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平常就人迹难至,现在人更到不了。
这个地方平常也没人敢来,来了就绝囘不去,不是抱定必死决心的人,绝不会到这儿来。
这个地方,在一座不知名的深山里,平常不但野兽出没,简直就没路可走。平常如 此,现在可想而知。
现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雪遍地,一片银白。
皑皑白雪把一切都掩盖住了,唯独掩盖不住挿天巨石上,用指力刻的这三个字“不归谷”。
没人会来?没人敢来?万径人踪已灭?
偏偏这一刻,在这“不归谷”口就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不知道是老是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长像,因为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包在一袭重裘里,几乎连脸都包住了,重裘赛雪,浑然一色。要不是他呼出阵阵白气,简直就让人看不出他是个站在那儿的人。
这个人,没看那谷口三个字一眼,也没有一点犹豫,只在谷口停了一下,喘了一口气,就又踩着厚厚的积雪,拖着沉重的步履进了不归谷,没有留下脚印,因为脚印很快
的就被大雪掩盖住了。
进了谷里,他又猛然停住了,这一刻,在这儿的又何止他一个人,几几乎有一、二十个之多。
一、二十个都整整齐齐的站在雪地里,面对面站立,膈不远一个,就像陵墓前的翁 仲一样。
但这一、二十个绝不是翁仲,不是石像,而是人,绝对是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毎一个都身裹重裘,什么样的穿着都有,有的甚至穿的是单薄的夏衫,没掩没遮的,还能看不出来是人么?不但看得出来是人,而且还看得出来男女老少都有,身上快让雪下满了,脚底下的雪已经深到了小腿,但是他们一个个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
这么样的下雪天,不能说不冷,但是这一、二十个更能看得人打心底冒寒意,那寒 意比这下雪天还要冷。
因为这一、二十个比人少口气,都是死人,都是一具具僵硬的尸体。
怎么会有这么多具尸体?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死在这儿?又是怎么死的?
这个人只是猛然的一怔,自然的一惊,但是他并不害怕,也没有转身出谷,到这儿 来的人不应该害怕,已经进了“不归谷”的人,没有就这么转身出谷的道理。很快的,
他定过了神,又往前,往谷深处走去,就走在两排相向站立的死人,一具具僵硬的尸体之间。
似乎这些尸体是经过特意的安排,这么整齐的排列,这么样的队列,既像展示,又像迎宾。
很快的,这个人又停住了,他已经到了谷深处,巳经到了谷底。
眼前,是一座宫殿式的建筑,只有一座金碧辉煌,美仑美奂,它不是那种巍峨宏伟型的,它小巧玲珑,极为精致典雅。
两排尸体在丈余外已经到了尽头,离宫殿前那汉白玉的石阶还有两丈远近,这个人的停步处,就在石阶之下,然后他向着那紧闭的宫殿门发了话道:“有仇有恨的人来到,求见此间主人!”
听了这句话,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个女子,听话声,年岁还不大。
宫殿里,立即有了反应,一个话声传出,这个话声让人分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只听得出它阴森冰冷道:“从来没有人见过我,妳就站在宫外石阶之下。”
那女子没动,也没说话。
随后宫殿里话声又起道:“说妳的仇恨!”
那女子这才又开了口道:“南山之仇,东海之恨!”
宫殿里那人似乎一怔道:“妳不会不明白我何指!”
那女子道:“明白,但还有什么仇能比我的仇高,什么恨能比我的恨深的!”
“我要妳明说。”
“明说显不出我的仇高恨深。”
“最大的仇恨不过亲仇。”
“亲仇比不上我的仇恨。”
“那……”
“你要的只是代价,是不是?”
宫殿里的那人沉默了一下才说话,话锋转了,不再问是什么仇恨了,道:“有的, 不必非我不可!”
那女子道:“要是不必非你,我也不须历尽艰难到这儿来,进你这“不归谷”了!” “那么,什么人?什么地方?”
“我已经写下来了,稍待你自会看到。”
“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告诉你,他耳目遍布,只要我说出口他就会知道,连你这“不归谷”都未必稳当,你相信么?”
“我当然不信!”
“可却是实情。”
“那么妳到这儿来,他不也会知道?”
“他绝想不到我请你杀的是他!”
宫殿里那人必然又一怔,然后是一阵阴森泳冷的怪笑道:“很有意思,对受妳之请, 我已经感到兴致了,我的代价很高!”
那女子探怀摸出一个革囊,打开囊口,倒出整整十颗明珠,每一颗都晶莹浑润,毎一颗都有拇指般大小,连同一张折叠着的小纸条,伸手放在石阶上。
只听宫殿里那人道:“十颗明珠,一条人命,代价不错,妳知道我的规矩?”
那女子道:“既然来了,当然知道。”
“那么,过去吧!那儿还有空位,那一排都行。”
那女子没动,道:“我并没有见到你!”
“一样,他们也没有见到我,但是妳跟他们都进了“不归谷”,这是我的规矩,不愿意接受的人可以马上转身出谷,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不愿意接受的人。”
“我要是自绝在你“不归谷”里,还有谁会知道你,你的规矩,还有这个地方?”
“那不是妳的事,妳是听谁说的?怎么来的?”
“我要是自绝在你“不归谷”,又怎么知道我付出了这么高的代价,你确实替我杀了我要杀的人,报了我的仇、雪了我的恨?”
“很简单,妳只有相信我,跟这些自绝在我‘不归谷”的人一样。”
那女子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好吧!犠牲我自己一条命,换得我要杀的人血溅尸横,换得我仇报恨雪,値得了,我本来就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决心来的,不是么?”
