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奔出了十来里,眼前现出一片柳林,千丝万缕,迎风摇曳,望去一片无涯的碧绿,侧首官道,在数十丈之外,隐约可见车马行人。
突地,一声宏亮的佛号,震耳传来:“阿弥陀佛,施主慈悲!”
上官智一惊止住身形,只见正前方柳荫下一块卧牛巨石上,盘膝坐着一个灰袍老僧,闭目垂帘,仿若入定,身边斜靠一根乌光泛亮的月牙铲,铲柄足有茶杯口粗细,看上去是精钢打造的,重量怕不在百斤以上。
这和尚可煞作怪,那声佛号,分明出自他口,怎么一动不动,连眼都不张?
上官智扫了他两眼,举步朝侧方绕去……
“阿弥陀佛,施主吝于施舍么?”
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上官智再次止步,距那和尚约莫丈许远近,偏头一望,和尚正好睁开眼来,四目交投,上官智心神一颤,对方的目光,犹如利刃寒芒,惊人之极,心想:“此地又非大道通衢,看来这和尚是冲着自己来的了。”心念之中,侧过身形,冷冷地道:“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一飘下石,这才看出老僧伟岸壮硕,比常人高了半个头,与那根粗重的月牙铲,倒是十分相衬。
“佛家讲究的是一个缘字,老衲向施主化点善缘!”
上官智硬起头皮道:“大师要向在下化缘?”
“阿弥陀佛,正是!”
“大师法号上下?”
“老衲‘悟性’。”
“大师在那座宝刹修持?”
“无庙无堂,随缘而安。”
“大师要化……”
“不化金来不化银,只化小施主一样东西!”
上官智心头暗自一震,道:“大师要化点什么?”
“悟性”和尚把月牙铲朝身边卧牛石上一插,“克嚓!”一声,铲柄入石近两尺,犹如穿枯入腐。
上官智不禁心里发毛,不同可知,这和尚是“天狗”任幼辉一路。
“悟性”哈哈一笑道:“老衲只化小施主项上人头!”
上官智俊面一沉,挫了挫钢牙,冷厉地道:“原来大师是‘天狗’任幼辉—道上的,在下何其荣幸,竟劳这么多高手远近迎候,头在颈上,大师要化,在下决不吝惜。”
“悟性”和尚振声狂笑道:“小施主倒是很大方,干脆得出乎老衲意料之外。”
上官智表面镇定,内心却忐忑不已,看“悟性”和尚铲柄插石这一手,功力已超出自己甚多,若交起手来,恐怕有败无胜,但事情迫到头上,只有硬挺了。
“大师出家人,腥荤不忌么?”
“你说对了,老衲皈戒俱全,独独缺一杀戒!”
“大师准备如何化法?”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小施主乐意结这善缘的话,最好免老衲动手,事完之后,老衲当择一黄道吉日,为小施主诵经超度,早入轮回。”
上官智咬了咬牙,冷冷一哂,道:“大师通达人,当知善财难舍四个字?”
“悟性”和尚狞笑一声道:“你的意思是要老衲动手?”
上官智冷傲地道:“大师多少该付出些代价。”
“悟性”和尚冷电般的目芒四下一扫,道:“若非那老而不死的穷酸横岔一枝,老衲还不屑于出面,小子你是那老穷酸的衣钵传人?”
上官智不屑于假人声名,毫不思索地道:“在下与‘不老书生’毫无瓜葛!”
“真的么?”
“大师莫非有些心虚?”
“哈哈哈哈,小子你既否认是‘不老书生’传人,那你的师门呢?”
“在下毋须奉告!”
“好极了,老衲不想多耗时间,耽误你投胎的行程,现在纳命罢!”
话声中,双掌一扬,倏然劈出,一道撼山栗岳的劲气,匝地卷向了上官智,劲势之强,骇人听闻。
上官智沉马挫身,双掌以十成功力,平推出去。
“砰!”然一声巨响,劲气暴敛狂伸,上官智但觉气翻血涌,眼冒金花,连退了四五个大步,现场一片枝叶狼藉,但,这一掌总算平安地接下了。
“悟性”和尚怪笑了一声道:“好小子,有两手,竟能接下老衲这一掌,再接一掌试试!”掌随声出,一道更强劲的狂飙,暴卷而出。
上官智可有自知之明,功力是丝毫也不能作假的,他自忖接不下这一掌,硬碰劲的打法,不能取巧,全凭真功实力,一出手优劣立判,但时间却不许多考虑,双掌一圈一划,施出师门绝学“遵流入海。”
这一招“遵流入海”,是以巧劲把对方的掌力引向空处,奥妙无穷。
就在他圈划之下,惊人的狂飚,从身侧滑了过去。
“轰!“然巨响中,一株合抱的柳树,齐腰而折,枝飞叶舞,土石迸扬,声势相当惊人。
“悟性”和尚似乎极感意外,栗吼道:“小子,你这是什么邪门手法?”
上官智嘴角一抹,没有答腔。
“悟性”和尚一伸手,把月牙铲抓在手中,嘿嘿一笑道:“小子,本佛爷一铲子把你砸成肉酱!”
上官智心里发了毛,对方在这月牙铲上,必有相当造诣,在功力悬殊,兵刃差别之下,决难应付,全身而退自无问题,但他又不愿意落那怯敌之名。
“悟性”和尚蓦地横铲劈向那块卧牛巨石,“隆!”然巨响声中,石屑纷飞,一块巨石,被击得四分五裂。
上官智为之头皮发炸,这和尚的功力,的确惊人。
“悟性”和尚一回手,月牙铲横斜胸前,连声狞笑道:“上官智,你若能接佛爷一铲而不死,你便活定了!”
