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衫文士负手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方步,言道:“小二哥,目前贵店中住的大都是些什等人事?”
“近日来,”小二说到此微微一顿,含笑接道:“近日来了些不速之客,扬言道此店官老爷包下了,看来这些人到有些来头。”
白衫文士道:“这么说来我们这店是不许接待其他管商了?”
店小二道:“是的。”
白衫文士言道:“那么,那些人安排到什么地方?”
店小二道:“后面花园中,右边的一幢住着五位,左边的一幢也是五位,看起来来头不小。”
白衫文士侧目问道:“怎见得?”
店小二笑道:“因为……因为他们太排场了,吃的用的都是高人一等,其他人事根本不准进入他们的围墙中去。”
白衫文士沉思着道:“那五位是怎样的人,你见过么?”
店小二道:“小的自然见过,那位老人家年约五十开外,虽然人挺和气,嘻嘻——不怕凌相公你见笑,小的却连望他一眼也感到害怕,可是又说不出来那老人家有些什么使我害怕的地方。”
白衫文士心中一动道:“是不是觉得那老人家有一种无形的威严,使人害怕?”
店小二连声道:“正是,正是,还是你凌相公读书人,一点就通,像小的这光眼瞎子,却是心中有数,但口里就是说不出一个名堂来。”
白衫文士接问道:“另外四位是怎样的人呢?”
店小二道:“是四个大头鬼,但对那位老人家,却是恭敬得很。”
白衫文士道:“他们常常外出么?”
店小二道:“不常外出,可是每次外出时,总是五个人一起。”
“也没有人来打他们?”
“是的”
“他们平常也很少找你们店家,是么?”
“正是,凌相公你真是神人,什么话,都是一猜就中。”
白衫文士接问道:“那五位客人,来这几有多久了?”
店小二略一沉思道:“大约有十来天了。”
白衫文士接问道:“那另一幢中的五位富商,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店小二道:“那五位都是三天前才住进来。”
白衫文士道:“小二哥,你怎知道他们是富商?”
店小二道:“不瞒凌相公说,这是他们自己说出来的,他们说是北京的珠宝商人,并且住进来的那一天,就以一张白银五千两的银票托小店帐房代为送往巡抚衙门,做为救济灾民的捐款。”
白衫文士道:“手面很阔气啊!”
店小二满脸钦敬神色地道:“而且,他们也不为扬名,用的是无名氏的名义。”
白衫文士点点头道:“那真是很难得的大善人。”
微微一顿,注目接问道:“小二哥,那五位长的是什么模样?”
店小二沉思着地道:“一个鬓发全白的老头,两个中年人,和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白衫文士沉声回道:“那些人有什么特征么?”
店小二翻了翻白眼道:“凌相公,什么‘铁针’呀,是不是——”
白衫文士眉峰一蹙,截口补充道:“我是说,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扎眼的地方?”
店小二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道:“对了,那位老人家只有一支手臂,右眼上经常戴着一个皮罩子。”
白衫文士脸上神色一动,道:“他缺的是左臂,齐肩而断,是么?”
店小二一愣,讶问道:“凌相公你——认识他?”
白衫文士道:“不,我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现在答复我,我问得对不对?”
店小二笑道:“对,一点不错。”
白衫文士道:“那另外四位呢?”
店小二沉吟地道:“那另外四位,小的——倒想不出他们身上有什么扎眼的地方。”
白衫文士道:“比方说,他们额头两旁的太阳穴上,是不是都鼓起很高?”
店小二一拍大腿道:“对了,凌相公你真是——”
白衫文士接问道:“这些天来,你可能也没看到他们出门,对不对?”
店小二真以为遇上了活神仙,震惊得瞠目结舌,连话也答不上了,只点了点头。
白衫文士温声说道:“我向你问的这些话,不许跟任何人说,你明白么?”
