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素真主婢二人隐身的位置,约在祭坛的左前方。
她们二人尽管是隐蔽在阴影中,身前又有花树掩护,但以锺十头目前的修为,百丈之内,飞花落叶之声也难逃他的察觉,何况他此刻又是处身高达三丈的祭坛,占着居高临下、视界辽阔的方便哩!
所以,他一登上祭坛,立即察觉了邵素真主婢的行藏,当他的目光,故装无意似地向邵素真深深地一瞥时,禁不住心神一震,连身躯也发出轻微的颤抖。
幸亏锺十头是刚刚登上祭坛,祝千秋、舒正文、邵索真等人,又各有心事,还不曾注意到他,因而他这种失态的情况并没被人察觉。
同时他自己也察觉得快,心头一震之后,立即收摄心神,一本正经地画符,焚纸,口中念念有词地,做起召神驱鬼的法事来。
童心未泯的珠儿贴着邵素真的耳朵“咭”地一声娇笑道:“少夫人,您看这厮会不会也被扔到湖中去洗澡?”
邵素真目注祭坛,传音叱道:“噤声!”
就这说话之间,祭坛前陡地卷起一阵阴寒透骨的旋风,紧接着,明灭不定的鬼火,与“啾啾”鬼叫之声也随之出现。
只见锺十头熟练地再度焚上一道朱符,口中喃喃地念念有词,好半晌,才手持令牌猛然向法台上一击,嗔目怒叱道:“孽障!还不立即现身,跟本法师答话!”
随着锺十头这一声断喝,法坛前那惨惨阴风与啾啾鬼叫,竟倏然静止,并现出一团似有若无,依稀可辨,却又使人无法看清楚的模糊鬼影,由这模糊鬼影的轮廓判断,那该是一个年轻的女鬼。
不过,尽管那惨惨阴风业已静止,但那一股足以使人毛发直竖的阴寒鬼气,却并未稍减。
那模糊鬼影朝着法坛上的锺十头微微一福道:“屈死游魂参见法师。”语声艰涩难辨,不似出自人口。
说来也难怪,她本来就是一个鬼魂啊!
锺十头注目沉声问道:“你,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女鬼答道:“禀法师,这问题我不便答复。”
锺十头接问道:“为甚么不便答复?”
那女鬼道:“因为那将影响我生前家门的声誉。”
锺十头双目异采连闪道:“本法师非要你说明不可!”
那女鬼抗声道:“恕难遵命!”
锺十头手中令牌猛击桌面,沉声喝道:“大胆孽障,胆敢不遵本法师法旨!”
那女鬼道:“我奉有阎君令谕,可不接受任何法师的法旨。”
锺十头怒声接道:“好!呈验阎君牒文!”
那女鬼应声一扬右手,一道手掌大小的黄影,冉冉地飞上法坛。
锺十头微一注目,点首说道:“不错!姓名籍贯免问,还你牒文!”
顺手一甩,那一片黄影又冉冉地飞回女鬼手中。
接着,锺十头注目喝问道:“阎君牒文虽准予你隐秘来历,通行各地,却并未注明你究因何事屈死?”
那女鬼道:“这也是我特别请准阎君的。”
锺十头沉声喝道:“阎君何对你特厚?”
那女鬼道:“并非阎君特厚于我,而是体恤我无辜屈死,复仇又遥遥无期……”
锺十头截口问道:“此话怎讲?”
“因为仇人阳寿未尽,我自不能做出有干天谴之事。”
“哼!你也怕遭天谴?”
“天道无私,阴阳一体,我虽然是屈死游魂,却也不能例外。”
“你的仇人是谁?”
那女鬼切齿有声道:“就是祝千秋那人面兽心的老贼!”
锺十头怒声喝道:“孽障,祝大侠是四海同钦的侠义英维,你说话可不能没有分寸!”
那女鬼冷笑道:“好一个四海同钦的侠义英雄!锺法师,你知道我生前是怎样屈死的?”
锺十头道:“本法师正想问你,说吧!”
那女鬼恨声道:“我是嚼舌自尽的!”
