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晴天霹雳,连做梦都估不到,一个时辰不到,竟成了人天永隔。
湖面上,已没有来船的影子,看来去远了。
伤心泪尽,他木然呆坐,口里面喃喃念着:“白骨魔崔元,白骨魔……”
周老爹双目圆睁着,像是死不瞑目。
不知过了多久,一船靠岸,奔下一条人影,是周老爹的大儿子周全,“爹!”周全狂叫一声,扑向他爹的尸体,晕了过去。
陈家麟噙着泪,在周全的“天殷穴”上点了一指,周全悠悠醒转,抚尸大恸。
陈家麟等他哭够了,才开口道:“周大哥,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周全哭着狂叫道:“谁是凶手?”
陈家麟把周全扶了坐直,道:“凶手是‘白骨麾崔元’,老爹的夙仇。”
周全狂吼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陈家麟咬着牙道:“报仇是必然的,周大哥,先冷静些,老爹是否说过当年结仇的原因?”
周全哽咽着道:“有的,他老人家因见宵小欺凌良家妇女,仗义拔刀,后来才知道杀的是‘白骨魔’的传人,所以才举家易地避仇……”
陈家麟毅然道:“周大哥,报仇的事有小弟,你留下料理善后,照顾家人……”
周全目眦欲裂地道:“父仇不共戴天,我要亲手刃仇!”
陈家麟拭了拭泪痕,沉重地道:“周大哥,请听小弟一言,周老爹遭了不幸,一家大小得仗你扶持。
“同时小弟说句不知进退的话,周大哥的艺业,可能荒疏了,恐怕难与‘白骨魔’抗衡……”
周全道:“我知道论功力比你差远了,但为人子的岂能坐视?”
陈家麟道:“周大哥,老爹一向待小弟与自己子侄并无差别,说来等于一家人,玉麟由贤孟梁照顾,我一无牵挂。
“报仇不能凭一时的悲愤,也不能逞血气之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恐非老爹所愿。
“小弟以前出江湖的日子里,曾结识了些人物,事情有个商量处,希望大哥能顺变,静待小弟好音。”
周全悲呼道:“爹,孩儿不肖啊!无力亲手为您报仇……”
陈家麟双膝跪了下去,用手轻轻拔出骷髅皂幡,哀声道:“老爹,安息吧!小侄誓把此幡插在仇人的天灵盖上,不成功不回头。”
周全激动不已地道:“陈兄弟,你执意如此,我没话说了,亡父有灵,会庇佑你。”
陈家麟三拜而起,道:“周大哥,仇家不会去得太远,我就此动身,老爹的遗体,就安葬在这里好了。
“慎防仇家卷土重来,小儿……重托了,告诉他,小弟……去找他娘。”
周全含泪点头。
陈家麟最后瞻仰了周老爹的遗容,坚毅地弹身奔离。
陈家麟怀着悲切的心情,回到湖边船上,检点了衣物,所幸他平日怕住在小屋触景情伤,一直都以船为家。
小屋被焚,银两却没损失,他不敢再回周家见小宝,他怕看见想象中的场面,扬起帆直驶对岸。
他本已绝江湖,两年后的今天,情势又迫他重作凭妇,再走上江湖道。
一路之上,他感慨良多,两年,这一串日子不算短,时易景迁,他想……
渔郎的名号,恐怕已为人深忘了。
那恐怖的神秘门派,不知把武林搅成了什么样子?
江湖第一美人“武林仙姬陶玉芬”想来已罗教有夫。
一片痴心的于艳华也该名花有主!
