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定远满面通红,长枪一挑,亲自把那高悬闸门的铁环挑开,只听得“轰隆”一声,千斤闸放了下来,顿时内外隔绝!其他各处守门的将士依样而行,不消片刻,六道大门,又已重行关闭!
这时场内群雄早已走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十之二三,有一部分是精精儿的党羽,留在校场之内;有一部分意欲出场,尚未走到门边;将到门边正要出去的不过是很小的一部分,虽欲抢门,但寡不敌众,迅即就被羽林军逐退,铁摩勒这帮人还在场边,救应不及。
空空儿大怒,就要去揪那个太监,羽林军早已列好阵形,剑戟如林,一重重的将那太监保护得密不透风,挡住了空空儿的去路。铁摩勒叫道:“空空前辈,不可轻举妄动。羽林军也不过奉命而为,何必斗个两败俱伤?”
武维扬已回到他的亲军之中,为了挽回面子,大呼小叫的嚷道:“好呀,你们这班叛贼,竟敢假造圣旨,实是罪不容诛!”空空儿一柄毒匕首飞出,喝道:“武维扬,有胆的你就来!”双方距离百步开外,武维扬又是在亲军保护之中,暗器本来不易打中他,但空空儿的暗器手法好得出奇,这柄匕首掷上半空,“呼”的一声落将下来,正好对着武维扬的天灵盖,武维扬急把双钩护着头顶,只听得“咔嚓”一声,左手钩已断了一齿,那柄匕首余力未衰,斜飞出去,“波”的一声,穿过了他的一个护军的胸口,刀尖又划破了另一个护军的手腕,被匕首洞穿的那个护军固然是即时身死,只被划破少许皮肉的那个护军也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转眼之间,面目紫黑,七窍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武维扬侥幸死里逃生,吓得心胆俱裂,连忙后撤,哪敢向前。
班定远令旗挥动,羽林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铁摩勒这帮人压来。铁摩勒喝道:“本是弟兄,何苦相迫?”宝剑挥动,转眼间破了十几面籐牌,削了几十支长矛,但他手下留情,用劲恰到好处,破牌削矛,却没有伤着一个人。羽林军都知铁摩勒的神勇不在秦襄之下,许多军官也顾念着昔日的情份,于是展开阵势,在数丈之外,将铁摩勒这班人团团围住,却未有立即冲杀过来。
武维扬一看形势有利,带了他那小队亲军过来督战,喝令羽林军放箭,空空儿冷笑道:“我们这边若有一人受伤,我就杀你们一百人!”羽林军见识过空空儿的本领,知道他不是虚声恫吓,一半是由于忌惮空空儿和铁摩勒,一半也由于鄙视武维扬的为人,竟没有一个羽林军依从武维扬的命令。
武维扬空自气恼,却也无可奈何。不过,羽林军虽然不听他的命令,却也不敢放松包围。双方正在僵持不下,忽听得鸣锣开道的声音,有人高声报道:“长乐公主驾到!”只见中门开处,两行龙凤仪仗,拥着一辆宫车,缓缓而来,在仪仗队的前面,还有一个军官,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进得场来,便即喝道:“武维扬、班定远速来见驾!”
长乐公主的凤銮突如其来,全场人众无不惊奇。武维扬心道:“难道公主也想来看比武?却何以事先毫没通知?”原来这长乐公主乃是唐玄宗的幼女,肃宗李亨的妹妹。天宝(玄宗年号)年间,天下第一女剑师公孙大娘曾入宫廷教宫女练习“剑舞”,长乐公主曾拜公孙大娘为师,学过一些剑术,安史之乱,玄宗逃难西蜀,长乐公主随侍,护卫父皇,因之最得玄宗的喜爱。乱事平定之后,肃宗继位,给妹妹招了一门驸马,不幸驸马早死,长乐公主年轻守寡,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住在宫中,李亨因这个妹妹文武全材,又有见识,因此在公事和私事上,也常常听她的意见。唐代公主弄权,几乎成了传统习惯(例如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就曾把持朝政多年。)这长乐公主虽然不似她的长辈太平公主之爱弄权,但她在宫中的潜势力,文武大臣也都是知道的。武维扬、杜伏威等人,平日就唯恐巴结她不及。
铁摩勒比别人更觉意外,一幕往事,蓦地从他心头翻起,十多年前,他做御前侍卫的时候,颇得长乐公主垂青,后来逃避安史之乱,护驾西行,他又奉命作长乐公主的扈从,两人更是朝夕相处,公主将他当作心腹知己,铁摩勒性情豪爽,也不拘痕迹,把公主当作友人。若不是马嵬坡之变,铁摩勒涉嫌“倡乱”,唐玄宗几乎就要将铁摩勒招为驸马了。
铁摩勒暗自寻思:“难道公主是为我来的?”心念未已,只见武维扬、班定远二人已走到凤銮之前,双双跪下,通名接驾。宫车绣帘揭开,果然是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第一句话就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为何不遵从圣旨?”武班二人莫名其妙,问道:“是哪道圣旨?”长乐公主道:“圣旨说的是比武场中,不许胡乱捕人,你们却何以妄动刀兵?那道圣旨是皇上叫空空儿带来的,难道还未曾向你们宣读吗?”武维扬大惊道:“那道圣旨是真的么?”长乐公主斥道:“大胆奴才,皇上的御笔金章还有假的么?掌嘴!”
