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只见矮壮汉子脸上泛起了大片乌黑颜色,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两眼一翻,竟为之一命鸣呼。
精瘦汉子一惊之下,“啊!”地叫了一声,可就傻了眼,却只见面前人影一晃,一朵红云般地落下一人。
正是先前的那个居中而立的红衣秃顶老人。
“崔亮!没你的事,给我退下!”
精瘦汉子应了一声,脸色怪异地向着秃顶老人道:“八当家的,这件事可是邪门儿——他娘的,这船上……难道……?”
秃头老人一声冷笑说:“没你的事,给我退到一边去!”
话声一落,这才慢吞吞地转向船上各人,冷傲地抱着鸟爪子样的一双瘦手——
“这是哪位朋友,好高明的‘暗青子’!”
黑道语称暗器为“暗青子”,眼前秃顶老人,打着一口浓重的云贵口音,声音既称沙哑,听起来尤其难听。
“在下乌大宇,这里有礼,给朋友你作揖了——”
两只瘦手四下里打揖一周,三角眼里精芒四射,满是狰狞。
“尊驾你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用说这是跟敝帮过不去,故意找碴——”
嘿嘿冷笑着,乌大宇两只眼贼也似地在人群里搜索着,脸上神色,怒不可遏,嘴里继续说着:“这算什么,有本事暗算人,却又缩头藏脑,不敢出来,姓鸟的眼里揉不进砂子,可是不吃这一套!”
话声一顿,转向手下同伴叱了一声:“给我搜!!”
人影猝闪,蓦地纵落二人。
二人身形猝落,手脚齐施,一片碰碰声响,转瞬间,已把附近七八个客商摔倒舱板。
一片呼叫声里二匪直趋而前。
潘栋暗中观察甚是仔细,先者,即在那名矮壮汉子为暗器所伤的一霎,他已留意到侧面那个灰衣少女的有所异动。虽只是轻轻举手之微,亦不免落了痕迹,心里不由得大是震惊。
怎么也没料到,以对方之娇娇弱质,竟然会有如此身手,怪在,眼前情势发展,已是迫在眉睫,灰衣姑娘既已施暗器伤人,却又迟迟不与现身,眼看着敌人来近身侧,亦是无动于衷。
莫非要等到对方先行向她出手,才施以报复不可?
眼看着一干客商,被两名直趋搜索的暴徒,一路摔打得东倒西歪,转眼间已迫近眼前。
潘栋心里一急,才自警觉到自己站处较诸灰衣少女为先。换句话说,对方二匪固是非来不可,却是碍于灰衣少女坐处较自己更为居后,这么一来,自己势不得已,便将先她与二匪接触,势将要代她出手打个“头阵”了。
一念之警,才自觉出了不妙。
现看着灰衣姑娘隐藏在软笠帽穗之后的一双妙目,正自含有微笑地看向自己。
四目相交,她的笑靥益显,不啻直示出她的促狭。潘栋心里一动,才知道一时不察,中了她的圈套,眼前后退无门,只得被迫出手之一途。
事机紧迫,已不容稍缓须臾。
两名劫匪一路摔打客商,直如入无人之境,潘栋倚舱而立,衣着朴实,更无特殊之处。
二盗却是彪形大汉,直似凶神恶煞。
其中超前的一个黄发大汉尤称彪悍,精赤着上身,却罩着个将士用的护胸皮甲,一只手提着根七节钢鞭,那一只空着的左手,见人就抓。
只听他暴喝一声,一只蒲扇巨掌,直向着潘栋肩上抓来。
势非寻常,若不出手,定必为对方所伤——
心念方启,潘栋已不由自主地向左面闪开。
看似无奇,其实绝快。
黄发大汉那般快势的一掌,竟自落了个空。
“好小子!”
身子向前一栽,差一点撞向船舷。
嘴里大喊着:“在这里了!”黄发大汉顺势一个疾转,已把身子“刷!”地掉了过来。
便在这一霎,另外一个匪人已扑身而上。
这家伙又黑又高,衬着一头乱发,猝然扑身而前,简直像是山魈木客。
随着这人的一声怪叫:“哪里跑!?”