她转过身,往前走,走到左边,那排尸体尽头,隔一丈站好,然后就不动了,本来不断出现在口鼻部位的白气,不见了。
唯一跟刚才不同的,只有这一点而已,可是修为够的人都知道,她已经自断心脉,气绝身亡了。
宫殿里的人修为不可能不够,不然他不可能做为这么样一个杀手,伹是他还够小心、谨愼,做为一个杀手必定要如此,出不得一点错,因为出一点错的代价是赔上自己的性命。
宫殿的门忽然开了,缓缓的,像有人拉开一样,可是没看见人。
从门里飞出一道白光,快得像闪电,在那女子的头部周围疾快一绕,然后又飞向宫殿门内。
那女子包着头的重裘,像是挨了刀割似的,忽然破裂落下,露出了一颗乌云螓首,一张姣好的脸,年岁是不大,充其量不过二十多,那张脸是两眼闭着,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可怕的是两颊之上各有一个“X”,那是裂伤,刚割裂的,皮肉外翻,也是色呈雪白,没有血色,不见一滴血。
这么样一个已经没有知觉,血都经由心臓流入腹腔,甚至于已经冻结了的人,不是已经死了是什么!
随即,投在石阶上那个革囊,托着那十颗明珠,还有明珠压着的那个折叠着的小纸条,忽地冉冉飘起,等飘起的高度超过石阶的最上一级时,停住了升势,然后缓缓往那,开着的宫殿门飞了过去。
转眼工夫,革囊、明珠、小纸条,飞过了宫殿门,刚刚打开的宫殿门又缓缓关上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鹅毛似的大雪,仍不停的飘落着......
雪停了,风也停了,银白色的世界,好静、好静。
什么都看不见,连出来觅食的乌鸦都不见一只。
只有这个人在雪地里站着。
这个人穿一身紫红皮裘,站在雪地里特别显眼,他身躯高大魁伟,真似半截铁塔,两手握着一把长柄板斧,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尊石像。
他浓眉大眼,还有一脸络腮胡,长相十分威猛,那一双大眼的光芒,像雪亮板斧间 射出来的光芒一样森寒,森寒的目光锐利如臛隼,紧盯着前方。
肪前方几十丈外,是一座白了头的密松林,松林里能有什么。
松林里传出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一只小毛驴驮著一个人,从里头摇摇晃晃,艰难的出来了。
人是一团白影,大半是冷得缩成了一堆。这一人一骑一出现,那身穿紫红皮裘、浓眉大眼络腮胡的汉子,那双大眼里的光芒突然变亮了,奇亮,电光也似的。
小毛驴走在积雪这么厚的路上,本就艰难,何况背上还驮着了这么个人。
艰难归艰难,但总有走到的时候,只片刻工夫,这一人一骑已经到了身穿紫红皮裘浓眉大眼络腮胡汉子的面前,他突然瞋目霹雳大喝,喝声震天慑人,松树上的积雪为之扑簌落下,喝声中,他拿起板斧,带着一道森寒光芒劈了出去。
这石破天惊的一斧砍过去,除了铜山铁柱,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够承受 得了。
但是,说也奇怪,那骑在小毛驴背上的汉子,本来像是抵不住天气如此寒冷,全身缩成一团,这时竟像全身长满眼睛似的,容得一斧砍来,突然“呼”地一声,从驴背上猛然长身拔起。
长斧去势甚急,一斧砍去,如果收势不及,那头毛驴一定会被拦腰砍成两截。
然而,动物之中,最蠢最固执的莫过于驴,紫貂汉子一斧砍去,牠背上的主人已经腾空而起,牠却仍然站在那里,两只大耳朵掮了两掮,竟然动都没有动一下。
可是更令人惊奇的是,那把看上去份量不轻的巨斧,挥舞在紫貂汉子手里,竟比耍一根枯竹竿还要来得轻巧。
他这时手腕一带,竟把那看似招式用老的巨斧,灵巧而迅速地轻轻一带,完全撤囘,连毛驴也没有伤着一根。
然后,只见他嘿嘿一笑,一把巨斧竟在自己头顶上盘旋起来,刀光闪闪,有如一个永不休止的大漩涡,脚下则粘着半空中的那名汉子左右移动。半空中那汉子无论打从那 个方向落下来,都难免要遭削足或断腰之厄。
此刻尙在半空中的那名汉子,竟是一名俊美无比的靑年人,他似乎想不到紫貂大汉在一把巨斧上的功力居然如此深厚惊人,脸上不期然掠过一抹惶恐之色。
他双臂向左右平平一伸,短暂的约住下降之势,接着只听那汉子一声“哎哟”,似已力竭计穷,真气突然松散般,身躯骤然下沉。
紫貂汉子嘿嘿一笑,斧花就势兜托过去,眼看那年轻男子只要再降尺许,双腿势必 就要在飞旋的斧花中寸寸断裂不可。
而就在千钧一发的刹那,真正的奇蹟出现了。
那年轻汉子就像下锅准备烹煮的虾子,突然复活一般,蓦地双腿一曲一蹬,沿着巨 斧边缘,陡然滑开,滑出六、七尺远近,方告落地。
这一变化,显然大出紫貂汉子意料之外。
他的斧花顿时收刹,半截铁塔似的身躯也突然僵凝当场,好似张口欲笑的人,冷不防突然挨了别人一记大耳光。
身穿一袭旧靑袍的靑年汉子,落地后并未离去,他如玉树临风般挺立在雪地上,朝紫貂汉子微微一笑,既非善意,亦无恶意。
“阁下大槪就是七、八年前江湖上人人闻名丧胆的黑心赌王吧?”那靑年微笑道:“阁下当年常用的那把泼风刀,怎会忽然改成一把又笨又重的长柄板斧?阁下赌了几十年,逢赌必输,是不是受此刺激才改行当了只赢不输的杀手?”
紫貂汉子脸色一变,冷冷地道:“尊驾为什么不先报出自己的名号?”
年轻人微笑道:“七、八年前,我还只是个大孩子,说出来你也不知道。”
紫貂汉子道:“那么,令师如何称呼?”
年轻人悽然一笑道:“家师当然也不是位什么知名人物,否则又怎会横尸在你的巨 斧之下?”
