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傅砚霜才轻轻的说道:“玉珠,放开我!”
珠王爷没动,也没说话。
姑娘傅砚霜又道:“外头都是人,让人家看,你就是凭这承袭神力王爵,凭这统率帝都铁骑,凭这禁卫这座中堂府,维护朝廷法纪的?”
珠王爷机伶一颤,猛然离开了姑娘。
玉珠一触及姑娘那两道微带冷意的清澈目光,他连忙低下了头。
姑娘傅砚霜道:“从今后,你不能再说我不公平,从今以后,你也不能再比孰轻孰重,李梦帆,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珠王爷一怔,猛抬头,眼都瞪圆了。
“霜姐——”
姑娘道:“你不是个等闲人,也不是个平凡人,为此,在李梦帆失踪后,你打动了我的心,我也希望你的表现不等闲,不平凡,不要忘了你我间的约定。”
就这么一转眼间,珠王爷似乎已从狂热、激动中恢复了平静,挺立姑娘之前,再度显示出他的卓绝,他的超拔,以及他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的气势,但入耳姑娘这句话,他的唇边却为之闪过抽搐。
半晌,他才道:“霜姐,我知道,但你必须明白一点,不怪你我,只怪他,他不该失踪不该就那么一下子消失了,一点讯息没有——”
姑娘道:“现在我悟出他为什么失踪了,而且应该也不会错,他明查暗访追杀‘燕云十三骑’去了,那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的容易事,他患的不是病,而是受了伤,‘燕云十三骑’曾经纵横关里关外北六省,煞威所至,连小孩儿都不敢夜哭,他孤剑单骑,连劈一十三个之多,自己必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珠王爷为之悚然。
“经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也相信是——”
姑娘道:“所以,也不该怪他,要怪,只能怪造物弄人。”
珠王爷低下了头,又抬起了头。
“霜姐,放心,我来找他。”
姑娘道:“你——”
玉珠道:“是的,我一定让他听你当面解释。”
“不,你不能找他。”
“为什么?”
“此时此地,他不会见你,也不会让你找到,就算能让你找到,一定会引起他的误会,误会你是为和珅的事找他。”
“霜姐,他不会怕——”
“就是因为他不怕,我不愿意你们两个起冲突。”
“这——”
“听我的,不会错的。”
“好,我不去找,等他来。”
“等他来?”
“亲仇不共戴天,他既杀‘燕云十三骑’,绝不会放过和珅,他既找到了和珅这儿,剑不见血,不会就此罢手。”
“我明白了!”
“你——”
“玉珠,你要在这儿部署,在这儿坐镇——”
“霜姐,天子脚下,九城重地,我不能让他这样,更不能让他动和珅毫发。”
“玉珠,你卫护和珅?”
“我卫护的不是和珅,而是朝廷法纪。”
“要是换个人来找和珅,你也会这样?”
珠王爷微微一怔,旋即淡然道:“霜姐,你的意思我懂,你轻看玉珠了,我卫护朝廷法纪,对任何人都一样。”
“你决心不让他动和珅毫发?”
“是的。”
“亲仇不共戴天,他誓必杀和珅。”
“我知道。”
“你更该知道,这么一来,你们两个还是免不了冲突。”
“那是没办法的事,私人论交,我可以掏心,可以舍命,但是,他要是向法纪挑战,我绝不容情。”
姑娘脸色一变:“玉珠,不能为我?”
珠王爷道:“霜姐,你不该有这么一问。”
“玉珠!”
“霜姐,我袭王爵,食皇家俸禄,职责所在,要是让人在京里以武滋事,仗剑行凶,刺杀朝廷大员,那还有什么法纪可言,我又怎么上对朝廷,下对百姓。”
霜姑娘眉梢儿微扬。
“玉珠,你知道和珅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官。”
“我知道。”
珠王爷道:“又何止我知道,但是,霜姐,国有国法。”
姑娘道:“和珅罪行无数,他活到如今,而且屡次升迁,位极人臣,国法何在?又如何呢?”
“那是因为没有掌握到他的罪证,否则玉珠我头一个饶不了他。”
“玉珠,众所周知,普天下百姓也都知道,你大不过皇上。”
珠王爷双眉陡扬。
“皇上对他宠任之专,史无前例,是实情,我不能否认,但是真到那一天,要玉珠还是要和珅,他势必得作个选择。”
“但是,等到那一天的人,不止李梦帆一个。”
“霜姐——”
“玉珠,别人或许不能了解,你应该能了解我这种心情!”
“我了解,霜姐,我完全了解,只是,霜姐,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办,你又能怎么办呢?”
