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娘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处已离家园十里有余,即请回去吧!”
一个身着白袍的汉子反身向着一个衣着朴素的清丽妇人作揖话别,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僮仆打扮的青年,手上牵着两匹白马。
那妇人似乎强自压抑着两眼泪水,她温柔地点了点头,柔声道:“夫君,这五年的快乐光阴,妾身已经觉得终身无憾,夫君,你放心去吧!”
那人长叹了一声道:“娘子,非是我忍心抛下家小不顾,五年前我为了你的一滴眼泪,放下了苦心经营十多年的抗暴基业,抛弃了誓死为盟的弟兄,那正是满腔豪情壮志化作烟云,唉,想不到五年后,我方寅宣得重执萧剑,再入江湖,唉——”
说到这里,他歇了歇道:“可是这又能怨得谁呢?郑老大说得好:‘抗暴伐鞑,匹夫有责’,昨夜郑老大遣八匹骏马送来亲函,我方寅宣纵是雄心全失,可也不能不出啊!”
那美丽的妇人抬起头来,那汉子伸手制止她说话,他道:“娘子,你且听我说下去,郑老大率领着八百好汉,在铁啼刀枪之上干着抗暴救民的工作,我方寅宣中道分手,抛弃患难弟兄,那已是大大不义,可是娘子,那次我一点也不后悔,只是这一次,我是不能不出来了,娘子你千万要谅解才好。”
那妇人含泪道:“夫君快莫说这话了,我已经得到了真正的快乐,虽然只有五年,可是那已经太够了,你……你……你去吧!”
她说完便背转身来,背后只听得丈夫轻叹了一声,接着便是上马的声音,得,得,得,马蹄声渐渐远了。
她飞快地转过身来,两行清泪沿着脸颊滴了下来,手上的提灯随风一闪一明,秋风瑟瑟,她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入秋便寒,夫君你千万保重……”
但是那匹白马已经不见踪影,不闻蹄声了。
这时间是大元顺宗至正八年,白莲乱起,方国珍崛起浙东,天下烽火四举。
三日后的凌晨,这两人骑着白马走入一个小市集。
那市集依着一片野林子,才走进林子,路边一块古老的石碑,石上刻着三个字:“井春界”。
白袍大汉望了那石碑一眼,喃喃道:“井春?是了,郑老大信上说的地方便是这里了。”
他向身后那僮仆打扮的青年道:“白岩,咱们寻个客店歇一歇再说。”
青年人应了一声是,两人纵马入市。
客店中卖酒的楼阁中坐着十几个江湖豪客,喝酒斗拳,闹得不亦乐乎,那两人把白马交给了店小二,走进来在角落上坐了下来。
那些江湖豪客边喝边谈,旁若无人。
“嗨,这些年来,错非郑大爷率八百好汉擎天立地,咱们跑跑江湖做做生意的人,真不知要被鞑子们欺侮成什么样子了——”
“赵兄说得不错,三个月前,小弟带着一批皮货打算入关,在大散关外被几个鞑子诬为奸细,硬要抢了小弟的血本去,幸好郑大爷的手下经过,他一人三拳两脚就赶走了五个鞑子,一分钱也不受小弟的酬谢,要不然小弟全部血本无归,一家老小是活不成了,郑大爷可真是小弟的再生父母。”
“说来咱们也真可怜,万里江山落在胡人手中,受异族欺凌也受得够了,若非我陈老三上有老母下有妻子,我真想上山跟随郑大爷去,也省得受这鸟气。”
“哈,郑大爷会要你这等角色么?莫说他手下‘高梅简方’四大天王,便是每个跑腿报信的,那个没有一身出奇的功夫?你陈老三成么?”
众人哄笑起来,陈老三羞愧地喝了一口酒,闷闷坐下。
坐在角落上的两人,那白衫的大汉嘴角挂着神秘的微笑,他把碗中剩下的一点酒仰颈喝干,喃喃道:“我早说郑老大非池中之物,可喜他几年来惨淡经营,总算大有成就了……”
那群豪客喝了一会儿酒,话匣子又打开了。
“郑大爷手下的四大天王真是天神般的人物,据说个个都是力敌万人的好汉。依小弟看来,‘高梅简方’四大天王总是天神下凡来的,咱们炎黄子孙复兴之日怕是不远了。”
“高见,高见。”
“佩服,佩服。”
却有一人尖声道:“四大天王么?嘿,你搞错啦,早就只剩三大天王啦,‘高梅简方’最后的那一位,早就离开郑大爷啦!”