紫貂汉子思索了片刻,因为他杀人太多,实在无法想起这年轻人的师父是谁。不过 这一瞬间,他却想起了另一件事,道:“前些日子,到“不归谷”中,以十颗明珠求我杀你的姑娘,是不是你的同门?”他忽然睁大眼睛问。
年轻人坦然道:“是的。”
“你们为报师仇,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代价?”紫貂汉子道:“再说,你们纵然愿意牺牲,也不一定就能把我欧阳某人怎么样。”
年轻人道:“你说的代价,是不是指那十颗明珠?”
“还有她那花一般的年龄和容貌。”
“这跟她的年龄和容貌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她只能活一次。”
“她会珍惜。”
“你不懂不归谷的规矩?”
“可惜的是你侷处荒山穷谷,也许根本没听说过她的外号。”
“她有个什么外号?”
“不死姮娥。”
“可惜不死姮娥这次还是死了。”
“应该说她又一次证明了这个外号她是当之无愧。”
“你是说那个女娃儿没有死?”
“应该说她只是假死了一次,你的部属太庸碌了,连“真死”和“假死”都分辨不出。”
“不管真死假死,一个年轻女娃儿双颊上开了那两朵十字花,她这一生也差不多完结了。”
“脸上开花的确很残忍,请问阁下,看到血渍没有?”
紫貂汉子被说中心病,知道自己上了一次大当,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吼一声,扬斧又待上前砍杀。
年轻汉子疾退数步,一面微笑道:“我们师兄妹志在复仇,当然做过一番准备功夫,我师妹入谷献宝求敎是步骤之一,今天我在这里如约以待,也是步骤之一。据我们判断,阁下在斧法上的成就虽然惊人,但一身轻功却并不怎么样,轻功出色的,是你那两名部属。但是他们武功平平,也顶替不了你,所以……”
“所以怎么样?”
“所以我们师兄妹已经合计过了,要使你这位黑心杀手授首伏法,还得另作安排。阁下敢不敢践赴我们下个月在洞庭君山的约会?”
“下个月的那一天?”
“元月初七,小寒。”
“一言为定。”
“佩服阁下的勇气。”
“只望到时候多多珍重。”
“彼此,彼此。”
元月初七的前一天,元月初六。
岳阳城北的一家小客栈,来了两名上了年纪的老夫妇。他们正是那对不惜一切犠牲,矢志为师报仇的师兄妹,“傲骨凌风”燕惜羽和“不死姮娥”柳玄姿的化身。
柳玄姿道:“恩师他老人家虽然死得很惨,我仍主张我们应以光明正大的手段,凭武功降伏这个魔头,然后将他乱刀分尸,和恩师的死法一样。”
燕惜羽道:“我的意思也是一样,但以我那天试探的结果,以我们师兄妹的力量,恐怕还不是那厮的对手。”
柳玄姿道:“你把约会订在孤悬湖心的君山,是个好办法,至少我们可以看淸他前往君山赴约的情形。他虽然在不归谷隐居了这么多年,总免不了还有一些当年的死党,万一他约了人来,我们就更麻烦了。”
燕惜羽皱眉道:“那须什么死党,单就他现在的那两名部属,就已经够人头疼的了。”
柳玄姿道:“他那两名部属是什么出身?你打听出来没有?”
燕惜羽道:“两人都是漠北巨寇库塔木罕的弟子,一个叫“捡骨师”蔡成彬,一个叫“雪狐狸”曹不群,两人除练就一身出奇轻功之外,似乎并没有从库塔木罕那里学到么。”
柳玄姿道:““捡骨师”和‘雪狐狸”这两个诨号是什么意思?”
燕惜羽道:“前者的意思是专打死人的主意。后者则爱穿白衣,常在深山中,专刧落单的旅客,出入飘忽如狐,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家伙。”
柳玄姿道:“这次黑心赌王一定会把这两人带来,这两人虽不是什么可怕的角色,但他们那种飘忽如风的轻功,却叫人防不胜防,可也不能小觑了他们。”
燕惜羽道:“前些日子,我从熊耳山路过,曾经碰到“邋遢老人”张星筌张老前辈,我曾把约斗黑心赌王的经过,约略向老人家说了一遍,张老前辈连骂黑心赌王不是东西,说他如果有空,一定会赶来参观,并说他已好久没瞧过这等热闹了。”
柳玄姿沉吟道:“这只是一桩闲棋,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燕惜羽道:“是的,师妹轻功较佳,到时候由我全力与那个黑心赌王周旋,师妹则多多注意那两名毛贼就是了。”
紫貂大汉黑心赌王囘到不归谷,目光微微一扫,果然发现雪地上少了一具尸体。
他在雪地上细心挖掘,最后在雪层下面找到一团割了两个“X”字的“皮肉”,知道那靑年人所言不虚,他真是终年打雁,被雁啄了眼,他的确被一个初出道的后辈使了障眼法。
但黑心赌王一点也不生气,居然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棋逢敌手才有意思,我黑心赌王这几十年也不是白活的,两个毛娃儿只晓得咱家一把板斧厉害,却不知咱家绝活儿还多着哩!到了约会那一天,男的宰了下酒,女的剥光了,嘿嘿!看我欧阳不道怎么消遣她!”
听到这阵笑声,立即从那幢精致的小建筑物里走出两个人。
两人正是黑心杀手的部属,“捡骨师”和“白狐狸”。
黑心杀手道:“我出去的这几天,有没有生意上门?”