……
繁星满天,夜色深浓,船靠了岸。
陈家麟仰看星斗,已过了子夜时分,心想:“不如就在船上进些饮食,然后上床就寝。”
上了床,两眼始终合不上,眼前老是晃动着周老爹惨死的形象,和小宝向他在要娘样子。
这几年来的变动委实太大了,令人欲哭无泪。
不知过了多久,才朦胧睡去,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舱。
他起身出舱,站到船头,只见傍湖而建的“花月别庄”,便在里许之外,朝阳照耀下,华丽的巨厦,尽人眼底,极是清晰。
突地,他发现庄后湖边,泊着一条构造特殊的船,有轮廓,正是“白骨魔崔元”昨天乘坐的那艘客船,登时恨火大炽,热血沸腾起来。
太巧了,仇家就近在咫尺,如果昨晚连夜登岸,便错过了。
“白骨魔崔元”是在此做客,还是“鄱阳夫人”的同路人?
想到“鄱阳夫人”,他便想到妻子陶玉芳。
陶玉芳与“武林仙姬陶玉芬”是孪生姊妹,而陶玉芬是“鄱阳夫人”的女儿,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从种种迹象判断,陶玉芳似乎不会是“花月别庄”的大千金。
陶玉芳以前说过她是个孤女,现在她已玉殒香消,这谜底需要揭开么?
心念之中,他回舱更换了衣服,佩上剑,把平时攒积的金银包了掖在腰间,戴上笠帽,然后摇桨荡向那艘客船。
到了临近,看出这艘形同画舫的客船漆犹新,十分华丽,泊在别庄后门外的小码头上。
码头形同栈桥,直达后门边,后门洞开着,不见人影。
他靠栈桥系舟,然后一跃登上了客船,舱分三格,桌椅卧铺俱全,布置的相当考究,舱里依然不见人影。
踌躇了片刻之后,他下船沿栈桥大步奔向“花月别庄”的后门。
进了门,是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一座内行栏杆的高台,面对着湖,是个赏玩湖景的好地方。
陈家麟走在红砖铺砌的花径上,心想该以什么方式出声招呼。
一声娇喝,突地传来:“喂!站住,你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乱闯?”
随着话声,出现了一名娇滴滴的青衣少女。
陈家麟站住了,他这一身打扮,已表明了他的身份。
青衣少女迫近前来,打量了他一番,扳着脸道:“你是湖里打渔的……”
说到一半,发现他腰间的佩剑,话声便顿住了。
陈家麟淡淡地道:“在下有要事求见你们夫人!”
青衣少女皱起眉头道:“求见夫人……这里是后门,你怎么来的?”
陈家麟道:“当然是从水上来的。”
青衣少女道:“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陈家麟若元其事地道:“在下渔郎!”
青衣少女一翻眼道:“我知道你是渔郎,莫不成会把你当成王孙公子……”
远远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杜鹃,你在嚷什么?”
青衣少女大声应道:“禀总管,后门闯进了个打渔的……”
女人的声音道:“把他撵出去不就结了!”
“禀总管,他要求见夫人……”
“废话,打渔的想见夫人。”
“他不是普通打渔的,他带着兵刃!”
“噢!什么来路?”
“他说,他叫渔郎。”
“什么,你再说一遍?”
“渔郎!”
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妇,自花荫中姗姗而现,走到近前,朝陈家麟上下一打量,立即堆下笑脸道:“少侠是姓陈么?”
陈家麟道:“不错,在下陈家麟。”
少妇欠身道:“难得少侠光临,我叫‘织女韦含笑’,本庄总管!”
说完,侧身又道:“少侠请里面待茶!”
青衣少女杜鹃却怔住了。
她想不透一个土里土气的渔家郎,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来头,使得一向眼高于顶的别庄总管,对他如此恭敬,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陈家麟抱拳道:“原来是韦总管,请带路!”
“织女”韦含笑又是一笑嫣然,道:“如此有僭了!”
穿门入户,不久,来到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织女”韦含笑肃客入座,随即有小婢献上香茗。
“织女”韦含笑道:“少侠请宽坐片刻,我去禀知夫人!”
陈家麟脱下笠帽,颔首道:“有劳总管!”
“织女”韦含笑入内去了,陈家麟心中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忐忑,等会见了“鄱阳夫人”,该如何措辞?
“白骨魔崔元”是否仍在庄中?
