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十头道:“这个,在下倒听说过。”
接着,似突有所忆地注目问道:“舒老人家,莫非贵东家就是有‘武林第一家’之称的菊园主人‘仁心铁胆’祝千秋祝大侠?”
黄衫老者微笑道:“是的!锺先生对武林中人物,似乎蛮清楚嘛!”
锺十头淡笑道:“在下虽非武林中人,但浪迹江湖二十余载,对武林中一些大有名气的人物,自然有个耳闻,何况此事双方,都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物,邵家大小姐更是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此事当时曾经轰动整个江湖,在下忝为邵家近邻,自然比较注意,而印象也自然深刻。”
黄衫老者连连点首道:“是的,是的,那么,锺先生是不曾见过邵家的大小姐的了?”
锺十头笑道:“不错!在下出外流浪之时,邵家那位大小姐,恐怕还在她奶妈怀中吃奶哩!”
黄衫老者道:“锺先生这次到敝园去,老朽当通知少夫人,让两位叙叙乡情。”
锺十头道:“谢谢舒老人家美意,只是双方门第悬殊,叙起乡情来,恐怕邵大小姐也未必知道寒家情况。”
黄衫老者道:“这倒是实情,不过,有道是:亲不亲,故乡人,俗语说得更好:人不亲土亲,有机会叙叙,也总是好的。”
锺十头含笑点首道:“那么,舒老人家这一番美意,在下先行谢过了!”
黄衫老者淡笑道:“这在老朽而言,是惠而不费的事,锺先生不必挂齿!”
接着,又神秘地笑问道:“锺先生这‘见钱眼开’的美号,自嘲意味甚浓,想必这‘锺十头’三字也不是真实姓名,而系别有深意的吧?”
锺十头笑了笑道:“高明当面,在下自知难逃舒老人家法眼,不瞒舒老人家说,在下‘见钱眼开’四字,一半固然是自嘲,而另一半却也是实情。”
黄衫老者拈须笑道:“锺先生真是风趣得可爱。”
一举酒杯,含笑接道:“来,干一杯!”
两人对饮一杯之后,黄衫老者又注目接问道:“那么,锺先生这‘十头’二字,又作何解释呢?”
锺十头笑问道:“咱们锺家有一位擅长捉鬼的老祖宗锺馗,舒老人家想必早已知道的了?”
黄衫老者点点头道:“锺馗这个人,是妇孺皆知的传奇人物,老朽当然……”
话没说完,忽然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道:“哦!老朽明白了。”
锺十头笑道:“舒老人家且说说看。”
黄衫老者注目问道:“锺先生这‘十头’二字,是否隐含有‘强爷胜祖’之意?”
锺十头爽朗地笑道:“舒老人家真是高明得可以,在下这‘十头’二字,出道十年以来,可从来没人忖测出其中含义,舒老人家却是一猜就着。”
一举酒杯,微笑着接道:“在下借花献佛,还敬舒老人家一杯。”
黄衫老者含笑饮干杯中美酒之后,谦然笑道:“锺先生过奖了,其实老朽不过是因为锺馗两字中的‘馗’字分开来是‘九首’,也就是九个头,才偶然触动灵机,联想到锺先生这‘十头’隐含有‘强爷胜祖 ’之意。”
锺十头微微一笑间,黄衫老者又注目正容接道:“其实,锺先生尽可以用‘赛锺馗’这个名号,既响亮而又含义清晰……”
锺十头含笑截口道:“当初,在下也是准备用‘赛锺馗’这个名号,虽然我自己也是锺氏子孙,‘赛锺馗’三字,未免有轻蔑自己祖先之嫌,但在下一向服膺王安石所说的话:‘天地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只要自己真行,语气狂妄一点又有何妨!”
黄衫老者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只是以后为何又没用上它呢?”
锺十头苦笑道:“还不是为了生意嘛,舒老人家试想,如果我的布招上写的是‘赛锺馗锺某某……’等字,人家一见我这欺宗灭祖的语气,还敢向我请教么!
“所以,我几经考虑,才决定用‘见钱眼开锺十头’这么个名号,既自嘲,又写实,同时古里古怪的,也特别能招徕生意。”
黄衫老者笑道:“锺先生真是可人!真是可人!”