上官智一横心,准备铤而走险,沉凝十分地道:“说话算数么?”
“当然!”
“很好,在下接你一铲。”
话声中,右掌反提平胸,掌心向前,掌缘向上,左手紧握右手上臂,他准备背城借一,这一手,也是师门绝学,叫做“龙光射斗”,是把全身劲道,集中于一点,以求克敌保命,但这是拼命的打法,对内元损伤极大,可一而不可再,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决不使用。
这古怪的架势,使“悟性”和尚大感惊疑。
上官智的右掌,在刹那之间,成了玄玉之色。
“悟性”和尚狞笑一声,脚步一挪,月牙铲以泰山压顶之势,朝上官智当头劈落,铲未到,劲气已先压身。
上官智吐气开声,右掌斜迎上去。
“砰!”然巨响,挟闷哼以俱起,“悟性”和尚那柄重逾百斤的月牙巨铲,竟被震荡了开去,人也退了两个大步。
上官智连连踉跄,退了七八步,几乎栽了下去,俊面白如金纸,双手虚软下垂,“哇!”地喷出一股血箭,身形摇摇欲倒。
他觉得全身脱力,骨痛如折,眼前阵阵发黑。
此刻,一个指头他也受不了,如果对方不践诺言,他只有死路一条。
“悟性”和尚却也呆住了,他万料不到对方能徒手把他的巨铲封了回来,这重逾千钧的一击,放眼江湖,真没几人能接得下。
上官智努力定了定心神,暗声道:“这一击算接下了么?”
“悟性”和尚冷森森地道:“算你接下了,有种你再接一铲……”
上官智厉声道;“大师说过的话不算数吗?”
“当然算数!”
“为什么要在下再接一铲?”
“因为本佛爷最慈悲,反正迟早你还是要死,佛爷不如成全你,早死早超生,十八年后,你又可称英雄,道好汉。”
上官智登时目眦欲裂,急愤交加之下,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悟性”和尚狞笑了一声道:“小子,可有什么遗言要交待?”
上官智咬牙切齿地道:“我不死必杀你这秃驴!”
“哈哈哈哈,可惜你死定了!”
随着狂笑之声,“悟性”和尚缓缓移动脚步,沙,沙,每一步都带着恐怖的杀机。
死亡的阴影,涌升上官智的心头。
距离越来越短,“悟性”和尚在八尺之外止步,月牙铲缓缓上扬……
上官智报本无力反抗,那一招“龙光射斗”,已耗去了他全部真力,而且受了内伤,一时之间,无法恢复,他只有眼睁睁望着对方下杀手,心里的恨毒,简直无以形容。
蓦在此刻,一声低而冷峻的喝声,传入场中:“住手!”
“悟性”和尚收铲回顾,暴喝一声:“什么人找死?”
上官智举目望去,只见场中多了一个青衫蒙面的书生,竟不知是如何现身的,像是他根本就站在场中一样,那装束,与不久前离去的“不老书生”一模一样,只是身形似乎要比先前的高大些,声调也粗重些。
他是谁?
蒙面书生音调冷酷地道:“你该脱去僧袍,蓄发还俗,以免玷污了佛门。”
“悟性”和尚老脸一变,阴声道:“施主想必是‘不老书生’了?”
蒙面书生冰寒地道:“一点不错,你说对了!”
上官智不由心头一震,暗忖:“又是一个‘不老书生’,到底天下有多少个‘不老书生’,方才一个,现在又是一个,孰真孰假?”
“悟性”和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个大步,道:“施主定要插手管这闲事?”
“不错,管定了!”
“施主准备怎么管法?”
“脱下僧衣,从今还俗,放你走路,以后如发现你再以出家人作恶,本书生必取你性命。”
“施主大言不惭,准管得了么?”
“你无妨试试看。”
“悟性”和尚双目凶光熠熠,狞视着“不老书生”,半晌之后,突地暴喝一声,抡铲扫向了“不老书生”,这一铲,他已用上了毕生功力,劲道之强,骇人听闻。
上官智心弦为之一颤。
“不老书生”对那如山般压至的铲影,竟视若无睹,待铲影堪堪及身的电光石火之间,突地如鬼魅似的失了踪影。
“悟性”和尚铲势用老,已看出落空,却收势不住,“砰!”然一声,铲头击地,土石纷飞,几乎是同一时间,“不老书生”与他并肩而立,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铲柄。
这一手,看得上官智动魄惊心,“不老书生”果然是名不虚传。
“悟性”和尚老脸剧变,眸中尽是骇芒,由于铲柄已被“不老书生”抓住,是以无法收回。
“撒手!”
冷喝声中,“不老书生”抓住铲柄的手臂一振,“悟性”和尚蹬蹬蹬连退了四五步,月牙铲已落在“不老书生”手中,“不老书生”重重地哼了一声,把月牙铲往土中插去,长逾六尺的月牙铲,瞬息没入土中,最后剩下了尺许一段,“不老书生”加上一脚,整柄没与土齐,连影子都看不到。
上官智为之目瞪口张。
“悟性”和尚一弹身,电闪而遁。
“不老书生”连看都不看一眼,转身面对上官智道:“娃儿,你能硬接这恶僧一铲,不错!”