捡骨师答道:“来过一名峨嵋派的俗家弟子,他说他恨巫山派的一名女弟子骗了他的感情,拿走了他的手抄剑诀,最后却嫁了别人,他要杀了那女人,出口恶气。他带来的现银太少,而且师父又不在家,便由弟子借故囘绝了他,命他出谷而去。”
白狐狸接着道:“弟子前天下了一趟山,弄来两个小姑娘,相信师父见了一定会欢喜。”
黑心杀手点点头,一面向那座宫殿走去,道:“好,你们进来,师父还有话要交代你们。”
卸去了脸上的易容药物,望着木桌上融融烛火,柳玄姿内心中泛起无限感慨。
二十年岁月凝聚的生命力量,几乎是全部的投入了复仇的怒火之中,苦练武功,奔 走江湖,所有投注的心力,明天将作一次总结,但强敌武功卓绝,虽非无懈可击,但他的优势多过弱点,到现在为止,柳玄姿仍未想到对付黑心杀手欧阳不道的完美之策。
她心中很明白,“不死姮娥”的雅号,只是她善用智慧脱解危困,逃过了多次刼难的 的美誉,并不是真不会死。
囘忆往事,能多次死中求生,除了事先充分的准备之外,多少还带了一点幸运的成份,人总不能永远都带着幸运,何况明日君山之战,根本就没有脱走的打算,这是一次全力对决的生死火并。
欧阳不道本身的武功已到出神入化之境,再加上两个轻功佳妙的属下相助,胜负生死是那么难以预卜。
取过放置在案上的铜镜,用衣拭去镜面上的积尘,柳玄姿揽镜自照,嫩脸匀红,花容依旧。
可是明天呢?镜中容色是否依旧在?明天晚上的烛火是否依旧照伊人?
轻抬皓腕,纤巧的手指抚摸在娇美的脸庞上,柳玄姿生出了一股自怜自惜的神色。 今夜应该好好的休息,明天才有精神全力奋战,但柳玄姿却无法培养出一丝睡意。 夜阑人静,门窗紧闭,柳玄姿缓缓的站起身子,慢慢的脱去了身上的衣服,脱的很彻底,寸缕不留。
铜镜中立刻反映出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胴体,肤光生辉,柳腰纤细,散披的长发直垂腰际,柳玄姿移动着美丽的身体,使锔镜中反映出全身所有的部位。
她要自我留恋的欣赏这副上天杰作的美妙。
这么好的娇美胴体,二十年来,竟没有一个男人碰过,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囘忆。 她突然兴起了一股冲动,想跑到燕惜羽的房间里去,她要大声的叫醒他,让他看看这副完美无瑕的身体,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朝夕相处中,你竟然没有发觉,你竟然不肯碰它一下,你好蠢呀!明天,这具美丽的胴体也许会血流五步,变成了一具死尸。
但她还是强自忍耐了下来,她有着美丽的容色身体,也有着少女的尊严,这些年来,燕惜羽和她相依相持,彼此无话不谈,但就是没有涉及到儿女私情,两个人似是为仇恨而活,全心全意的投入了复仇的准备工作中。
她吹熄了桌上的火烛,夜暗掩去了一切。
燕惜羽凭窗而立,看到了柳玄姿房中烛火熄去。
不论多么刚毅的英雄豪客,面对着生死关头时,总会有很多的感慨,平常想不到的 事情会突然的涌上心头,燕惜羽也有这种感觉。
他想到这些年来,一直为报仇之事投入了全部心神,没有好好的照顾到师妹,反而让她去经历江湖上的凶险。
“不死姮娥”这四个字,不知用了小师妹多少的心血危险换来的。
他要向师妹致歉,阻止她去参与明日的决战,为师报仇是他作师兄的事,不管明日一战能否杀了欧阳不道,他已经尽了心力。十几年来,他全心苦习武功,没有稍事懈怠,就算不能报仇,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希望柳玄姿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想到了很多的事要告诉柳玄姿,但他一直在推敲着该如何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就这么一直等到了柳玄姿熄去灯火。
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色,又是新的一天。
燕惜羽已穿着整齐,缓步向师妹的房间行去。
昨夜燕惜羽没有睡好,柳玄姿那美丽的身影一直在他脑际中盘旋不去。一夜中都在盘算着如何阻止师妹去参与这场决斗。
他了解她,无论如何诚恳的态度,都无法说服柳玄姿放弃这次报仇的决战,所以他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定,干冒师妹终身的不谅解,也要阻止她去冒险。
燕惜羽轻叩着客栈的房门,室中传出一个淸脆的声音,道:“谁呀?”
“燕惜羽,师妹还没有起来么?”
“门没有加栓,师兄自己进来吧!”
燕惜羽推门而入,柳玄姿却拥被坐在木榻上,外面看去,完全无法瞧得出她是否已穿上衣服。
今天一切都有些反常,这些年来,柳玄姿是第一次赖在床上和师兄见面。
燕惜羽也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竟然向木榻前行去。
柳玄姿微微一笑,道:“师兄,你今天很有英雄的气槪,不但敢进入我住的房间,而且还敢行近我睡的床。”
燕惜羽微微一窒,停下了脚步,是啊!非礼勿视,自己堂堂男子,怎么能直逼师妹的床前。
柳玄姿拍拍木榻,笑道:“过来坐吧!既然敢进了我的房间,为什么不敢走近一点,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你!”
“今天是小寒……”
“我知道,正月初七……”
“对……”燕惜羽一面擧步行近木榻,一面说道:“这一次的决战定然十分激烈,我想了一夜……”
“师兄,可是已想出对敌之策了……”
“没有,所以,师妹最好是……”
突然扬手一指,向柳玄姿点了过去。
但他未料到柳玄姿竟然同时也滑出被窝,一指点向了燕惜羽。
两个人都早已计划好如何去点中对方的穴道,但却未想到,对方竟也点向自己。
双手并擧,两个人同时倒在床上。
两个人都计算好了出手的力量,所以穴道被点中之后,都已经失去了挣扎而起的力量0
幸好,两个人倒下的位置同一个方向,脸儿相对,说话倒是方便得很。
“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点我的穴道?”
“我要阻止妳去参加君山的决战,我要妳好好的活下去,师妹,昨夜我想了很久,我对妳负咎太多,不能再让妳受到伤害。”
“想得很好啊!可是过去,为什么我一点也感受不到这些情意……”
“那是因为我一直把关怀里藏在心里。”
柳玄姿“嗯”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的燕师兄是一位不解风情、铁石心肠的人呢!”