锺十头道:“嚼舌自尽,是你自己的事,为何要迁怨祝大侠?”
那女鬼切齿有声道:“当时,祝老贼要对我横施强暴,我一个弱女子,不嚼舌自尽,怎能维护自己清白,我不恨祝老贼,又能去恨谁?”
此话一出,旁坐的祝千秋,脸上的神色,可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至于那隐身假山阴影中的邵素真,更是双手掩面,香肩耸动不已,可是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种无声的饮泣,最是伤神,也最是非有莫大的伤心事,以及有非常恐怖的顾虑不致如此。
锺十头眉峰一蹙,微显异样的目光,分别在祝千秋与邵素真隐身处一扫,然后沉声喝道:“本法师不相信!”
那女鬼冷笑道:“信不信那是锺法师你的事,我只提醒你一声,举头三尺有神明!祝老贼能瞒过天下人的耳目,却不能逃过冥冥中的律条!”
语声微顿,又冷笑着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信口雌黄,含血喷人,难道阎君也相信我的胡说八道,准予我的请求,并放纵我十年为鬼,不去轮回么?”
锺十头目光一扫脸色已逐渐恢复正常的祝千秋,蹙眉接问道:“你说你已游荡十年了?”
那女鬼点点头道:“不错!”
锺十头道:“好!本法师姑且相信你所说是事实吧!那么,本法师问你,阎君既不准你寻仇,你自己也怕遭天谴,为何还敢明知故犯,将偌大菊园骚扰得鸡犬不宁?”
那女鬼冷笑道:“我虽然格于冥律,不能立即追祝老贼之魂,却也不能让他活得太惬意!”
锺十头怒叱道:“孽障!你这简直是胡闹!”
那女鬼道:“我这胡闹是经阎君特许的。”
锺十头令牌一抬道:“从此刻起,本法师不许你再在菊园呆下去!”
那女鬼冷笑一声:“锺法师的权力,不见得大过阎君吧!”
锺十头怒声叱道:“孽障,你敢不听话!本法师拼着自请处分,也得先治你!”
那女鬼冷笑道:“锺法师,你是内行人,怎么说出这种外行话来!你仔细想想看:你犯得着自请处分么?也自信能治得住我么?”
锺十头蹙眉沉思间,那女鬼淡笑着道:“锺法师,别为难了,我虽然是一个屈死游魂,却也还存着一颗予人方便的赤子之心。”
锺十头道:“这话怎么说?”
那女鬼道:“有道是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同情你的处境,如果你能暂时放弃法师的立场,站在平等的地位上与我谈谈,也许还有变通的办法。”
锺十头冷笑道:“孽障!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那女鬼笑道:“我不过是善意的建议,也是完全为的是你,你如果不同意,我绝不勉强!”
锺十头沉思着问道:“孽障!本法师有意替你化解这一段怨仇,你可同意?”
那女鬼笑道:“化解?锺法师,你认为你的面子还大过阎君么?”
锺十头苦笑道:“那么,姑且如你方才所说,咱们站在平等的立场上打个商量如何?”
那女鬼“唔”了一声道:“这话我还可以听得进去。”
一顿话锋,又漫问道:“锺法师打算如何一个商量法?”
锺十头苦笑道:“既然咱们是以平等的立场打商量,你就用不着甚么法师不法师的了!我想,请你在半年之内,不再对菊园中任何人骚扰,可以么?”
那女鬼道:“那就得看你所提的条件如何而定了。”
锺十头道:“条件应该由你提出,然后由我转请祝大侠酌情办理。”
那女鬼笑道:“好一个酌情办理!”
接着,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我声明在先,我所提的条件,可绝对没有还价的余地!”
锺十头答道:“好!你且先说出来试试看。”
那女鬼沉思着道:“第一:建醮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亡魂……”
锺十头满口应承道:“这个,我想祝大侠必然可以答应。”
那女鬼冷笑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别答应得太早!”
