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十年前闹尸变的万姓公墓,朝山下展望,有一条蜿蜒山径,直通五里外的官道。
不!那不该叫“官道”,因为它有一个颇富诗意的名称——“苏堤”。
哦!对了,这里是名闻遐迩,风景甲天下的西湖。初夏的西湖,还有多少遗留着一些春的气息。
苏堤上,那夹道的垂杨掩映中,一位青衫文士,手提着一口小型书箧,一面浏览两湖景物,一面信步徜徉着由北而南。
这位青衫文士,约莫四旬上下年纪,身裁颀长,面相清癯,配上那三绺长须,倒颇有点道貌岸然的样子。
不过,凭他目前这一份模样儿,可令人一眼就能断定他准是个没出息的游方秀士。
他,走完苏堤,又沿湖滨向柳荫下的茶座走去,拣了一个面向湖滨大道的座位,慢条斯理的打开那小书箧,那里面盛的,可全是些瓶瓶罐罐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书却是一本也没有。
他熟练地将那些瓶瓶罐罐以及龟壳、制钱、小刀、银针之类的物件,很规则地排列桌上,几乎连小二送来的一杯龙井茶,也没位置安排了。
最后,由“书箧”底端取出一幅白布,就在他茶座旁的柳树树干上挂将起来,那白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海碗大的右军狂草:
“见钱眼开”锺十头,专治疑难杂症,指引人生迷津,并擅长驱狐捉鬼,不灵加倍退钱。(校对按:“锺”,姓。“锺”作为人名或姓氏的时候,是规范字形。)
妙的是:这全部三十二个字中,偏偏那“驱狐捉鬼”四个字写得特别大,当然亦特别醒目。
这时,湖滨游人渐多,茶座也上了个八成左右。
目前这位“见钱眼开”,虽然人长得并无奇特之处,但他这幅布招,可委实够奇的了。
名为“十头”固已够奇,而“见钱眼开”本是一般人用以骂人的话,他却用来作为自己的绰号,岂非更奇!
由布招上的文字,以及那茶座上所摆设的道具推测,他,除了医、卜、星、相,无所不通之外,还兼擅道士们的驱狐捉鬼,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
因此,他的布招一出,顿时引起周围茶客们指指点点地一阵“吃吃”讥笑:“真是见他的大头鬼……”
“嘻嘻……虽然貌不出众,但这一幅布招,倒委实是惊人得很……”
“瞧他这一袭青衫,至少穿了五年啦……”
“可不是,如他真是个玩艺,还会寒伧到这个模样么……”(校对按:“寒伧”,同“寒碜”。)
“……”
“……”
冷嘲热讽之声,此起彼落。
那位“见钱眼开”锺十头,却是悠然自得地置若罔闻,生似这些讥笑并非对他而发。
“嗨!这位先生,您真会治疑难杂症么?”
发话的是一位外表颇为朴实的庄稼汉。
原来就这片刻工夫,“见钱眼开”锺十头的茶座前,已聚拢了十多个闲人,自然那庄稼汉是最靠近茶座的一位。
“见钱眼开”锺十头目注庄稼汉微微一笑道:“灵不灵,可以当场试验。”
他那黑白分明的双目中,陡然掠过一丝令人难以觉察的光彩,神色一整地接道:“是老哥您要治病?”
庄稼汉点点头道:“是的!”
锺十头一指他对面的一张空竹椅道:“老哥请坐下来。”
庄稼汉犹豫地道:“先生,您治病大概要很多钱吧?”
锺十头蹙了蹙那两道斜飞入鬓的长眉,淡笑道:“老哥,在下虽然自号‘见钱眼开’,但却是因人而施,像老哥您这种苦哈哈的庄稼人,在下好意思狮子大开口么!”
庄稼汉嗫嚅地道:“先生,我身上只有一钱五分碎银,不知……够不够治病?”
锺十头笑道:“老哥,今天在下还没开张,你我索性结一次善缘,不但治病不收费,并且免费赠药。”
庄稼汉似乎难以相信地一愣道:“真的?”
锺十头正容道:“当然!俗语说得好:吃亏就是便宜,在下能免费治好的病,也等于是给在下自己做宣传,待会还怕没人送上大把大把的银子来么!”