话声甫落,两只铁叉样的长手,已向潘栋颈项间扑抓过来。
潘栋自忖已是非出手不可,便自不再留情。
黑大汉一双毵毵巨手,眼看着已抓了个结实,其实却为潘栋分开的两只手腕搪住。
“嘿!!”
黑大汉用刀一挤,虽是力道千钧,终不能把潘栋分持的双手合拢分毫。
猛可里,传自一旁被称为“八当家的”那个红衣秃顶老人乌大宇一声断喝道:“老九,快退!”
喝声未已,潘栋已合掌进身,一式“童子拜天”,随着他落下的双掌,两手合十,只一下已劈中黑大汉的面门。
这一掌力道至猛,须知潘栋“两极气功”已具有相当实力,眼前出击虽非全力,却也大有可观。黑大汉一介莽夫,哪里吃受得住?
随着潘栋的出手,黑汉子只觉着头顶上一声鸣雷,宛若青天响了个霹雳,双眼一翻,便自直直地倒了下来。
潘栋心里一惊,才自觉出来自己手法过重,怕是对方这个黑汉子的性命不保。
人声混乱里,只听得“八当家的”乌大宇一声喝叱道:“住手,都给我住手!”
话声一顿,人已腾身而起,空中人影一闪,宛若红云一片,当头直落而下。
好快的身法!
却是在将落未下的一霎,一只瘦手陡地自上而下,一掌直向着潘栋头顶上直按而落。
此番行动,即使没有灰衣少女的“嫁祸于人”,潘栋也势将被迫出手,眼前这个八当家的身手果然了得,一经出手即是要命的杀着。无如潘栋心里有数,却是伤他不着。
脚下霍地作势一个前跨——
随着他仰起的头,右手已猛力推出,“呼——”,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八当家的手掌,“噗!”地接在了一块。
整个渡船都为之大大震动。八当家的来的快去的也快,空中身子一个倒翦,夹带着一阵子衣袂飘风之声,“噗噜噜——”直坠而落,却为他单脚找着了船舷,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总算不曾落身江水,当众出丑。
尽管如此,八当家的乌大宇当着自己一干手下,一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臊的直发红。
非仅如此,一条胳臂竟是齐根发酸,简直抬动皆难——
这么一来可就愈加认定,刚才暗中向自己手下施以“点穴”手法的必是此人无疑。
“好个小子——你是找死?”
话声微顿,身子第二次纵起,宛若白鹤戏空,再一次飘身潘栋眼前。
其时,黄发大汉以及先时那个叫崔亮的精瘦汉子,也同时自两面夹抄而前,一口雪花长刀,一根七节钢鞭,配合着居中而临的乌大宇,三个人一经现身,成“品”字形,把潘栋看在了当中。
“小子,你报个字号吧!”乌大宇眉眼里透着狠:“今天你走不了啦!”
“也不打听打听!”崔亮接口道:“这长江地头上,岂是你撒野行凶的地方,小子,你等死吧!”
自忖着眼前的这个梁子是结上了,潘栋心里可真是叫不迭的苦。
方才与秃顶老人“八当家的”过了一掌,这一掌已有八分实力,料不到对方老人竟然实实地接住。且是透过对方掌心传来的真力,力道万钧,断非寻常,直到现在,一颗心犹自忐忑不已。
这就不容他再存轻视。敢情是“红云帮”里大有能人,即以眼前这个“八当家的”而论,即有非常身手,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可就错了!”
潘栋湛湛目神,瞬也不瞬地直向当前八当家的盯着,脸上神态尤其镇定——
“你们拦路打劫在先,反说我撒野行凶,未免强词夺理,在下无名小卒,名字不说也罢,足下既称八当家的,料是一方之尊,眼下尚请网开一面,带着你的手下即速退开,在下也就不为己甚,否则,哼哼……可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多有开罪。”
乌大宇霍地向后退开一步,怒叱道:“上!!”