锺十头连连点首道:“是是,请继续说下去。”
那女鬼接道:“超渡法事,必须由少林武当两派掌教亲临主持。”
锺十头沉思着道:“以祝大侠的面子,要请武当少林两派掌教主持法事,当非难事,这问题,我先答应……”
那女鬼冷然接道:“还有:祝老贼父子必需披麻戴孝,执孝子之礼。”
锺十头不禁神色一变道:“你……你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那女鬼漫应道:“以孝子身份,换取老命一条,我想这事情是划得来的,不过,我也并不勉强。”
锺十头讶问道:“听你这语气,只要能接受这条件,那就等于是化解这一段仇恨了?”
那女鬼道:“可以这么说,可是,他能办得到么?”
锺十头道:“这个……我当尽一切力量,向祝大侠请商,现在,请说第二个条件?”
那女鬼道::“这第二个条件,表面上看来简单,但实际上却比第一个条件更难。”
锺十头道:“世间没有不能解的结,你尽管说出来试试看。”
那女鬼突出惊人之语道:“祝老贼暗中囚禁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他必须立即解放,并且,不得有毫发损伤。”
锺十头心头一震地蹙眉问道:“那是两个甚么样的人?”
“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
“那两个人姓甚名谁?”
“这个,恕不答复。”
“那两人与你是何种关系?”
“未便答复。”
“祝大侠为何要囚禁那两个人?”
“那当然是为了扫除他独霸武林的障碍啊!”
“那两人囚于何处?”
那女鬼苦笑道:“我要是知道那两个人被囚禁的地方,那就好办了。”
锺十头蹙眉接道:“你既不透露那两个人的姓名,也不肯说出与那两个人的关系,更不知道被囚禁的地点,这事情不但难办,而且,也难以令人相信。”
那女鬼冷笑道:“我并不要人家相信,只要祝老贼心中明白就行了!”
锺十头目光一扫那漠然地毫无表情的祝千秋一眼,轻轻一叹道:“只要祝大侠完全做到这两个条件,也就等于是化解了这一段仇恨,是么?”
那女鬼点点头道:“不错!”
锺十头道:“那么,你暂时退下,三天之后的同一时间,我再在此地答复你。”
那女鬼讶问道:“为何要等三天?”
锺十头道:“你所提的条件太苛刻了!姑且不论你的话是否完全属实,我都须要有较多的时间去劝说祝大侠。”
那女鬼微一沉吟道:“好!我答应了!”
锺十头道:“在这三天之内,你可不许再骚扰任何人!”
“可以!不过,那得你锺法师坐镇在这儿才行。”
“好的,那么,请!”
随着锺十头这一声“请”,那女鬼忽然化做一阵阴风消失不见。
锺十头目光向假山阴影中的邵素真一瞥,缓步走下法坛,迳行走进祝千秋与舒正文二人坐着的凉亭中,方自摇头苦笑间,祝千秋已淡淡一笑道:“锺先生辛苦了,请坐!”
锺十头一面就座,一面苦笑道:“祝大侠,在下惭愧得很!”
话锋一顿,正容接道:“方才在下与那女鬼所谈的话,祝大侠自听到见到了?”
祝千秋默然点首。锺十头注目问道:“那么,对那女鬼所提的条件,祝大侠尊意是——?”
祝千秋脸色一沉道:“姑且撇开那第一个混账条件不论,你锺先生也相信老朽会囚禁两个莫名其妙的人?”
锺十头讪然一笑道:“在下自然不相信,而且方才在下也当面批驳过那女鬼了,可是,无如那女鬼一口咬定……”
祝千秋冷然截口道:“那么,锺先生还是相信那女鬼所说的话了?”
锺十头蹙眉苦笑道:“祝大侠,这件事可使在下十分为难,按常情而论,祝大侠的为人,应该是任何人都可以信得过,可是,那女鬼有阎君牒文为凭,她的话,也决非信口雌黄……”
祝千秋怫然变色道:“锺先生怎能听那女鬼的一面之辞!”
锺十头正容接道:“在下是就事论事。”
祝千秋强抑心头愤怒道:“话不投机,看来咱们之间是……”
锺十头淡笑着接道:“没甚么可说的了。”
一顿话锋,目注舒正文歉笑道:“舒大侠,在下很抱歉,未能完成使命,这酬劳也只好放弃了,告辞!”