“玄姿……我……”
“说呀!其实你叫我的名字,比起叫师妹,亲切多了……”
“妳又为什么点我的穴道呢?”
“因为我怕你战死君山,我岂不变成了孤雁独飞……”
燕惜羽急急说道:“但今日之约是何等的重要,我不能不去呀!”
“为什么一定要你去?你还没有成亲……”柳玄姿带着黯然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读圣贤书,难道不明白这些道理。”
燕惜羽叹道:“我们准备十余年,期待的就是这一天,总不能失约不去吧?”
“都怪你了!本来我是要赴约的,你却点了我的穴道……”柳玄姿悠悠的说道:“你不明白吗?我怕你战死在君山之后,留给我那种悽凉的孤寂,我忍受不了,我也活不下去,所以我要留下你,由我单独去赴约应战……”
“妳不是他的对手,妳会战死在君山……”
“你也没有胜他的把握……”柳玄姿接道:“你去也是死,我去也一样,为什么一定要你去?”
燕惜羽苦笑一下,道:“玄姿,妳帮助我想办法解开我的穴道……”
“不可能的,你出手相当重,我现在连手脚都无法抬动一下,如何还能帮助你解开穴道……”柳玄姿吁一口气,道:“为什么?我们会有一样的想法呢?”
“那是因为,我们早已经心有灵犀,只是,只是……”
柳玄姿道:“只是什么?唉!你心中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到了这时候还是不肯说出来?”
“有些话很难开口,其实用不着我说,师妹心中也很明白,妳的聪明才慧,一向都比我强。”
“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聪明,但我最不了解的就是和我相处了十几年的师兄……”
“玄姿……”燕惜羽有些黯然的说道:“ 过去我一直疏忽了妳,那是因为我对未来没有信心,我不知和黑心杀手这一战有多少生存的机会,玄姿,我不能害妳……”
“好体贴的师兄啊!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你难道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我……我现在知道了。”
“也许已经太晚了,如若黑心杀手那两个部属,捡骨师和雪狐狸现在找到了我们,大槪真要被捡去尸骨,唉!不过这样也好……”柳玄姿悽苦一笑道:“至少我们死在了一起,生既不能同罗帏,那就求个死同穴吧!”
燕惜羽霍然一惊,道:“玄姿,如果有人找上门来,妳一点也没有反击的能力么?”
“没有,只有瞪着眼任人宰割,你呢?”
燕惜羽道:“我也没有,除非我能冲开被妳点的穴道。”
柳玄姿道:“惜羽,我如果能想出办法解开你的穴道,你不能留下我一个去君山赴约?”
燕惜羽双目神光一闪,道:“我知道师妹胸罗玄机,那就快些动手吧!”
柳玄姿道:“你还没有答应我呢!你要知道,你如留下我单独去赴君山之约,那只是逼我自绝。”
燕惜羽道:“好,咱们师兄妹生死同命,我绝不丢下妳就是。”
柳玄姿道:“不是师兄妹……”
燕惜羽道:“那是什么?”
柳玄姿道:“又蠢又笨的燕哥哥,男女之间,生死相从,誓不独生,有什么关系会这般亲密……”
听了师妹柳玄姿这么一句露骨的话,他燕惜羽如若再装糊涂,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算是个男人。不过,突然间与她进入这种情况,他感觉有些不能适应,因之脸上一阵发热,窘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道:“说得是,玄姿,妳我从小蒙恩师收养,都是不知父母为谁的孤儿,自恩师遇害之后,咱们可说已没有一个亲人,因此咱们也不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今天君山之战生死难料,索性咱们现在就以一言为定如何?”
柳玄姿却来个明知故问,含羞带笑的问道:“所为一言为定,到底定个什么嘛?”
燕惜羽以严肃的表情道:现在起,咱们就是夫妻,我是妳的丈夫,妳是我的妻子!”
柳玄姿没有激动,也没有一丝喜悦之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
燕惜羽微怔道:“妳不同意?”
柳玄姿苦笑道:“不,我只是有些感伤,为什么你直到今天才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燕惜羽表示歉疚地道:“玄姿,妳得原谅我,师仇未报,我实在不敢对妳表明心意,其实我早已打算等杀了欧阳不道之后……”
柳玄姿接口道:“好了,我答允你的求婚,咱们现在是夫妻啦!”
燕惜羽忽然也幽默起来,笑道:“我刚才那一指和妳刚才那一指,算是咱们完成大礼的一种仪式。”
柳玄姿轻笑道:“对,那是世上最荒谬滑稽的一种成亲仪式,新郞倌和新娘子都因此动弹不得,要是有人知道此事,不笑掉大牙才怪!”
燕惜羽道:“言归正传,妳快说出解开穴道的方法吧!”
柳玄姿道:“妳我穴道解开之后,谁都不能食言,今日君山之战,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燕惜羽道:“不错。”
柳玄姿道:“好,你开声喊叫吧!”
燕惜羽一呆道:“开声喊叫?”
柳玄姿道:“对,你大声叫“来人哪”,这就成了。”
燕惜羽哭笑不得,道:“店小二能替咱们解开穴道么?”
柳玄姿道:“咱们敎他怎么拍打推拿,我看是可以的。”
这个办法,等于要两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向店小二喊救命,实在使燕惜羽感到难堪,但除此之外,也实在别无良策,于是他当真开口大叫:“来人哪!”
“来了!”
店小二好像就等候在客房门外,一声“来了”的同时,房门就被推间了,一个人笑嘻嘻的跨了进来。
这个人年约三十多岁,身材瘦瘦长长的,是属于那种“面无三两肉”的人,说他是店小二倒是很像,只是他衣着之华丽,谁看了都知道他绝不可能是店小二。
燕惜羽当然也看出他不是店小二,因之面色大变,道:“阁下是谁?”