微顿话锋,正容接道:“现在,老朽首先自我介绍之后,即行谈及正文。老朽姓舒,名正文,承江湖朋友抬爱,有一个‘八臂哪吒’的绰号……”
锺十头不胜惊喜地,截口讶然道:“哦!原来舒老人家就是名震江湖的‘八臂哪咤’舒大侠,真是幸会,真是幸会!”
“八臂哪吒”舒正文(黄衫老者)若有所感地轻轻一叹道:“老朽浪得虚名,倒教锺先生见笑了。”
锺十头正容道:“舒老人家太谦虚了!在下可是字字言出由衷。”
舒正文似乎没听到对方的恭维似地,目注窗外湖面,幽幽接道:“老朽于十年之前,应菊园主人祝大侠之邀,出任菊园总管一职,倒算是享了几年清福。
“可是,好景不常,约摸是两个月之前,整个菊园,竟莫名其妙地闹上了鬼。”
锺十头注目问道:“那鬼是怎样闹法的呢?”
舒正文仍然是目注湖上,皱眉说道:“那鬼的胆子可真是大得很,只要太阳一落山,他就若隐若现地走了出来,不是冷不妨地抽你一把,就是吹一口冷气,或者是绊你一交。
“两个月以来,全园之中,除了少夫人邵素真未曾受到侵犯之外,即连祝大侠也不曾例外。”
锺十头微微一楞道:“为甚么偏偏不敢侵犯少夫人呢?”
舒正文苦笑道:“也许是少夫人的国色天香,使鬼怪也不得不兴敬畏之心吧!”
锺十头蹙眉接问道:“舒老人家曾说那鬼能若隐若现,请问舒老人家是否曾经亲眼见过?”
舒正文道:“当然见过,全园之中,除了少夫人之外,可说没有不曾见过的人。”
锺十头道:“那鬼是甚么模样?是男鬼?还是女鬼?”
舒正文道:“是甚么模样,以及是男鬼还是女鬼,倒没法确定,因为大家所见的,都是一团飘忽不定,冷气森森,而模糊不清的影子。”
锺十头蹙眉问道:“那鬼会说话么?”
舒正文摇摇头道:“没听到他说过话。”
锺十头道:“这两个月来,曾经对他采取过一些甚么行动?”
舒正文苦笑道:“举凡僧道两门,以及擅长驱狐捉鬼的江湖朋友都尝试过了,可是,那些人却都在行法驱鬼时,反而一个个被鬼揍得脸青鼻肿,扔出室外,结果都是满怀自信而来,垂头丧气而去。”
锺十头蹙眉沉思着道:“那些被赶走的驱鬼的人,有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
舒正文道:“说到这个,那更是笑话,那些人,有的说是厉鬼作祟,有的说是冤鬼讨债,有的则说是贾似道的甚么甚么的,总之都是鬼话连篇。”
锺十头笑道:“说他是厉鬼冤魂,还能说得过,但那些人又怎会扯到南宋奸臣贾似道的身上去呢?”
舒正文淡笑道:“因为咱们这菊园,本是贾似道的湖滨别墅故所改建而成。”
锺十头“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舒正文轻轻一叹道:“这些日子来,整个菊园,均处在惶惶不安之中,胆小的仆妇下人,不是被吓病了,就是纷纷离去。”
话锋微顿,注目接问道:“锺先生,像这样的鬼怪,您能有把握将他驱除么?”
锺十头毅然点首道:“只要他真是狐鬼,在下自信必能将其驱除,问题却在他……”
目光一凝,正容接道:“舒老人家,如果那是武林人物所装扮,那么,在下就无能为力了。”
舒正文注目道:“锺先生怎会怀疑到那是武林人物装扮的呢?”
锺十头道:“这理由很简单,贵园以往所请的那些驱狐捉鬼的人当中,总该有一二位具有真才实学的人……”
舒正文截口接道:“不!不止一二位,老朽敢绝对保证,那些人,每一位都具有真才实学。”
锺十头笑道:“既然每一位都具有真才实学,那么在下就更加怀疑那鬼怪是武林中人所假扮的了。”
舒正文摇头道:“锺先生,老朽却断定他是鬼。”
锺十头道:“舒老人家敢于如此肯定,想必另有所本的了?”