傅砚霜默然了。
她不但了解珠王爷的职责跟立场,她更了解珠王爷的心性跟为人。
论心性为人,珠王爷宦海奇男子,顶天立地,侠骨柔肠,剑胆琴心,虽置身风云诡谲的宦海,但侠义豪情,不失为宦海中的江湖人。
他虽然世代簪缨,权势显赫,为当朝的第一人,但却有至情至性,不带一点官场习气,更能视富贵如粪土,这也就是为什么珠王爷能博得她青睐,赢得她点头的原因所在。
论职责立场,他尽忠责守,公私分明,一副赤胆,一颗忠心。
为私谊,他能赴汤蹈火,而一旦立场冲突,他更为为朝廷粉身碎骨。
这,怎么能,又怎么忍心说他错?
姑娘这里心情沉重,默然不语。
珠王爷那里却又坚决的道:“霜姐,恕我直说一句,这件事你只该拦住他,而不该拦住我。”
姑娘猛抬起了脸来。
“玉珠,亲仇不共戴天,和珅杀害了他家的满门,掠夺他全部的家产,你叫我怎么能拦他?”
珠王爷道:“那么,玉珠我统率京师铁卫,身系朝廷安危,执掌法纪,职责所在,霜姐又怎么能拦我?”
姑娘又默然了。
两个都不能拦,但又绝不能让这两位正面冲突,而事实上,这两位的冲突又是在所难免的。
她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姑娘的一颗心,一直往下沉。
一直往下沉——
有人夜闯中堂府,企图行刺和中堂。
以和珅的身份地位,那恐怕跟有人夜闯大内,企图行刺皇上差不多,这还得了,不但立即传遍九城,也震惊了紫禁城,直达大内。
天亮后,不到一个时辰,大内派来了一名大内侍卫一等班领传旨,限期缉捕刺客,并由那名一等班领带来了十名大内侍卫,宫廷好手,协同卫护中堂府。
珠王爷的脸色很不好看的接了旨,饬回了那名一等班领跟十名大内侍卫,理由是大内侍卫职司卫护大内,中堂府不是大内,内城的各大府邸的卫护,另有专司。
那名一等班领以奉有圣旨,不敢回宫。
珠王爷火了。
他猛拍桌子厉叱,京畿铁卫既由他统率,他自有调度安排,皇上不听他的,可以立即免他的职,另派高明,大内侍卫也在他统率之下,一等班领敢违抗他的令谕,他就要先摘他的脑袋。
那名一等班领一声没敢再吭,悻悻的带着十名大内侍卫走了。
这里要换个别人,就等于抗旨,论罪还得了?
但是,自那名一等班领回宫以后,大内是既没有反应,也没有下文。
皇上是听了珠王爷的。
可是珠王爷也是够苦恼的。
圣旨限期缉捕刺客,他没有理由不接旨,他原想只严加卫护和珅这座中堂府,使李梦帆知难而退,能避免双方正面冲突也就算了。
可是现在——
珠王爷正自苦恼,原先迴避的傅砚霜,又进来了。
她望望珠王爷沉重的脸色,道:“惊动大内了?”
珠王爷微微点头。
“嗯!”
“大内侍卫他们来,是——”
珠王爷没瞒姑娘,道:“皇上限期缉捕刺客。”
傅砚霜脸色一变。
“那么你——”
珠王爷道:“霜姐,我没有理由不接旨。”
姑娘脸色又是一变,但她知道玉珠说的是实情。
“玉珠,你派出人去没有?”
珠王爷道:“还没有。”
姑娘道:“你知道不知道,没有用,反而更增强他杀和珅之心,反而更促使他硬闯这座中堂府,也就是说,反而更促使你们两个正面冲突。”
玉珠道:“我知道。”
姑娘道:“玉珠——”
玉珠道:“霜姐,我没有办法,你要原谅?”
姑娘道:“玉珠,我只是为他,也是为你。”
玉珠道:“霜姐,我知道。”
姑娘道:“那么,能不能这样,我再去找他,找到了他,我劝他,我拦他,天黑以前,我要是没回音,你再下令谕。”
玉珠道:“霜姐,你一夜没歇息?”
姑娘道:“现在我还顾得了那么多么。”
珠王爷口齿启动了一下。
“好吧,霜姐,你去!”
姑娘傅砚霜转身走了。
哈奇等四护卫进来了。
一躬身,道:“爷,要不要再跟去?”
珠王爷无力地一摆手。
“不用了!”
一顿,接道:“传令几个营,要他们各选廿名好手待命。”
哈奇等恭应一声,退了出去。
珠王爷口齿启动,喃喃自语。
话声低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霜姐,别说你找不到他,就算你找到他,你劝不了他也拦不了他,你这番心意要白费了!”
事实上,珠王爷没料错。
就在刚要上灯的时候,姑娘傅砚霜疲累、惊急的回来了,一进大厅就颓然道:“玉珠,我没有找到他。”
本来也是,要在京城里找个人,谈何容易,何况,要找的人并不一定就在城里,京畿一带,范围更大。
一刹那沉重的静寂之后,珠王爷向着垂手恭立一旁的哈奇等四人轻喝:“哈奇,传令,遍搜京城,全力缉捕李梦帆!”
