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头顶若箬的村俗人,倏焉而现,如行云流水般的直飘两人身前。
这份打扮,江湖中没有第二个人。
“关洛侠少”栗声道:“渔郎,想不到是你?”
“武林仙姬”也跟着惊呼一声:“是你!”
“关洛侠少”以不自然的音调道:“你们认识?”
陈家麟没理睬“关洛侠少”,面对“武林仙姬”,他虽然竭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但仍然禁不住全身发抖,颤声道:“玉妹,我有话跟你谈!”
这“玉妹”两字的称呼,使“关洛侠少”脸色为之一变,这是男女间的爱称,代表了双方之间的关系不是寻常。
“武林仙姬”粉腮也是一变,栗声道:“你这样称呼我?”
陈家麟心头一惨,道:“玉妹,请不要再折磨我,我对不起你。”
“武林仙姬”眉头一皱,道:“你不是又要杀我?”
陈家麟凄声道:“玉妹,那是误会,我……我难过死了!”
说完,侧身向“关洛侠少”道:“阁下可以请便了!”
“关洛侠少”可能从小到大没受人如此对待过,那脸色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猜不透双方到底是什么关系,但要叫他如此糊里糊涂的放手,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你要我走?”
“阁下没留下来的理由!”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就是请你自便!”
“渔郎,别太目中无人,我不是怕你……”
“谁也不怕谁,请你自便,这算太客气了!”
“如果是不客气的话呢?”
“那就很难说!”
“关洛侠少”目注“武林仙姬”道:“陶姑娘,你怎么说?”
“武林仙姬”在菩提庵被陈家麟追杀,余悸犹存,想了想,向陈家麟道:“有什么话就请讲,方公子无妨留下来作个见证!”
陈家麟呼吸为之一窒,看样子她不肯回头。
但这些话怎能当着第三者说呢?
愧疚之念,使他的火发不起来,咬了咬牙道:“玉妹,我们必须私下谈。”
“武林仙姬”毫不考虑地道:“陈少侠,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之间,毫无瓜葛,何必要私下谈。”
“关洛侠少”的神色又改变了。
他听出“武林仙姬”不愿与“渔郎”私下相对,很可能“渔郎”是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而“武林仙姬”有意自己作护花使者,这是获取美人芳心的好机会,不管“渔郎”是什么来头,自己决不退缩。
陈家麟委曲求全地道:“玉芳,我出江湖是为了找你,我已找到了那位郎中先生,他告诉了我一切,玉妹,你……何苦要这样?”
“武林仙姬”惊愕地道:“陈少侠,你是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陈家麟的心,像被滚油在煎沸,那样贤淑柔顺的女子,为什么一下子变成这样?
她不念夫妻情,难道母子之情也一笔勾销了?
当下强忍着悲痛又道:“玉妹,你连孩子也不要了?”
“武林仙姬”杏眼圆睁,向后退了一个大步,激声道:“孩子!这是什么话?陈少侠你该请个太医看看……”
“关洛侠少”心中一动,暗忖“看这‘渔郎’语无伦次,莫非是心神不正常的人?一个失心疯的人是无法理喻的。
心念之中,沉声道:“渔郎,还是你请便吧,别无理取闹了!”
陈家麟气无所出,“关洛侠少”正成了他发泄的对象,星目一睁,精芒毕射,向前跨了一个大步,道:“什么叫无理取闹?”
“关洛侠少”寒着脸道:“区区是看在昔年令师与家父交厚的情份上,所以才让你一着,别以为区区怕了你,令师没告诉过你家父的名讳吧?”
陈家麟不由有些迷惘了。
记得在“花月别庄”之外,对方一见自己的断剑出鞘,立即自动让步,莫非这是真的。
“令尊是谁?”
“关洛侠少”道:“武堡之主方威!”
陈家麟摇摇头道:“没听说过!”
“关洛侠少”冷笑了一声道:“姓陈的,令师‘半半剑客斐华容’极是重义,虽已退隐,总不至连他一个生平至好都不向你提及?”
陈家麟吐了一口气道:“阁下错了,家师不姓斐,也不是什么‘半半剑客’!”