舒正文苦笑道:“锺先生,您既然知道敝东家与老朽的来历,当也知道敝东家一身技艺,在当今武林中,能与其一教雄长者,可说有如凤毛麟角。”
锺十头点点头道:“这个,在下早已听说过,不然,这‘天下第一家’的美号,怎能……”
舒正文截口接道:“敝东家的盖世武功不论,即以身为马前小卒的老朽而言,对于武林中一般所谓一流高手,请恕老朽说句狂妄的话,老朽还真没把他们放在眼中。”
锺十头谄笑着阿谀地道:“以舒老人家在武林中的地位,理当如此自负。”
舒正文拈须微笑道:“不瞒锺先生说,老朽之所以断定那鬼不是武林中人所假扮,那是因为敝东家与老朽在最初一段时间中,也存有与锺先生同样的见解,而以对付武林中人的办法,试验过不少次了。”
锺十头注目问道:“试验的结果如何呢?”
舒正文苦笑道:“那结果,老朽想起来还脸红,不说也罢!不过,由那结果断定是他是鬼不是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了。”
锺十头色然而喜道:“只要那确实是鬼,在下就有十二分的把握可以治他。”
舒正文道:“那么,锺先生即请移驾敝园如何?”
锺十头沉思着道:“这个……舒老人家,咱们条件还没谈好哩!”
舒正文正容道:“锺先生有甚么条件,请尽管说吧!”
锺十头沉思如故道:“舒老人家,尽管您已确定那是鬼物作祟,但在下却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舒正文脸色微微一变道:“那要怎样才能相信呢?”
锺十头歉然一笑道:“舒老人家,不是在下不相信您的话,而是兹事体大,不得不慎重将事,试想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如果对方万一是武林人物假扮,在下丢掉性命事小,弄得灰头土脸,砸掉招牌,可就太不合算啦!”
舒正文点点头道:“有理,有理……”
锺十头正容接道:“所以,在下想先以三夜工夫,在贵园园外四周察勘一番,以确定其究竟是人还是鬼,然后再谈其他。”
舒正文道:“三夜工夫够了么?”
锺十头道:“鬼有鬼气,凡是本行行内人,一望即知,所以理论上应该一夜也就够了,在下所以要求三夜,那也是为了慎重起见。”
舒正文微笑道:“好,一切悉听先生安排。”
锺十头似笑非笑地道:“这察勘费请先付,每夜纹银一千两,一共三千两。”
舒正文微微一楞之后,继之以莞尔微笑道:“先生索酬之高,虽不敢说是绝后,却也可算是空前的了……”
锺十头笑接道:“舒老人家,请别忘了,在下自号‘见钱眼开’。”
舒正文拈须微笑道:“非常之人,自当有非常之行动,非常之事,更必须有非常之酬劳,锺先生,这条件,老朽答应了!”
说着,探怀取出一张三千两纹银的银票,递与对方道:“这个,请先行收下。”
锺十头双手接过银票,反复地端详了一阵,才小心地揣入怀中,然后正容接道:“舒老人家,有一点,在下必须事先声明:如果察勘结果,在下确定那是人非鬼,则这笔生意做为罢论,同时这银票也不再退还。”
舒正文点头道:“那是当然!”
锺十头接道:“还有,确定那是鬼物之后,驱治酬劳,可得另计另算。”
舒正文笑道:“只要锺先生能将鬼物驱除,金钱方面,决无问题。”
锺十头淡笑接道:“舒老人家可别答应得太早,在下索酬之高,可有点吓人。”
舒正文道:“锺先生不妨先说个概数看?”
锺十头道:“在下索酬是因人而施,也视事情之大小难易而定,像贵东家这种人家,在下一开口,决不会低于黄金千两。如果那鬼物十分难缠,那在下这索价就更高了。”
舒正文双目中神光湛湛地,凝注对方少顷之后,才点点头道:“好!老朽还是那一句话,只要先生能将鬼物驱除,关于酬劳方面,老朽决不令您失望就是。”
顿住话锋,又注目接道:“锺先生准备几时开始察勘?”
锺十头沉思着道:“我想今夜就开始。”
舒正文道:“有甚须要老朽效劳之处么?”
锺十头笑了笑道:“没有,只请舒老人家关照贵园执事人员,莫把在下当作小偷看待就行了。”
舒正文讶问道:“难道锺先生不准备住到敝园里去?”