原来他自忖独力无能取胜潘栋,乃自想到了联手出击之一图。眼下即在他脚下后退的一霎,黄发大汉与崔亮两般兵刃,蓦地双双自两侧齐攻而出,其势之快,间不容缓。
黄发大汉的“七节钢鞭”居左面,崔亮的雪花长刀在右,两个人身子竟是同样的快,身形甫现,已临近前。
“哧!”一片刀风。雪花刀直劈左肋。
同时间,黄发大汉连人带鞭,挟带着凌人的巨大风力,飞鹰搏兔般,已攻向潘栋右侧。
两个人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似的,联手而出,其势雷霆万钧。
潘栋一口长剑,原是插置行囊,就在身后肩上。这一霎情势绝险,他竟然不及出剑——随着他飞转的身势,“噗!”的一脚,正正踢中在崔亮的右腕之上。
这一脚力道疾猛。
崔亮掌中竟是把持不住,“哧!”地直飞而出,足足飞射出六七丈远近,落向江心。
却在此同时,潘栋左掌突现,一式“云龙探爪”,抓住了黄发大汉的鞭身。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正中的“八当家的”乌大宇眼看着两个手下纷纷受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眼下形势,堪称绝险!
——随着潘栋左手的向后一收,黄发大汉身子由不住蓦地向前一栽。
潘栋手上功力十足,对方竟难当这一扯之力,“吭!”了一声,七节钢鞭已到了对方手上,非但如此,那一只握鞭的右手,竞自皮开肉绽,鲜血怒溢。
便在这一霎,秃顶老人乌大宇已直身切入。先时与潘栋的一番过手,已领教了对方实力,不敢再硬接硬架,这一霎乘虚而入,全在巧快。
“你给我躺下吧!?”
嘴里话音方吐,一双瘦手简直像是两把匕首,随着他前进的身子,直认着潘栋两肋上扎来。
这一手出势奇快。
即使潘栋之机警,亦不免心头一震。却是,他的一只脚,蓦地自老头儿胯下翻起,用“巧踢天灯”一式。点踢对方海底要害。
这般出手,堪称弄险。
乌老头儿若存心硬不撤招,自己胯下可就非受伤不可,明摆着两败俱伤的场面。
老头儿虽是一万个不干,也不能不往后退。
双手霍地向后一个疾撤,紧跟着身形的一个巧翻“呼!”地一个倒仰,翻起来丈把来高。
偏偏潘栋一式得手,就是放他不过,掌中七节鞭“唏哩!”抖了个笔直。软兵刃一样可以当长剑来用,随着他的一个进身之势。“一剑穿日”刺向当空,仍然是取向对方下盘海底。
乌大宇“嘿!”了一声,原已在空中的身子,再一次一个巧翻,宛若戏空飞蝙,“呼!”地又腾起了三尺高下,翩若飞鹰,向着左翼船舷飘身直下。
渡船上众多乘客,眼看着来人如此身手,俱不禁惊得叫了起来。
说来这个乌大宇的一身轻功着实不差,眼前空中拔翻,显然全仗内气之运转,更属不易。
潘栋七节鞭一下子刺了个空——
其时,乌大宇在空中的身子,风舞狂叶似地已闪向一边,翩翩待望的一霎,却似意外地遭到了什么侵袭,惊得在空中打了个抖,“噗!”地坠落船板。一连打了两个踉跄才自站定,敢情是为人暗器所伤,吃了暗亏。
先者,即在乌大宇空中翻闪的一霎,潘栋已有所见——像是有极为细微的一丝破空之音,响自身后,紧接着空中的乌大宇便自负伤而落。
潘栋心中一诧,侧目向后面灰衣少女一瞥,正巧迎着了她的美目一盼,盈盈笑脸。同时发觉到她的一只纤纤细手,正自伪作掩饰地在摸着软笠的垂穗。
毫无疑问的,这个姑娘又施了“坏”,适时地发出了暗器。这暗器既是如此细小,竟然能如此随意地施之对方纤纤玉手,不落痕迹,多半是武林中传说的“飞针”“飞丸”之属。盖因为这类暗器极是细小,藏之手指缝甲,毫不显眼,施用时可于挥手弹指间,伤敌于无形之间,自是防不胜防,厉害之极。
自然,由于这类暗器体积的过于细小,设非具有极上乘内功,以之催使,寻常身手万难施展。
——这就使潘栋大大为之惊心不已。不用说,身后这个长发灰衣的细腰姑娘,敢情大非等闲,简直传说中的“红拂”“绿珠”者流了。
话虽如此,眼前灰衣少女的神秘出手,却不免有“贾祸”之嫌,两次的巧施暗器,嫁祸于人,却让潘栋绐背了“黑锅”。
总之,潘栋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
一霎间秃顶老人乌大宇脸上现出了铁青颜色,对方暗器,既是如此细小,所伤部位,更在胯裆腿根穴位,丝毫不见血渍,外人自无所察,却是其疼彻骨,举步维艰,乌大宇这个苦子可是吃大了。
还会是谁!?