店小二恭敬地站起身来答道:“小的明白。”
白衫文士挥了挥手道:“我要好好歇息,你可以走了,未经呼唤,不要打扰我。”
店小三喏喏连声,躬身退了出去。
当夜,三更时分。
鸿运宾馆灯火全熄,所有客人,都已进入了梦乡了。
蓦然——那后花园中最左边的一幢精舍内,传出一声威严的沉叱道:“狂徒,你好大的胆子。”
紧接着,火光一闪,案头腊烛已被点燃,由洞开的窗户中瞧去,那是间华丽无比的寝室,寝室外面,四个身着长袍的彪形大汉,泥塑木雕似地呆立一边,另四个身着玄色劲装的蒙面人,却是手持长剑,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监视着。
室内,书案前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躯伟岸,年约五旬,长髯垂胸的青衫老者,他想系匆促起身,一袭青衫的钮扣,只扣了一半。
青衫老者的对面,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白发蒙面老人,右手中一枝寒光闪闪的长剑,正抵着青衫老人脸前,“嘿嘿”冷笑道:“老夫不是你打官腔的对象,还是乖乖地听我一句话吧!”
青衫老人虽处于性命交关的情况下,却是神色镇定地沉声问道:“你,意欲何为?”
蒙面老者得意地笑道:“识相一点,别大呼小叫的,别说不会有人闻声来救你,纵然有人赶来,他们的身手,能高过你这四位得力的手下么?平常你认为他们四位天下无敌,可是,在老夫手下,却如同土鸡瓦狗,这些,方才你已看到了,目前不说也罢。”
青衫老人怒声截口道:“少废话,说你的意图。”
蒙面老者道:“说话倒干脆得很,只是不知你做事的手段,是否也同样的干脆?”
微微一顿,沉声接道:“老夫来意,是要你身上那缀有四颗明珠的宝剑。”
青衫老人微微一楞道:“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蒙面老者冷笑一道:“我不管你是谁?要的就是那宝剑。”
青衫老人威严地叱问道:“你知道要去这宝剑的后果么?”
蒙面老者笑道:“老实告诉你,老夫既然有胆要,就不怕任何后果,我更不妨说得明白一点,在老夫说来,杀个把人,不过是等于掐杀一只蚂蚁而已,你懂么?”
青衫老人面色微变,沉声叱道:“你敢!”
蒙面老者冷笑一声道:“敢不敢,你马上就可看到。”
略顿话锋,阴笑着接道:“看来,要你自动献剑,是不可能,也未免太使你失面子——刘彪,过来摘下他的宝剑。”
眼前人影一闪,剑是果然被摘下来了,不过,被摘下的不是青衫老人身上的宝剑,而是蒙面老者手中的青钢长剑。
两人当中,赫然竟站着那位住在第三进楼上的白衫文士。
白衫文士将长剑在手中掂了掂,冷然问道:“独孤子丹,还认识我么?”
独孤子丹(蒙面老者)穴道虽已被制,但哑穴未点,仍可说话,当下怒声叱道:“谁认识你这暗算人的无耻匹夫。”
但他刚刚骂完,却又立即骇然惊呼道:“你——你——是冷于冰——”
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冷于冰已恢复了本来面目,赤面、凤目、卧蚕眉,只是那垂胸长髯已剃得光光,想是为了便于他那“九转百幻玄功”的施展之故吧!因为体形面目都可变,但胡须却是没法变的。
冷于冰微微一哂道:“独孤子丹,难为你还认得我。”
独孤子丹浓眉一扬道:“姓冷的,你认为已是天下无敌了么?”
冷于冰淡然笑道:“冷某人不致如此狂妄,但在你们这些武林败类之前,那又自当别论。”
独孤子丹轻叹一声道:“老夫自恨学艺不精,临阵失风,自是没话可说,不过,今宵之事,于你姓冷的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
冷于冰含笑截口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年纪一大把了,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
独孤子丹冷哼一声道:“想不到名满天下的冷于冰大侠居然也成了六扇门中的狗腿子。”
冷于冰长眉一轩,沉声叱道:“独孤子丹,你说话可得有点分寸。”
微微一顿,朗声接道:“冷某人虽没有在衙门中兼差,却不能不替衙门中人说几句公道话,衙门中人以本身艺业,协助官府除暴安良,维护法纪,只要他们不假公济私,贪赃王法,不利用职权,欺压善良,同样不失为堂堂正正的好汉,顶天立地的男儿,你凭什么鄙视六扇门中人物?”