上官智赶紧施礼道:“敬谢前辈援手,晚辈十分惭愧,习艺不精,迭逢挫折……”
“不老书生”冷冷地道;“那不必说了,你受了伤?”
“伤势不重,晚辈只是脱力。”
“你因何被截击?”
“晚辈至今不明,也不知道对方来路,方才……在前面镇外……”
“你碰上另一个‘不老书生’,是不是?”’
“是的!”
“对方志切救你,冒了老夫之名,既未砸台,老夫不拟深究。”
上官智心中一动,道:“请问那冒充前辈的是谁?”
“你最好是不要知道,你是何人门下?”
“这个……师父严令,不许泄露来历,否则会误大事。”上官智期期不能出口。
“不老书生”冷漠地道:“如有碍难,就不必说,老夫并非一定要知道,你刚才封铲的那一手叫什么?”
“龙光射斗!”
“不对吧?”
上官智暗吃一惊,原来对方早就到了现场,一切经过均已入目,脱口道:“前辈看出什么不对?”
“不老书生”淡淡地道:“名字改得好,但瞒不了明眼人,你用的当是‘玉手功’故意加以变化,以眩目,对么?”
上官智不由心头剧震,骇然望着这一代神秘人物,说不出话来。
“不老书生”接着又道:“这一招,已说出了你的师承,你是‘万博老祖’的传人,没错吧?”
上官智全身一颤,向后退了两步,栗声道:“前辈法眼惊人,晚辈佩服。”
“不老书生”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既然你是‘万博老祖’的传人,应该技不如此?”
上官智更加震惊莫名,这神秘人物一语中的,宛若目见,未免太骇人,这秘密除了师父之外,可以说绝无人知,他怎么一眼便看出的呢?当下期期地道:“前辈根据什么如此判断?”
“不老书生”像是生平冷漠惯了,那腔调使人听了很不悦耳,道:“非常简单,‘万博老儿’在当今之世,可说是极少数的几名高手之一,而你质禀超人,所以身手不应如此。”
上官智微傲一笑道:“前辈说的极是,不过,晚辈樗栎之材,不堪造就……”
“不老书生”扬手止住上官智的话道:“老夫不喜欢听不关痛痒的话,‘万博老儿’的为人,老夫一向钦佩,看在他份上,老夫替你复功,现在转背过来。”
上官智看出这不可一世的怪杰不喜绕舌,当下也不多言,缓缓挪步上前,然后转身背对“不老书生”,心头充满了感激之情。
“不老书生”飞指连点上官智数处穴道,手法无异武林一般常轨,点完穴道,立掌隔三寸对着“命门”,一股真力由掌心选出,迫入“命门”。
上官智但觉一股阳和之气,自“命门”灌入,登时派遍全身,内元立即再生。
只不过片刻工夫,劲力尽复。
“不老书生”收回手掌,道:“成了!”
上官智回身恭施一礼,道:“晚辈谨此致谢!”
“不老书生”两道冷电似的目芒,紧紧盯在上官智面上,久久没有作声,看得上官智惶惑不已,久久,才听他吐了口气道:“原来如此,可惜!”
上官智心中雪亮,故意问道:“前辈说什么可惜?”
“你师父告诉过你么?”
“前辈是说……”
“别吞吞吐吐,实话实说。”
上官智俊面微微一红,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道:“是的,家师在授艺之时,才发现晚辈身有痼疾,是天生的残缺,人力无法弥补,是以功力只能到此为止,如果勉强增功的话,寿必不永。”
“不老书生”点了点头,道;“嗯!实情是如此,令师博古通今,无能为力么?”
上官智黯然道:“家师已尽了力,但无法回天。”
“令师指出了你的残缺么?”
“有的,晚辈‘阴维脉’十四大穴之中,有一穴天生阻塞,所以无法进一步修习上乘武功,目前已到了身体许可的极限。”
“不老书生”仰首林空,久久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上官智垂手肃立,心情有些紊乱,这无可挽救的天生暗疾,是他一生的隐私,一想起来,便觉万念俱灰,生趣索然。
“不老书生”突地一击掌,道:“有了娃儿,有个人能救你!”
上官智如聆仙音,登时激动起来,多少年来,他为这暗疾所苦,多么希望听到这么一声,但,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他本已绝望,早死了这条心,现在,想不到从“不老书生”口中听到了这句话,他颤抖着声音道:“前辈,谁能有这回天之力?”
“不老书生”却又摇了摇头,像是自语般的喃喃道:“很难,太难,这老儿太古怪了……”
上官智心头一沉,道:“请前辈指引,晚辈全力以赴,古怪的人,多是性情中人。”
“不老书生”沉吟着道:“娃儿,一切看你的造化了,你说的不错,他虽古怪,但却是个性情中人,此老年事已高,老夫对他执弟子之礼。”
上官智惊声道:“那是百岁开外了?”
上官智心中暗忖:“眼前这‘不老书生’,已属第一等的奇人,武林等闲人见不了他的面而他却对那老人执弟子之礼,那老人岂非是奇中之奇,但不知他古怪到什么程度?”心念之间,跟着问道:“但不知那位老人家如何称呼?”
“不老书生”道:“此老极少踏足江湖,近数十年来,已完全谢绝人世,江湖中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号,其实他也没有名号,老夫是无意中碰上他的,他自称‘遗世孤叟’!”
上官智“哦!”了一声,这名号的确前未之闻,师父也从未提起过。
“请前辈指示,如何才能叩谒他老人家?”