武维扬满腹疑团,明知是假,却怎敢再问长乐公主?心里想道:“我刚才为了顾全性命,接了空空儿的假圣旨,本来少不了要受降职罚俸的处分,却想不到有长乐公主出头,竟然以假当真,不管她是有何因由,这却是便宜了我。皇上除非也罚长乐公主,否则决不能单独罚我。我但求能够保全禄位,这几记耳光,又算得了什么?”想至此处,反而心花怒放,心甘情愿的左右开弓,噼噼啪啪的打了自己十几记耳光。
空空儿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心道:“这可真是妙得紧啊!我空空儿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竟然有个公主来给我圆谎。哈哈,她说什么‘金章御笔’,‘金章’倒是不假,这‘御笔’么,长乐公主敢情也未知道是我找街边一个写信老儿写的。”
班定远较为沉着,大着胆子说道:“启禀公主,适才王公公也来传过圣旨,他如今还在场中,公主要不要问一问他?”他不敢说谁真谁假,但透露出的口气,已是说明两个“圣旨”内容不同。
那太监莫名其妙,战战兢兢的走过来说道:“奴才、奴才所接的圣旨,似乎,似乎有点不同。”长乐公主问道:“怎样不同?”太监道:“圣上的主意没有变更,仍是要武维扬执行原来的圣旨,那,那,那空空儿的……”他要待和盘托出,但长乐公主已说过空空儿的“圣旨”是真,他明知是假,但怕长乐公主又要他掌嘴,呐呐不敢出口。长乐公主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说道:“把你的圣旨拿给我看!”那太监吃了一惊,说道:“这是皇上亲口对我说的,并无御笔亲书。”
原来李亨给空空儿吓得晕了过去,待到宫娥太监将他救醒,才发觉失了图章,勃然大怒,立即便吩咐太监总管,赶来传旨。一来他因为刚刚醒转,心神未定,哪有工夫构思,亲写诏书,事情紧急,也来不及召唤翰林院的学士给他起草;二来他的玉玺一时间也来不及去取,图章又已失去,圣旨上若无“御宝”,那就反不如叫人口传了,这王公公是太监总管,武班二人都是认得的,因此才叫他来。
长乐公主冷笑道:“哼,你说了半天圣旨,原来却并无御笔亲书。你捏造圣旨,分明是受奸人指使,唯恐天下不乱,败坏朝廷信誉,朝廷要招贤纳士,你却要朝廷失信于天下英雄!”一大串罪名加下来,吓得那太监总管面如土色,连忙叫道:“公主,冤——”“冤枉”二字刚吐出一半,长乐公主已是喝道:“把他拿下,回宫再审!”说时迟,那时快,公主身边的那个军官已是把那王公公一把抓着,信手点了他的穴道,教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段克邪道:“咦,这军官的点穴手法倒是很不错呢!”空空儿笑道:“只可怜这位太监总管却是无辜受罪了。”只见那军官已把太监总管掷入囚车,迅即关了车门。他点穴的手法十分敏捷,周围的羽林军军官都不是长于此道之人,竟没一个看得出来。还以为是那太监吓得晕过去了,所以说不出话。
班定远高声叫道:“羽林军退下,把大门打开!”羽林军本来不愿与铁摩勒为敌,得此命令,皆大欢喜,立即解围。有几个与铁摩勒相好的军官,还向他遥遥致意,举手招呼。铁摩勒吁了口气,想不到这场险难,竟是如此出乎意外的度过了,不由得对那辆宫车怔怔的出了神。
忽见那军官走了过来,说道:“哪位是铁摩勒,公主请你过去问话。”铁摩勒定了定神,蓦地心头一动,“咦,这军官怎的似曾相识?声音也似熟人?”铁摩勒从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相识的军官本来不少,但想来想去,却想不起这人是谁。
空空儿悄悄的在铁摩勒耳边说道:“公主给我解围,我也不能令她难为,这捞什子你给我带给她吧。”一方硬物,随即塞到铁摩勒手中。
铁摩勒与长乐公主已有十年没见面了,虽说铁摩勒对公主从无非份之想,但他也是十分珍贵公主对他的友谊的,想不到今日在这样的场合下重逢。铁摩勒回首前尘,不无怅触。缓缓的来到宫车之旁,只见长乐公主早已卷起车帘,也正在出神的望着他。
铁摩勒道:“多谢公主解围之恩。”长乐公主笑道:“你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你当年在兵荒马乱之中,舍生冒死的护送我们入蜀,你的大恩,我也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道:“那时我是御前侍卫,份所应为。”公主道:“说到当年之事,总是我家对你不住,你心里不怨恨么?”铁摩勒道:“但愿朝廷能发奋图强,铁摩勒一时的冤屈也算不了什么。至于对公主的恩情,我是只有感谢,愧难答报的了。”
长乐公主道:“如今杨国忠兄妹尸骨已寒,太上皇(指玄宗)也已去世了。你愿意再出来报效朝廷么?”铁摩勒道:“多谢公主好意,我是再也不愿为官的了。” 长乐公主神色黯然,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说道:“那么,你又要走了?”铁摩勒道:“不错,是就要走了。公主还有什么要问我么?”
长乐公主凝眸无语,如有所思,半晌忽道:“你的夫人呢?”铁摩勒道:“她在乡下。”长乐公主道:“有几个孩子了?”铁摩勒道:“已有了一男一女,男的七岁,女的也有五岁了。”
长乐公主喟然叹道:“时光过得真快,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说起来你是比我幸福多了,我是有了驸马,驸马又已死了,如今膝下无人,寂寞得很。”铁摩勒也不禁心头难过,把眼望去,只见公主体态比前丰腴,但颜容却是比前憔悴了。铁摩勒回首前尘,无限怅触,他不善于辞令,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长乐公主忽道:“你这对小儿女一定是很活泼可爱的了,几时你将他们带来,让我见见。嗯,你的夫人,我也没有见过呢。不如你叫他们搬到长安住吧。你流浪江湖,也究非了局。”言下之意,实是想铁摩勒长住长安,好得时时见面。铁摩勒苦笑道:“我这次虽得皇上赦罪,但却还是叛逆的身份。罪人的家属,怎可住在帝京?”
长乐公主道:“我早已给你有所安排了。你当年护驾有功,朝廷尚未封赏!”铁摩勒连忙说道:“摩勒并不希图封赏。”长乐公主道:“我知道你不愿为官,我也不会勉强你。但朝廷总要报答你的功劳,因此我向皇上为你讨了一面免死金牌,这个你总可以接受吧?”铁摩勒一想,有了这面金牌,倒是可以减少好多麻烦,家人也可免受官府骚扰,当下也就不再推辞,接过金牌,多谢公主。长乐公主说道:“你有了这面金牌,你们一家,就可以在长安居住了。”铁摩勒不置可否,说道:“多谢公主厚赐,我也有一件礼物,送给公主。”长乐公主道:“哦,你也有礼物给我?”铁摩勒道:“不过,我可是借花献佛,请公主不要见怪。”长乐公主莫名其妙,待到接到手中,轻轻一捏,这才明白,乃是空空儿盗去的那方图章。长乐公主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这虽不是铁摩勒送给她的礼物,但对她的哥哥来说,却是比什么礼物都宝贵,他得回这方图章,也可放下心上的一块大石了。
长乐公主说道:“好,你送我这件礼物,足证你们是无意与朝廷捣乱,我在哥哥面前,也可以有个交代了。”铁摩勒道:“请公主在皇上面前代摩勒谢恩。也请公主多多保重。”长乐公主道:“哦,你要走了?你——”铁摩勒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长乐公主最后望了铁摩勒一眼,半晌吁了口气,说道:“好,你走吧,我也该回宫了!”
