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栋走出了草舍。
一簇阳光,正好照见着波光绚丽的湖面,泛出来的粼粼星光,像是无数活跃着的灵思妙想,在在启发着人的神思,那些来回飞抄在湖面上的小鸟,果真倒像是传说中神话故事里的“智慧之鸟”了。
湖的另一面,是大片的山坡草地,成群的羊在那里吃草,乍看过去,宛若白云一片,总有好几千只之多。这么大群的羊,还真少见,妙在全无声音,只是和平宁静地遍山簇集。
牧羊的狗,一花一白,远远卧在一边向群羊注视着,天色湛蓝,和风广被,环境恬静而舒徐。
夕阳、湖水、垂柳、羊群、青草地……似乎是眼睛所能看到的这一切,俱都和平而宁静,这便是人性最适当的追求园地,喜欢拿刀动剑的朋友,面对着如此一片和平宁静图画,心里总会有所冲突而挣扎……。
潘栋伸展了一下蛰伏多日的倦躯,面对着眼前的幽致,情绪出奇的镇定,大为轻松。
时令不夏不秋,似暑又寒——最后的一个“秋老虎”刚刚过去,却也不见得凉爽,南京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有“三大火炉”之称,这就怪不得了。
潘栋走到了湖边草亭。
亭子里树着一块“碑”。“岳家草堂”。
——指的是眼前方圆哩许的岳家大片庄院。主人岳天祥,亦儒亦侠,典型的一个隐者,与柴九交非泛泛,悼念老友之丧,爱屋及乌,潘栋乃被接待,来到了这里……。
这已是第五天。
就伤情而论,可谓已完全不碍事了。
踢开了脚前的一个干草球儿,倚栏而坐,自己看看那一身的邋遢,不免好笑。长发蓬松,胡髭子总有一指来长,自己摸摸也觉得扎手的慌。据说是一个人的须发软硬与其性格很有关系,若是如此,潘栋仰空自问:
“我是属于刚强不屈的那一型人么?”
一只女人的脚,恰于此时。伸了出来。
原来石碑背阳的一面,还坐着个人——一个女人。一直都没有出声音,蓦然出足,不禁把他吓了一跳。
一惊之下,潘栋霍地站起来——
“谁?”
那只伸出的脚,也够邋遢的,白是够白、细也够细,却是染满了泥巴点儿,一双磨破了的鞋子,胡乱绑着根带子,白皙的小腿肚子上围着块羊皮套子。这样的装扮,鲜是少见,唯一的理由便是利于棘蒺草丛里行走,可以避免把白嫩的皮肤刮破了。
虽然如此,足踝间,仍有几道划破的痕迹。
这只仍称“秀气”的腿脚,便在潘栋出声一问之下,缓缓地又收了回去。
潘栋身子一软,“唰!”地闪向碑后,可就清楚地看见了这个人——是个姑娘人家。
这个姑娘正自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十分稚气,也有点害羞的样子。
身上穿着件黄色夏布衫子、桃红长裙、蓝比甲,束着根羊皮带子,模样儿不伦不类,有点“小大人”的那种味道。一头长发胡乱地挽着,插着朵紫色的小花,脸上神情,带着几分不屑的娇气,还有些少女的矜持。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里还“窝”着个人,还是个姑娘人家,正因为对方用着那般稚气不屑的眼神瞧着他,直觉地使得他觉着有些孟浪。
“你……?”
说了个“你”字,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眼珠子咕噜噜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这个姑娘随即把脸又偏了过去,只向着当前坡间的羊群。
身边地上放着几束新采的野花另有一根长长的鞭子,潘栋立刻就明白了,不用说对方原来是个牧羊的女孩。
两双眼睛不期然地又遇在了一块。
像是给谁赌气似的,她又把头转到了一边。一只大狗忽地扑到了面前,直向着潘栋露齿而威,后者不由吓了一跳,慌不迭闪身而后跃下草亭。
却不意那只大狗十分凶悍,原是主人饲来看羊的。平素惯于与野狼交手,哪里会把潘栋这样一个人看在眼里?