锺十头道:“是的,大凡鬼怪之物,最是精灵不过,如果在下住到贵园去,他一见情况不对,立即暂时避了开去,那可就麻烦啦!”
舒正文点头道:“这倒是颇有道理……那么,锺先生是暂时住在西泠别馆之中了?”
锺十头答道:“是的!”
紧接着,又淡淡一笑道:“舒老人家,请恕在下说句不大礼貌的话,这三天之中,贵园不妨暗中派人监视我的行动,以免在下拿钱不做事,而悄悄地溜了。”
舒正文笑道:“锺先生说笑了,姑不论老朽这双老眼未花,敢于断定您不是那种招摇撞骗之徒,纵然您是那种人,以‘武林第一家’的地位,也决不致为了区区三千两银子,而做出这种小家子气的事来。”
顿住话锋,举杯笑接道:“好,事情就此说定,喝酒……”
半个时辰之后,锺十头有点脚步踉跄地,独个儿回到他所下榻的西泠别馆。
顾名思义,西泠别馆是以西湖胜景西泠而命名。
别馆位于西泠桥畔的山坡上,建筑豪华,视野广阔,不但能俯瞰西湖全景,也是西湖的避暑胜地。
妙的是,那名闻天下的“天下第一家”——菊园,与它相距,也不过是里把路程,尽管那菊园的周围,都是浓荫蔽天的参天古木,但站在西泠别馆二楼的阳台上举目闲眺,那菊园的宏伟建筑,却可以尽收眼底。
当锺十头那踉跄的脚步,踏上西泠别馆门前的台阶时,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疾趋而前,伸手架住他的胳臂,并接过他手中的书箧,讷讷地道:“先生,您喝醉了,我……我扶您上去。”
锺十头打了个酒噎,含含糊糊地道:“没醉没醉……再来斤把陈年花雕,也……也醉不倒我……”
口中说没醉,脚底下却又是一个踉跄,幸有人掺扶着,否则准会栽倒在台阶上啦!
接着,他又抬手按住自己的口袋道:“嗨!你这人……我身上装有三千两银票,和……二两金子,你……你可不能顺手牵羊……”
身上的金钱,还记得清清楚楚,看来他果然还没醉。
那扶着他的人一面费劲地扶着他向台阶上走,一面苦笑道:“先生,您瞧瞧我是谁。”
真是笑话,扶了他半天,而他却还没瞧过人家一眼。
锺十头这才扭头睁着迷糊的酒眼,向扶着他的人,端详了一下道:“咦!咱们好像面熟得很。”
那扶着他的人苦笑道:“先生,我就是午后在湖滨茶座前……”
锺十头“哦”地一声,截口笑道:“你就是请我治病的那个乡下老头,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你这一换上一件长衫,我……竟认不出来了哩!”
接着又打了一个酒噎,松开按住自己口袋的右手,笑了笑道:“是你,我就放心了……”
那乡下老头似乎如释重负地道:“谢谢先生对我的信任!”
锺十头忽然驻步讶问道:“咦,你跑来这儿干吗?”
乡下老头尴尬地一笑,扬了扬与书箧提在一起的一只小布袋道:“先生,我……我受您的活命之恩,没法报答您,我那老伴特地煮了几个鸡蛋,叫我赶快送来,给先生当点心吃。”
锺十头笑道:“老人家,您这份情意,我不能不敬领,好,请扶我上去吧,我住在二楼二十一号房间……”
虽然是短短二十级的石阶,但将锺十头扶上台阶之后,已累得那乡下老头,满头都是汗水。
西泠别馆的设备,自然是够讲究的,那二十一号房间,空气好,光线足,视线更是全馆第一,推窗远眺,不但西湖全景尽收眼底,连那“天下第一家”的菊园,也在视界之内。
进入房间之后的锺十头,刹时之间,醉态全消,他轻轻阖上房门之后,那乡下老头向他浅笑着低声问道:“师弟,收获如何?”
锺十头微笑地低声答道:“已经上了钩,不过,是我钓上人家,还是人家钓上我,目前却还难说。”
乡下老头蹙眉问道:“这话怎么说?”
锺十头笑道:“怎么说么,请师兄听小弟详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