大门早已打开,铁摩勒会齐了众人,待公主的凤銮一走,他们也随着出场。幸好众人皆无伤损,只是少了一个金剑青囊杜百英。铁摩勒心想:“校场已任人进出,公主又已亲传圣旨,不许胡乱捕人。料想羽林军也不至于特别将杜叔叔难为?且待出去之后再打听吧。说不定他已先出去了。”
铁摩勒虽然强自宽解,心中究是惴惴不安。空空儿却得意洋洋,哈哈笑道:“咱们现在该去慰问秦襄啦。我这假圣旨变作了真圣旨,料想他和尉迟北二人也可以安然无事了。”铁摩勒也正想念着秦襄,只好把杜百英的事情暂且放过一边,说道:“秦大哥为了我们受此无妄之灾,是该去慰问慰问他了。”铁摩勒识得秦襄住址,于是便即带路前行。
忽见长乐公主那个侍从军官飞马赶来,高声叫道:“奉公主命,护送你们一程。”空空儿怫然不悦,说道:“我们自己会走,不必你来送了。”那军官道:“我知道你们会走,但公主之命,我怎敢有违?”群雄虽然不愿有个军官同行,但今日得以脱险,却是全凭长乐公主之力,看在长乐公主份上,却也不便峻拒她所派来的人。
空空儿心里暗暗嘀咕,“我们是去探访秦襄,让这军官知道,对秦襄总是有点不妥。”走了一程,空空儿忍不着又说道:“得啦,得啦,你已送了一程了,我们也领情不浅了,你回去吧。”
这时已离开了校场数里之遥,前后也看不到官军的踪迹了。那军官忽地笑道:“还未送到地头呢,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空空儿不禁怒道:“什么地头,你究竟要送到哪儿?”那军官一脸正经的说道:“你们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出了长安城,我还要和你们同行呢!”空空儿怒道:“岂有此理,我从未见过有这样送客的!你走不走,当真要我赶吗?”铁摩勒忽地张开双臂,在两人当中一站,拦住了空空儿,说道:“阁下端的是谁?”原来他越看越觉得这军官似曾相识,心中已想起了一个人来,不过还不敢贸然相识。
那军官哈哈一笑,忽地举起袖子朝脸上一抹,声音也突然变了,道:“究竟是铁寨主眼利!”段克邪大喜叫道:“杜叔叔!”这个军官正是“金剑青囊”杜百英。
原来杜百英医术精妙,且擅于改容易貌之术,在混战一起之时,他就筹思脱困之计,终于给他想出了一个主意,趁着最混乱的时候,捉到了武维扬手下的一个军官,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剥下那军官的衣服,立即换上,略施小术,便变作了和他原来相貌大不相同的军官。那时校场内人人都在舍死忘生的恶斗,正是自顾不暇,哪有人注意及他?就这样,给他以假冒军官的身份,伪作是武维扬有命令要他回去调兵,轻轻易易的便骗开了一道门,溜出外面了。那时秦襄已被押走,空空儿还没有到来。
杜百英是知道铁摩勒和长乐公主的交情的,脱身之后,便到公主府中求见,求她援手。长乐公主听了大惊,连忙入宫见她哥哥。这时李亨已派遣了那个太监到校场去口传圣旨了。
李亨余怒未息,对长乐公主说了此事。长乐公主顿足说道:“哥哥,你这着棋可是大错特错了!”李亨道:“怎么?”长乐公主道:“空空儿来去无踪,你宫中的侍卫可能拦阻得他再来么?”李亨呆了一呆,说道:“以后我所在之处,多添侍卫,将屋子周围团团围住,纵然阻止不了空空儿偷入王宫,他要行刺我也不易。”话虽如此,心里已是不禁发毛。长乐公主笑道:“终日提心吊胆,做人还有什么滋味?而且祸患还不只是空空儿呢。铁摩勒的神勇你是知道的,万一羽林军拿不了他,给他逃了出来,岂不是为朝廷树了大敌?还有秦襄和尉迟北二人,乃是朝廷宿将,素来忠心耿耿的。如今你听信武维扬的谗言,要将他们二人问罪,今后还有谁来给你保这大唐江山?凡事总要权衡轻重,顾虑周全。武维扬所说的铁摩勒已入绿林,即使是真,那也是在远离长安的魏博境内,受到他们侵扰的是藩镇节度使,朝廷所受的祸患毕竟不大。但如今你若亲下圣旨拿他,万一他就在长安城里造起反来,再和秦襄、尉迟北联在一起,那事情就闹得大了!你想一想,空空儿已难对付,再加上了铁摩勒,还又迫反秦襄,这江山还能保得住么?”李亨听了,不禁冷汗直流,说道:“我一时火气头上,考虑确是有欠周详。那武维扬也该死,怂恿我下了那样的圣旨。为今之计如何?”长乐公主笑道:“只有再传圣旨,结恩于铁摩勒,再封秦襄一个更大的官职。你交给我去办吧,包你办得妥妥贴贴。只是要略为委屈你的王总管了。”李亨道:“莫说委屈,你杀了他我也由得你了,快去,快去!”就这样,长乐公主得了李亨的同意,便摆起仪仗,并叫杜百英充作他的侍从军官,赶到校场,将铁摩勒这一干人救了出来。
长乐公主和她哥哥的这番对话,杜百英当然不会知道,但行事的计划和事情的约略经过,长乐公主倒也没有瞒他。当下杜百英将来龙去脉说了,众人方始知道长乐公主是他请来的,人人夸赞他的智计无双,却不知道李亨也实是有所顾忌,并非完全买他妹妹的情。
众人谈谈笑笑,一面赶路。秦襄家住城西郊区,骊山脚下。屋前是一片松林,众人赶到,只见那辆囚车还在林中,龙成香和她义父也还在那里守候。龙成香见了空空儿和她师父,连忙出来迎接。
空空儿道:“你将秦襄送到了家吗?”龙成香道:“早已送到了。”空空儿道:“你为什么不在秦家等我?”龙成香道:“我怕他骂。”空空儿哈哈大笑。龙成香道:“还有这两个军官怎么处置?”原来押解秦襄和尉迟北那两个军官也是被空空儿点了穴道的,如今还留在囚车之上。空空儿道:“如今可以让他们走了。你将囚车驾到半路,由他们自己回城。”说罢,便替那两个军官解开了穴道,但因那两个军官毫无内功根底,穴道被封了个多时辰,如今虽得解开,血脉仍是未曾通畅,空空儿估量他们最少要过半个时辰之后,方能自己驾车,另一方面,大伙儿已经来了,空空儿也就不愿意囚车再留在秦家附近,故而叫龙成香将囚车驾到半路。
龙成香道:“师父,史师妹怎么不见?”辛芷姑道:“我也不知底细,听说她根本没有进场,早已跟人跑啦。”龙成香大为诧异,望了段克邪一眼,说道:“有这样的事?她跟什么人跑了?”辛芷姑道:“听说是跟新任的绿林盟主走啦。这都是段克邪说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师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说不定是她跟小段呕了气,故意气气小段,那也难说。”辛芷姑心情舒快,说话也就不免多了一些,忽然发觉大伙儿的眼光都盯着她,辛芷姑有点不好意思,笑道:“他们赶着去拜会秦襄,你也有正事要办。你师妹的事你就不用多管啦,去吧!”说罢,回过头来对空空儿嫣然一笑,说道:“如今又轮到我为小一辈的操心了。”空空儿不惯在人前调情,顿时间脸都红了。
众人却没有谁笑话空空儿,只是为辛芷姑所说的消息而感到诧异,尤其是聂隐娘,更如晴天霹雳,心中满是疑云,大为惶惑,暗自寻思,“她说的什么绿林盟主,这不分明是指牟世杰么?世杰怎么会和这个妖女私奔?”但在众人面前,她却不便去问段克邪。众人虽感诧异,但他们都是江湖豪杰,对男女私情也不愿插嘴,因而也就无人议论。
众人走到门前,只见两扇大门紧紧关闭。铁摩勒就要拍门,空空儿笑道:“别吓坏了他的家人。”取出匕首,在门缝一划,轻轻一推,便推开了。秦襄虽然做到羽林军统领,家中却没有用护院家丁,只有两个老仆看守门户,见一大群人突然涌进,大惊失色,空空儿哈哈笑道:“不用害怕,是你家老爷的老朋友来啦。”
秦襄和尉迟北二人这时刚好自行解开了穴道。秦襄听得空空儿的声音,怒从心起,空空儿一跨入大堂,秦襄便跳将起来,劈面给他一拳,大声咆哮:“空空儿,你害得我好苦!”