一阵狂吠声,惹来了恶犬无数。竟似有五六条之多,一霎间,俱都向潘栋集中过来。
六七只大狗,作攻击状,直袭向潘栋身前。
即使身怀绝技,面对着如此凌恶阵势,一上来亦不免吃了一惊。
潘栋向后退了几步,倚着湖边柳树。群狗一扑而前,已把他死死看守在这个角落里。
背面有湖,正前方三面,俱为恶犬所封,这般阵仗,显然不是路数。
陡然间,想到了亭子里那个牧羊的姑娘……。
“喂!姑娘!”
话声才出,一只长毛瘦犬,已凌空穿身而前。
原来这几只恶犬,为主人辗转购自西藏,专司牧羊所饲,正是典型的“藏犬”,一经交战,极是凶悍,设非主人的使唤,简直无能约束,却是一古脑朝着潘栋攻击起来。
惊惶中,潘栋身子向下一收。
长毛瘦犬,嗖地扑了个空,一双前爪搭着了柳树的树干,凌空一个倒翦,第二次直蹿过来。
另外各犬却也不曾闲着,一霎间直向着潘栋展开了猛厉攻势。
潘栋一惊之下,实已不能藏拙,右手平出,“噗!”地拍中侧面来犬的颈项,“呜!”一声,把这条狗打得一个咕噜,摔出丈许开外。
——就势,他左足勾起,把正面的一只,用巧妙的“盘球”之势,一下子飞出了七八尺外,“噗!”地滚身地上。
两般出手,原都是可重可轻。
所谓的“打狗看主人”,自己来此是客,总不能与狗一般见识,上来以重手法伤了主人爱犬,是以手脚上特意地留了几分仔细。
却是狗辈无知,不识进退,犹自死缠不放,直围着他狂吠怒攻不已。
亭子里的姑娘,原已惊吓地站了起来,待要出声喝止,乍然看见了潘栋如此身手,不由得脸上大为诧异,一时间,竟自忘了出声,只是向这边呆呆地望着。
几只恶犬既见同伴被打,主人又不曾出声呼止,更似怒发如狂,肆无忌惮,一时间变本加厉,更自咆哮攻击不已。
潘栋连续几个快速闪身,接近亭边,大声向对方姑娘道:“快看住你的狗!!”
牧羊姑娘才似一惊——
说时迟,那时快。便自在这个当儿,一条灰毛大狗,呼地已自潘栋背后扑到。
潘栋正自仰头向亭内牧羊姑娘说话,分神之际,竟吃这畜生一双前爪搭在了肩上。一惊之下,他本能地向前拱,借助于背上一拱之力,发出“两极”劲道——原是自然之功力反应,急切之间,却是没有想到背上恶犬吃受不住。
功力一吐,那只狗陡地抛身而起,球也似地直飞而起,足足抛起来两三丈高下,直向着湖边乱石飞落下来。
打量这般劲道,这只狗一经摔落,非死即伤。
惊惶中,亭子里的牧羊姑娘,忽然娇呼一声,突地闪身而前。
却见她手中长鞭“刷!”地抖手抡出,就空舞了个鞭花,不偏不倚,一下子套住了空中的狗,滴溜溜一阵子空中打转,便自将那个狗放落地上。
这番施展,已见不俗。
紧接着牧羊姑娘长鞭飞抡就空而舞,“叭!叭!”发出了一连串的脆响,配合着她的娇叱声音,几只恶犬顿时停止了对潘栋的凌厉攻击,纷纷后退,噤若寒蝉。
牧羊姑娘再次喝斥一声,它们随即掉头而去,纷纷走向坡间羊群。
先者,潘栋虽然自行施展“两极气功”,把背上恶犬弹飞半天,却也因那畜生的一双前爪扣着了双肩,深及皮层,一挣之下,留下了几道爪痕,连带着肩衣片碎,一时间鲜血淋漓,其情亦惨。
牧羊姑娘显然见不及此——
即在她喝退群狗的一霎,忽地转过身子,二话不说:“刷!”地抡动长鞭,直向着潘栋身上猛抽过来。
观其来势,取道下盘。
却是没有想到,对方姑娘如此不讲理法。急切之间,不及理论,潘栋蓦地腾身跃开——
“刷!”