“关洛侠少”愕然了片刻,突地大声道:“是了,区区一时不察,把你误作父执传人,‘半半剑客’的兵刃,是半柄断剑,而你的仅是折了剑尖。”
这一来,他已无所顾忌,神色之间,又回复了平日的高傲。
陈家麟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红花使者’等人,是否也是把自己误作‘半半剑客’的传人,所以不愿与自己为敌……”
当下剑眉一挑,道:“阁下,话已说明,你可以请便了!”
“关洛侠少”态度全变,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渔郎,识相的话你走,区区放过你这一遭。”
陈家麟急着要与爱妻谈判,早已不耐,闻言之下,手按剑柄道:“阁下走是不走?”
“关洛侠少”哈哈一笑道:“不走,你要是不量力的话,本侠可要你爬着走!”
气势炎炎迫人,根本就不把陈家麟放在眼下。
“武林仙姬”玉靥连连变色,期期地道:“方公子,千万不能动武!”
“关洛侠少”豪雄十足地道:“陶姑娘,你不要管,这失疯的小子非得教训一番不可,否则你将来不胜其扰了,请站远些!”
陈家麟心火大发,俊面都气青了,“呛!”地拔剑在手,大声道:“姓方的,你准备自卫吧!”
“关洛侠少”以睥睨不可一世的神态,拔出了长剑。
场面顿时呈现无比的紧张。
两人各取方位,两支剑同时扬了起来,剑身映着月光,泛出了刺目的光芒。
“武林仙姬”一步一步退到了林边。
任何高手在对敌之时,都都能从气势上大致判别对手功力的深浅,现在两人一照了面,立即就知道碰上了劲敌。
陈家麟只求击败对方,让对方上路,好与妻子坦诚一谈。
“关洛侠少”却不然。
在他知道“渔郎”并非自己所料的人以后,便起了杀心。
一方面他要保持令名,另一方面他不愿留下后患。
人,一旦起了杀念,眼神中自然便会流露出来,最擅于掩饰的人,也无法丝毫不露痕迹。
一个经验老道的高手,必有这种观察判断的能力。
陈家麟功力虽高,可就是欠缺临敌的经验。
双方凝神对峙,在气势上都属无懈可击。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分神,也不能稍懈,否则便会招来对方致命的攻击。
“武林灿姬”看准了这一点。
她此刻的位置,恰在陈家麟的背后,除非陈家麟的背后脑勺上长了眼睛,否则决看不到她的行动。
“关洛侠少”也是全神贯注在对手身上,目不稍瞬。
于是,“武林仙姬”缓缓移动娇躯,倒退入林,然后飞闪而去。
场中两人仍在对峙着,谁也没发觉“武林仙姬”早已离开。
月色西移,把两人的投影拉得长长地。
空气一片死寂,但死寂中却酝酿着无比的杀机。
盏茶工夫之后,“关洛侠少”额上现了汗。
这是心神的对决,谁只要稍微松懈,致命的打击将接踵而至,胜负很可能在一击中分晓。
“关洛侠少”自知在气势上逊了一筹,无法长久相持,但又无法出手,对方的架式,使他感到无论从任何角度进攻都不妥当,都有招致猛烈反击的可能。
但,相持下去,后果将更糟。
堂堂“武堡”少主,如败在初出道的“渔郎”手下,声名将大大受损。
现在,他只有冒险出击一途,打破了僵局,便可另筹对策。
“呀!”栗喝声中,他终于出了手,功力已用足十二成,使用的招式,是他平时极少施展的杀着,凌厉诡辣,均臻极致。
陈家麟立予反击,用的也是攻招,因他没存心杀人,所以功力只用了八成。
双方功力虽有悬殊,但不太大,以八成对十二成,便有差别了。
金铁交鸣声中,双方各退了一个大步从表面上看,双方势均力敌,无分轩轾。
但“关洛侠少”心里有数,他知道对方未出全力,他真不相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渔郎”,会有这高的武功。
对峙的局面打破,他心头感到一松,这时,他才发觉伊人已杳。
但他没有点明,他盘算着如何对付“渔郎”这可怕的敌人,此子不除,终是后患,对他与“武林仙姬”之间的好事,将是一种威胁。
陈家麟也暗惊对方的动力不凡,比之“玉笛书生”,似乎高明了些,他既没有杀人的动机,是以在态度上便没有对付仇敌的那份逼人之势,他冷冷开了口:“姓方的,你现在走远来得及?”