“他隐居太行山一处极秘密的峰间小谷,那小谷没有地名,要找的话,你找上一年也未必能找到……”
“那晚辈该如何行动?”
“你必须找到‘卧虎峰’。”
“卧虎峰?”
“不错,那是一个峰上之峰,蜂顶有块怪石,形如卧虎,虎头上有一个虎眼,辰巳之交,日光正好平照,你从虎眼透视对峰,可见一个小小石隙,那便是入口,过了此时,日光不照,疾雾遮掩,便看不到了。”
上官智激奇地道:“怎样才能到‘卧虎峰’?”
“不老书生”略一思索,道:“老夫画一条路线给你,你好好记住,不难找到。”说着,拣了根柳枝,在地上边画边讲。
上官智聚精会神地一一牢记心头。
“不老书生”画完起身,又道:“如果你有幸得他老人家垂青,将终生受用不尽。”
上官智躬身道:“敬谢前辈指点,晚辈感激不尽。”
“不必说感激的话,那老人性格古怪,见不见你尚是问题。”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晚辈虔诚以求,谅他老人家不会弃之不顾的……”
“难说!难说!”
“晚辈准备目内动身前往……”
“慢者,还有句话说明,令师同意你如此做么?”
“这个……家师必欣然允准!”
“何以见得?”
“家师为晚辈的暗疾,常常自叹无力回天,也曾多次向同道提起,他老人家决不致阻挠的。”
“很好,但你还是先禀明再行动,这是为人徒之道!”
“是的,晚辈谨受教!”
“言尽于此了,你去碰你的机缘吧,老夫得走了!”
“晚辈恭送!”
说完,躬身长揖,待直起身来,眼前已没有“不老书生”的影子,半点声息都没有,对方竟不知如何离去的。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柳林,三两归鸦,噪空而过。
上官智沉浸在意外的惊喜里,像是业已熄灭的灰,又迸出了火星,他对本身的天生暗疾,业已不存任何希望,想不到巧遇“不死书生”,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花。
天下很多事,有时奇巧得令人难信,先有人冒充“不老书生”对他援手,接着真正的“不老书生”出现。
这纯粹是巧合,但巧合得不能再巧,他在想——
那冒充“不老书生”的,蒙面巾染血,显然已受了伤,他为什么甘冒此险伸援手,而且还暂告自己回头,看来他知道一切内情,为什么?
他为什么不冒充别人,偏偏冒充“不老书生”而借用了自己的青衫,是临起的主意,还是早有成算?
他知道“不老书生”正好在此道上行走么?
据“不老书生”说,他已不愿追究冒充他的人,那他是见到冒充者了?
师父为了不泄机密,把所有功力均加以改头换面,“不老书生”竟能从“龙光射斗”这一式中认出了是师门“玉手功”脱胎而来,这一份眼力的确惊人。
两次有惊无险,渡过了难关,此去开封途中,不知倘有凶险否?
心念及此,他想到自己该不该继续奔开封找“倾城花无影”,以追查“沧海老人”的下落,抑是改道赴太行山拜访“遗世孤叟”?
“不老书生”曾要自己先请示师尊,然后再行动,这是必要的。
此番来开封,业已禀告了“百宝仙婆”,想来所有行动的人都已尽知,中途而废不太好。……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续奔开封,如果能在开封碰上几位师门友好前辈中的任何一位,便可把赴太行山的事转陈师父,不必再迢迢赶返师门了。
心念一决,立即动手朝开封进发。
这一次的任务相当艰巨,所有的参与行动者,都只能暗中行动,不能公开露面,以免打草惊蛇,同时,在没有找到“沧海老人”之前,潜在的危机是相当可怕的,关系了近百正道人士的生死。
他不敢在中途停留,昼夜兼程,第二天早晨,一算路程,中午便可抵达开封。
他仍然绕僻道而行,虽然远一点,但比较安全,主要的当然是不愿辜负李静兰的一番情意,她是冒死来警告的。
随着日头的升高,距开封也逾来逾近。
上官智心头窃喜,看来是不会再有意外的事故发生了。
正行之间,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闪现身前。
停身一看,不由亡魂尽冒。
这不期然而现身的,是一个紫衫蒙面人。
上官智在‘绿园’潜探之夜,曾见过他一次,他正是名震江湖的头号恐怖人物“索血令”。
“索血令”会在此时此地现身,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上官智惊怖地望着对方,全身沁出了冷汗,紫衫,蒙面,这标志代表了恐怖与死亡,以上官智的功力而论,是毫无机会脱出对方之手的。
“索血令”冷森森地开了口:“上官智,你活在世上的时限,到此为止!”
这句话,不啻是死亡的宣布,令人不寒而栗。
上官智骇极地连退了三个大步,他想不到对方会一口道出自己的姓名,上次在“绿园”中,自己是暗中看到,现身是在对方杀人离开之后,前此从来谋面,他为什么要截杀自己?李静兰母女、“天狗”任幼辉、“悟性”和尚等都是他的手下么?
心念之间,栗声道:“阁下可以先把话说清楚么?”
“索血令”声音冷得不带半丝感情地道:“你不应该活下去,就这么一句话。”
上官智一咬牙道:“总该有个原因吧?”
“索血令”似乎极不耐烦地道:“有,但不必告诉你。”
上官智怆然一笑,这一笑是自嘲弄,嘲自己的命运,像是死神与自己结了不解之缘,这一路来,步步杀机,而对方为什么非杀自己而后甘心,却还是个谜?