那原先发话的似乎不忿输嘴,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懂什么?人家方大爷是铁铮铮的好汉,怎会半途而退?那多半是郑大爷的妙计神策,也许人家方大爷暗中早已埋伏在大都京城里啦!”
众人鼓掌道:“高见,高见,佩服之至。”
坐在一角的白衣人喟然浩叹了,他凝视着瓮中带暗色的米酒,那批酒客的话一字字像针尖刺入他的心房。
那年,他为了她,含泪抛弃了喝过血酒的三位兄长,悄悄离开了他们,酒醉的简三哥愤怒地挥着匕首与他划地绝交的情形又清晰地浮在他眼前,他把半碗劣酒一口饮尽,一拳击在桌上,喃喃地自问:“高大哥,梅二哥,简三哥,你们还会认我这半途而退的小弟么?……”
“方大爷,这酒太差,咱们会帐,少喝些吧!”
他身边的侍从仔细地道,他茫然点了点头道:“好,白岩,咱们会帐吧!”
他按着郑老大给他的信上的约定,漫步走到了市集后面的关帝庙。才一走进门阶,他立刻发现旧时的部下,他们假作不认得的模样,走到无人之处,那人才纳头便拜道:“郑大爷日夕操心的只是怕方大爷你不肯出来,这一下,小的可放心了。”
“你快起来,方寅宣纵无出岫之心,但是郑老大这般瞧得起我,我方寅宣还有什么话可说的?”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布袋来,交到方寅宣手上,压低了声音道:“这就是咱们要护送的了,咱们从白云荡出发,一共出动了三十批人,每人都带着这样的布袋,但只有这一只是真的,如此瞒过别人的耳目。但是从此到雁荡山,却只有一条路可走,敌人要动手,便一定在这一段路上啦,这就是郑大爷一定要请方大爷出马的缘故啦!”
方寅宣接过布袋,皱眉道:“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那人道:“云南有个凌渊国,方爷您是知道的啦——”
方寅宣道:“便是那个国王嗜武若狂的凌渊国?”
那人道:“正是,郑大爷约好这凌渊国王,举兵相助抗元,但那国王却索求以此物为交换条件,这袋中之物乃是郑大爷日前无意所得,究竟是什么东西,就没有人晓得了。”
方寅宣道:“把这信物送到雁荡,自有凌渊国的人来接货,但是郑老大给我的信上说沿途绝多武林高手欲得此物,这又是何故了?”
那人摇首不知,方寅宣道:“不管如何,这趟命是卖定了——好,你可以回去啦!”
“方爷,信记?”
方寅宣哦了一声道:“我忘了老规矩——”
他在路边拾起一块石砖来,双掌在上面一按,石上骇然现出一双掌印来。
他把石砖递给那人道:“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令箭,就拿这个当信记去交差吧!”
那人叹道:“这些年来方爷功夫不仅没有放下,反而更加精进了——我,走啦!”
方寅宣望着那精明干练的汉子机伶地远去,他转过身来,心中立刻有一种掮上重担的感觉,这感觉他已是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方寅宣带着他的随从走入了雁荡山区,要到达郑大爷和凌渊国王约定的地点,雁荡山是唯一的路径。
才一踏入雁荡,方寅宣就感到不对了,一个上午,一共有三十几批人出现在他们的周围,方寅宣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踩盘”。但是使他惊奇的是这三十几批人中不仅是绿林中人,几乎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道人,也有和尚。
这就令方寅宣大惑不解了,这只厚布袋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原先他以为总是奇珍异宝之类,但是由此看来,又不像是了。
郑老大那边的老规矩是不可拆开那只布袋,他只装着毫不在乎,和他的随从谈笑风生。
于是,夜来临了,山中又阴又湿,天下连一颗星都没有,风也起了,呜呜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两匹白马扬起前蹄,高声嘶吼,再也不肯前进一步。
方寅宣的声音:“白岩,马受惊不肯前行了。”
“方爷宽心,用块布把马眼睛蒙上就成了。”
蒙好以后,马儿扬蹄前行,但是这就全靠骑者的技术了,但听得马蹄声在寂静之中传出去,既单调又寂寞。
忽然,“唏呖呖”两声长嘶惊破寂静,接着“卜”“卜”两声,黑暗中两匹白马倒在地上了。
“方爷——”
“嘘——白岩,不要发声,跟我走!”