——自然非是潘栋不可了。
“好个小子……”老头子疼得冷汗直流:“你屡次三番用暗器伤人,又算得了什么英雄好汉?……今天你乌八爷算是栽了……。”
咬了一下牙,这位“八当家的”那双三角眼里,简直就像是要喷出了火来。
“小子——你报个‘万儿’,咱们结个亲戚!”
说话的当儿,脚下又打了一个踉跄,痛得直抽着冷气,敢情是腿根所中暗器,正当穴脉,若不及时把住着,一旦气走穴关,保不住这条腿可就报了废,自是非同小可。偏偏所中部位又不便人前暴露,真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说了这几句话,早已是汗流满面。
所幸那个叫崔亮的精瘦汉子就在身边,忽然发觉到头儿不妙,赶上来伸手搀住了乌大宇摇摇欲坠的身子。
“八当家的,怎么啦!?”
“不要紧——咱们走……这小子……。”
乌大宇目光再看向潘栋时,那样子真恨不能像是要把对方生吞了下去——却是他的眼尖,无意间竟为他发现了潘栋身边的那匹黄马。
这匹承自“雁先生”的黄骠马,外貌虽无惊人之处,却是在江湖武林,特别是某一层次之上,享有极高盛誉——关键在于雁先生的这匹黄龙坐骑,形销骨立,黄中透金,世罕其见,绝无仅有。
见马有如见人。
以“八当家的”乌大宇之惯走江湖,生平阅历,岂能有所不知?
是以,乍见之下,乌大宇登时为之一怔,由不住大吃了一惊。
“慢着……”
乌大宇一双三角眼里,既惊又忿,霍地直视向当前潘栋,不胜诧异忿恨地道:“原来是飞云峰的朋友,怪道如此身手……。”
潘栋心里一愕,正不知对方此话从何而起。
乌大宇却已发声,冷森森笑道:“雁先生的黄龙坐马,轻易不假手外人,你……又是什么人……?”
潘栋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由这匹黄龙坐马上看出了行藏。一时竟不知何以置答。
乌大宇见他面色有异,并不答话,心里更自认定。须知江湖武林,尤其是江湖黑道,素日恪守陋习,所谓“光棍不挡财路”,若有人横加冒犯,无疑恨之入骨,必当以“仇”家视之。
眼下黄龙坐马所显示的这位人士“雁先生”虽然识者不多,却有其极特殊的传奇身份,无怪乎,竟使得一向傲视天下、目无余子的“红云帮”,亦不禁为之心存忌讳。
八当家的乌大宇,一经认定之下,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筋斗算是栽定了。
话虽如此,“红云帮”与“雁先生”两者之间这个梁子,可也是结定了。
一声狂笑,发自乌大宇嘴里,声如夜枭,极是刺耳难听——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足下今天硬撤了红云帮的买卖,既是打着雁先生的旗号,这笔账说不得就算在了他老人家头上……咱们‘骑驴看唱本’,这就走着瞧吧!”