独孤子丹冷笑连连地道:“有理,有理,我不知道官家给过你多少——”
冷于冰截口沉声叱道:“住口,独孤子丹,不必再拖时间,没有人会来救你的,现在,你好好答我一问,我给你一个痛快。”
独孤子丹道:“你先说出来试试看。”
冷于冰道:“你劫取这炳宝剑,有何意图?”
独孤子丹道:“这还用问,那剑柄上四粒明珠,每一粒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难道还不值得我下手么?”
冷于冰道:“不错,那四粒明珠都是稀世之宝,可是,这玩艺儿不能穿,更不能吃,也没有人买得起,你拿去干啥?”
独孤子丹漫应道:“难道我就不能自己赏玩么?”
冷于冰冷哼一声道:“独孤子丹,三十年前,嵩山少室峰顶,你虽身成残废,却幸逃一死,今宵,你如果不说老实话,嘿嘿嘿嘿——可得多多酌量一下。”
独孤子丹脸色一变,道:“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冷于冰道:“你这一问,未免太多余了。”
独孤子丹低首沉思少顷,才嗫嚅地道:“如果你能保证我的安全——我——我可以据实回答。”
冷于冰神色一变,沉声问道:“难道你此行还有幕后主使之人?”
独孤子丹道:“这——”
冷于冰沉声道:“说,我不但不杀你,并且保证你的安全就是。”
独孤子丹方自口齿启动间,冷于冰陡地双眉一挑,欲纵身而起,但却似有所顾忌地,立即将即行纵起的身躯,硬行刹住。
但就这微一迟疑的瞬间,一条人影,疾地穿窗而入。
冷于冰哼一声,倏伸右掌,朝那人影兜头抓下。
就当他的指劲即将接触那人的头顶时,蓦觉情况有异,立即卸劲改抓为托,将那射入窗中的人,轻轻托住。
讵料就当此电光石火之间,陡地闷哼连传,独孤子丹和他的四个手下,已一齐死于淬毒钢针之下,而冷于冰所托住的人,竟是鸿运宾馆中的一个店伙。
似此情形,来敌志在杀人灭口,但慑于冷于冰的一身绝世功力,自知难以讨好,乃不得不以宾馆中的店伙先行掷入室中,以分散冷于冰的注意力,然后伺机下手,行为虽够卑劣,但其应变的技巧,与心机之深沉,却也委实算得上相当高明。
冷于冰本就早有警觉,其方才所以迟疑不决,乃是深恐敌方使的调虎离山之计,才欲行又止,想不到调虎离山之计,固然未曾上当,但却中了声东击西的诡计,以他的身份来说,这跟头裁得可算不小。
当时他急怒交加之下,已无暇顾虑那青衫老人的安全,身如电掣,穿窗而出,同时沉声喝道:“照顾老爷子的安全。”
这句话当然是向那四个侍卫说的,但他的话声方落,另一个语声遥遥传来道:“穷寇莫追,冷大侠,这贼子交给我啦!”
赫然竟是水长东的语声,而且,由语声传来的位置忖测,至少已在一里以外了。
就这刹那之间,敌人已逃出一里这外,这份身手,纵然不能与冷于冰相提并论,但相差却也不会太远。
冷于冰闻言之后,刹住激射的身影,喟然一叹,重行回到室中,向那青衫老人微微一躬道:“老爷子受惊了。”
青衫老人微微一笑道:“还好,幸亏壮士你及时赶到。”
冷于冰正容朗声道:“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爷子奈何以万乘之尊,而——”
青衫老人含笑截口道:“壮士,你知道我的来历?”