方寅宣抓住从仆的手,一跃窜出数丈,但闻得背后“叮”的一声兵器相击,接着砰砰碰碰便打了起来,他们走出十多丈,后面才有人一亮火把,立刻传来惊呼之声:
“嘿,点子早跑啦!”
“呀,这个人可丢大了!”
方寅宣拔足飞奔,身形如一支箭一般。黑暗中看不见对面,好几次他们都险些冲到山崖之下,奔了一程,路径愈来愈难走了,再也疾行不得,方寅宣只得放慢了脚步。
才一放慢,立刻他感觉到有人潜伏得近了,他暗暗道:“说不得,我只好打暗仗了。”
他一步跨过去,陡然又缩了回来,果然左右都有劲风袭到。他听风立发,左手一掌打出,右手一圈而下,只听得左边一声闷哼,“卜”的一声,一人倒了下去,右边一声惊叫,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已到了方寅宣的手中。
黑暗中他暴吼一声:“朋友,你是谁?”
他话声方出,立刻有柄飞刀向他招呼过来,他一偏头,飞刀落了空,而他也就看清了对方,呼的一声,手中长剑如飞龙般掠出。
“哎哟”一声惨叫,方寅宣头也不回,拉着他的从仆一跃,窜出数丈,直走了十丈之远,才听到中剑人倒地的声音。
转过弯,似乎更黑更静了,然而前后左右都出现了人的声音。
方寅宣到这时候才暗暗道:“郑老大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山中自有接应;接应怎么还不来呢?”
他站定了,感到一丝无所适从。
“硬冲?——”
“还是我硬冲,叫白岩带东西跑?”
他在心中盘算着,这两者都不妥当,黑暗中他似乎感觉到包围的人又近了一些,他喃喃地道:“接应我的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叮当”“叮当”的铃声,那铃声中透出阵阵神秘之感,方寅宣一听到这铃声,全身热血为之激荡,身边从仆低声道:“方爷,可是简三爷到了?”
方寅宣颤抖着嗓子,低声道:“不错,是他——”
“叮当”,“叮当”!
铃声是从正前方传来的,一个沙哑的嗓子拖着声音叫着:“让路,让路——赶尸的——”
忽然之间,眼前一亮,原来月亮从浓云中露出一丝白光来。
只见正前方不及十丈远站着七个人,这时五个人都站到路边,那边叮当连响,五个身着寿衣的行尸一步一步向这边走过来了。
那五个行尸的后面一个全身黑衣的汉子,摇着铜铃,舞着木剑,目不斜视地跟着五具行尸走来。
那七个人中一个胖子喝道:“来的可是‘湘西尸客’简文惇?”
那人理也不理,只摇着铃,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胖子手一扬,五柄精光闪闪的飞刀直射向那人的当胸,那人手中桃木剑一卷一圈,五柄飞刀互相撞做一团,落在地上。
胖子吼道:“好一招‘落花飞絮’,真是简三爷到啦,嘿,朋友,你还装个什么?”
他伸手一掌向第一具行尸拍去,他以为这五具行尸必都是活人装扮的了,岂料那具行尸被他一掌拍到,“卜”的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立刻“卜”“卜”“卜”“卜”,其他四具尸体也倒在地上。
胖子惊呼一声,倒退了五步,在他以为所谓“湘西尸客”不过是个名号罢了,却不料这威震武林的简三爷真的会赶尸这一手邪法。
赶尸的把铜铃一摇,双目一翻,阴森森地道:“我姓简的出身贫苦,自幼被赶尸的道士收养长大,学了这两手妖法,赚几个死人钱糊糊口,这又得罪各位什么了?”
那七人见他装模作样,都作声不得,那赶尸客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方寅宣的对面。
两人对望着,似乎过去的往事都在两人心中复活了,赶尸客伸出了一只手,方寅宣立刻紧紧地握住。在这一握中,仿佛过去所有的芥蒂全都烟消云散了。
方寅宣叫道:“简三哥——”他心中激动,有些哽咽。
简三爷道:“四弟,大敌当前——啊,你是黄白岩吧?我还认得你呢!”
他转向立在一边的从仆这样说着,那七个人哈哈冷笑起来。
那胖子道:“好啊,尸客简文惇,金风剑方寅宣,四大天王还有两位怎不一齐亮相啊?”