如果对方问起陶玉芳,又该如何答覆?……
那小婢站在厅角,好奇地望着陈家麟,可能这等装束的人,为庄中的座上客,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陈家麟啜着茶,有意无意地浏览着厅内的字画古玩。足足一盏热茶的工夫,才见“织女”韦含笑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带笑道:“累少侠久候,夫人来了!”
话声甫落,一个半百宫妆老妇,自内款款而现,看上去一派雍容华贵,丝毫不带江湖气,俨若巨室贵妇。
不用问,陈家麟已知进来的是谁了,忙起身作揖道:“小可陈家麟,冒昧造访,请夫人恕罪。”
“鄱阳夫人”深深望了他一眼,才含笑还礼道:“哪里话,少侠光临,敝庄增辉,请坐!”
说完,移步上首落座。
陈家麟不惯客套,默然坐了回去。
总管“织女”韦含笑站到“都阳夫人”身后,朝那小婢使了个眼色,小婢躬身退出厅外。
“鄱阳夫人”开口道:“少侠光临,有何指教?”
陈家麟略作沉吟,开门见山地道:“不敢,小可有件事要向夫人请教!”
“鄱阳夫人”道:“请讲?”
陈家麟面色一肃,道:“请问夫人,‘白骨魔崔元’可是在贵庄?”
“鄱阳夫人”惊讶地道:“少侠要找‘白骨魔崔元’?”
陈家麟尽量装得平静地:“是的,请夫人指示!”
“鄱阳夫人”眉头微微一蹙,道:“少侠找他何事?”
陈家麟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淡淡地道:“有件小事,要向他当面请教!”
“鄱阳夫人”道:“少侠怎知他到了敝庄?”
陈家麟一所话音,知道八九不离十了,故意笑了笑道:“小可发现他乘坐的船,泊在贵庄后面水门。”
“鄱阳夫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那艘船是敝庄最近购置,游湖用的,是不错,昨天曾借与崔大侠游湖。”
陈家麟暗地一咬牙,道:“小可能请他出见么?”
“鄱阳夫人”道:“真不巧,他昨晚离开了!”
陈家麟可就沉不住气了,面色一变,道:“请问他去了哪里?”
“鄱阳夫人”道:“这就不得而知了!”
陈家麟霍地站起身来,大声道:“他真的不在庄中?”
他这态度,使“鄱阳夫人”与“织女”韦含笑为之愕然。
“织女”韦含笑接口道:“当然是真的,难道夫人会骗少侠……”
陈家麟激动地道:“他既与贵庄有来往,不会不知道他的去向?”
“织女”韦含笑道:“真的不知道,这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
陈家麟的脸色全变了,钢牙一挫道:“既然如此,打扰了,小可告辞!”
“鄱阳夫人”一抬手道:“且慢,老身也有件事要问少侠!”
陈家麟心中一动,他已意识到对方要问的是什么了,心想:“对方不提,自己倒忘了这件事,也好,乘机揭开谜底,省得老是耿耿在心。”
当下镇静了一下情绪道:“夫人请问!”
“鄱阳夫人”正色道:“听小女玉芬说,两年前少侠曾追求过她,有这事么?”
陈家麟面上一热,讪讪地道:“夫人,那……是一场误会!”
“鄱阳夫人”道:“据小女玉芬说,少侠真正要找的,是她姐姐玉芳?”
陈家麟内心一阵刺痛,反问道:“陶玉芳是夫人的什么人?”
“鄱阳夫人”的脸色突地变得十分难看,栗声道:“她是老身亲生的长女,与玉芬是一胎同胞。”
陈家麟如中雷击似的全身一震,脑内顿时“嗡嗡”作响,想不到妻子陶玉芳竟然真的是“鄱阳夫人”的女儿。
“鄱阳夫人”接着又道:“她与少侠之间,到底是何仇何怨?”