话落,起身向祝千秋、舒正文二人分别拱了拱手,迳行向凉亭外走去。
舒正文连忙笑接道:“锺先生请留步。”
致锺十头却步回身道:“舒大侠还有何吩咐?”
舒正文道:“吩咐不敢!方才记得锺先生曾向那女鬼说过,要在这儿坐镇三天……”
锺十头摇头苦笑道:“舒大侠,这是在下生平第一次失败,内心之难过,非局外人所能想像,目前,在下既无颜留在这儿,而事实上也无此必要啦!”
舒正文正容说道:“锺先生,本园正值多事之秋,敝上心情之沉重,也远非锺先生所能想像,所以,如果敝上言词之间,对锺先生有开罪之处,尚请锺先生大量海涵。”
锺十头淡淡地一笑道:“舒大侠言重了!姑不论方才祝大侠言词十分得体,纵然对在下有甚不满之处,在下又怎敢介意!”
舒正文笑道:“如此说来,老朽就放心了,那么,老朽再申前请,请锺先生在这儿坐镇三天。”
同时,祝千秋也歉笑道:“锺先生,老朽对方才的失态,深致歉意!”
锺十头微笑道:“祝大侠言重了!在下担当不起。”
舒正文也笑道:“锺先生,老朽三申前请。”
锺十头沉思着道:“舒大侠,目前在下不过是一个调解人的身份,现在当事的人鬼之间,各执一词,各走极端,我想,留在这儿三天,也没甚么作用。”
舒正文正容道:“锺先生,话不是这么说……”
“那该怎样呢?”
“我想,办法都是想出来的。”
锺十头微一沉吟道:“好!在下答应留在这儿三天,不过,驱鬼的酬劳虽经我自动放弃,但这三天的代价,却须另计另算。”
舒正文点点头道:“那是当然!”
同时,祝千秋微微一笑道:“锺先生,就以你所自动放弃的驱鬼酬劳,移做这三天坐镇的代价如何?”
锺十头不禁目光一亮道:“那当然好,只是,在下未免太占便宜了。”
祝千秋淡淡笑道:“老朽不在乎这几个钱,只要锺先生能赏脸屈驾,老朽就深感荣幸啦!”
接着,目注舒正文道:“折腾了大半夜,也该歇息了,有劳舒兄伴同锺先生前往宾馆吧!”
在“天下第一家”那豪华舒适的宾馆中,锺十头渡过了忙里偷闲的半夜。
不过,这所谓“闲”,也不过仅仅是他的身躯没有劳动而已,其实,他的脑子里,可片刻也不曾闲过,至于他的脑子里究竟在忙些甚么呢?那只有他自己明白。
一直到快要天亮之前,他才真正闭上双目,养了一会儿神。
翌日清晨。
锺十头吃过小厮送进来的精美早点之后,他忽然微微一笑,朝着门口传音说道:“姑娘早!”
门口传来那女鬼的微弱而清晰的语声道:“锺十头,你的功力足以自豪!”
锺十头答道:“多承夸奖!”
抬手一指他右侧的空椅道:“姑娘请坐!”
那女鬼道:“不用了,我一会就走。”
一顿话锋,又传音接道:“锺十头,此刻我并未施展那阴寒鬼气,你是怎么察觉我的?”
锺十头微笑如故道:“姑娘方才自己说过,那是凭我这‘足以自豪’的功力……”
那女鬼截口冷嗤道:“别夸张了!说正经的吧!祝老贼打算将你软禁,你还是趁他没采取行动之前,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
锺十头一点也不惊异地问道:“姑娘这消息由何而来?”
那女鬼道:“你又忘了,我是鬼,鬼是无所不知的。”
锺十头笑道:“鬼也能白日跟人说话?”
那女鬼道:“我是一个特殊的鬼,当然例外……嗨!你还不走!”
锺十头平静地接道:“姑娘,谢谢你的美意!我会知道珍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