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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强《刺客.一面之缘》:情商之谜吴承瑛

国内足球综合2023-05-26 06:21:380

来源: 颜强

那是一家非常别致的酒店,名字就叫庞特街57号,57 Pont Street,伦敦市中心极为繁华的地带,距离骑士桥、海德公园和肯辛顿这些地方,都在十来分钟步程间。

我得去这间酒店,见一位中国国脚,吴承瑛。

时间是2002年的秋天,韩日世界杯结束后,吴承瑛右腿跟腱的重伤,被经纪人高琪安排来伦敦做手术,我从利物浦赶去伦敦看望他。之前我从没见过这位来自上海的左后卫,不过听孙继海谈到,这是他在国家队的好友。

跟腱手术,是足球运动员能经历的最复杂的手术,甚至比膝盖相关手术还要危险,因为跟腱区域,集合的各种骨骼、血管、肌腱、软组织最为密集,手术的难度也极大。

吴承瑛是著名的左脚,而跟腱重伤的是支撑腿右脚——职业球员的受伤,往往有这样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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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亚当斯同刀

赶到伦敦,我见到第一眼的吴承瑛,其实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他。此前一天,他刚完成手术,第二天麻药醒了、吊瓶也打完了,就直接出院。然后去到那家名字简单到古怪的酒店。

这是很复杂的手术,但我没想到第二天还打着固定的病人,就能出院。主治大夫开出的口服药什么,似乎也不多,简简单单、撑着拐杖就走人。当然,这样的大伤,手术本身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康复过程漫长而痛苦。据说吴承瑛右跟腱伤已有多年,为了韩日世界杯,坚持带伤作战,等世界杯打完、国内联赛赛季也结束了,这才有来欧洲彻底治疗的可能。

一位年轻清秀伦敦女士跑前跑后,热情而周到地打点着一切,即便出院手续,也是她在办理。此人名叫Poppy Teacher,很好记的姓名。我本来听说Poppy是一位体育律师的秘书,这位体育律师是高琪在英国的搭档,犹太人。因此Poppy的照顾,就是专业性客服了。后来才知道Poppy非同一般——她的老板、风度翩翩的律师理查德·格拉斯,是热刺球迷,可Poppy的男友,却是退役不久的阿森纳俱乐部队长、传奇英格兰国脚托尼·亚当斯。

为吴承瑛主刀的大夫,就是英国最负盛名的跟腱外科专家。之所以找到这位大夫,是因为托尼·亚当斯当年也受过类似重伤。没有Poppy的周到安排,这一次手术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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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沟隅

手术之后的吴承瑛,精神有些萎靡,他的太太还没赶到伦敦,做完这么一个大手术,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他,话更不多。

吴承瑛还躺在病床上,我拍了张他右脚特写的照片,然后按照规定动作,完成了几个小问题的采访。因为当时吴承瑛已经向上海申花俱乐部提出转会,“态度非常严肃”,世界杯之后的上海滩足球界,申花已经有了一个来势汹汹的对手,一个个当初申花夺冠的球员改投同城对手,吴承瑛是走得最晚的几个。

他也是最为低调的一个。低调简直有些离谱。之前我只在联赛和国家队比赛直播中,见过这位肤色比较深、面容很坚毅的左后卫,几乎没见过他任何采访。倒是有过一些关于其人“古怪”的传闻:

他很早就入选过国家队,不过听说第一次集训,因为和老队员沟通有障碍,吴承瑛训练结束、转身就离开国家队;有说法他和球队队友很少沟通,独来独往;2001年世预赛“十强赛”期间,国足各种备战手段层出不穷,曾经有过专业心理分析师为国脚们做心理测评,据说吴承瑛得分最低、情商有问题……

如果不是他这次来伦敦疗伤,或许我根本见不到吴承瑛。

陪送他去到“庞特街57号”酒店,入住之后,才知道这酒店有多么独特——这是唯美主义文学极致代表奥斯卡·王尔德在伦敦最喜好的居所,酒店里还保留着王尔德许多亲笔信笺、小说诗歌草稿之类的真迹。“身在沟隅,心向璀璨”——We are all in the gutter,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这是王尔德留给世界的名言,和《道林·格雷的画像》一样永恒。

吴承瑛之前可能没有读过王尔德的作品,但他对这些酒店小心供奉在玻璃橱窗里的真迹,充满着兴趣。瘸拐行走中,细心观看,啧啧称赞着英国人的细致,“他们挺尊重传统的。”吴承瑛难得地和我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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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和情商