话声出口,乌大宇再不停留。虽是负伤不轻,却也不甘示弱,身形起处,一朵红云般的轻飘,已遁身对船。一干手下,眼见头儿败退,自无恋战之理,扶伤抬尸,紧跟其后,转眼间走避一空。
一场劫难,眼看着消弭一空。
渡船众客,自是皆大欢喜,一时欢声雷动,无不把潘栋视为救命英雄,纷纷趋前称谢不已。
大劫初平,船家四人中虽有人不幸罹难,生意却不能不做,一番清理打点之后,重新启程,向对岸驶去。
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纠缠。潘栋拉马船舷,待将与那个灰衣少女取个照面,却是对方姑娘移了地方,到了船头,想要跟她说话也是不能。
江水滔滔,水流急湍。横过来的浪花,白云也似地洒向船板,不大的工夫,已滨彼岸。
俟到船家搭起船板,那个灰衣长发姑娘第一拉马上岸。潘栋急赶慢赶,好不容易下了船,四处再看,却已不见对方少女踪影。
潘栋终是心有不甘,跨上黄龙马一路急催,来至驿道,两边水稻绿油油,已有半人多高,早起的农夫已然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大水牛在池子里戏水,附近农舍炊烟袅袅,勾画出一幅承平世界快乐农家影象。
潘栋一心只在那个灰衣姑娘,紧赶慢赶,却仍然让她走了,单人独骑,勒马道上,好不沮丧。
想想也是泄气,自己前后要追的两个人,章小庄和眼前的这个灰衣姑娘,偏偏都让他们跑了。
再想,此行目的在庐州的通风报信,舍此之外俱不重要。只是平白为对方灰衣姑娘所戏,背了黑锅,有点心有不甘罢了。
杨柳青青、白鹅戏水。这一带景致绝佳。妙在东方朝阳,将一行柳树倒影,两面翠湖,环湖以侧,野花遍生,远远望见,像是一枚极大的彩环,包容着五彩缤纷的一面硕大宝镜,走马而至,一下子真仿佛来到了人间仙境,真正心旷神怡,令人流连忘行。
潘栋方自勒住坐骑,赞叹一声,不期然眼光发直,却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匹黑马。
黑同墨染,全身油光水亮的一匹骏马,正在池边低头饮水——他自是不曾健忘,这匹黑马,瞬间以前,在渡船之上,便曾见过。如果所见不差,正是前见灰衣少女的随行坐骑,想不到竟会来到这里。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潘栋不禁为之一愣。呆了一呆,情不自禁地便自策马来到眼前。
他看见了一个玉立婷婷,长身曼妙的少女背影。
不是她又是谁?
“你果然来了!”
声音里透着清脆,带着些吴侬口音。
一面说时,这个美丽的背影已缓缓转了过来。
“我知道你在找我,是不是?”她说:“前面人杂,怪不方便,所以特地在这里恭候大驾——”
声音不但清脆,还透着娇,随着她抬起的一双玉腕,分开了软笠的垂纱丝穗,那一张欲笑却颦,美丽不可方物的面靥,便自现了出来。
潘栋定睛看了一眼,确定正是渡船所见。
想不到自己心意,对方早已窥穿,诚如所言,前面人多,说话多有不便,眼前水光天色,绝无闲杂人等,便自大为不同,是以特地在此等候。
心意忽然被人说穿,怪不自在。
潘栋定了一定,才自双手抱拳道:“刚才在渡船之上,承你出手相助,感激不尽,在下武林后生,见识不多,竟然不知道姑娘所施展是一种什么暗器?这么厉害,可是传说中的‘弹指飞针’么?倒要请教!”
灰衣少女吟吟一笑:“你说得好——我倒是以为你心里并不这么想,为什么你不直说,怪我‘嫁祸于人’!?还有,你心里定很生气,是吧?”
嘴里侃侃而说,一双妙眼,早已向潘栋直视过来,模样儿娇荏天真,却也有几分执着,不容对方作违心之论。
潘栋一时无言以对,竟自低下了头。
他平素极少与女孩子家搭讪,前此养伤之时,遇着那个牧羊的杏儿姑娘,已使他拙于应付,眼前这个灰衣少女,看来与杏儿姑娘,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两种个性,有棱有角,却是大大不易招惹。
灰衣少女那一双剪水双瞳,逼面而视,犹自在等着他的回话。
“不错……”他只得实话实说,道:“这正是我要向姑娘请教的地方!”
“看吧!”灰衣少女盈盈笑道:“我没有猜错吧,你要请教些什么呢!”