陈家麟身躯晃了两晃,“砰!”然坐回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鄱阳夫人”似乎内心也相当激动,颤抖着声音道:“两年来,老身始终找不到她的下落,莫非……她已丧生少侠剑下。”
说到这里,眸中闪出了厉芒,直照在陈家麟面上,象要看穿他的内心。
陈家麟内心起了阵阵的痉挛,久久,才迸出一句话道:“玉芳辞世已经两年了!”
“鄱阳夫人”陡地离座而起,厉声道:“是你杀了她?”
陈家麟闭了闭眼,痛苦至极地道:“不……她……是投湖自尽的!”
“织女”韦含笑的双眼也睁大了,隐隐可见煞光。
“鄱阳夫人”咬牙道:“投湖自尽……为什么?”
陈家麟的眼圈红了,他知道非说明真相不可。
于是他哽咽着道:“三年多前,她……投湖自尽,我碰巧发现救了她,她说,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我们……结成了夫妇,而且……生了个孩子,孩子周岁后,她……突然离家出走。
“当时,我恨极了,是想杀她,我倒处找她,结果……把玉芬误认做她……”
“鄱阳夫人”眼角冒出了泪珠,颓然坐回椅上,失声道:“后来呢?”
陈家麟沉痛地接下去道:“后来……我查出了真相,她……患了不治之症,所以才出此下策……”
“鄱阳夫人”的泪水直挂下来,面色骤呈苍白,痛苦地道:“她……患了绝症?啊!苦命的孩子,娘对不起你……”
陈家麟努力克制着自己,但却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又道:“两年前,她忽然回来了,陪伴我们的孩子过了三天,我赶回来不及见她的面,她……留书投了湖,连……尸体都没捞到。”
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
“鄱阳夫人”整个地瘫痪在椅上泪水泉涌。
“织女”韦含笑也频频以袖拭泪。
厅里的空气,充满了悲凄,堂皇的布设,也黯然失了色。
好半晌,“鄱阳夫人”才又颤抖着开口道:“孩子呢?”
陈家麟凄切地道:“寄养在朋友家里,我们给他取名叫玉麟,三岁多了……”
“鄱阳夫人”含着泪道:“玉芳的骨肉,我……是他的外婆。”
这句话,等于提醒陈家麟,她是他的岳母,玉芳虽然死了,但礼不可失。
陈家麟赶紧离座,行下大礼道:“不肖叩见岳母大人!”
“鄱阳夫人”仰手拉他起来,道:“贤婿不必多礼,唉!玉芳命苦,连带你也受苦,坐下慢慢谈!”
陈家麟告了座,现在,气氛便显然地改观了。
“鄱阳夫人”似想起什么般的道:“贤婿能一述身世么?”
陈家麟苦苦一笑道:“小婿是个孤儿,由师父带大的,根本不知进身世。”.
“鄱阳夫人”皱了皱眉,道:“令师的尊讳是什么?”
陈家麟心念一转,歉然道:“家师早已仙逝,遗命不许提他老人家的名讳。”
“鄱阳夫人”道:“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贤婿带着孩子住到别庄里来怎样?”
陈家麟欠身道:“谢岳母大人的关怀,目前小婿有事要办,这事等以后再说吧!”
顿了一顿,又道:“小婿想请问玉芳当年是住在别庄么?”
“鄱阳夫人”面色一变,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象是有什么隐衷。
好一会,才期期地道:“她……不住在此地,我们母女……意见有些不大合……”
陈家麟察微细著,不便再追问下去,忽地想起一件事来道:“两年前,小婿在寻找她时,在南昌城外得到线索。
“追去时,她避不见面,却见到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老人没表明身份,岳母大人知道他是谁么?”
“鄱阳夫人”,面色一变再变,最后摇头道:“玉芳生前十分任性,母女很少见面交谈,也许……那老人是收留她的人。”
这又是句含糊其词,言不曲衷的话。
陈家麟今内顿生反感,“唔”了一声之后,不再往下追问,改变了话题,道:“玉芬姨妹现在哪里?”