和他在酒店同一房间里,倘若不主动搭话,你偶尔会忽略他的存在。因为吴承瑛太安静了。

他躺在大床上,打着固定脚模的右脚,略高架起,默默地在翻阅着几本杂志。伤口痊愈后,更加痛苦且漫长的恢复期将开始。高琪和格拉斯,为他专门找到一位运动理疗师,和手术大夫一道,为他制订了一整套详细的恢复计划,这个计划至少要执行3个月。

晚上吃点什么?这种外科手术,英国大夫没有任何“忌口”之说,吴承瑛突然有了吃火锅的欲望。

打上车,去到莱斯特广场附近的唐人街,我作为半个东道主,请吴承瑛和高琪吃了一顿火锅。那也是我在英国时期,第一次知道唐人街连四川火锅都制作得很专业了,三个人一百英镑出头,在那个年代不便宜,也不算离谱。

同桌吃饭,交流的话语增多,才逐渐发现,这并不是一个难打交道的人,只是在陌生环境里、面对陌生人时,他不会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独自呆着。

他有一双非常清亮的眼睛。

在纸媒还存在的时代,一位美国《体育画报》的资深老编,曾经向我解释过,为什么运动杂志封面的人物肖像,一定要用运动员直面镜头的照片,“因为他们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每一个职业运动员,都是从金字塔塔基,经过无数淘汰竞争,才能攀上塔尖的。竞技体育的竞争,还和其他行业不同,最年轻最直接,也可能最残酷。他们的眼睛里,故事最多。”

职业运动员,确实每一双眼睛,都有着不同的故事。我见过热情四溢的眼睛、跳跃灵动的眼睛、深沉阴郁的眼睛、忧伤悲哀的眼睛。吴承瑛的眼睛清亮干净,当他微微带笑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个单纯阳光的大男孩。他那一头半长发,可能显现的是性格另一面——那个在球场上充满激情、甚至有些狂野的边后卫。他有过“拼命三郎”和“黑丫头”两个迥然不同的绰号,在亚冠赛场上,曾有过暴力射门、射破球网的神迹。吴承瑛当年的发型,如今已不多见,我看到近几年吴承瑛的图片,也不再是浓密粗直得有些竖起的狮子头。

国家队的心理测试是怎么回事?

“丁阿姨吧,那就是开玩笑。”吴承瑛轻描淡写地在饭桌上回忆着。他觉得在成年国家队,还做这些初中生的心理测试,太过幼稚滑稽,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填写答卷。这可能就是吴承瑛的性格,他低调而乐于独处,看不上的、看不惯的,他基本不置一词,宁可被误会被曲解,也不去辩驳解释。

他的眼神告诉我,有些事有些人,他根本不屑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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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宗族

从火锅店回到57号酒店,逐渐发现吴承瑛这个不好接近的人,吃完一顿火锅,其实很好接近。难怪中国人的社交都在饭桌上,即便没有酒精的帮助,在一同满足口腹之欲的过程中,大家都更会卸下各自防备。

我带着手提电脑,想查看一下当天的新闻,一边和吴承瑛聊着天,没有什么初见时的拘束感。他说他在国家队,“和继海最好”,我开玩笑说,是不是两个人性格投契,都有些清高。吴承瑛还真不避讳:“可能是吧,我俩很多地方都像,看不上的从不掩饰。继海是直接开口说,我就懒得理睬了。”

我在各种中文平台上,浏览着最新的体育新闻,尤其关涉到中国足球的消息。在这2002年,互联网正进入搜索时代,但很多地方上网依旧不方便,那一年我记得在英国各种有线宽带(broadbend)业务,也是秋天才逐步普及的。所以就连着吴承瑛房间的电话线,我在尝试雅虎和谷歌的新闻组合功能。

聊天间,听到吴承瑛说起年迈的父亲,我开始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吴承瑛父亲的姓名。一瞬间各种相关链接信息纷至沓来。斜躺床上的吴承瑛,扭着身体往屏幕前凑,这不经意的发现,让我和高琪都相当震撼:

吴承瑛的父亲,吴乐之先生,是上海大学数学系教授,这都是公共信息了;而继续网上,到吴承瑛曾祖,按吴承瑛说法,解放前在青岛大学教过书……相关链接显示,其曾祖吴郁生,可不仅仅是“青岛教过书”,吴郁生是晚清进士、光绪三年翰林、内阁学士,因为曾主考广东,是康有为的座师,戊戌变法后,也因为康梁而被西太后弃用,但慈禧去世后,再居高位担任过邮传部尚书、军机大臣……