空空儿笑道:“你不多谢我也自罢了,怎么还要打我?”身形一晃,早已闪到了铁摩勒背后。
铁摩勒拦着秦襄,说道:“大哥,莫要错怪了好人。空空前辈截劫囚车,也无非是不想大哥受难。”秦襄怒道:“你们这么一来,可不坐实了我秦某人背叛朝廷的恶名了?摩勒,你我兄弟一场,但求你能平安出京,我秦某人甘愿舍弃性命,任由朝廷处置。但你可不能连累我背上忤逆君皇之罪!”空空儿嘿嘿冷笑:“我什么也见过,就未见过你这样糊涂愚蠢的忠臣!”
秦襄大怒,推开铁摩勒又要去打空空儿,尉迟北忽地说道:“大哥,咱们不如带了家眷走了吧?咱们也不背叛朝廷,凭着咱们一身气力,在乡下耕田也能度日,不胜于在朝中受罪么?”空空儿有意气气秦襄,拍手笑道:“这才是说得对呀!秦统领,你们也不用耕田,我教你们几手本领,日走千家,夜穿百户,包保你们一生吃着不尽,要什么就有什么,胜过你做什么龙骑都尉十倍百倍!”
铁摩勒忙道:“空空前辈是和你说笑的,我告诉你真的吧,我们是给你报喜来的。”秦襄恼道:“报什么喜,摩勒,你也来作弄我吗?”铁摩勒道:“这是真的,皇上确有圣旨赦免我等之罪,你和尉迟大哥非但无事,可能还会升官。”
秦襄哪里肯信,一把拉着尉迟北,说道:“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么?咱们世代忠良,非但不能背叛朝廷,即躲避朝廷的惩罚那也是大大不该。你别胡说八道,快随我入朝请罪吧。”铁摩勒叫道:“秦大哥,你听我说了再走也不迟呀。”
正在拉拉扯扯,嚷嚷闹闹,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报道:“钦差大人到,令秦襄尉迟北迎接圣旨!”秦襄叹了口气,说道:“咱们慢了一步,朝廷已先降罪了。好!摩勒兄弟,我求求你们躲到后面去,千万别要胡闹。”空空儿笑道:“好,我卖你这个情,不偷钦差大人的东西。”铁摩勒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圣旨一到,必有好音。”
铁摩勒等人刚刚躲进后面,钦差已经走入大门,秦襄连忙摆设香案,与尉迟北双双跪下,迎接圣旨。尉迟北嘀嘀咕咕地在秦襄耳边说道:“大哥,你有了儿子,死了也还值得,可怜我还未娶老婆呢!”秦襄横了尉迟北一眼,满肚火气。但这时钦差已踏上台阶,走到他们的面前,秦襄虽然是满肚火气,却已不敢再骂尉迟北半句。
只听得钦差宣读圣旨道:“秦襄尉迟北二人公忠为国,着即官复原职,并加封秦襄为镇国公,尉迟北为靖国公。钦此!”
秦襄又惊又喜,接过圣旨,连忙谢恩。钦差道:“我要回去向皇上覆命了。秦大人可有什么话要我代奏么?”秦襄道:“皇恩浩荡,秦某粉身碎骨不足图报。请大人将秦某这番心意,陈明圣主。”
钦差走后,秦襄兀自捧着圣旨发呆,尉迟北道:“秦大哥,这次咱们转祸为福,与其多谢皇恩,不如多谢空空儿。”
空空儿哈哈大笑,与铁摩勒一班人从后堂走出,说道:“秦襄,你还要打我么?你若有兴致,我空空儿也不妨陪你斗三百回合。”
尉迟北已在叫道:“空空儿真有你的,你究竟是怎么搞的?”秦襄大是羞惭,他一生除了皇帝之外,从未向人低首,这时也只得红着脸庞,过来向空空儿道谢。空空儿笑道:“其实你们应该向铁摩勒道谢。若然没有摩勒和长乐公主这份交情,我空空儿也无能为力。”当下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秦襄这才明白其中曲折。尉迟北又哈哈笑道:“你们都是我的恩人,我明儿就赶紧娶个老婆,最少要她生两个儿子,一个拜铁摩勒做干爹,一个拜空空儿做干爹。唉,只可惜我这副尊容,却不知谁肯嫁我?”一番浑话,弄得哄堂大笑。
空空儿笑道:“秦统领既然不想和我打了,那我可要少陪啦。楚兄弟,我给你追回那把金精短剑去。”辛芷姑说道:“好,你去捉拿精精儿,我也给你作个帮手,精精儿他还欠我一记耳光呢。喂,空空儿你别跑得太快,等等我啊!”