庄稼汉赧然一笑道:“那……那我只好厚颜坐下来了。”
锺十头淡笑道:“老哥您本该早就坐下来才对。”
庄稼汉腼腆地坐下之后,才讷讷地道:“先生,我这病……”
锺十头摇手截口道:“慢来慢来,医生治病,讲究的是望、闻、切、问,‘问’字排在最后,是有其深意的,如果先将病情问明白了,那这个医生的技艺,也就可想而知啦!”
话锋微微一顿,才正容接道:“老哥请伸过手来。”
那庄稼汉对锺十头的这一番话,似乎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即肃容伸出左手,搁在茶桌的一角上。
锺十头徐伸右手当中三个指头,轻轻搭在庄稼汉左腕的寸关尺上,微一凝神,立即收手蹙眉说道:“老哥,您这不是病。”
庄稼汉一愣道:“可是,先生,我……”
锺十头正容道:“老哥别打岔,请听我说下去,老哥,您虽然不是病,但却比病更严重十分。”
庄稼汉脸色大变地道:“还……还有救么?”
锺十头道:“请老哥将舌头伸出来让我瞧瞧。”
庄稼汉好像失了魂似地,茫然伸出舌头。
锺十头仔细端详了一阵之后,点点头道:“还好,幸亏老哥今天遇上我,如果再迟一个月,纵然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将束手无策的了。”
庄稼汉一听对方语气中,已说明自己还有救,不由如释重负地发出一声长吁,脸色也好看了很多。
就当此时,围观人丛中,冒出一声笑语道:“先生,你还没说明病情哩!”
锺十头含笑点首道:“对!对!谢谢这位兄台提醒,在下这就说到病情了。”
目光移注那庄稼汉,正容接问道:“老哥,约摸是两个月之前,您是否跟人家打过架?”
庄稼汉沉思着道:“对!正是两个月之前,我为了争水,和张村的两个年轻小伙子,打过一架。”
锺十头道:“当时,您并没感到甚么不舒适?”
庄稼汉点点头道:“是的,当时正当那两个小伙子将我打倒在水田中立即被旁人拉开了,事后,除了身上有四五处青肿,感到疼痛之外,并没其他的不舒适。”
锺十头道:“可是,以后,你慢慢地感到胸部胀痛,呼吸困难,并且常晕倒,是么?”
庄稼汉连运点首道:“对对!先生说得一点也不错,最近这一个多月来,我看过好几位医生,花过不少的钱,可是病情却一点也没好转。”
锺十头淡淡一笑道:“老哥您受的是内伤,瘀血积于胸膈,阻碍呼吸和血液运行,才有上述病情,那些庸医,把老哥的内伤当做疑难杂症去处理,药不对症,自然是收不到效果的了。”
围观人丛中又冒出一句笑语:“说得倒是条条是道,只是不知技术是否高明?”(校对按:“条条是道”, 本为佛家语,指道无所不在,后多形容说话做事很有条理。)
锺十头笑了笑道:“灵不灵,可以当场试验,如果在下言过其实,阁下,不妨立即砸我的招牌。”
人丛中的语声笑道:“我也犯不着砸你的饭碗,姑且拭目以待吧!”
那庄稼汉嗫嚅地问道:“先生,我……我这病……可以……治好么?”
锺十头庄容点首道:“当然!”
说着,已从座位中站了起来,指了指他身前的地面道:“老哥,请暂时委屈一下,躺在这地下,在下立即为您驱胸中瘀血。”
那庄稼汉毫不迟疑地,立即就地躺下。
锺十头在庄稼汉的身边,徐伸双手,在庄稼汉身上,东摸摸,西捏捏地,看似杂乱无章,而他却是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做得慎重其事。
半晌,他才一声沉喝:“老哥,请站起来。”
庄稼汉应声站起,茫然地道:“已经好了?”