既然碰上了这恐怖人物看来是死定了。
“索血令”冷阴阴地又道:“你有勇气自决么?”
上官智恍若一下子掉入了冰窖之中,连心都冷了。
但,他是不甘心求乎待毙的,虽然明知反抗是白费,可是死,得死得像个武士,不能像猪羊一样被人宰杀。
面对死亡,必须要有超人的勇气。
“索血令”寒森森地又道,“你没勇气的话,本令要动手了!”
上官智俊面呈铁青之色,猛一咬牙,他准备施成那一招由“玉手功”蜕变的“龙光射斗”,即使挽不回命运,也让对方尝点厉害。
心念之间,正待运功作势,陡地想起了“百宝仙婆”所赠的锦囊,她说在不得已之时出示,可以发生妙用,锦囊中到底装的是什么,一直不曾看过,现在事逼此处,只好试上一试了。
于是,他仲手怀中,取出锦囊……
上官智打开锦囊,用手指钳出一物,赫然是一片半掌大的牙骨圆牌,牌子中央,刻了一个狰狞的骷髅头。
“索血令”惊声道;“那是什么玩意?”
上官智根本不知道这牙骨圆牌是什么东西,闻言之下,立即把牌面向着对方。
奇妙的事,果然发生了。
只见“索血令”口里“咦!”了一声,后退三步,声音颇显激动地道:“鬼牌出,天下哭,江湖起尸山,武林堆白骨,上官智,原来你是‘东海逆天客’的传人!”
上官智自己也吓了一跳,想不到“百宝仙婆”给自己的,是半甲子之前,搅得整座武林一片血雨腥风的“东海逆天客”的信物。
这武林史上空前的巨魔,已成了传说中的人物,“百宝仙婆”怎会持有他的信物呢?听师父说,“百宝仙婆”的来头极大,莫非她与“东海逆天客”有什么渊源?
他不能否认,但也不能承认,只好闷声不响。
“索血令”的声音,突然变得缓和了:“上官智,你既是‘鬼牌’主人的传人,本令不拟与你为敌。”说完,如一抹淡烟般飘逝,身法之奇快,令人咋舌。
上官智拭了拭额上的冷汗,暗道一声:“侥幸!”这结果是怎么也意料不到的,一块小小的骨块,竟能他不可一世的恐怖人物“索血令”收手,可以想见当年“东海逆天客”的名头,是如何的大了。
他再仔细地看了一遍“鬼牌”,心想:“如果此事传出江湖,自己成了昔年巨魔的传人,定然令人侧目,三十年前‘东海逆天客’杀人如草,难保没有仇家留下,如报复在自己头上,岂不冤哉枉也,不知‘百宝仙婆’是否虑及此点?”
心念之间,把“鬼牌”仍旧放入锦囊,贴身藏好,继续行程。
一路无事,午正抵达开封。
上官智大大地松一口气,目前,最感迫切的是痛快地吃喝上一顿。
于是,他拣了一家最大的酒楼,要了一个包阁,关上门大吃大喝起来。
这几天来,都是处在惊涛骇浪的情况中,一旦解除了,自然说不出的轻快,而最令他振奋的,是绝症求治有门。
心头一高兴,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酒入欢肠,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就在陶然微酿之际,门上起了叩击之声。
上官智皱眉望了包间的门一眼,道:“是谁?”
门外一个带童子腔的声音道:“里面是上官少侠么?”
“不错,你是谁?”
“小的有话奉禀!”
“进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短装少年,推门而入,随手又把门带上。
上官智一看,是个陌生面孔,心中微觉一怔。
那少年拱手为礼,道:“奉家主人之命,请少侠劳驾一趟。”
上官智愕然道:“贵上是谁?”
少年微微一笑,道:“是熟人,少侠见了面就认识的,在此不便奉告。”
上官智的眉头蹙了起来,心想:“是自己人来联络的么?”故作有意无意地用手指醮酒,在桌上画了一朵梅花,口里道:“什么事?”口里说,目光却注意对方的反应,但这少年神色如常,这证明他不是自己人,那该是什么路数呢?
少年显得很沉稳地道:“是大事,小的不甚了了,也不敢饶舌。”
上官智心中不由嘀咕起来,看对方言词闪烁,态度暧昧,恐怕不是什么好路道,别入了人家圈套,心念之中,道:“贵上现在何处?”
“小的可以带路。”
“贵上何不到此地来,岂不省事的多?”
“敝主人现在无暇分身!”
上官智俊面一沉,道:“你最好说实话吧,否则本人没空。”
那少年抓耳挠腮,面现十分为难之色,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少侠……还记得在来开封途中,那位乘马车的蒙面书生么?”
上官智正想知道这个谜底,冒充“不老书生”援手自己的人是谁,现在对方自己找了来,真是求之不得,当下霍地离座而起,道:“你带路!”
出了包间,来到前面柜台,上官智匆匆结了帐,然后随着那短装少年出店,转过几条大街,来到一条僻巷之中,那少年停身在一道朱红大门之前,道:“到了,就是此地。”
上官智一看,这宅第气派不凡,不知主人是何许人物?
少年叩动门环,—连五声。
上官智心中一动,这是江湖人常用的暗号,看起来这宅院主人是个神秘人物。
大门开启,应门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苍头,目光朝站在台阶下的上官智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就是他么?”
“不错!”
“进去罢!”