空空儿楚平原辛芷姑三人走后,疯丐卫越笑道:“看来他们这个媒已不用老叫化做了。老叫化也该走啦。秦统领,多谢你对长安丐帮兄弟的照顾了。”秦襄道:“卫老前辈,我还未曾得请你喝酒呢。”卫越笑道:“老叫化有个臭脾气,喝酒得拣地方,我从来不惯在官宦人家坐着喝酒,我老叫化是喜欢蹲在寒窑喝酒的。秦统领你虽然不比普通官儿,老叫化也很佩服你,但我还是不愿破例。这样吧,你有没有好酒,给我盛满这个葫芦,让我在路上慢慢地喝,我也就领你的情了。”秦襄忙道:“有,有!今年元宵时候,皇上曾赐我一缸御厨所酿的美酒,我还没有开过封的。”卫越道:“你们的皇帝老儿很是令我讨厌,不过他御厨的美酿,我老叫化却是不会讨厌的。”秦襄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行挽留,叫老仆给卫越盛满了一葫芦酒,便送他出门。丐帮的石青阳焦固等人也跟着走了。
丐帮诸人走后,独孤宇独孤莹吕鸿春吕鸿秋两对兄妹相继告辞。段克邪史若梅代秦襄送出门外,独孤莹笑道:“史大哥,不,现在是史大姐了,段小侠,你将我的史大姐抢去,今后可得好好待她,别再闹蹩扭了。”独孤宇接着笑道:“你们闹蹩扭不打紧,可害苦了我妹妹了。”段克邪不擅辞令,他也未知独孤莹曾有过单恋史若梅的一段笑话,倒是一本正经地连声道歉。
段史二人回到客厅,铁摩勒笑道:“我们正在说起你呢。”尉迟北一把执着段克邪的手,哈哈笑道:“原来你是我故人之子。令尊在生之时,曾与我打过一架,我虽然是吃了他的亏,心里却是着实佩服他。”秦襄说道:“天下武功高强的人也很不少,但若说到 ‘大侠’二字,上一辈的,只有令尊和南霁云二人才当得起这个称呼,这一辈的,除了铁兄弟之外,我只有寄望于你了。”段克邪道:“我还差得远呢。请秦统领多多训诲。”秦襄喟然叹道:“我是食君之禄,只能忠君报国,但求无愧吾心而已。说到一个‘侠’字,那是与我无缘了。但我对于令尊段大侠,却是毕生敬佩的,令尊生前,我无缘与他缔交,于今见到了你,也可稍补这个缺陷了。”
秦襄回过头,道:“史姑娘,说起来你我也不是外人,我应该称你一声师妹,你可知道么?”史若梅怔了一怔,莫名其妙,不敢答嘴,心道,“秦襄武功出自家传,天下皆知,怎会与我拉上关系?”只听得秦襄接着说道:“令尊在生之时,曾在朝中做过一任御史,当时我还是三尺之童,曾向令尊执过弟子之礼,束发受书,跟令尊读过几天经史。可惜我是最不成材的弟子,从前跟史老师念过的什么四书五经,如今是一句都记不起了。”史若梅这才知道秦襄说的是文学而非武功。秦襄又道:“令尊风骨铮铮,敢言敢谏,为官时日不多,直声已播于天下!令尊虽然手无捉鸡之力,但说到一个‘侠’字,也足以当之无愧呢!”史若梅听到秦襄称赞她的父亲,又是高兴,又是伤心,想到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不禁目中蕴泪,神色黯然。
尉迟北道:“别老是尽提旧事了,俗语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段兄弟,史姑娘焉知他日不是强爹胜祖?你快点拿酒来大家喝吧,一来与铁兄弟叙旧,二来也该庆贺庆贺咱们新结交了两位小友。”秦襄道:“酒席早已准备好了。”铁摩勒难得与秦襄见一次面,虽然不想在长安多作逗留,也只好吃过这一席酒才走。
这时留在秦襄家中的尚有六人,即铁摩勒、杜百英、段克邪、史若梅、聂隐娘和方辟符,加上秦襄和尉迟北,恰恰凑成一桌。
六人之中,铁摩勒是秦襄的老朋友,杜百英和秦襄以前虽未相识,但却是彼此闻名,神交已久的,再加上铁摩勒的关系,更是一见如故了,段克邪、史若梅由于他们父亲的关系,和秦襄的渊源更深。聂隐娘的父亲聂锋是位名将,和秦襄有同僚之谊,谈起来也彼此相熟。只有方辟符一人和秦襄拉不上什么关系,他又是初初出道,在江湖上尚未闯出名头,坐在这班不是名震江湖,就是当朝大将的人物中间,不无自惭形秽之感,幸而秦襄热情好客却也没有冷落了他。
酒过三巡,菜添两道,酒意渐浓,豪兴更高。但座中却有一人,眉毛深锁,寡言寡笑,神情忧郁,比方辟符更为显露。这个人是聂隐娘。秦襄笑道:“聂侄女,你担的什么心事?是不是怕你爹爹知道你干的事情,要将你责怪?”尉迟北也哈哈笑道:“聂侄女,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女扮男装,参加英雄大会,听说你还和官军动手了呢。好在没人知道你是聂大将军的千金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们决不将这桩事情透露给你的爹爹就是。你开怀畅饮吧。”他们哪里知道聂隐娘是另有心事,故而抑郁寡欢。聂隐娘瞿然一惊,自知失态,顺着话题笑道:“我正是怕爹爹知道,多谢两位叔叔替我遮瞒了。只是小侄量浅,不敢奉陪两位叔叔。”尉迟北道:“我听说你这几年闯荡江湖,早已挣来了女侠的声名,人人都说你是巾帼须眉,却怎的来到了叔叔家中,却又忸忸怩怩,变作千金小姐了?也罢,我不强你大碗喝酒,这一小杯,总要喝了。”聂隐娘只好和秦襄尉迟北铁摩勒三位长辈依次干了一杯,酒入愁肠,心事更加重了。
秦襄举杯道:“铁兄弟,你我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我肝胆相交,请恕为兄的直言相劝。”铁摩勒道:“摩勒正要请大哥赠言。”秦襄道:“人各有志,你不愿在朝为官,我也不便相强。但在绿林厮混,也非了局。”铁摩勒道:“多谢大哥金玉之言。但请大哥放心,小弟虽在绿林,决不至于损害国家。大哥,你虽是长在京都,想来也知道各地藩镇专横,藐视朝廷,欺压百姓的种种事情?小弟虽不敢说是替天行道,却也不忍百姓无辜受苦,若然世道不变,小弟是宁愿在绿林终老此身了。”尉迟北将酒杯一顿,说道:“铁兄弟说得不错,我若不是因为世代为官,我也要做强盗了。秦大哥,依我看来,似铁兄弟这般做个强盗头子,可要比咱们做将军痛快得多了!”