“关洛侠少”口角一撇,道:“我为什么要走?”
陈家麟道:“你不愿走,很好!”
说着,前欺两个大步,到了出手距离。
“关洛侠少”哈哈一笑道:“渔郎,看来这溪边是你长眠之地了!”
话声未落,突有两点寒芒,自林中射出,袭向“关洛侠少”。
“关洛侠少”身形半旋,口里暴喝一声:“何人敢施暗算?”
这意外的情况,使陈家麟大吃一惊,忍不住转头去看,就在他转头分神的瞬间,“关洛侠少”却乘旋身之势,消没声地疾挥左掌。
双方近在咫尺,掌发即至。
而是猝发的情况,反应再快也不成,何况陈家麟心里上毫无防备,他只注意是谁偷袭“关洛侠少。”
待到陈家麟警觉,掌力早已上身。
这掌力并非寻常的掌功,掌发无声,触及身躯,才发生潜震。
“关洛侠少”在这种情况下,舍剑用掌,显然他的掌上有特殊造诣,自信足以克敌,同时,他不追究暗袭者,却乘机向陈家麟下手,可以想见是存了心的。
两人不是生死对头,“关洛侠少”此举,大大失了武士风度。
闷哼声中,陈家麟连退数步,“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眼前金花乱迸。
“关洛侠少”冷哼一声,欺身上步,长剑倏然挥了出去。
他是存心要取陈家麟的性命。
陈家麟连转念的余地都没有。光闪的剑芒,早已罩身而至,他本能地择剑封挡,一阵珠密响,“关洛侠少”的剑势被封了回去,
“关洛侠少”一退又进,根本不容陈家麟有喘息的机会。
陈家鹏只有出剑应战,双方展开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剑斗。
“关洛侠少”边打边道:“好哇!想不到你还有帮手!”
陈家麟只觉胸痛如绞,逆气上涌,头晕目眩,知道内腑受伤不轻。他没答他的腔,咬着牙应敌。
现在,他看出“关洛侠少”有杀人之心,出手尽指要害。
他想:“自己受了重伤,如不谋速战速决,再耗下去,内力心力用竭,到时非死在对方剑下不可。”
于是,拼聚全部内力,剑势一变,如暴雨狂风般猛击。
“关洛侠少”心摇胆颤,在对方奔雷骇电的剑势下,步步后退。
他想不到对方在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威力,三退两退,到了溪边,已经退无可退,脱口大喝一声:“住手!”
一个倒弹,斜掠丈外,脱出剑圈。
陈家麟双目尽赤,扬剑作势再进。
“关洛侠少”自知收拾不下对方,大声道:“渔郎,她已经早走了,我们还打什么,你有人暗中帮手,区区不打这种架,这笔帐改日再算,后会有期了!”
说完,疾掠而逝。
陈家麟一听:“她早走了”四个字,登时傻了。
她为什么要走,竟然绝决到这种地步么?
他刚才的猛攻,是自救的意念在支持着他。
现在,一松懈下来,立即感到全身脱力,似乎要栽倒下去,只好用剑拄地,支持住身形不倒。
再精明的人,也有失算的时候。
如果“关洛侠少”能再支持一阵,他的愿望便达到了,可惜,他不能支持到最后的一刻。
当然,他有他的打算,如果落败甚或丧生的话,他的一切便完了,乘此收篷最好,至少,在江湖中的声名不受损。
陈家麟镇定了一下心神,他开始想——
“刚才是谁以暗器偷袭关洛侠少?”
那不是助己,反而害了自己。
奇怪的既有心相助,弄巧反拙,为什么眼见自己受伤,却又没下文了?
出手暗助的,只有两个人可能,一个是于艳华,一个是妻子陶玉芳。
于艳华在林中等自己,为什么还不现身?
……
望着西斜的夜月,溪对过广袤的丘陵,心里升起了一阵幻灭的悲哀。
陶玉芳真的如此绝情绝义?
人,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如此难以了解?
她,有夫之妇,还与人论婚嫁,是作弄别人,还是折磨自己?
晕眩之感,愈来愈甚,他快要不能支持了。
“关洛侠少”使的是什么掌功,竟然如此霸道?