冷于冰笑道:“本来我也不知道老爷子的来历,不过是由老爷子的气质、仪表,和所特具的无形威严,加以猜测而已。”
青衫老人淡然一笑,目注他身边那高个子侍卫道:“这位冷壮士,就是你前天所说那位独捐白银千万两,救济灾民的冷大侠么?”
高个子恭声道:“是的。”
冷于冰同时接道:“老爷子,那白银不是我一人所有,而是与两位盟兄共有的资产。”
青衫老人道:“这个,我这个侍卫,早就跟我说过了,尤其是有关你过去对江湖上的贡献,和一身无敌的武功。”
微微一顿,淡淡接道:“柳仁,给冷壮士看座。”
柳仁(即高个子侍卫)立即搬过一支椅子,放在冷于冰身边道:“冷大侠请坐。”
冷于冰正容道:“老爷子面前,哪有草民的座位。”
青衫老人含笑截口道:“冷壮士,这种话,实在不应该出自一位一代大侠之口,是么?请注意,这儿不是朝廷,而且,我年轻时也时常在江湖上走动,你就暂时当我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朋友吧!”
冷于冰讷讷地道:“这——如果我不知道老爷子的身份,自无不可,可是——”
青衫老人笑道:“正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大家不拘形迹,才更能显出你的豪侠胸怀,是不是?你如果还要固执,那我只好先向你拜谢方才的救命之恩啦!”
冷于冰眉峰微蹙地道:“老爷子既如此说法,那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的了。”
说着,已自坐了下来。
青衫老人道:“正该如此,我还有好些事情,要跟你商量哩!”
冷于冰一楞道:“在下一介江湖草民,老爷子有什么事情,需要跟我商量的呢?”
同时,柳仁向青衫老人恭声道:“老爷子,这几具死尸——”
青衫老人目注冷于冰道:“冷壮士尊意如何?”
冷于冰道:“老爷子如果不愿惊动地方官,最好是请两位侍卫,乘夜把他们运到郊外掩埋好了。”
青衫老人点点头,向柳仁道:“好,就这么办。”
柳仁恭声应是,立即吩咐另两个侍卫,将五具尸体运出,并嘱另一侍卫,将那被制穴道的店伙,送回宾馆第一进中,然后代其解开穴道,让他糊里糊涂地,等于做了一个恶梦似的,结果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青衫老人接着向柳仁道:“这儿暂时不须要伺候,你去张罗点酒菜来,我要与冷壮士共谋一醉。”
柳仁恭声退出之后,青衫老人面有重虑地轻轻一叹道:“冷壮士,你身在江湖,是否已曾注意到朝廷的军国大势?”
冷于冰轩然一笑道:“老爷子,草民因为……”
青衫老人截口笑道:“冷壮士,从现起,在称呼方面,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这‘草民’二字,可不要再提,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通常除了称兄道弟之外,还有什么‘区区’,‘在下’,和‘不才’等的称呼,对于我,称我一声‘老爷子’我不反对,至于你自己,最好是随和一点。”
冷于冰正容答道:“老爷子,有道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虽然是一个江湖草民,可以不受礼节的拘束,但像目前这种情况,已经是有失礼统,岂可更——”
青衫老人截口长叹道:“礼失而求诸野,其是之谓欤!”
微微一顿,正容接道:“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讲究的是豪放和不拘小节,但固执之处,有时却令人头痛。现在,我告诉你一段往事,那是三十年前我还是太子的时候,方才我已经说过,年轻时,我喜欢在江湖上走动,那时我结识一位江湖异人,复姓诸葛,单名一个逸字——”
冷于冰猛然一楞,肃容垂首道:“那是家师。”
青衫老人也是微微一楞,但旋即爽朗地笑道:“那真太巧了,咱们又算靠近了一步。”
微顿话锋,注目接道:“你知道当时我跟令师是怎样称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