秦襄实在拿他没有办法,而且秦襄也何尝没有牢骚,不过他忠君观念,根深蒂固,又是大将军身份,轻易不肯发泄而已。这时有了几分酒意,不禁叹口气道:“尉迟贤弟,你说的也是事实。不过这种怪话,却不宜出于你我之口。”尉迟北笑道:“既是事实,那就不能说是怪话了。铁兄弟做强盗头子,你也不应再责备他了!依我说,他做强盗头子,对朝廷还有功劳呢。朝廷不敢讨伐那些飞扬跋扈的节度使,铁兄弟却专与他们作对,这就正如俗话所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我正应该拍掌称快啊!”铁摩勒笑道:“尉迟二哥,你酒喝得多了,怪话少说,国事莫谈,咱们只叙兄弟之情吧!”
尉迟北道:“好,好,咱们只叙兄弟之情。嗯,说起来我倒想起了我那个比我更莽撞的兄弟来了……”铁摩勒道:“不错,我正想问你,南哥怎的今日不见?”尉迟北口中的“莽撞兄弟”,铁摩勒说的“南哥”,即是尉迟北的弟弟尉迟南,尉迟北道:“他奉命到潞州监军,尚未回京。喂,我向你打听一个人。”铁摩勒道:“谁?”尉迟北道:“有一位后起的少年英雄,名叫牟世杰的,想来你是认识的了?”铁摩勒道:“岂只相识,而且很熟。你怎的会问起他来?”尉迟北道:“秦大哥刚才说我讲的怪话,其实这些怪话是我拾别人的牙慧。这番议论,是牟世杰对我兄弟说的。我那兄弟对牟世杰佩服得紧呢!”铁摩勒道:“我也曾听牟世杰说过和南哥有过一段交情。”尉迟北道:“牟世杰这次也被列在‘叛逆’名单之中,却怎的不见他?他没有到场吗?”铁摩勒道:“他昨晚出城去了。”尉迟北顿杯说道:“可惜,可惜!我兄弟盛赞他英雄了得,今日座中缺了此人,却真是遗憾了。”
铁摩勒沉吟半晌,忽道:“二哥,你两兄弟都是胸无城府,一副直性子的人,依我之见,牟世杰虽是英雄,你们却不宜与他结交。”聂隐娘听得他们提起了牟世杰,份外留神,铁摩勒此言一出,她芳心更是忐忑不安,疑云遍布。
尉迟北瞪眼问道:“为什么?”铁摩勒道:“牟世杰是新任的绿林盟主。”尉迟北“啊呀”一声,吃了一惊,但随即又道:“铁兄弟,你也是强盗头子啊!”铁摩勒道:“他的做法却与我有所不同,他并不是想终身做强盗头子的。”尉迟北道:“那很好啊!”铁摩勒笑道:“他不做强盗却想做皇帝呢!想做皇帝也不打紧,不过,不过……”秦襄叫道:“啊呀,你们都喝醉了!”铁摩勒一笑说道:“对,说过了不谈国事的,我也不想胡发议论了。酒确是差不多了,我们还要赶路呢,秦大哥,我们就此告辞了吧!”
尉迟北虽然肆无忌惮,口不择言,但听到了铁摩勒那句“想做皇帝也不打紧”,也不禁吓了一跳,不敢接口再说下去。
铁摩勒则另有一番打算,他虽然也有了几分酒意,尚还清醒,一见秦襄着恼,立即想道,“我只要尉迟兄弟知道牟世杰为人,免得上他的当,也就是了。何必再对秦大哥多说?”原来铁摩勒素重情义,虽然牟世杰与他已是分道扬镳,等于割席绝交的了,但铁摩勒还顾念着手足之情,总希望有朝一日,能劝得牟世杰回头。因此,也就不想在秦襄面前,将牟世杰的底细和盘托出。铁摩勒生怕秦襄盘问牟世杰的下落,立即住口不言。
秦襄知道铁摩勒的脾气,而且如今两人身份不同,他也有点顾忌铁摩勒胡乱说话,冒犯朝廷,那时彼此尴尬,反而不好。于是秦襄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牢牢记下牟世杰的名字。
尉迟北说道:“铁兄弟,我不和你谈论绿林之事,也就是了。何必马上就走?”铁摩勒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咱们今日得小聚半日,已是意外机缘,我若再留此地,给人知道,只怕对你们也有不便。而且天色不早,我们也是应该上路的了。”秦襄叹了口气,道:“铁兄弟,你我心迹已明,路向虽是不同,彼此却都是一般赤心为国。你今后不论如何,我也都可以放心得过了。好,你要走我也不便强留了。我有点小小的礼物,请你们受下。”铁摩勒怔了一怔,说道:“秦大哥,你我不是一般世俗的交情,却要送什么礼物?”秦襄笑道:“我见你们没备坐骑,想送你们每人一匹好马,让你们也好赶路。这样的礼物,不算得是太俗吧?”铁摩勒哈哈笑道:“这倒正合我们之用,我若推辞,那就反是俗人了。”
秦襄生平无甚嗜好,唯好名马,他马厩之中,有大宛、康居、吐蕃,甚至远自阿拉伯进口的各地良驹数十匹之多,当下挑了六匹,分送给铁摩勒等六人。又把一枝令箭交给铁摩勒,说道:“西门是羽林军把守,你交出我的令箭,可以省掉好多麻烦。”铁摩勒接过令箭,彼此互道珍重而别。
有了秦襄这枝令箭,果然毫无盘问,轻轻易易地就出了城门。铁摩勒回头西望,告别长安,想起这几日来的遭遇:与牟世杰的分手,与长乐公主的重逢,杀了大仇人羊牧劳,以及和秦襄尉迟北的肝胆相照……这些事情,有伤心难过,也有痛快淋漓,每一件都令他忘怀不了。回想起来,不禁感慨万分。
杜百英笑道:“有秦襄所送的好马,咱们在入黑之前,大约还可以走上百里。”聂隐娘忽道:“克邪,你我的坐骑看来差不多,我和你比一比骑术,看谁跑得快?”