短装少年回头笑了笑,示意上官智跟他进宅,上官智毫不犹豫地昂首举步,跟看进门,他心里急着要解开这谜底。
门里是一个大院,花砖铺砌,中门夹以石条,排成了整齐的大方格形,院边杂莳了些花木,看环境倒是清幽宜人。
迎面,是一排五间的平房,居中是穿堂。
走过穿堂,又是一个庭院,花木扶疏,竹石玲珑,是一正两耳的楼房,那少年带着上官智从正屋边的角门转入偏院,来到一个小厅之前,那少年高声道:“客人业已请到!”
一个耳熟的女人声音道:“要他进来!”
上官智一听这口语不善,不由怔了怔,这里院小墙高,显得有些阴暗。
短装少年侧身摆手,道:“请进!”
上官智怀着狐疑的心情,上阶,入厅,目光扫处,不由惊“啊!”出了声,厅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静兰母女。
李静兰花容憔悴,幽凄地望着上官智,略显苍白的口唇连颤,激动道:“你为何要来,你不该来的……”
上官智不禁“怦”然心震,这情况有些不妙。
青衣妇人冷厉地道:“丫头,住口!”
李静兰垂下螓首,以衣拭泪。
上官智勉持镇定,拱手一揖,道:“芳驾相召,有何见教?”
青衣妇人面罩严霜,双目有些红肿,怒视着上官智道:“静兰要死了,你有何话说?”
上官智不由心头剧震,栗声道:“什么,李姑娘……要死?”
青衣妇人瞪着眼,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智心乱如麻,李静兰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吗?为什么说她要死?看来这宅院是她们秘密帮派的舵坛,心念之间,目光不期然地又扫向李静兰,只见她仍垂着螓首,香肩微见抽动。
为什么李静兰见面便责自己不该来?
青衣妇人咬牙切齿地道:“上官智,你毁了我的女儿。”
上官智一抬头,正视对方,激动而又困惑地道:“芳驾这话作何解释?”
青衣妇人狠狠瞪了上官智一眼,答非所问地道;“你爱静兰么?”
上官智被这意外的一问,问得瞠目结舌,心念疾转:“对方为什么要问这句话,用心何在?李静兰痴情可感,如果说自己没有对她动情,那是自欺,可是,这尴尬的问题,面对面如何回答呢?况且,目前情形十分异样……”
心念之间,下意识地把目光瞟向李静兰,正好碰上她抬起的一双泪眼,目光中表情十分复杂,但最明显的是那股爱意。
于是,上官智突然下了决心,沉声应道;“是的,晚辈深爱着李姑娘。”
李静兰憔悴的粉腮,泛起了一丝笑意,但笑得十分凄苦。
青衣妇人一点头,仍然寒气迫人地道:“是真心么?”
上官智硬起头皮,颔了颔首。
青衣妇人厉笑了一声道;“很好,你既然也深爱着这丫头,你们就作一对同命鸳鸯吧!”
同命鸳鸯四个字,使上官智心弦为之剧颤,一丝不详的意念,袭上心头,但到现在为止,他还弄不清事实的真相。
李静兰悲呼一声:“娘,您最后疼女儿一次,放他走!”
青衣妇人双目一红,栗声道:“丫头,办不到,你为了爱他而死,他该水远陪伴你的,你是娘的独生女,小心肝,娘救不了你,只能为你做到这一点。”最后一个字出口,泪水已夺眶而出。
上官智已听出一点头绪,是让自己陪李静兰—道死,这是为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只觉全身发麻,脑内“嗡嗡!”作响,思绪乱成了一片。
李静兰哭道:“娘,求求您!”
青衣妇人厉声道:“办不到,这不是我的意思。”
上官智猛一咬牙,道:“前辈尚未说出原因?”
青衣妇人一拭泪痕,恨恨地大叫道:“上官智,她就是‘不老书生’,明白了么?”
上官智如遭雷殛似的一震,一踉跄后退了两步,眼前冒出了金花,早该想到的,那传言的短装少年,曾提到“不老书生”之名,自己也想要揭开这谜底。
愿来冒充“不老书生”的是李静兰,怪不得她在马车被震碎之时受了伤。
她这种做法,真是不顾死活。
难怪她能一日便道出“天狗”任幼辉的来历,她们本是一家人啊!
设使当时“天狗”任幼辉不震于“不老书生”之名,不顾一切的出手,她可能血溅当场。
后悔已晚,自己如果早依她的话,不上开封,便不会有今天的事,这真是应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句成语了。
事实已很明显,她的行为被发觉了,要受门规制裁,这是叛逆的行为,任何江湖门派都不允许发生的。
现在该怎么办,真的陪她死么?
李静兰绝望地叫道:“智哥哥,最后我这样称呼你,你恨我么?”
上官智心胆俱碎,肝肠寸折,激越如狂地道:“兰妹,我不恨你,你应该恨我,这局面是我造成的。”
青衣妇人陡地起身道:“时辰到了,上官智,你不必妄思反抗,在此地你插翅也飞不了。”
上官智几乎支持不住站立身影,他不是怕死,而是在想,这样的死法,值不值得?但心情一片混沌,无法集中意志来思想这个问题。
青衣妇人转向李静兰,声泪俱下地道:“孩子,你恨我吧,这是门规,我救不了你!”
字字凄酸,语语断肠,铁石人听了也会落泪,骨股之情是不能泯没的。
就在此刻,两条人影出现厅门边。
上官智侧转身一看,顿时惊认出人影来,一个是“天狗”任幼辉,一个是“悟性”和尚,也就是先后截杀自己的人。
反抗,还是束手待毙?