“军机大臣”,四个字一下子让闲聊气氛活跃了起来。吴承瑛肯定听父亲说过一些祖上荣耀,却对细节知之不详。他知道自己祖籍是江苏著名的吴县,诗礼传家、数百年的书香门第,却没想到曾祖如此了得。

互联网真的很奇妙,特别是在信息查找上。吴郁生1940年在青岛去世。而吴郁生的祖父,也就是吴承瑛的“天祖”,吴廷琛,更是嘉庆七年的状元,并且是会试殿试连中“二元”,嘉庆帝在赐给吴廷琛的诗中,有“双元独冠三吴彦”这样的嘉誉……

吴承瑛乐不可支。

5

心向璀璨

这只是在互联网上的搜索,还是2002年那个时代,能查找到的信息,并不是足够丰富。我当时就坚信,至少吴乐之老先生,对这些祖上宗族的传承,应该更加熟知,但吴老先生恐怕没有给小儿子详细介绍过。

中国社会,乃至华夏文明,最独特处,在于对先人的尊崇、对传统的珍惜,这不是抱残守缺,而是文化魂魄内里独立自信的存在,也是华夏文明能历经五千年传承至今的根本原因。这样的传承力量,不是一些现实世俗力量能够扼杀阻挡的。

然而在我们这一辈,乃至我们上一辈,先人传承,淡漠得有些离奇、生疏得几近怪诞。几千年的沿袭,存留下来的未必都是精华,然而这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族群的魂魄,消散起来,竟是如此可怕。

吴承瑛津津有味地翻看着不同网页上,关于吴氏族群的记载。一些零星记忆,可能也逐渐在他脑海中复苏。他想起了自己祖籍是江苏吴县,一县首姓,又在苏州这样的文化经济中心城市,恐怕还有很多可追溯的内容。不过现在的行政划分上,已经没有“吴县”或“吴县市”这样的存在,都被并入了苏州市。伴随着行政地名的消失,是否很多文化传承也随之消失殆尽了,不得而知。

就在这样一次偶然而意外地“网络冲浪”中,我多少对吴承瑛有了些认知。他有着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清高气。这不是傲慢,更非跋扈,而是一种自行其是的自在。不论在国家队还是俱乐部,对于不喜欢不认同的人或事,吴承瑛的本能反应是沉默,稍微激烈一点,是转身背向,甚或一走了之。对于“丁阿姨”那一类心理测试,他因为不屑,而用一种胡闹的方式应付。这些行为,也许不是一个团队里最受欢迎的类型,但他自我而真实。在充满着江湖习气和利益关联的“圈子”里,他是特立独行的清流。

在57号酒店休养两天,妻子顾玮赶来陪伴吴承瑛。顾玮曾是芭蕾舞演员,低调温婉。之后一周,我去到曼彻斯特跟一场曼城的比赛,吴承瑛也撑着拐杖,和妻子去看孙继海的比赛。我还记得赛后我们约在破旧的缅因路球场一角见了一面,我还拍摄了一张吴承瑛的照片,但是光线太暗,吴承瑛对这种拍照曝光的举动,从来都没什么兴趣,那照片后来《体坛周报》有没有使用,已经记不清了。

他很快创下了千万人民币的转会纪录,这纪录直到所谓“金元足球”兴起,才在8年之后被打破。很长时间,不论是2009年前后的足球反黑风暴,还是02年世界杯国脚们走上执教一线,都没有什么吴承瑛的消息。听说他长期居住在香港,近几年才在上海做一些足球青训普及的工作。

吴承瑛可能是02年世界杯国脚中,看似性格最另类、离开赛场最容易让人忽略的那一个。这样性格的养成,和他的家世背景、成长经历密切关联。他小时候开始踢球,似乎就是一个意外,因为按照家教惯性,他或许是要走上另一条生活道路的。徐根宝曾经说过,吴承瑛从小对待足球就非常认真严肃,在梯队的时候,从家住的徐家汇去到训练场,坐公交得转三趟车,路上就得两个小时。吴承瑛就是在这样沉默的状态里,按照自己选择的路径,默默前行。他沉默,丝毫无损其自尊;他独行,完全无忌沟隅污渍。他眼神里,总保留着原本的清澈和真实。

如此一面之缘,何其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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