他终于坐落地面,试着默察伤势,方一提气,逆血便往上翻,他颓然叹了一口气,茫然望着空际。
他回想鄱阳湖滨那无忧无虑的安宁岁月。
陶玉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这是命么?
他本已原谅了她,还心存愧疚,现在,他以开始恨她了。
人,任何意念,只要一兴起便难以遏止。
愈想,便愈恨,他恨她绝情寡义,毫无夫妻之情,他恨她所为过份,几乎等于失却了人性。
梦,完全破碎了。
碎了的梦无由接续,碎了的心,也无由愈合,像一个水花,游起,然后消失,什么也没有了,留下的,是无止境的痛苦。
就在此刻,一条人影鬼魅般地来到了陈家麟身后,在丈许之外悄然兀立,但陈家麟一无所觉,他仍沉溺在痛苦里。
那人扬起手,朝陈家麟后心推去,掌到中途,又收了回来,口里发出一声轻咳。
陈家麟蓦地警觉,栗声道:“谁?”
没有反应,他想:“如果是‘关洛侠少’去而复返,便算完了!”
人,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往往会自暴自弃,生与死,似乎也失去了应有的意义。
他又开了口:“方一弘,你尽管下手好了!”
那人影突地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道:“渔郎,怎么,你受伤了?还伤在‘关洛侠少’手下,真有意思!”
陈家麟闻声大震道:“你是谁?”
那人影转到陈家麟身前,冷声道:“幸会,渔郎,你不会不认识在下的吧?”
陈家麟抬起了目光,一看,对方赫然是“玉笛书生黄明”他暗道“完了’,真是冤家路窄,在这种情况下碰上对方。
“玉笛书生黄明”为了一剑之仇,曾买职业刽子手“血掌柜”取他的性命,现在,千载一时之机,他会放过他么?
陈家麟欲振乏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努力定了定心神,道:“黄明,你准备怎么样?”
“玉笛书生黄明”阴阴地道:“不怎么样,不久前蒙你厚赐,在下寝食难忘……”
陈家麟栗声道:“你想乘人之危?”
“玉笛书生黄明”口角一抿,奸笑道:“渔郎,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乘人之危?今晚既然幸会,当得拜领高招,人有脸,树有皮,身为武士,宁死不受辱。”
这种话,真亏他说得出口。
陈家麟消沉的意志被激发了,不知那里来的一股力量,使他站起身来,手中剑仍拄着地。
人的名,树的影,“玉笛书生”曾领教过他的剑术,明知他已受伤,但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陈家麟紧咬着牙关,定睛瞪着对方,他实在没力气开口说话。
“玉笛书生”从陈家麟失神的双眼,判断他的确伤势不轻。
挺了挺胸,道:“渔郎,你替‘关洛侠少’卖命,他却想要你的命,这是作人鹰犬的下场!”
陈家麟冷哼了一声,道:“黄明,你是武士么?配么?你只是个卑鄙龌龊的江湖肖小而已。”
“玉笛书生”冷凄凄地道:“你姓陈的是个大人物?”
“至少不像你这么不要脸!”
“我什么地方不要脸?
“雇‘血掌柜’对付我,这是那门子英雄?”
“玉笛书生”脸色大变,眸中倏现煞光,从齿缝中迸出声音道:“你迫我杀你!”
陈家麟钢牙一挫,道:“你本来就有这存心,你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么?”
“玉笛书生”狞声道:“渔郎,我要你永远闭上口!”
白光一现,玉笛已横在手中。
陈家麟目不稍瞬地望着对方,他自己明白,连剑都举不起来,决难当对方一击,这种死法,的确难以瞑目,为什么于艳华不见现身?
“玉笛书生”缓缓前欺两步,道:“渔郎,你不准备反抗么?多可惜,你死了以后,不要恨我,这情况是‘关洛侠少’造成的。
“嗨,我如果早来一步,便可看到他如何对付你,举剑呀,像杀一支死狗般杀你,多泄气。”
话声中,玉笛徐徐点出……
陈家麟想抗拒,但才一用力,身形便摇摇欲倒,眼睁睁望着玉笛戳向“中堂”死穴,却无力反抗,连闪让都不可能。
他该恨谁?
“关洛侠少”、“玉笛书生”,还是陶玉芳?