段克邪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好,前面是座山岗,且看谁先到达。”马鞭虚抽“啪”的一响,这两匹坐骑都是久经训练的骏马,不待鞭子打到它们身上,已是放开四蹄,疾跑如飞。
铁摩勒笑道:“他们年轻人好强爱玩,咱们在后面瞧瞧热闹吧,别打扰了他们的兴头。”方辟符正在不自觉地要放马跟上,听得铁摩勒这么一说,蓦地面上一红,心道:“聂师姐心中只有那人,我就是在她身边,也难以为她开解。”想至此处,不觉一片惘然,坐在马背,任由马儿驮着他走。
史若梅微笑说道:“方师兄累了吧,反正咱们也不必忙着赶路,慢慢走吧。”六个人分成三对,段克邪与聂隐娘赶在前头,铁摩勒与杜百英不疾不徐,夹在中间。史若梅与方辟符则在后面缓缓而行。
史若梅低声说道:“聂师姐定是为了牟世杰的事情,要向段克邪查根问底。铁大哥刚才和秦襄的说话你听到了么?其实不必再问,都已经明白了。这牟世杰不是好人,可惜聂师姐还未肯死心,非得问明不可。这样也好,她知道清楚,倒可以有个决断了。只是她必定有个时候,很是伤心,方师兄,你还要多多给她安慰才好。”方辟符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是绿林盟主,我却凭什么安慰她?”史若梅正色说道:“你这样说,却是看错了聂姐姐了。我和姐姐自小就在一起,深知她的性情,她决不是因为牟世杰是绿林盟主才喜欢他的。事实上她和牟世杰相识,开始对他有点意思的时候,也是在牟世杰未当绿林盟主之前。那时,谁不把牟世杰当作光明磊落的大侠?莫说别人,铁大哥这么有阅历有眼光的人,也都走了眼,把牟世杰引为同道,暗中将盟主之位让与他呢。又怎怪得聂姐姐?”方辟符吁了口气,说道:“是我说错了话,不过,不过——”面上一红,讷讷说不下去。史若梅笑道:“不过什么?你是怕聂姐姐看不上你吗?依我看来,你是比牟世杰强得多了。你武功纵不如他,但心地却比他好得多了。牟世杰的侠义是作出来的,实在是满肚子机心,我虽然糊涂,只看他几件事情,也已有点看得出来。聂姐姐比我聪明能干十倍,只可惜她是当局者迷。不过,这次事情过后,她也就会清醒了。方师兄,你可别要灰心啊!”方辟符一直暗恋师姐,只因聂隐娘无心向他,他自己也感觉得到,故而在聂隐娘面前,总是多多少少有点自卑,经过史若梅的开解,心中的阴霾才似遇上阳光,消除了好些。他满怀感激地望了史若梅一眼,说道:“史师妹,我只知道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却原来你也很会关心别人。”
史若梅道:“这都是隐娘姐姐教导之功。实不相瞒,小时候我是只知有己,一点也不懂得关心别人的。”说至此处,心中似有怅触,缓缓说道:“方师兄,你只知道我是个顽皮爱闹的野丫头,却不知道我也曾经有过非常苦恼的时候。要不是隐娘姐姐在我身边,给我鼓励,给我慰解,只怕我早已意气消沉,削发为尼了。”方辟符不大清楚她和段克邪的经过,但也略有所闻,不禁想道:“史师妹和段克邪,人人都道他们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佳偶,却原来也曾有过风波。只不知我和聂师姐的将来,可能似他们一般美满?”史若梅则在心里想道:“从前我和克邪闹翻的时候,隐娘姐姐为我耗尽心神,想不到如今却轮到我为她操心了。但我和克邪不过是诸多误会,她却是真的遇上了负心人,比起我来,她是不幸多了。”怅然遥望,只见前面山坡上两个小小的黑点,史若梅说道:“他们想已谈了多时,咱们现在可以追上去了。”
且说段克邪和聂隐娘纵马疾驰,上了山岗,回头一望,铁摩勒等人远远抛在后面,段克邪勒住坐骑,说道:“聂姐姐,多谢你对梅妹的照顾。”聂隐娘道:“但得你们和好如初,我也可以放下心事了。”段克邪道:“聂姐姐,你好心必得好报,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聂隐娘面色唰的一下苍白起来,说道:“克邪,请你不要瞒我。牟世杰和你表哥闹翻,这是怎么回事?”段克邪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他们两人志向不同,牟世杰一心想做皇帝,我的铁表哥最多只想做个侠盗终生。”聂隐娘道:“我似乎听得你们说,牟世杰是和一个女子一同走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段克邪心里想道:“事已如斯,还是对她说了的好。”当下避开了聂隐娘的眼光,低声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和牟世杰同走那人,就是辛芷姑的徒弟。”聂隐娘道:“辛芷姑的徒弟又是什么人?”段克邪道:“她名叫史朝英,就是史思明的女儿、史朝义的妹妹。”聂隐娘呆了一呆,说道:“哦,是这样的一个人。克邪,这位史姑娘是否就是你和她一道,在客店中和我们相遇的那位姑娘。”段克邪面上一红,说道:“不错,我也几乎上了她的当。”聂隐娘道:“你既知道她是史思明的女儿,为何又和她混在一起?”段克邪道:“说来话长……”当下将前因后果简略说了一遍,直说到史朝英用毒药暗害铁摩勒为止。聂隐娘道:“哦,我明白了,牟世杰是想借用她哥哥那点残兵。”心里想道:“还好牟世杰在最紧要的关头,却不许那妖女毒死铁摩勒,还算得是未丧尽天良。”
段克邪本以为聂隐娘听了这桩事情之后,不知是如何伤心难过,他不擅辞令,一路上苦苦思量,也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说话。不料聂隐娘却是出奇的冷静,段克邪想像中的反应,诸如:散发哀号,捶胸痛哭,发狂、晕倒等等,全都没有发生。聂隐娘没有流泪,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见她紧紧闭着嘴唇,除了面色比平常苍白之外,竟无从窥探她内心的秘密。但这出奇的冷静,却如酝酿着暴风雨的天空,一股沉重郁闷的气氛,令人隐隐感到不安和恐惧。
段克邪准备好的说话一句都用不上,惶然说道:“聂姐姐,你、你怎么啦?”聂隐娘道:“没有什么,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嗯,你瞧,他们来了。”
铁摩勒史若梅等人相继来到,铁摩勒见聂隐娘神情并无异样,心想:“这女娃子倒是刚强,也亏她受得起这样的打击。”史若梅从小与她相处,心意相通,一瞧她的眼神,心中却不由得暗暗酸痛。她知道聂隐娘是用着人所难能的毅力支持着自己,在她的坚强外表之下,实是包藏着无限沉痛。“她要是发作出来,那倒好了。发作出来,雨过天晴,牟世杰的阴影也就会在她心上抹去了。她现在这个样子,却是教人忧虑,只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唉,她在想些什么呢?”