“外出未归。”
“她回来时,请岳母大人代致歉意……”
“从前的误会,她并不怪你。”
“如果没别的指示,小婿想告辞了。”
“鄱阳夫人”作色道:“这是什么话,人死人情消么?玉芳死了,你总还是陶家的姑爷,那有这么匆匆来去的道理。
“家麟,你既然无父无母,该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嗨!玉芳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患了绝症呢?
“不然……我会不计任何代价,求医诊治,母女一场,我……深愧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这几句话,倒是说得很诚恳,陈家麟唯唯以应,当然,他无意在此逗留。
“花月别庄”,顾名思义,决不是什么好地方,陶玉芳与母亲反目,可能便是这个原因。
心念数转之后,道:“小婿仍希望见示‘白骨魔崔元’的行踪?”
“鄱阳夫人”沉吟着道:“贤婿,如果你是寻仇报复的话,最好打消了这念头。”
陈家麟剑眉一扬,道:“为什么?”
“鄱阳夫人”语音沉重地道:“你是否记得两年前你行走江湖之时,有人曾下令不并手下人等与你为敌,而且还暗中令人维护你?”
陈家器心中一动,道:“记得的,怎么样?”
“鄱阳夫人”道:“白骨魔崔元便是那位发令者的手下!”
陈家麟不由大感激动,这谜底梗在心头已经很久了,就是找不出端倪,当下脱口问道:“那位发令者是何许人物?”
“鄱阳夫人”歉意地一笑道:“贤婿,这老身不能告诉你,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陈家麟不由感到有些牙痒痒地,听口气,很可能“花月别庄”也是受那神秘门派主人所节制。
不管“白骨魔”是什么来路,非杀他替周老爹报仇不可,但这可不能透露,以免打草惊蛇,遭受意外的阻力。
当下故作淡漠地道:“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么说就算了。”
“鄱阳夫人”点头道:“这样才好!”
说着,回顾“织女”韦含笑道:“韦总管,命人内厅设宴,为姑爷接风,同时打扫内书房,给姑爷下榻!”
“织女”韦含笑恭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陈家麟知道无法推辞,索性不开口。
这是一间布置得极为考究的书房,窗明几净,分为明暗两间,字画古玩册籍,琳琅满目。
在别庄之中,有资格被接待到这书房的,为数并不多。
但陈家麟虽被当贵宾招待,却有如坐针毡的感觉,拘束,不自然,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看不惯庄内气氛,也不耻这等作风。
一住三天,他已约略看出个梗概,“花月别庄”说起来是个江湖门派,实际上等于是武林中的风月场所,莺莺燕燕,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脂粉味。
他想,“武林仙姬陶玉芬”被誉为江湖第一美人,但生长在这种环境中,能出污泥而不染么?
妻子陶玉芳舍弃这里的奢侈享受,宁愿在外奔波,最后终至于投湖,这一份洁身自爱的情操,实在值得敬佩。
目光在书房前面的花树间,投下了一片细碎的影子,浓郁的花香阵阵散发。
陈家麟凭窗独坐,他已下了决心,明天一早说什么也要离开了,这不是他流连的地方,勉强住了三天,只是看在亡妻的份上。
小婢进来添上了一炉好香,又换了一盏新茗,房里房外,不同的香味混成了一片,浓得有些刺鼻。
陈家麟皱着眉道:“月桃,我是个渔家郎,不合这情调……”
小婢月桃年纪不大,但已会卖弄风情,脆生生地一笑道:“姑老爷,江湖中象您这种渔家郎恐怕没有几个?”
陈家麟淡淡一笑,没有接腔。
月桃水汪汪的眼珠一转,笑着又道:“大小姐我没见过,但听说与二小姐长得一模一样,可惜……”
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以下的话说出来会大煞风景。
陈家麟顺口问道:“你们二小姐名花有主了么?”
月桃神秘地一笑,道:“姑爷莫非有意……”
陈家麟面上一热,正色道:“别胡猜,我是随便问问!”