那瘦削汉子笑嘻嘻道:“我是店小二呀!”
燕惜羽沉声道:“不,你不是!”
瘦削汉子的笑声由,“亲切”转为诡谲,说道:“好吧!既然你看出我不是店小二,那么我明白的告诉二位好了,我是那个……嘿嘿,那个捡那个的人。”
柳玄姿花容惨变,失声道:“你是“捡骨师”蔡成彬?”
瘦削汉子笑道:“说对了!”
天字第一号大杀手欧阳不道的得力部下“捡骨师”蔡成彬走进了他们师兄妹的客房,而他们师兄妹正处于动弹不得的时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命的。
燕惜羽的面孔收缩了,惊怒交迸地道:“时候未到,你来干什么?”
捡骨师的一对鼠眼盯在柳玄姿的身上,笑着道:“放心,我家主人已明白指示,他要亲手收拾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女。不过……嘿嘿,我是专捡便宜的人,眼前有这么好的便宜可捡,我若是放过了,岂不是个大儍瓜?”
一边说,一边就向柳玄姿走过去。
燕惜羽双目迸出严厉的怒芒,厉声道:“你敢!”
捡骨师的手指轻轻在柳玄姿的美脸上滑动,一脸邪气的笑道:“为什么不敢?你这个师妹要是不同意,她可以反抗呀!”
说到这里,他的一张臭嘴凑近到柳玄姿的美脸上,抽动着鼻子嗅来嗅去,怪笑道:“好香,我的新娘子,妳的新郞今儿个无能为力,就由我……”
一只手正要去侵犯柳玄姿的身上,忽然手掌一翻,“啪”的一声,自己给自己一个淸脆的耳光,接着手指猛在面颊上抓痒,口中喃喃道:“妈的头,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 ?”
抓过了发痒的面颊,那只手又向柳玄姿的胸部伸过去……
“啪!”
忽然又反手一掌拍在自己的屁股上,接着又猛抓痒,骂道:“他妈的,这客房不干净,有跳蚤!”
一连几次,每当他的“魔掌”要伸向柳玄姿的身上之际,立刻就有跳蚤咬他,时而面上,时而屁股上,而最难过的是咬他的背部,抓也抓不着,痒得他“哇哇”怪叫,破 口大骂道:“操他妈的,这房子有鬼不成?”
“对了!我就在你身上。”
忽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整个客房中,只有他和燕、柳师兄妹一共三个人,而现在却有第四个人的声音发出来,这怪异的情形,使得燕、柳二人也不禁为之毛骨悚然,面色发白。
捡骨师大吃一惊,蹲身去看床下,床下没人,再抬头去看梁上,梁上也没人,登时面无人色,骇然道:“你……你是谁?”
尖细的声音道:“别怕,你是‘捡骨师”,一天到晚跟死人鬼混,难不成还怕鬼?”
声音虽然尖细,可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吐出来,仿佛来自阴府,极为阴森恐怖。
捡骨师的全身骨头几乎都软了,颤声道:“你……你……你真是鬼魂?”
那声音发出叹息道:“蔡成彬,你跟随欧阳不道残杀数百条人命,我是其中之一,最可恨的是,那些人都投胎转世为人去了,唯独我运气不佳,竟投胎而为跳蚤,唉……
不过话说囘来,跳蚤虽小,一样可以报仇雪恨,虽说咬你不死,却可让你难过难过……”
捡骨师一面抓痒,一面惶声道:“别咬,别咬!你告诉我你的生前姓名,我立刻去给你办法事超渡,保证让你转世投胎在富贵人家……哎呀!痒死我了!”
他一下抓脸,一下抓脖子,一下抓腹部,跳蚤好像在他身上到处攻击,忙得他不可开交。
燕惜羽和柳玄姿从未见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怪事,心中虽也充满恐惧,但已知道“鬼 魂”只作弄蔡成彬一个,故师兄妹都放了心,柳玄姿瞧得有趣,还不停的怂恿道:“再咬!再咬!不要停止,一直到咬死他为止!”
那声音笑道:“哼哼,你们师兄妹真是少不更事,既有勇气找欧阳不道报仇,今天便是决战之日,而你们却在这里谈情说爱你侬我侬,真是莫名其土地堂。”
燕惜羽道:“在下不希望敝师妹涉险,故出手点她的穴道,不想……”
那声音截口道:“这些事,刚才我都看得淸淸楚楚,其实你们大可不必顾虑这么多,欧阳不道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何况我老人家……嘿!蔡成彬,你还想溜么?”
就在“鬼魂”说话之时,那“捡骨师”蔡成彬忍受不了跳蚤的攻击,一个飞跃夺门而出,一溜烟也似的逃走了。
柳玄姿大叫道:“快追,别让他跑了!”
话声刚落,房门口人影一闪,一个老人已含笑立在他们面前。
这老人年约七十余,满头白发,一脸油腻,身上一件长袍破旧肮脏,像个终年不曾洗过澡的老叫化,唯一使人看了顺眼的是他的模样和蔼可亲。
燕惜羽一见大喜,大叫道:“张老前辈,原来是您呀!”
原来,此老即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邋遢老人”张星筌,他们恩师的老友。
邋遢老人曲指一弹,两股指风应手而出,分别解开了他们师兄妹的穴道,这才笑道:“君山之约,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你们到底去不去呀?”
师兄妹穴道一解,立即一跃而起,然后一齐向老人长揖拜谢。
邋遢老人笑道:“不用客气了,我老人家身上的跳蚤何止上千,刚才只不过送给那小子三五只罢了,希望你们没有遭到鱼池之殃,那东西虽小,可真叫人不好受的。”
柳玄姿问道:“张老前辈刚才躲在何处?”
邋遢老人道:“我没有躲藏,我老人家不论人在那里,都是最不起眼的人物,我就在房外走廊上呀!”
柳玄姿道:“可是那声音,好像您老就在这房中呢!”