“玉笛书生”在笛尖将要触及穴道之际,突地撤了回去。
森森一笑道:“我何必当凶手,你本该死在‘关洛侠少’手下的不是么!
“渔家郎以水为乡,眼前便是溪,多理想的归宿,你自己跳下去还是要在下助你一臂之力?”
陈家麟早已到了不能支持的地步,眼前阵阵发黑,他想:“姓黄的迫自己投溪,多奇妙。
“事情的开端是陶玉芳投湖,演变到现在是自己投溪,造物者的安排够酷虐……”
“玉笛书生”又道:“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陈家麟门眦欲裂地道:“黄明,如果我陈家麟不死,非杀你不可!”
“玉笛书生”抿嘴一笑道:“可是你却死定了,是么,你放心,你投溪之后,会顺流而下,然后在下会捞起你的尸体,妥善的掩理,不让你曝尸荒野就是!”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的佛号,倏地传来,随着一个袍衣老尼从梅林中飘然出现。
“玉笛书生”大喝一声:“什么人?”
喝声出口,老尼已到跟前,好快。
“玉笛书生”突地哈哈一笑,拱手一揖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妙修师太’,师太还记得区区在下黄明么?”
现身的,是菩提庵的住持“妙修”。
“妙修师太”先深深看了陈家麟一眼,然后转向“玉笛书生”道:“少施主意欲何为?”
“玉笛书生”怔了一怔,道:“师太,在下要了断一场过节,师太出家人,不直看这杀伐之事,请先回转,在下事完,必叩宝庵,与令高足叙旧。”
说完,得意地一笑,那神情令人作呕。
“妙修师太”冷冰冰地道:“少施主,君子不宜乘人之危!”
“玉笛书生”大感意外地道:“师太这话是什么意思?”
“妙修师太”目光湛然地道:“贫尼是为了你好,你不能对‘渔郎’下手……”
“玉笛书生”眉头一紧,道:“师太与他是素识么?”
“少施主不必问这些,急速离开是上策。”
“为什么?”
“少施主知道杀了他,他会有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三湘第一家将自江湖除名。”
“玉笛书生”神色大变,深深扫了陈家麟一眼,怀疑地道:“师太不是危言耸听吧?”
“妙修师太”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少施主不相信的话,尽可试试!”
“玉笛书生”倒是真的心虚。
看“妙修”老尼的神态,不像是说着玩的。
但此时此刻,她一个出家人,来这荒野则甚?
当下又道:“师太,他是什么来路?”
“妙修师太”毫不思索地道:“贫尼不能告诉你,请原谅!”
“玉笛书生”道:“师太是为了他而现身的?”
“妙修师太”颔首道:“不错,可以这么说。”
“玉笛书生”深深一想,道:“这么说来,师太与他必有些渊源?”
“妙修师太”正色道:“少施主是长跑江湖的人,当知道有些话不宜多问。”
这句话软中带硬,含有警告的意味在内。
“玉笛书生”心念疾转,如果放过他,便不会放过自己,尤其他已知道雇用‘血掌柜’的事。
如果要出手毁他,看样子老尼会出手。
同时照老尼的说法,杀了他后果相当严重,就此一定的话,“玉笛书生”这块牌子往何处放?
悔不该拖磨了时间,如果一见面便毁了他,一走了之,岂非神不知鬼不觉?……
一时之间,他不知如何是好?
陈家麟可一点也不明白,这老尼为什么要维护自己?
“妙修师太”转向陈家麟道:“少施主是怎样受的伤?”
陈家麟余怒未息地道:“只怪在下一时大意,被‘关洛侠少’偷袭得手……”
“看来不是剑伤?”
“是掌伤,对方的掌功十分诡异,伤了无从自疗。”
“嗯!这是‘武堡’家传的‘无极神掌’,十分霸道,如果一个功力稍逊的挨上一掌,势非当场横尸不可,少施主能活着,不错了。”
说着,转向“玉笛书生”道:“黄少施主可以请便了?”
“玉笛书生”深深吐了口气,道:“在下可以顺便拜访宝庵么?”
“妙修师太”声音突然变得很冷,一字一句地道:“少施主,敝庵从现在起,不欢迎你光临!”