月桃斜瞟了陈家麟一眼,小嘴一抿,道:“嗨!说起来真是……二小姐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可就是眼光太高,任谁也看不上,白白让青春虚度,我真担心……”
陈家麟忍俊不置地道:“你担心什么?”
月桃装得一本正羟地道:“再好的花,一过了春天,便减色了。”
陈家麟莞尔道:“月桃,这用不着你来担心,你担心自己吧!”
月桃微一摇头道:“我不担心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一切操之主人之手,将来还不是随便跟一个人了事。也许做个陪嫁的丫头,一辈子服侍人到底。”
说完,幽幽一叹。
陈家麟正色道:“你总不是卖身在这里,这里又不是侯门巨户,去留还不是你自己做主。”
月桃吁了口气道:“说来是如此,但没这么简单,与卖身也差不了多少。”
说完,象猛省什么似的道:“哟!我只顾说话,该是午饭的时间了,我先去看看再来请!”
柳腰一转,穿花蝴蝶似的出门去了。
月桃刚刚离去,一条人影,悄然掩入书房,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姿色不俗,少女朝外面张望了一下,才福了一福道:“姑爷,我叫银杏……”
陈家麟见对方慌慌张张的样子,似怕被人看到似的,不由困惑地道:“什么事?”
银杏粉腮现出一片惨淡之色,声音微颤地道:“姑爷,听说在两年前,有个叫丁香的女子,从别庄逃了出去,被人追杀,是姑爷救了她?”
陈家麟心中一动,道:“是的,有这回事!”
银杏又朝书房外扫了一眼,抑低了声音道:“我与丁香姐情同手足,所以才甘冒违犯庄规之险,向姑爷说一件事……”
陈家麟道:“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丁香的丈夫是我的盟兄。”
银杏激动地道:“那太好了,有个满手血腥的人,来本庄求亲,他看上了本庄一位叫迎春的姐妹。
“他带来了一份很别致的聘礼.姑爷无妨去看看……”
陈家麟困惑地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银杏咬了咬牙道:“有很大的关系,姑爷一定要看看那份聘礼。
“聘礼摆在前面大厅外的走廊上,人在第二进的东厢房,由花迎春陪着喝酒,我……得走了!”
说完,匆匆出门而去。
陈家麟紧皱着眉头,想不透是怎么回事,但银杏曾提到丁香,很可能与盟兄林二楞夫妻有关系。
略一踌躇之后,立即出房,快步走向前院的大厅。
刚刚穿出中门,只见两名婢女,各提着一个包着红布的方形之物,正要离开,不用问,这东西定是银杏所说的聘礼了。
当下疾行数步,拦在头里,沉声道:“你俩拿的是什么东西?”
两婢女齐齐一躬身,其中一个道:“婢子俩奉总管之命,把这两匣礼物送到后面!”
陈家麟“嗯!”了一声,道:“打开来我看看!”
两婢女脸色同时一变,另一个勉强笑着道:“姑老爷,这……婢子不敢擅专……”
陈家麟道:“我说打开!”
这象是在发命令,语气十分肯定,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婢女脸上现出十分为难之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陈家麟再次道:“打开!”
两婢女被迫无奈,只好把东西放落地上,动手解开红布,里面是尺许见方的木匣,启开木匣,又是一重油布包裹,包的是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两婢女在启开了木匣之后,便住了手。
陈家麟心里激奇不已,这算什么聘礼?
如果是金银珠宝之类的东西,不会如此包装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作聘礼的?
银杏要自己一定打开看看,必然有道理。
心念一转之后,道:“动手打开!”
婢女之一道:“姑老爷,要不……请总管来,当面打开好么?”
陈家麟执拗地道:“不必,现在就打开!”
两婢无奈,只好又弯下腰去,把油布揭开,惊叫声中,两婢连连后退,面如土色。
匣内,赫然是一男一女两颗人头,面孔朝上,栩栩如生。
陈家麟心头陡然一震,定睛仔细一辨认,登时目眦欲裂,五内皆炸,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栽了下去。
两名婢女,倒是吓怔了。
这两颗人头,竟然是林二楞与丁香两夫妇。
两夫妻的人头,为什么被当作聘礼?