邋遢老人哈哈笑道:“我老人家早年行走江湖时,学得了 一门“腹语”之术,再配合内功运送,就可将声音传入房内,刚才可把那兎崽子吓坏了。”
燕惜羽道:“您老也要去君、山会会那黑心赌王欧阳不道?”
老人点头道:“是,我想去看看,不过你们别指望我老人家会出手帮忙,我张星筌老矣!年来自觉功力大减,不宜再与人动武,再说你们师兄妹为报师仇苦练武功多年,今天是你们“收割”的日子,让^你们亲手诛凶才痛快,对不对? ”
燕惜羽听了这话,勇气大增,道:“对,晚辈要亲手割下那黑心赌王欧阳不道的脑袋!”
老人道:“欧阳不道的那两个部下,我老人家倒可送他们几只跳蚤,叫他们难过难过,你们可全心应付欧阳不道,不过……”
柳玄姿道:“不过什么?”
老人神色变为沉重,道:“昨天我老人家无意间在路上发现他们三人,经半天跟踪,发现了欧阳不道一种秘密武器,那玩意儿非常厉害,不是武功所能应付……”
燕惜羽点头道:“我不但猜得着那欧阳杀人王可能有一种秘密武学在身,并还大槪可以猜得出是那一类的秘密武学?若不然,以恩师的精湛修为,当年决不会被他乱刃分尸,死得那样惨法!”
邋遢老人道:“燕老弟的猜想如何?”
燕惜羽道:“据晚辈观察,欧阳杀人王的兵刃虽由泼风快刀换成长柄巨斧,但所用招术,仍不脱‘魔刀快斩”手法,足见他是世已无多的‘天魔派”少数传人!而‘天魔派”中的‘魔音摧心”‘碧目迷魂”等技,也极具威力,确非仅凭武功所能应付,恩师昔年多半必是着了欧阳魔头的这等道儿,方致惨遭刼数,难逃大厄。”
邋遢老人道:“一点不错,我老人家昨天便是无意中发现欧阳杀人王是以一种碧芒 闪闪的奇异目光,控制他两名手下‘捡骨师”和‘雪狐狸”的心神,使他们竭诚服侍,俯首听命……”
柳玄姿闻至之下,显得有些紧张的望着燕惜羽道:“惜羽,问题更严重了,在真实修为方面,我们纵然联手,也难准占欧阳杀人王的上风,再加上他精此“迷魂魔技”……”
燕惜羽神色安祥的微微一笑,截断柳玄姿的话题道:“姿妹,我为了替恩师复仇,并歼此魔头,以益武林苍生,苦心孤诣,整整设计八年,甚至连姿妹的万斛情深也无暇领略承受,有所辜负!直到今日,才是实现此一报师济世的宏愿之时,故而,一切皆有周密准备,欧阳杀人王的功力魔技再高,皆不足惧,就怕姿妹定要妄逞意气,不能与我好好合作……”
柳玄姿道:“你要我怎样合作?”
燕惜羽笑道:“师仇一雪,巨魔一除,应该大事庆祝,我要妳不去‘君山”,且随张老前辈去到‘岳阳楼”订些丰盛酒菜,大请当地武林同道,准备遥听在‘君山’奏出的‘杀手挽歌’,并请张老前辈福证,今晚就是我毕生愿做姿妹粧台画眉侍生的嘉礼婚宴。”
柳玄姿急得要哭的失声叫道:“不行!你竟想甘冒奇险,独当欧阳杀人王么?若不先吐露整个计划,把我说服,休想我会离你半步?既属师兄妹,又缔连理心,我们应该生死不离,祸福与共!”
说也奇怪,柳玄姿如今虽相当倔强,但经燕惜羽把他所设计的应敌计划细加说明以后,竟立即大放宽心,乖乖听话,带着满面甜笑,随邋遢老人囘去“岳阳楼”,准备她与燕惜羽今晚结褵的宴客喜酒。
欧阳杀人王率领两名手下到了,并上了孤悬“洞庭湖”中,早被燕惜羽驱净闲人的寂静“君山”。
但目光扫处,既不见燕惜羽,也不见柳玄姿,只在一片山谷谷口凿有“不归谷”三个大字。
随欧阳杀人王同来的“捡骨师”蔡成彬“咦”了一声,诧道:“怎么这里也会有一个“不归谷”呢?”
燕惜羽的哂笑语音从“不归谷”中传出,缓缓说道:“我们有我们的“不归谷”,你们有你们的“不归谷”,我柳玄姿师妹曾闯进过你们自认为足以令人慑魂丧胆的“不 归谷”,难道堂堂欧阳杀人王,竟有所胆怯?不敢进入我们这东施效颦,具体而微的小小“不归谷”么?”