他话声未了,忽然从空中传来一阵叫化子唱的“莲花落”,铿锵韵足,颇为悦耳,只是那“莲花落”中夹着几声打算盘的声响,显得不伦不类。
胖子大吃一惊,抬眼看时,只见山上五丈处一块巨石上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两个人,右边的一个身披补絮,手执竹仗,一副老叫化的模样;左边的一个却是手提算盘的土商人,腰间还系着一个土布袋。
方寅宣心中狂跳,他低压着嗓子道:“大哥、二哥到了。”
那两人一跃而下,落在地上一丝声音也没有。
方寅宣叫道:“大哥二哥——”
叫化子竹杖点地,翻眼道:“四弟,这次怎么你那婆娘又准你出门了?”
方寅宣为之语塞,他明知高大哥是和他开玩笑的,但是他却万分正经地对自己说:“大哥,你——你们都不了解的。”
那胖子道:“高岳,梅长青,你们放光棍些吧!”
那七人的眼光都落在那商人打扮的梅长青腰间那布袋上。
梅长青哈哈大笑道:“你们看我这只袋儿,心中一定在想这袋中装的是什么?哈,我做生意的人袋中是什么还不好猜么?嘻嘻!”
他说着就把布口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叠帐薄来,翻开一册,一本正经地念道:“……西安,宝财钱庄欠我白银十两,我欠金和布店花布五匹……兰州,我欠柳员外皮货一批,价值十两,嗯!清溪米行的帐务是银货两讫啦……”
他还待念下去,那胖子怒吼道:“梅长青,你不用来这一套,今天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放明白点……呀——”
他惊叫一声,原来忽然之间,大地又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月亮躲到云深处去了。
那叫化子一顿竹杖,低喝一声:“天赐其便,咱们声东击西!”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整个四周都发出了沙沙之声,这是由人急促行动所发出的声音,这声音立刻就归于宁静,方寅宣凭着自己的经验,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原来所有的敌人都早已埋伏在附近了,起码也有三四十人。”
想是那批人见月光一暗,立刻不谋而合地停下身形,以免让人发觉自己所在。
高岳首先一挥竹仗,向空虚挥一招,立刻就有人听出他的所在向他袭来,而梅长青却向左一跨,故意发出算盘“卡嗒”之声,果然有人紧跟着向左一掌击来,梅长青却一低身形,也向左发出一掌。
两股掌力合在一起,直向左打去,只听得左面一人惨叫一声,显然伤在两股掌风之下了。
简文惇与方寅宣立刻效仿,认定那边有人,便故意向那边移动发声,等黑暗中有人偷袭,就立刻撤身加上一掌,那人绝难敌得二掌合力。霎时之间,惨吼声四起,发掌之声也四起,黑暗中危机四伏。
又是几人惨叫倒地,众人已知这四人的战略,明明听得算盘全场飞动,却不敢冒然发掌。只因大家的目标都在这四人,这就便宜了这四人。
方寅宣紧拉住了从仆白岩的手,另一只手却以闪电般的身手,闭目擒住了一个人的脉门,他奋起神力往上一抛,足足把那人抛起三丈有余,黑暗中立刻有人喝道:“点子要跑!”
“呼”的一声,不知有多少掌力集中那被抛上半天的人打去,那人连哼都没有哼出来便被打死了。
高老大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在这刹那间,他当先带着其余四人,向着最弱的一方向猛冲过去。
梅长青力贯腕上,把手中的一具算盘一旋丢出,那算盘旋转着,发出“嗒”“嗒”的声音,向相反的方向飞过去,一声惊吼,一声猛震,名震江湖的“四大天王”就这么冲出了重围。
高岳对路径熟悉无比,他在黑暗中行走如飞,一口气奔出十里路,一头钻进了一个隐秘的山洞。
万籁无声,只有山风的呼啸,高岳挥了挥手中的竹杖轻声道:“要不是这一场黑,咱们怎生脱身?”
“这儿是哪里?”
高岳道:“正在方才咱们混战的地方的正上方,等天亮了,咱们一出洞口就可以瞧见昨天那地方。”
天亮了,一个惊人的景象印入“四大天王”的目内——
昨夜混战的地方,遍地都躺着尸身,数了数,一共是四十八具,全是昨夜企图阻击他们的。
但是,是谁杀的?是谁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