潘栋怔了一怔,道:“你既然有如此身手,为什么自己不现身而出,却要拖我下水?倒要请教!”
“这个,我可没有……”
说时,她亦忍不住笑了,却又绷住脸道:“我哪里有拖你下水?你再想想看当时情况,我只是见义出手,以暗器惩治恶人,是他们错认了人,找上了你,可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潘栋想想,情形果真如此。却是心有不服,又不知如何反驳对方才好。
灰衣姑娘见他无言以对,不觉解颐微笑,脸色十分得意。
潘栋“哼”了一声,半天才讷讷道:“这也罢了,还有那个姓乌的,已然败了,姑娘却又何必再以暗器伤他要害?在下与红云帮人素无瓜葛仇恨,这么一来,今后可就解脱不清,请问这一点,你又是何居心?”
听到这里,灰衣姑娘忍不住笑了。
“你说的不错,这一点听来似乎有欠常理,可是你又何必担心?”
潘栋不明白她话中之意,不由愣了一愣。
灰衣少女转过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棵横生岔出的柳树之下。
潘栋这才觉出自己还骑在马上,当下翻身下马,移步跟进。前行的她,想是想到,正自低头吃吃笑个不住,潘栋见状,不觉心里有气,寒声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好笑?”
“怎么不是?”
说时她仍是背朝着他,还在笑。
又笑了几声,才算忍住,这才缓缓回过身来——
“我的话你不明白?”那样子她还想笑:“我是说已经有人替你承当,你又何必担心?”
“是呀!”她说:“这个人就是他!”
说时偏身一指——却是那匹黄马。
潘栋皱眉。
灰衣少女说:“当然不是这匹马,我指的是这匹马的主人——雪雁先生。”
这一次不只是潘栋皱眉了,却是震惊。
“是不是?”灰衣少女脸含微笑道:“这匹马难道不是他老人家的?”
潘栋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认识他?”
灰衣少女笑得很神秘。
“我不告诉你!”她说:“最起码这匹黄马我知是雁先生的。”
潘栋点点头:“这么说我便假设你是认识他的了!”
灰衣少女仍是微笑,仰了一下脸:“这对你很重要?”
“那倒不是?”潘栋道:“我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你要这么做?要知道这么一来,红云帮将势不与雁先生善罢千休,岂非……”
灰衣少女明亮的眼睛瞟着他笑了一笑,仰了一下脸说:“不错,这正是我的打算,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又为了什么?”
“为什么?”灰衣少女扬了一下眉毛:“这些年红云帮的人实在太嚣张了,简直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我只是气不过而已——实在应该有个人出来教训他们一下才对!”
“所以你就想到了雁先生……?”
灰衣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含笑不语。
潘栋总算明白了对方的用心,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雁先生若知道,又该如何?”
“谁知道?”灰衣少女说:“那是他老人家自己的事情了,你又何必代他操心?”
沉默了一下,潘栋终有所悟地道:“这么看来,你与雁先生应是相交很深的了,失敬!失敬!”
抱了一下拳,他乃道:“请教姑娘大名上下——?”
“我姓聂,三个耳朵合在一起的那个“聂”,名字就不告诉你了!”
说时她脸上显着微笑,含蓄着几许神秘。
潘栋抱了一下拳:“聂姑娘——”随即自报姓名道:“我姓潘,潘栋!”
灰衣少女点头道:“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姓聂的姑娘微微退后了一步,打量着他:“这些日子江湖上对你的传说很多,你也许自己还不知道,你已经很出名了!”
这倒是潘栋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不由呆了一呆。
灰衣少女笑说:“我听见一个外号,人家叫你是‘长命潘郎’,你可知道?”
“长命潘郎?”——真正是意想不到。
灰衣少女含笑道:“这意思说你的命很长,居然能在‘神眼鬼见愁’手下逃过活命……”
潘栋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对于眼前这个姓“聂”的姑娘不禁大生警惕。
这件事使他好生奇怪——看来对方姑娘在与自己见面之始就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底细,说不定此番邂逅,并非偶然,那么她的意图又是为了什么?