欧阳杀人王自恃艺高,又精“迷魂魔技”,那里禁得起燕惜羽的轻视撩拨,厉吼一声,身形闪处,独自当先的闯进了“君山不归谷”内。
但不过才进谷数丈,欧阳杀人王便身上毛骨悚然的自动止了脚步。
燕惜羽刚才“东施效颦”“具体而微”之语,说得丝毫不差,这“不归谷”除了少去一座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以外,所有形式布置,竟与欧阳杀人王所居留的那座“不归谷”完全一模一样。
景色一样,情调一样,甚至于连那种僵立人尸也照样有一、二十具,只不过气候不同,仓卒间,无法全仿,没有那么大的雪,以致似乎也少了一点阴寒之气。
不是没有“阴寒”,所谓“阴寒”,是升自欧阳杀人王的心底,他江湖历练极丰,知道对方如此苦心布置,必存“深意”,自己参不透这种“深意”何在?便是相当“可 怕”而“极不妙”的兆头。
就在欧阳杀人王心底生寒,悚然止步之际,从“不归谷”以外传来两声惨嗪。
欧阳既称“杀人王”,“杀人”自然太多,惨嚎才一入耳,便知自己手下的“捡骨 师”和“雪狐狸”业已遭人重手,不会再有半丝活气。
燕惜羽人未现身,宛如“六合传声”的语音又作,他冷森森的叫道:“欧阳杀人王,杀人者死,谚之名言,捡骨师与雪狐狸业已在我手下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如今轮到你了,你且向前看,向后看,向左看,向右看,你前后左右全是被你害死的含,恨之人,如今要对你‘寃魂索命’,你挽歌即奏,杀手当终,报应到临头了,你出不了‘不归谷’的……”
欧阳杀人王想笑,但一丝狞笑刚刚浮上嘴角,便凝结在他的脸上。
因为事情太怪,燕惜羽居然不是虚声恫吓,那近二十具的僵立尸体竟一具具的活动起来,从各面向欧阳杀人王慢慢围拢。
欧阳杀人王一怔之后,便哂笑摇头,他当然不相信有什“寃魂鬼魅”?最直接的念头,便是认定这些会活动的尸体,必是燕惜羽所约帮手所扮。
“鬼”会使他心寒,“人”不会使他“胆慑”。
欧阳杀人王刚刚凝结在脸上的狞笑,不但开始溶化,并意似示威的,索性把那柄杀 人巨斧,脱手飞掷得深深挿入了山谷壁上。
巨斧才一脱手,他拧笑更厉,脸色更冷,连双目之中都射出一种平时故意隐去的碧绿精芒。
欧阳杀人王不打算用武功了,他要改用“魔技”,若能以“碧目迷魂”手段,控制了燕惜羽这些假扮尸体的帮手心神,再驱使他们去杀死燕惜羽,替“捡骨师”、“雪狐 狸”报仇,抓住那美色相当撩人的柳玄姿,剥个精赤条条,让自己快意享受,岂不更大逞自己这“杀人王”的威风,遍寒江湖人物之胆!
算盘打得如意,办得到么?
好像真办到了?“天魔派”的“碧目迷魂”魔技果然厉害,当面被欧阳杀人王的双目碧光所注视的两具尸体,刚把双臂高擧起来,竟似突然受了他精神控制的来了个寂然不动。
欧阳杀人王得意大笑,一面加强自目内碧绿魔光,一面并用一种极含催眠意味的低沉语音,缓缓说道:“替我把手放将下来,要慢慢的放,不许太快……”
对方果然听话,受他控制,四只手臂极缓极缓的往下垂放。
一次既灵,当然次次都灵,欧阳杀人王认为已可控制局面,想叫“燕惜羽”了…… 但一个“燕”字刚刚出口,事情便有了变化。
当面两具躯体起初完全听话,把四只手臂往下放得极慢,但在欧阳杀人王那“燕”字刚刚出口之际,却不但又复变快,愈快的像电光石火般的,把欧阳杀人王的高大身躯抱了个结结实实。
这四只手臂才一上身,欧阳杀人王便知自己完全料错,四外的活动躯体,既不是“尸”,也是“人”,它们是“木头人”,“少林寺木人巷”中那种能与少林弟子较量武功招式的“特制木人”,燕惜羽真挖空心思,花了本钱,求了“鲁班”名师,居然安排了这种东西对付自己。
这种东西虽有机械,却无意识,自己的“碧目迷魂”魔技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在这种“木头人”身上发生丝毫作用。
自己的身躯既被抱住,燕惜羽该现身了,他决不会错过这种机会,他要为他师父报仇,他要奏出“杀手挽歌”,他要使自己“杀人者死”!
但燕惜羽能如愿么,一场极美丽,但也极短暂的“春梦”而已。
自己的“天魔玄震”,威力极强,无坚不摧,岂是两具“机械木人”所能束抱得住?
只等燕惜羽身形一现,自己的“天魔玄震”立施……
动念之间,燕惜羽身形现了,但他不是出现在欧阳杀人王的面前,而是双手分挽着捡骨师和雪狐狸的项上人头,现身在“不归谷”口。
管他现身何处?一口真气提处,暴吼慑魂,“天魔玄震”施出……
欧阳杀人王百密之下,又是一疏,其实不止一疏,他有好几疏了……
第一疏是他没有注意燕惜羽为何把约会定在“君山”?这是个孤悬“洞庭猢”中,容易驱散不相干闲人,避免造成大孽之地。
第二疏是柳玄姿起初参与其事,到了最重要的关头,为何反而不来?放心让他的同门情郞燕惜羽单独面对自己?
第三疏是燕惜羽现身时为何人在谷口,离自己甚远?难道他名副其实这样害怕,这样爱“惜羽”毛?
最重要的是第四疏,欧阳杀人王竟没有注意燕惜羽既能以重金聘请“鲁班”名师,制造这些“灵巧木人”,难道就想不到自己功力绝世,足以毁坏“木人”,而再在“木人”中加上了其他的……
“天魔玄震”已经施了,“木人”紧抱欧阳杀人王的手臂,已被强力震碎,但随之又有更强的力量发生,震碎了“木人”手臂以外的东西。
那是“木人”腹中的强烈火药,和欧阳杀人王臓腑涂地的如糜血肉。
一朵蕈状的云雾从“君山”的“不归谷”中升起,随后又远远传来了一阵“虫隆”声息。
“岳阳楼”上,群雄在向今晚的新娘子柳玄姿敬酒,柳玄姿风华绝代的擎杯独立楼头,目注洞庭春水,见“君山”方面驶来一叶扁舟,站在船头上恍疑玉树,迎风飘袂的人正是自己的新郞倌燕惜羽。
于是,她面含娇笑,曼声而歌,唱的是:“君山霹雳荡仇仇,杀手凶邪一旦休,善恶到头今有报……”
身后的邋遢老人接口笑道:“这像是“杀手挽歌”?但今天也是柳姑娘与燕老弟的“嘉礼吉日”,我来接上最后一句,“双修愿遂岳阳楼”,替你们贺贺喜吧!”
(独孤红《不死姮娥》全文完,孤鶴OCR并校对,源自1987裕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