“玉笛书生”的脸孔,倏地胀得绯红,在月光下仍可清晰地看出像涂了一层油彩。
这对他说来,不遑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一时之间,他竟开不了口,只眼鼓鼓地怒视着“妙修”老尼。
陈家麟倏地有所了悟,重逢妻子陶玉芳,是在菩提庵,那庙堂就在附近,定是陶玉芳离开这里之后,奔回菩提庵,老尼才会赶了来。
老尼拒“玉笛书生”上门,定有缘故,极可能的是“关洛侯少”也追踪去了菩提庵。
想到这里,心血阵阵翻涌。
妻子被游蜂浪蝶追逐,这成什么话?
自己在重伤之下,又有奈何?
“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夺口而出。
“妙修师太”皱眉道:“少施主伤势不轻,得赶速设法治疗……”
陈家麟歇斯底里地狂声吼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咬紧牙关,把剑当作手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林中走去.极度的痛苦、伤心,使他的脑海呈现一片片空白。
“妙修师太”大声道:“少施主,你现在不宜行动,且随贫尼到庵中将息?”
陈家麟充耳不闻,蹒跚移步。
“玉笛书生”又羞又恼,冷极地哼了一声,道:“师太,在下算是承教了,后会有期,请记住,我黄明是睚眦必报时!”
“妙修师太”淡淡地道:“黄少施主,因果十分可怕,愿您三思,毋自招祸患!”
“玉笛书生”恨恨地瞄了老尼一眼,弹身疾掠而去。
奔了一段路,他忽地刹住了身形,心想:“莫被老尼的几句大话唬住了,若不乘机除去‘渔郎’,等他伤势复原,那才真是后患无穷。”
心念之间,转目望去,只见‘渔郎’的身影,还在林中缓缓地移动,于是,他暗自一咬牙,转身斜截去。
身形才动,一个冰冷的喝声倏告传来:“别动!”
听声音,是发自妇人之口。
“玉笛书生”疾刹身形,游目四下一扫,这才开口道:“谁?”
此际月已西沉,林中一片黝暗。
那妇人的声音道:“黄明,如果你不想死的话,赶快离开此地,回你三湘老家去吧!”
“玉笛书生”心中惊疑万分,这不是“妙修老尼”的声音,看来今夜此地情况相当复杂。
但他是成了名的人物,可不能表现得太窝囊,任人喝斥,定了定神,道:“芳驾是谁?”
那妇人的声音更冷了:“黄明,你还是不要问的好,乘早上路,除非你想死,我便告诉你来路!”
口气大而强横,因为有“妙修”老尼的警告在先,所以使他心虚。
同时发话的人,声音近在咫尺,却不露形迹,使人无法测定其方位,凭这点便不是泛泛之辈。
心念一转,光棍不吃眼前亏,认栽算了,犯不着把脑袋提着玩,于是,二话不说,弹身朝原来的方向驰去。
陈家麟仍然走他的路。他愈来愈虚弱了,什么也懒得去想,似乎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只是本能地挪动脚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
×
×
这是一间布设华美的卧室,华美得近于奢侈。
陈家麟躺在床上发愣。
他知道这是“迎宾馆”的上等客房,但不知是如何回来的,他只记得在梅林中央魂落魄的行走,一阵晕眩,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像是久病初愈,虚弱得连转侧都没力气。
又像是恶梦方醒,梦海里一片混沌,没有完整的意念。
月影透过碧纱,显得有些昏黄,很静,没有一丝声息。
绣帘一飘,一个俏丽的人影映入眼帘,她,正是店东的侄女于艳华。
她微笑着,姗姗来到床前,柔声道:“公子,您醒了?”
陈家麟对这公子之称,觉得非常刺耳,脱口道:“我只是个打渔的,不是什么公子,以后请别这样称呼……”
于艳华甜甜一笑道:“那该怎么称呼?”
陈家麟道:“叫我名字好了。”
。
于艳华摇摇头道:“不妥,那太不敬了!”
陈家麟苦笑道:“什么敬不敬……那就干脆叫我渔郎吧!”
于艳华偏头,道:“叫您渔郎哥如何?”
陈家麟像被螫了一下,心头隐隐作痛。
但,他仍点点头应道:“这也好,叫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叫我公子,于姑娘,我怎会来到这里?”
于艳华道:“我回到原地,见你躺在林中,于是……我把你背回来了!”