一霎间,不由得他大生警惕,情不自禁地对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产生出一种敌意。
灰衣姑娘顿时有所体会,蓦地闪身退后——宛若春风一掬,极其轻巧地飘开一边。
潘栋即在她退身之始,已自踏身而进。
灰衣少女身法虽快,潘栋却不容她遁开战圈,身法一经展开,正是“神鹰门”至为巧妙的“六随”身法。灰衣少女身子方一站定,潘栋却俨然已临身当前。一股强大的劲道,其时已把对方少女全身罩定。
情势的发展,至为莫测。
(眼前无庸多言,友乎敌乎,端待下回分解。)
却是出手的时机一旦成熟,极不容半途而止,否则主客互易,将有“太阿倒持”之危。
潘栋自不容许时机错过,冷笑一声:“开罪!!”
右掌前探,掌力激劲,一掌直向灰衣少女右肩劈去。
灰衣少女“啊!”了一声。身子滴溜一个打转,衣香缥缈中彩蝶儿也似的,已来到了潘栋身后。身法之快,疾若旋风。
潘栋一掌落空,绝不稍缓,霎时侧翻,用“反乾坤”之式,紧跟着向灰衣少女肋上拍去。
却是这个灰衣少女,大非等闲。
潘栋这一掌不可谓不快,眼看着已是击实,偏偏在对方少女收缩之间,竟自失之毫厘,第二掌又自击了个空。
一连两掌走空之下,潘栋由不住大吃一惊,慌不迭抽招换式,向左面跃开。灰衣少女却已是放他不过,冷哂一声,乘风而进。
随着她的一声轻笑,右手突出,纤指双分,直向着潘栋两只眼睛上飞点过来。
两个人其实已纠缠一处,如此近距离之内,无论攻守,都堪称绝险。
观诸眼前灰衣姑娘的一式出手,无异力透双指,指尖未至先就有两股极其凌厉尖风,破空而至,其势尖锐,未声而至,简直无能闪躲。
潘栋心里一寒,这才知道对方少女敢情大非易与之辈,眼前招式已老,辗转皆难,看来已无能躲闪。负伤出丑已是定局,急切间,只得先顾住了一双眼晴为要,其它所在已是势难兼及。
一念之惊,慌不迭仰面向天,施了个“卧看天星”的险招。
耳听着灰衣少女鼻子里的一声轻哼,妙手轻转,化指而掌,临急一瞬间,舍“点”而“面”,玉掌翻处,竟而改向潘栋脸上抓拍下来。
招式用到了眼前地步,已是万难化解。
预期着灰衣少女的一掌之下,潘栋势将血溅当扬,决计无能幸免。
玉掌飞落,其力万钧——掌面相贴的一霎,潘栋不啻心胆俱寒。却是那一股巨大有如泰山压顶般的力道,俄顷间,改了劲道。
总是对方姑娘的心存不忍吧!
雷霆万钧,冰雪一片。
泰山压顶之巨,转幻为落叶飘零之徽。其间微妙,真个不足为外人道也。
潘栋早已是心胆俱寒,眼下出手,电光石火,已是定数,恍惚里只觉着额上一阵奇热,已与对方掌心相贴,却是那劲道极是奇异,千钧巨力,幻为绕指之柔,只是在弹指一霎之间。
真正不可思议。
潘栋的感觉尤其奇妙,恍惚间只觉着额上一热,柔若春风,惊魂未定间,对方少女翩若飞鸿的身影腾身而起,飘落丈许之外。
不用说,人家是手下留了情。
透过软笠下垂的长长丝穗,姓聂的灰衣少女,正自用着似嗔又笑的表情,向他打量着。
“怎么样,还要打么?”
潘栋不觉脸上一红,心里大大不是个滋味。话虽如此,这个姓聂的姑娘一身功夫,着实令人钦佩——一个念头猝然自心地升起——
即,她若是来自晏春风一面的杀手,可就大事不好了。
心里一阵紧张,潘栋本能地又自激发起一种敌意,由不住直向着对方逼视过去。
“你到底是谁?请把话说清楚了……要不然……。”
他已无能选择,徒手不及,还有兵刃,“神鹰门”本以兵刃剑术见长,左不成兵刃也敌不过她!?