反抗,可能毫无机会。
束手待毙,又觉不能瞑目。
李静兰面色成了死灰,缓缓起身下跪,凄惨地道:“娘,女儿就此叩别,养育之恩,只有来生再报了!”
青衣妇人以袖掩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静兰再拜起身,面对上官智,那凄厉的神情,令人一见终生难忘。
上官智的心在滴血,全身像已被溶解了。
李静兰幽凄欲绝地地开口道:“智哥哥,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叫极乐世界么?我怕……我们不能去,有地狱么?我们将坠入轮回,转世为人,我们不要再做江湖人,投生个普通人家,做个普通人,我……与你长相厮守,今生我害了你,来生你折磨我吧!现在,时辰到了,你说,你愿意在来生与我在一起么?”
每一个字,像一根针扎在上官智的心上。
上官智狂声道:“兰妹,我愿意的,此生已矣,誓结来世之盟。”
“悟性”和尚冷酷地道:“十五妹,主人特别恩典,赏侄女全尸,要她自决,你暂且回避。”
青衣妇人面色苍白得可怕,一指上官智道:“他呢?”
“悟性”和尚狞声道:“盟例处置!”
“是否也可赏个全尸?”
“主人没吩咐。”
青衣妇人再次朝向李静兰道:“孩子,别怨为娘的,这是你做事糊涂,孩子,娘……”说到这里,声带哽咽,喉头像是有物堵住,再也说出不下去了。
场面,充满了凄惨与残酷。
“悟性”和尚双双踏入厅中。
青衣妇人转身面对墙壁。
“悟性”和尚再次道:“十五妹,你最好回避—下。”
青衣妇人怆声道:“不,我不离开。”
上官智霍地横身拦在李静兰身前,右掌立胸,左手附于右臂,他准备施展那一招“龙光射斗”,明知无济于事,但他有意拼一个算一个。
李静兰凄厉地道:“智哥哥,你要做什么?”
上官智咬牙道:“兰妹,让我死得像个武士。”
青衣妇人闻声回过身来,面孔立即起了抽搐。
“悟性”和尚与“天狗”任幼辉却神色不动,恍若未睹。
青衣妇人厉吼道:“上官智,这里没有你反抗的机会,你不让静兰全尸么?”
上官智骇然大震,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心念未已,只听李静兰在身后幽幽地道:“娘,让我们一起骨肉化灰吧,这样更好!”
青衣妇人再次背转身去,似乎什么不可思议的惨事要发生了,她不忍心看。
李静兰突地用手攀住上官智的肩背凄绝地道:“智哥哥,没有用,抱着我,我们一道走,骨肉化在一起。”
上官智颤栗地道:“什么意思?”
“毒,化骨之毒,在我们头项上……”
“化骨之毒?”
“是的!”
上官智不由亡魂尽冒,怪不得对方无视于自己的举动,原来这厅内布有杀人陷阱,看来命运是注定了。
他感觉到李静兰的手在颤抖。
厅内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终于散去了“玉手功”,悠悠回过身去,执住李静兰的手,李静兰笑了,断肠的笑,令人不忍睹的笑。
“悟性”和尚冷酷地道:“可以执行了!”
上官智也对着李静兰惨然一笑,道:“兰妹,我们要走了,现在告诉我,这是什么帮派?”
李静兰口唇动了动,正要开口……
蓦在此刻,一条人影疾奔而至,尚未站稳,口里已发了话:
“主人金令,停止执行!”
所有的人,全被这意外的命令所震惊,齐齐转身面对厅门,只见传令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
“悟性”和尚惊声道:“怎么回事?”
中年汉子急急匆匆地道:“方才奉主人飞鸽传令,取消执行。”
“为什么?”
“没有交待!”
“可是……他已知道了此地秘密?”
“主人下令,自有道理,小弟还有事待办,改天再见。”说完,转身离去。
青衣妇人毕竟舐犊情深,立即上前搂住李静兰,激动非凡地道:“孩子,你是死中得活了!”
上官智自当必死,想不到有这奇迹出现,对方突然传令取消执行,是什么原因?这的确是件无法想象的事。
“悟性”和尚望“天狗”任幼辉一眼,然后目注上官智道:“你的确命大,竟蒙我们主人恩赦,不过,希望体出去之后,忘了此间一切,现在你可以离开了!”说完,击了击掌。
那原先领路的短装少年应声出现,在厅门外施了一礼,道:“弟子佟大业候令。”
“送客人出府!”
“遵令!”
李静兰挣脱乃母怀抱,泪痕斑剥中绽开了笑容,颤声道:“智哥哥,容后相见,盼你珍重!”
上官智仍有些迷茫,颔了颔首,深深望李静兰一眼,道:“兰妹,你也珍重。”
说完,举步出厅,随着那叫佟大业的少年,循原路出了这神秘而恐怖的宅院,出门之后,那少年转身自去,上官智步出小巷。
转入大街,前后一个时辰,有如到鬼门关打了一个来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
他想不透此中的蹊跷,但李静兰那份至死不变的情意,却使他十分感动。
此番的遭遇,可说凶险万分,如果那传令的人迟到一步,一对同命鸳鸯便将含恨九泉了。
他们口中的主人,是何等样人物,怎会突然传来金令取消执行?是欲擒故纵,安排进一步的阴谋,还是另有内情?