锺十头道:“快啦!来,到湖边去。”
庄稼汉又茫然地与他并肩走向湖边。
锺十头左手拉着庄稼汉的左臂,沉喝一声:“老哥请站稳。”
话落掌起,右掌猛印在庄稼汉的背心上,“蓬”地一声,庄稼汉被打得一个踉跄,如非他的左臂已事先被锺十头拉住,势将一个觔斗栽落湖中。
围观人丛中起了一阵骚动:
“治病哪有这么治法的……”
“撕去他的招牌……”
“将他扔下湖去喂忘八……”
“……”
人语喧哗声中,但见那庄稼汉“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块手掌大的、紫得发黑的瘀血,“噗”然一声,落入湖中。
随着庄稼汉口中这一块瘀血的吐出,围观人群的喧哗声也戛然而止,并一齐拥向湖边,俯身向那犹在湖面上载浮载沉的瘀血注视着,并有人喟然道:“好神奇的医术!”
“我几乎错怪了他……”
锺十头拉着仍在茫然中的庄稼汉向座位走去,一面拍着对方的肩膀,笑道:“老哥,您胸中那块瘀血,要是晚一点才出来,在下我可就惨啦!”
双方重行落座之后,庄稼汉茫然地道:“先生,这话怎么说?”
锺十头笑道:“老哥没听到方才的话么?他们闹着要砸我的招牌,并要把我扔到湖心去喂忘八哩!”
庄稼汉诚朴地一笑道:“先生,他们不过是闹着玩的。”
微顿话锋,又注目接道:“先生,我的病已经好了么?”
锺十头一面由四五个磁瓶中,倒出一些药末,混和在一起,用纸分三包包好,一面漫应道:“老哥不妨做一次深呼吸试试看。”
庄稼汉如言做了一次深深的呼吸,不禁脸色一喜,接着又接连做了两次深呼吸,才起身向锺十头一躬到地道:“先生真是神医,这……这活命之恩,我……我恐怕今生是没法……”
锺十头摇手截口道:“老哥,您的心意,我已明白,用不着说明了,些许小事,也用不着记在心上。”
顿住话锋,正容接道:“现在,您老哥再用所有的力量,蹦一蹦,跳一跳看,是否还有头晕的现象?”
庄稼汉奉命唯谨地,用力接连蹦跳了几次,然后才微喘着答道:“先生,已经完全好了,谢谢您!谢谢您!”
锺十头将三包药末递与对方道:“老哥,这里是三剂活血补血,固本培元的补药,每晚睡前用温开水送服一包,今后,包老哥延年益寿,百病不生。”
庄稼汉满脸感激神色,双手接过药包,连连打拱作揖,千恩万谢而去。
这一来,锺十头这茶座之前,可就热闹啦!
一个穿着一袭竹布长衫的年轻文士,扬声问道:“这位先生,您也会测字?”
锺十头端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目光向对方一扫地漫应道:“测字,那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这口气虽大,但有了方才的例子,倒没人再去批驳他了。
年轻文士接问道:“请问测一个字,要多少钱?”
锺十头仍然是漫应道:“像您这位相公,十两银子一个字,也算是特别优待了。”
乖乖!十两银子测一个字,还算是“特别优待”,这价钱,真要得令人咋舌。
须知那年头,国泰民安,物价低廉而稳定,十两银子,可足够一个五口的小康之家,维持两个月的生活哩!
那年轻文士脸色微变,摇摇头道:“太贵了!太贵了!”
锺十头淡笑道:“仅仅花十两银子,就能解决您心中的疑难,使您趋吉避凶,在下却是认为太便宜了哩……”
他的话声未落,人丛中响起一个苍劲的语声道:“诸位乡亲,借光借光,请让一让……”
“啊!舒总管来了,大家快让开……”
“舒总管您好……”
“好好!谢谢诸位!”
“嗨!那位锺先生,大主顾来了……”
一片喧哗声中,人丛已让开一条通道,一位年约六旬,身裁高大,神态威猛,却是笑容可掬的黄衫老者,已缓走向锺十头的茶座之前,向着锺十头颔首微笑道:“锺先生,请恕老朽问句不礼貌的话,您这驱狐捉鬼的本领,也同您的医术一样高明么?”
锺十头谦笑道:“不敢当舒老人家高明之称,不过,在下这驱狐捉鬼的本领,比起在下的医术来,却是只强不差。”
他的笑容虽然谦逊,但语气却是自负得很。
黄衫老者方自微微一笑,锺十头含笑接问道:“莫非舒老人家有甚需要在下效劳之处么?”
