪也接着道:“对禽兽何必要说人话。”
中原一秀缓缓亮出了长剑,寒芒映月,那股森森之气,教人有从心底发冷。
涂氏昆仲与另三名近场心的高手也同时亮了剑。
杀劫的帷幕在森寒的剑芒下揭开了。
马庭栋的心随之凝固,事实摆在眼前,对方是要得他而甘心,同时必然是群斗之局,伤人流血已无可避免。
中原一秀冰声道:“修罗剑,你还等什么?”
涂士杰激声道:“岳兄,我们是缉凶,不是比武。”
既属无可避免,就只有面对现实,后果是什么根本也就无法计及了。于是,马庭栋的右手搭上挟在肋下的剑柄略向下压,这是待拔剑的姿势。
剑是无情的杀人利器,一个名剑手,有他使用的原则和时机,但在某些情况下,即使他不情愿也不行。
中原一秀的剑扬起,气势姿态不但美妙而且完全无懈可击。月光、剑光、目光结合成一体。
马庭栋的剑仍在鞘里,但他的目光绝不亚于对手的剑光,同样地慑人心志。
凝立,对峙!
空气冻结,使人有窒息之感。
“呀!”暴喝击破了冻结的空气,剑芒撕裂了空间,中原一秀的剑划出,像巨雷之前一瞬的骇电,震撼了所有在场者的心。
另一道电光也在同一瞬间闪耀而起。
只那么短暂的一瞬,电光消失,但金铁交鸣的余音仍在空中回荡。
两支霜刃以不同的姿势停在空中。
这一回合没有分出高低,旁观者的感受是这一对拔尖剑手的剑术似在伯仲之间,由于这样,大大地增加了洛阳第一家方面的信心,也鼓舞了士气,既然自己一方能有人跟修罗剑平等抗衡,加上这么多的高手,要活捉他也不会成问题。
当事人的感受却不一样,中原一秀岳青心里明白,对方并未施展全力,刚才的交绥,修罗剑采的是守势,没有反击,他一向十分良负,今晚他知道遇上了劲敌。而马庭栋考虑的却是该不该流血的问题,如果再伤人,事态将严重到不堪想象的地步,如果不伤人,在这么多高手包围之下,要想保持原则而离开几乎办不到。
双方原姿不变,仍是对峙的局面。
马庭栋的意念在急速转动,如果施展杀手,克敌脱围不是难事,但能那么做吗?自己是冤枉的,实际上没伤过半个人,如果现在杀人,更加证实了这件公案……
剑芒再闪,中原一秀的剑攻出,剑气撕空有声,似已用了全力,而且有意要取马庭栋的性命,招式之厉辣令人咋舌。
金铁再次交鸣,马庭栋在决心没下之前,仍不反击,再一次封挡了对方的惊人一击。
涂氏兄弟迅快地抢占位置,与中原一秀形成鼎足之势,兄弟俩已经准备出手了。
洛阳第一家的少主,功力自非等闲,三人联手,情势便会大大改变。
不能再犹豫了!
马庭栋把心一横,他要施展绝招,铁匣血书所载的那一招无敌剑法。
心念一决,意念立即转化成钢,对剑术的无比信心,变成了力,贯注到剑身上,心里剩下无坚不摧的一念。
沉哼代表着默契,三支剑同时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