思念方及,右手已握向腰问短刃。
他原有长剑短刃各一,平日随身,多是一口短刃,佩于里衣内侧,外观不显,出手极便。
眼下他既已认定姓聂的姑娘是来自晏春风一面,无论如何便不欲与她善罢甘休,是以手握短剑的一霎,脚下暗踏魁罡,连抢进了三步,抢向灰衣少女侧面七尺之内。
这个距离看似不及,其实已属于动手战圈范围之内,最利兵刃出手。是以对方姑娘立刻敏感地感觉到锋利的杀机。
她先是微微一惊,紧接着展眉而笑——
“我就知道你放不过我,这又何必呢!”
说时脚下轻移,微微向右面挪开半尺,立刻解除了发自对方正面的强大压力。
“聂姑娘!”潘栋目光炯炯地直看着她:“请你说明白了,是晏春风叫你来的?”
“晏春风?”
灰衣少女神色间极是自然,浓黑而弯的眉毛翘了一翘:“你以为呢?”
这句话并没有解除潘栋的疑惑,反倒似更加深了。
“我以为正是如此。”
潘栋身势一转,已切进灰衣少女当面正前——
“你是奉晏春风之命来的!还要装糊涂!?”
话声出口,掌中短剑闪烁出一道刺目白光,“白蛇吐信”——一剑直向对方咽喉要害扎来。
这一剑取势极快,防不胜防。
其实潘栋并非存心取她性命,只在把她逼向身后树干死角,另以闪电手法“擒鹤”妙手,拿住她的左肩,两相运用,其妙无比,灰衣少女虽是身法迥异,惊惶失措间,难免不为之所乘,那时候当可以性命要胁,迫她说出实话。
潘栋却又错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姓聂的姑娘,一身内外功力竟是出奇的高,潘栋拳脚技击固是难以得逞,兵刃上也休想占得丝毫便宜——她此来受人所托,原负有特别使命,对于潘栋万不欲视之以敌,偏偏后者如此蛮横,一上来不容分说,即施以刀剑拳脚,一时不禁激起了她女孩儿家的要强骄性,决计还以颜色。
剑光璀璨,其势猛厉。
任何情况,当此锐利攻势之下,身受者似乎都应该向后略退,以缓其势才是正理。那么一来,便着了潘栋的道儿,接下来左手的闪电擒拿之术,却远较右手短剑更厉害的事。灰衣少女是否仍能从容躲避,可就大有疑问。
眼前情形,却是大异其趣。
潘栋这一剑眼看着已刺向灰衣少女咽喉,后者挺立的站姿却硬是分文不曾移动。
如此一来,反倒是潘栋面临扶择,有些怯虚了。
到底与对方素昧平生,如何狠得下心,下此毒手?——心里方一打颤,出手自缓,却在这一霎,灰衣少女也已施展奇妙的出手。
像是一双飞舞花间的蝴蝶,即在她翻起的那只纤纤右手之下,玉指轻拿,“琤!”然作响声里,已拿住了对方短剑剑尖。
唏哩哩寒光轻颤——看起来真正危险到了极点。或许再前进半寸,灰衣少女便免不了血溅咽喉,只在此毫厘方寸之间,为对方纤指拿住,其间巧妙,触目惊心,真正动人心魄。
潘栋心里一惊,固是看直了眼。
灰衣少女脸上仍然含着微笑,却是笑靥里不失凌厉。
剑光轻颤,再一次爆发出“唏哩!”脆响之声——灰衣少女婀娜身子,彩云翻飞般,已自飘身而出,策马长嘶声里,已自坐向马身。
乱蹿声响,大黑马已驮着她来至眼前。
马上灰衣少女,越似娇姿飒爽,一只手扣着马缰,一只手轻轻拢向软笠帽沿,犹自是笑态可掬地向潘栋望着。
“听说你学兼各家之长,今天看来,好像是未尽所能。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再候教吧!”
话声未了,黑马已掉过了头,马上少女偏过身子,微微笑,拳手告别便自泼剌剌一路纵马而逝,驿道上散置起一天尘灰,转瞬间将此一人一马吞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