黄衫老者正容点首道:“是的。”
锺十头欠身摆手道:“舒老人家请坐。”
黄衫老者道:“此间非谈话之所,老朽想请锺先生移驾前面的醉仙居酒楼小酌一番,顺便藉作长谈。”
锺十头歉然一笑道:“舒老人家,在这儿谈话,可以不收费用,但如要在下离开这摊位,却须预付纹银百两,做为在下离开摊位所受损失的补偿……”
黄衫老者不等对方说完,探怀取出一锭足重二两的金锭,向锺十头手中一塞,含笑截口道:“够了么?”
锺十头目光一亮,满脸堆笑地道:“够了!够了!”
微微一顿,又注目接道:“只是有几句话,在下必须事先声明:生意谈妥与否,百两纹银不能退还。”
“那是当然。”
“生意谈妥之后,酬劳必须另议。”
黄衫老者爽快地接道:“没问题。”
锺十头立即起身,摘下布招,并将茶桌上的零零碎碎,迅疾地收入那藤制书箧中,跟黄衫老者相偕向箭远外的醉仙居酒楼走去。
围观的闲人,见没热闹可瞧了,也纷纷散去,但锺十头却清楚地听到后面传来一阵不算太低的叹息声:
“谈一次话,纹银算得甚么呢!这两个月来,祝园主已不知冤枉花去多少银子啦!”
“唉!老天爷也真不开眼,像祝园主这种口碑载道的大善人,大侠客,居然会被鬼魂所祟。”
“唉!但愿这位锺先生,真能将恶鬼捉住,也使咱们这些平日惯受祝园主恩惠的人,心中好过一点……”
“……”
“……”
醉仙居酒楼,是西湖湖滨数一数二的大酒楼。
那黄衫老者,在这一带显然声望甚隆,两人刚刚踏进酒楼的大门,立即被一片欢呼声所包围,连带着使与他走在一起的锺十头一面含笑点首还礼,一面连声谦谢道:“谢谢诸位!谢谢诸位!”
当下,两人拣了一间隔离的临湖雅座,叫来几样精致可口的酒菜,黄衫老者首先敬了锺十头一杯之后,才正容注目道:“锺先生,听过方才湖滨茶座上那些闲人的叹惜语声,当知老朽邀请先生的目的何在了?”
锺十头点点头道:“是的,但那只是一个概念,有关详情,仍请舒老人家加以说明。”
黄衫老者道:“那是当然!”
接着,喟然长叹道:“不瞒先生说,敝东家虽然不在江湖上走动,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江湖人,而老朽却是一个道地的江湖人,而且行年六十有二,足迹遍及南七北六一十三省,敝东与老朽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足有一百二十多岁,经验与阅历不能谓之不丰,但生平对于鬼怪之说,也仅仅是偶然听说过一二则而已。”
话锋略顿,苦笑接道:“可是,想不到在这垂暮之年,于自己所住庄院中,却不但是亲身受到鬼怪的骚扰,也等于是活见了鬼。”
锺十头目光一亮地接道:“舒老人家所见到的,是怎样的一个鬼呢?”
黄衫老者道:“这个,且待会再谈,老朽想先向锺先生请教几句。”
锺十头微笑地道:“舒老人家有话,请尽管问。”
黄衫老者目光深注地道:“锺先生是几时到达杭州?”
锺十头答道:“在下是昨宵才到杭州,因久慕西湖的山光水色,所以一到杭州,即住进湖滨的西泠别馆之中。”
黄衫老者“哦”了一声道:“那么,锺先生是初次游览杭州了?”
“是的。”
“锺先生仙乡何处?”
锺十头淡笑道:“小地方桂林。”
黄衫老者双目中异芒一闪道:“桂林山水甲天下,那是好地方!”
接着,又注目微笑道:“锺先生,桂林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名气的武林世家……”
锺十头目光一亮地接道:“舒老人家莫非问的是那翕园主人‘美髯剑客’邵元亮邵大侠?”
黄衫老者点点头道:“是的!锺先生知道翕园主人的近况么?”
锺十头摇头答道:“这个,在下倒不知道。”
话锋微微一顿,轻叹着接道:“不瞒舒老人家说,在下幼失怙恃,家境贫寒,十五岁起,即在江湖上流浪,迄今不曾回过家乡。”
黄衫老者“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么,翕园主人已与敝东家结为儿女亲家一事,锺先生想必也不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