这是谁的杰作!
陈家麟的双眸,射出了可怕的杀光,两行泪,夺眶而出,他第一次兴起了无可遏止的流血的冲动,望着两颗人头,心里有一种发狂的感觉。
丁香因为看不惯别庄的邪恶无耻,才逃出去下嫁林二楞,就所知,她曾两度被追杀。
现在她夫妇的人头,被当作求婚的聘礼,“鄱阳夫人”定然
知情,也许,她为了整肃庄规,故意向求婚者开出这条件……
他强忍悲痛,把人头重新包扎好,一手一匣,提着直奔书房。
到了书房中,他把人头双双供在桌上,然后下拜祝告道:“大哥,大嫂,想不到两位遭此惨遇,请看着,小弟替两位报仇!”
祝毕起身,佩上剑,戴上笠帽,仍提着人头,奔向第二进的东厢房。
厢房里,摆了一桌酒筵,一个面目阴沉的中年人,与一个风骚动人的二十余岁女子,相拥而坐。
那中年人就那女子的手上喝了一口酒,色迷迷地道:“好妹子,如今你是我的人了!”
那女的嗲声嗲气地道:“我的好哥哥,你将来不会遗弃我吧?”
那中年人在她粉颊上亲了一下,道:“怎么会呢?好妹子,我爱你都来不及……”
口里说,手伸向她的酥胸。
女的“格格!”荡笑道:“不要,被人看见不雅,反正……”
一条人影,出现门边。
女的面色一变,赶紧抽身离座,惊震地唤了一声:“姑爷!”
那中年人阴沉的目光一转,道:“他是谁?”
女的道:“我们别庄的姑爷……”
中年人站起身来,惊诧地道:“姑爷,你们小姐选上了……”
话未说完,一眼瞥见了那两个红布包的木匣,不由窒住了。
女的已惊觉,栗声道:“姑爷,怎么回事?”
陈家麟冰冷地道:“你叫花迎春?”
女的目光直盯着陈家麟手提的木匣上,口里应道:“是的,姑爷此来!……”
陈家麟轻轻把木匣放在走廊的回栏椅上,然后目注那中年人道:“朋友是什么来路?”
中年人尚未开口,女的已代答道:“姑爷,他是‘血手少东潘文’!”
“血手少东”单听这外号,便可以想见其为人了。
一阵急聚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陈家麟侧目一看,来的是“鄱阳夫人”,那身后随着总管“织女”韦含笑还有个紫衣妇人。
陈家麟认出她便是两年前追杀林二楞夫妻的别庄执法人洪三娘。
三人到了陈家麟身侧,“鄱阳夫人”皱着眉头道:“姑爷,你这是做什么?”
陈家麟咬牙切齿地道:“我要杀人!”
三人脸色为之一变,“鄱阳夫人”栗声道:“杀人,为什么?”
陈家麟不再回答她的话,带煞的目芒,直照在“血手少东”面上,恨毒地道:“姓潘的,你给我滚出来!”
花迎春手足无措,粉腮一片震惊之色。
“血手少东”缓缓移步门边,冷冷地道:“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翻阳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望着陈家麟道:“姑爷,有话随我到里面谈……”
陈家麟一个倒弹,到了院中,狂声道:“姓潘的,要你滚出来?”
“血手少东”步出廊沿,阴阴地道:“咱们素昧生平,朋友如何称呼?”
“渔郎陈家麟!”
“噢!闻名不如见面,你就是‘渔郎’,幸会了,有什么指教?”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嘿嘿嘿,总该有个原因的吧?”
“我问你,这份聘礼是你带来的?”
“不错!”
“人头何来?”
“哈哈,这话问得稀奇,人头当然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
陈家麟用力一挫牙道:“割得好,死者与你何仇何怨?”
“血手少东”口角一撇,道:“这是夫人指定的聘礼,夫人现在此地,你自己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