时至今日,连对方的底细都未曾摸清,看来这谜底只有待到与李静兰再见面时方能揭晓的了。
那宅弟是否就是这神秘帮派的总舵,抑或是分支舵坛?
他又想到了此来开封的目的,是要寻访“偷龙转凤”伍乐天,的女儿“倾城花无影”,据“望梅老人”的传人龙太平说,她的芳踪经常出没开封一带,这是个难题,如何着手找人呢?看来除了碰运气之外别无他法。
“沧海老人”闵允中神秘失踪,这是一条唯一的线索。
据“竹如居士”的女儿吴天韵说,她八岁时记得“沧海老人”最后一次来访她父亲,两人曾发生争执,言语中提了“偷龙转凤”伍乐天的名号,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是否“沧海老人”的失踪,与“偷龙转凤”有关呢?这也无法判定。
“偷龙转凤”伍乐天久已不出现江湖,除非找到他的女儿“倾城花无影”,否则便无法找到。
他心念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大街尽头,这一带,都是富豪的宅院,高门大户,行人稀少,突地,一阵辚辚之声传入耳鼓,一辆极其华丽的单套马车,从横街转出,朝上官智迎面驰来,上官智本能地向右闪开两步。
就在马车擦身而过之际,车帘忽地飘起,露出一个清丽绝俗,美如天仙的面庞,不知车中丽人是有心抑无意,冲着上官智嫣然一笑,这一笑有如春花秋月,妩媚极了,也诱人极了。
上官智心头一荡,不由呆住了,两只脚在厚地生了根,再也移挪不动,他觉得这玉靥似曾相识,好像在那里见过?……
一阵皱眉苦思,他陡地记起来了,那不是汜水城旅邸后面巨宅中的少女么?她怎么也到了开封?
回头望处,马车已没有影儿,不知转到那里去了,鼻端似乎还嗅到一缕幽香。
上官智不禁怅然若有所失。
玉靥、笑容,在眼前不停地晃动挥之不去。
他本是无目的,想了想,折转身走回头路,二度遇美,一瞥惊鸿,激起了他内心的涟漪,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不觉间,又回到了闹市,但已见不到那马车的踪影,他自觉有些好笑,这不是自作多情么?真是没来由,忘了她吧,办正事要紧,看来她定是什么显官巨贾之家的千金,虽有一身超凡的功力,却未见得是江湖女子,自己是标准的江湖人,说什么也不堪与她匹配。
他忽地想起了险作同命鸳鸯的李静兰,登时绮念顿消,那一份坚贞的情意,自己岂能负她,于是,他寻了个清静的旅店投下,漱洗了一番,然后和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可煞作怪,脑海里不期然地又浮起那香车美人的影子,他尽量不去想她,但心思紊乱,无法集中意志去想别的事。
是她太美了么?……
她那临去秋波,是有意还是无心?
她仍记得那夜遭她赶逐的人么?
……
窗纱黯淡,黄昏业已来临,他起身出店,街上已是一片华灯耀眼,在街上兜了一回圈子,信步进入午间的吃喝的那座酒楼,巧得很,又占了原来的座头。
要了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饮。
对酒生情,日间惊险的一幕,重映心头,他想:“李静兰不知如何了,自己何时才能再见到她,她母亲会改变主意,准许她与自己交往么?……”
正自兴出神之际,临座突地传来一个话声:“王老,这真是大快人心,人心大快,你我应该共饮一大杯!”
另一个声音道:“严老,什么事大快人心?”
上官智不期然地抬眼望去,只见邻座不知何时,来了两名老者,相对而饮,一个三家村学究的装束,另一个是商贾打扮,两人年纪都在六旬之间。
学究装束的手捻花自长髯,挑眉道:“噫!城里发生了这等大事,你竟不知道,真是孤陋而寡闻也!”
商贾打扮的偏头道:“严老是指有人巨金赈灾的吗?”
“照啊!此次黄河发蛟,灾黎遍地,开封府尹开他赈饥,但杯水车薪,许多富户,仅拔一毛,以刺天下而不为,忽然有人独捐千两,使人万灾黎民免沦为饥饿,岂非是天大的喜讯?”
“严老,说喜讯则可,说大快人心则不当!”
“何以故?”
“捐款者,本人饥己饥之心,为此善举,怎能谓之大快人心?”
“王老,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
学究装束的老者用手一拍桌面,抑低声音道:“此次捐募,号称本城首富的张御使,只捐了制钱十吊,昨天深夜,张府失窃,被窃去了黄金千两,凑巧符合那无名氏捐赈之数,这称得上大快人心么?”
商贾打扮的老者眉毛一扬,道;“张府失窃的事严老怎么知道的?”
“内人有门远亲,在府里当差,一早带来的消息。”
“啊!为富不仁,该当此报,来,干一杯!”
两老举杯一饮而尽,相顾抚掌大笑。
学究装束的老者接着又神秘地一笑,道:“王老,还有下文!”
“什么,还有下文?”
“唔!今天下午前捐款赈灾的无名氏,并没露面,听说是乘了一辆很考究的马车,捐款是由驾车的送到施赈处的……”
上官智心里陡地一动,考究的马车,下午……莫非是她?
只听那老学究接下去道:“王老,你猜怎么着?”
“别卖关子,说下去吧……”
“无名氏捐出的千两黄金,正是张府失窃的赃银。”
“哦!有这等事,怎么查到的?”
“由于款数巧合,又是罕见的大手笔,引起办案的疑心,一查之下,金锭上有张府做的暗记……”
商贾装束的惊声道:“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