铁摩勒道:“你们的马跑得真快,刚才天色不好,我以为会下雨呢。现在天又放晴了,我们还可以赶一段路。”聂隐娘道:“刚才是有一片乌云,好在来得快也去得快。”史若梅道:“我倒宁愿下一场大雨,雨过之后,那才是真正的晴天。否则乌云总难消散,今日不下雨,明日也还是要下的。”段克邪甚是纳闷,笑道:“天气也有这么多好谈论的?今天下雨,明天下雨,又有什么不同?你们怕下雨,那只有赶快上路!”史若梅一笑说道:“对,你很聪明,只有向前面跑,即使有雨,前头也容易找到避雨的地方。”
段克邪笑道:“这还用你说,前面是市镇,你就可以找一间客店,舒舒服服的住下来了。”史若梅道:“是呀,方师兄,我派你一个差事,你去找客店。”段克邪道:“咱们大伙儿赶路呀,何须方师兄独自去找客店?”史若梅道:“你不知道,方师兄比你会用心思。”段克邪心道:“找客店也要用什么心思?若梅的说话可真是越说越怪。”只见史若梅和聂隐娘已跑在前头,方辟符也跟在后面,他似乎想赶上去和聂隐娘并辔而行,却又不敢,看得出他是有点张皇失措,但眼睛始终是紧盯着前面的聂隐娘。段克邪忽地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她们谈的不是天气,而是人事。这倒是我的糊涂了。”
聂隐娘似乎只顾赶路,放尽马力,追风逐电般地向前飞跑,史若梅虽是与她并辔而行,却没机会和她细谈衷曲。心里想道:“且待今晚,拼着一晚不睡,总得和她谈出个结果来。即使她不能移爱他人,也应该劝她早早把牟世杰忘了。”
六匹坐骑,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天未入黑,已到了远离长安一百五十里外的灞县。忽见旌旗招展,战马嘶鸣,原来正有一大队官军,在这镇上驻扎。
铁摩勒道:“真是不巧,才离长安,却又在这里碰上了官军。免得麻烦,咱们不要进城,绕道而过吧。”
聂隐娘忽道:“咦,莫非是我的爹爹在此!”铁摩勒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正中央一面大旗。绣着斗大的一个“聂”字。史若梅道:“聂伯伯不是只带几个随从来了长安的吗?怎的有这么多军队?”聂隐娘道:“朝中大将,除了我爹爹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姓聂。还是去看一看吧。”
聂隐娘一到镇上,只见两个军官已经迎了上来,向聂隐娘打了一个招呼,笑道:“哎呀,聂公子,果然是你!你怎的会到此间?快快进帐去见见你爹爹吧。”原来这两个军官正是聂锋从家中带出来的随从,他们跟随了聂锋多年,平时见惯了聂隐娘女扮男装的模样,是以上前相认。他们改称“公子”,这也是聂隐娘一向对他们叮嘱过的。
聂隐娘道:“我爹爹怎么会带领大队人马驻扎此处?这些士兵,我一个都不认得,似乎不是咱们原来的部队。”那两个军官道:“公子见了爹爹,自然明白。”似乎有所顾忌,不愿吐露军机。聂隐娘道:“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这位史公子,你们是见过的了,还认得吗?”那两个军官这才认出史若梅,笑道:“认得,认得。薛将军可好?”他们一向只知道史若梅是薛嵩的女儿,薛嵩是潞州节度使,地位比聂锋更高,他们只道史若梅是怕泄露身份,故而改了姓名。史若梅含糊说道:“好,聂表伯既然在此,我自当也去拜谒。”
那两个军官道:“各位都是我家公子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了。这里的客店都已住满,便请各位进帐安歇吧。”铁摩勒与聂锋有过一段渊源,交情殊非泛泛,只是如今身份不同,却不免有些顾虑。但他性情豪迈,想了一想,心道:“聂锋与秦襄一样,是个十分重义气、讲交情的人,我若避而不见,只怕他会见怪。此间无人识我,我一见便走,想也不会连累了他。”当下对段克邪道:“这位聂将军也是你父亲生前好友。咱们都去见见他吧。”
众人踏进营帐,聂锋已得禀报,出来迎接,一瞧瞧见了铁段二人,大吃一惊,连忙屏退左右,将他们延入内帐,这才说道:“铁大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一别十年,我想得你好苦。当年多蒙你与段大侠救我合家老幼,大恩大德,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铁摩勒道:“当年我亡命长安,多得你的庇护,也还未曾向你道谢呢。彼此肝胆相交,客套的话,不必说了。”聂锋道:“你们是从长安来的吗?小女怎的又与你们同在一起?”
铁摩勒道:“说来话长,我先给你介绍两位少年英雄,好教你欢喜,这位是——”聂锋笑道:“段世兄,恭喜,恭喜。得见你和史姑娘一起,我也可以告慰故人了。”铁摩勒诧道:“原来你们二人早就相识了的?”聂锋笑道:“岂只相识,我和段世兄还交过手呢。”段克邪道:“多谢聂伯伯剑下留情,暗中成全的美意。”原来当史若梅还是薛红线的时候,薛嵩要将她嫁给田承嗣的儿子,段克邪劫了田家的聘礼,跑到魏博节度府去寄刀留简,被田承嗣的“外宅男”统领寇名扬和羊牧劳所困,几乎不能脱身,幸得聂锋当时也在田府,出来装作助田府拿贼,暗中却巧妙地帮助了段克邪摆脱敌人。
说起前事,哈哈大笑。聂锋道:“段世兄,史贤侄,说来我和你们两家都是两代交情。你们俩口子的事情,卢夫人生前也曾向拙荆提过,惭愧得很,我虽受命托孤,却未曾为你们尽过什么力。好在你们已卓然自立,也成就了美满姻缘,无须别人操心了。”聂锋所说的“卢夫人”即是史若梅的母亲,当年在薛嵩家里做奶妈的时候,也曾得过聂锋的照顾的。段史二人再次谢了聂锋的恩义,史若梅想起自己悲惨的身世,又不禁黯然。
聂锋道:“你们受尽折磨,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也不必多伤心了。这位少年英雄是——”聂隐娘道:“这位是我的方师兄,他又是我师父的侄儿。爹爹你进京之后,梅妹和方师兄恰巧在同一天来到咱们家中。后来我就和他们一道也来长安了。”聂锋道:“你既到了长安,为何不来见我?你们是几时到的?”聂隐娘道:“我们是前天到的,爹爹已经离京了。我们只道爹爹回转潞州,却不料爹爹还在这里。”
聂锋道:“朝廷命我统率一支军队,前往幽州,要待幽州事平之后,方回潞州原职。”聂隐娘道:“到幽州去做什么?”聂锋一时沉吟未语,铁摩勒道:“军机大事,不必说了。”聂锋笑道:“都不是外人,说也无妨。我是奉命到幽州去征讨史朝义的。”
正是:
将军讨贼寻常事,爱恋伤情泪却多。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