说到背回来三个字,粉腮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陈家麟也感到面上一热,讪讪地道:“于姑娘,你不是在林中等我么?你说回到原地是什么意思?”
“我离开了!”
“离开了,去了哪里?”
于艳华的脸上换了一种异样的表情,低了低头,道:“我去追‘武林仙姬’直追到菩提庵……”
陈家麟陡地坐起身来,激动地道:“你为什么要去追她?”
于艳华道:“我想问她一个究竟,你俩之间,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陈家麟激动得口唇打颤,急声道:“她……怎么说?”
于艳华道:“她说,她根本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为何要杀她。”
陈家麟心头一惨,目望空处,喃喃地道:“是的,她不认识我……她不认识我,哈哈哈哈……”
他笑了,凄凉的笑。
于艳华皱了皱眉头,道:“渔郎哥……”
陈家麟忘情地大叫道:“别叫我渔郎哥,永远别叫!”
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呈现出极度痛苦之情,但眸中却又充满了恨意,可怕的恨意。
于艳华愣住了,惊愕地望着他。
她想:“他是心神不正常么?传说中有情痴、情狂,莫非他单恋着‘武林仙姬’,因为得不到她而发狂?但这……”
陈家麟猛省到自己的失态,歉意地一笑道:“于姑娘,对不起,请原谅在下一时失态,你想说什么?”
于艳华期期地道:“我想知道你俩之间的真正关系。”
陈家麟痛苦地道:“请别问我这问题,算了,不谈它了……”
于艳华抿了抿香唇,在床头几旁椅上坐下,很不自然地一笑道:“渔郎哥,如果你爱她,我可以设法请人到‘花月别庄’说媒,包君如愿?”
陈家麟用力一咬牙,摇头道:“我爱她?不,我恨她!”
于艳华迷惘地道:“那又为什么?恨,总得有个理由……”
陈家麟吁了一口气,道:“我们不谈这个,谈别的。”
于艳华道:“好,就谈谈你受伤的经过吧,照理,‘关洛侠少’不是你的对手,你却受了伤,还伤得不轻,实在令人不解?”
陈家麟虚弱地倒回枕上,把受伤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道:“于姑娘去追‘武林仙姬’是在我们交手之前,是谁以暗器偷袭‘关洛侠少’呢?会不会是玉笛书生?”
“不是,‘妙修’老尼与‘玉笛书生’是先后脚到现场,那时你已受伤坐地。”
“对了,我离开时‘玉笛书生’准备拦截,却被一个妇人的声音喝阻,是那个妇人么?”
“也不是,我趋回时,曾与她们见了面。”
“奇了,那会是谁?”
于艳华深深一想道:“我明白了,是‘关洛侠少’自己……”
陈家麟惊声道:“什么,是他自己。”
于艳华眸光连闪,显示出她的灵黠,沉凝地道:“我的意思是等于他自己,如果没有人袭击他,你便不会分神,他也就无法突袭,而你就不会受伤,是么?”
陈家麟道:“不错,是这样!”
于艳华扬眉道:“这就可以解释一切了,我离开之时,瞥见他的一名手下,伏在林中,那名手下见他的主人不是你的对手,于是便发暗器偷袭主人……”
陈家麟茫然道:“这话怎么说?袭击的对象应该是我才对?”
于艳华道:“这你就不懂了,愈是名大的人,愈珍惜羽毛,为了声名不受损,便越发不择手段。如果那手下袭击你,当然不会得手,却贻人以口实。而‘关洛侠少’却又不是你的对手,他转而故意袭击主人,等于是暗助他主人对你突袭。因为在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分神,谁也料不到会是一项阴谋……”
陈家麟似信未信地道:“如果阴谋不逞呢?”
于艳华轻声一笑道:“那也无所谓,他有藉口堂而皇之的迟身,声名受损的是你不是他,他可以说成是你的同道人暗算他。”
陈家麟大是折服她的灵慧,真的是推理入微,这里手段说穿了似乎没什么,但谁会想得到呢?
谁会朝这方头去推想呢?
想不到江湖就是这么险恶,人心竟如此诡诈,盛名之下,不乏卑鄙的小人。
当下感慨地道:“于姑娘高见,令人心悦诚服!”
于艳华淡淡一笑道:“这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阅历罢了算得了什么!”
口里这么说,芳心里却是快慰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