恭应声中,哈奇等四人急步而去。
傅砚霜脸色苍白。
珠王爷道:“霜姐,你歇息去吧!”
姑娘苍白的脸上,没一点表情。
“不,我就在这儿等。”
就在哈奇等四护卫飞骑传令的当儿,中堂府前,街道拐角处,站着一个人,是李梦帆,他看着哈奇等四人飞骑而去。
他也看见了中堂府固若金汤的禁卫。
他只站了一会儿,然后就隐入拐角后不见了。
也就在珠王爷令出,几个营,百多名好手满城展开搜捕的当儿,李梦帆悄然出现在“廉亲王府”的屋面上。
只一闪,点尘未惊地上了玉容格格所住那座小楼。
前后不过一天一夜工夫,玉容格格受尽了一个“愁”字的折磨。
似乎,不只是玉容消瘦,而且也憔悴了不少,一个人,对孤灯,正自眉千锁、心百结,呆望窗外。
耳边,传来了使她眉头舒解心猛跳,娇靥倏泛红热的话声。
“草民李梦帆求见。”
玉容猛然站起,说道:“你!你快进——来!”
人影一闪,李梦帆已站立眼前,那俊朗风神,那英挺气度,几使玉容难以自持,也几乎使她珠泪夺眶。
但,毕竟她还是把要涌起的泪水忍下去,也极力使自己趋于冷静下来。
“坐!”
李梦帆道:“谢谢格格,‘廉亲王府’,尤其是格格的小楼上,哪有草民的座位。”
玉容道:“深宫大内,你都没放在眼里,何况我这‘廉亲王府’,我所住的这座小小楼阁。”
“格格言重,草民不敢。”
“不要跟我客气。”
“草民想站着说话。”
他想站着,玉容也没再坐下。
“你来找我,是——”
“草民想起了,格格昨夜许给草民的事。”
玉容看了他一眼。
“你去过和珅那儿了?”
李梦帆点点头。
“是的,但是小民没有惊动任何人。”
“你是不是觉得你闯不进去?”
“不。”
“那是为何?”
李梦帆眉梢儿微微一扬,说道:“禁卫森严,戒备周密,但是还挡不住草民。”
“别忘了,有神力王坐镇。”
“神力王只有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闯?”
“格格晓谕,不愿草民跟神力王冲突。”
玉容正光一凝。
“真是因为我不愿见你跟玉珠正面冲突?”
李梦帆双眉微扬,要说话。
玉容忙抬手一拦。
“你不要说了,我宁愿是为了我。”
李梦帆神情为之一怔。
玉容避开了那双令她心乱,也令她心跳的目光,道:“我可以让你不跟玉珠正面冲突达成心愿,只是,你怎么谢我?”
李梦帆怔了怔,道:“格格贵为皇族,享尽人间至极富贵,草民的微薄谢手,拿不出手来——”
玉容神色一整,娇靥微扬,强使话声不带颤抖。
“不要跟我装糊涂。”
李梦帆神情再震。
“格格——”
玉容没有办法不使话声颤抖了。
“我任性娇纵惯了,也一向眼高于顶,我一直很仰慕你,如今又让我见着了你,使我难以自持,忍羞跟你表白,你忍心这样对我?”
终于揭露了。
终于摊牌了!
李梦帆心神震颤了一阵,渐渐趋于平静,道:“格格,李梦帆江湖草民——”
“我知道,我并不要你留在这儿,我要你带我走。”
“格格,你生于富贵,长于富贵,江湖生涯,不是你过得了的。”
“那是我的事,你也不要小看我。”
“格格——”
“不要多说,只答我一句。”
李梦帆不忍,但他不能不说。
“格格原谅,我不能。”
玉容霍然转身,面对李梦帆,不只话声颤抖,人颤,心也颤:“你要知道,我不帮你的忙,你就非跟玉珠正面冲突不可,你就非伤霜的心不可。”
李梦帆脸上飞闪抽搐。
“格格既知道我怕伤傅砚霜的心,又何必要我——”
玉容截了口,话声颤抖,人也激动——
“我懂你的意思,我既然知道你不能忘情霜,为什么还让你要我,是不是?你要知道,那并不冲突,你不能忘情霜,是你的事,我对你动情,甚至难以自持,不能自拔,再说,你也应该自问,霜的心里已有了玉珠,眼看就是玉珠的人了,玉珠为她,甚至能舍弃王爵,你何苦?又图得什么?”
李梦帆像被针刺了一下,机伶暴颤。
但是,刹那间他又恢复平静。
“格格,同样的,她怎么做,那是她的事,我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玉容也像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几乎嘶声在叫道:“你就这么死心眼儿?为什么?我那点不如她,我——”
李梦帆淡然截口:“格格,一个情字很难解说,同样的,世间须眉未必都不如李梦帆,我若是不为些什么,图些什么,我也不必来找格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