这一鞭直擦着他的脚底滑了过去。
牧羊姑娘一鞭抽空,娇嗔大发,长鞭霍地向后一收,“叭!”地一声脆。倒卷而起的鞭梢,直向着潘栋脸上反卷过来。
观诸来势,较之先前一鞭,更要厉害。
却是潘栋心里已有防范,自不会为其所中。
——随着他的头势一转,极是巧妙地已躲开了对方的鞭梢——牧羊姑娘还待第三度施展时,已为潘栋闪电般抡起的右手,抄住了鞭梢。
“你……放手……。”
显然是娇嗔大发,牧羊姑娘嘴里叱着,一面用力地向后面夺取长鞭,却是一样地施出了全身劲道,也休想能夺出了鞭梢,一根牛皮长鞭,绷得笔直。
霎时间,这个姑娘胀红了脸。
“你这个人……放不放手?你……”
声音里也透着嫩,足见她的涉世未深。
潘栋忽然觉出不应与她过于认真,先时只不过当她是个牧羊的孩子,却是不知饶具有这般身手,倒也始料未及,心里一软,手头自松,即为对方一下子夺了过去。
却是对方心有未甘。
长鞭一经夺出,即见她身子一个疾转,已到了潘栋身后,身转、鞭出——“刷!”又是一鞭,直向潘栋背后抽来。
潘栋慌不迭向左面一个飞身,掠上了亭角。
牧羊姑娘却已是娇性大发,哪里容他就此退开?
“想走么?”
话出鞭至。“叭!”地一声轻炸,长鞭爆发出碗大的一朵鞭花,直取对方眉心。
这般出手,俨然得自高明指教,更非寻常。
一时间,倒使得潘栋着了大难。认真不是,不认真也不是,总不成还能在对方一个姑娘手上落败服输,吃亏负伤不成?
思念之中,也就不敢掉以轻心。
认着对方直取眉心的鞭梢,身子霍地向下一矮,右手“分花拂柳”向上轻轻一起,“金鸡食米”——两根手指头,再一次向着对方鞭梢上拿去。
却是对方姑娘这一次学了乖,生怕再一次出丑,慌不迭往回一收,蛇也似把一条长鞭收了回来。
“杏儿——”
一声喝叱,出自身后草舍。
潘栋闻声一惊,慌不迭回身察看,便在这一霎,右面膀臂间一阵奇疼彻骨,竟自抽冷子地着了对方一鞭,登时皮开肉现,痛得他为之一战。
双方目光交接,牧羊姑娘才似面有喜色地展颜一笑,就此转身而去。
潘栋心里有气,却也不便再所施展。回头再看,原来是这里主人岳员外来了。
匆匆来到了近前。
主人岳天祥恨恨地叹息道:“这个丫头——”才自转向潘栋抱拳道:“小女无知,多有冒犯……怎么样……?”
忽然发现到他肩上的伤,吃了一惊:“啊——这是怎么回事?”
潘栋忍痛苦笑道:“不要紧……一些皮肉之伤而已,这几条狗好厉害……若不是令嫒解救,在下怕是已体无完肤了!”
这么一说,反倒似那牧羊少女有恩于他了。
岳员外怔了怔,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只当是她招惹了你……这孩子自幼失母,总是我管教不当,才……看来你的伤势不轻,快请回屋,我这就请人给你瞧瞧……。”
潘栋摇头道:“这就不必了,我随身带的有上好外伤用药,一点小伤不当事,自己搽搽也就是了!”
说罢向着主人抱拳一挥,便自转身自去。
岳天祥怔了一怔,望着他身后道:“这几条狗太厉害,以后你躲着它们一点也就是了!”
潘栋嘴里应了一声,心里不觉好笑——
岂止是狗厉害?你女儿比狗更厉害!小小年纪,如此任性胡为,将来如何得了?
总是居心仁厚,吃点小亏算了。
心里想着,一迳向回里走——却不意目光飘处,一个窈窕身影,正自闪向树后。却是那杏儿姑娘不曾远离,犹自躲在附近偷听,看看自己与她爹爹说些什么?是否派了她许多不是?
好个狡猾伶俐的丫头!
潘栋不觉暗自庆幸,幸而不曾在背后说了她什么,要不然以此女之刁顽任性,左不成又自滋生出许多事端,自己来此是客,总要谨守为“客”之道,岂能与对方一个姑娘一般见识?
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明明知道那个杏儿姑娘就藏在眼前柳树背后,却只当没有看见,一迳转回草舍,关上门扉,不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