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工体”亮相,这里留下过你的记忆吗?
永远热情高涨,永远不知疲倦
它的草坪和舞台记录了时代的变革
在北京,“工体”两个字有着丰富的内涵。它是国安的主场,装满胜利与失败的记忆;它是大型演唱会的舞台,见证一代代天王巨星的升腾与退场;它也是年轻人狂欢的去处,消化着过剩的精力和激情。
而它原本的面目已经逐渐淡去。1959年建成时,工人体育场是为国庆十周年献礼的“新中国十大建筑”之一。开始的几十年,它承办全运会、国际比赛、接待外事活动,是一个展现国家变化的平台。
现在,经过3年改造复建,北京工人体育场即将重新启用,迎来2023赛季足球赛事。很多市民以“新工体”为它命名,这确实是一座推倒重建的全新建筑。
在每一个历史阶段,工体永远喧嚣,永远热情高涨,永远不知疲倦。它的草坪和舞台记录了时代的变革。
开端
1959年,沈勃每周或隔周都要到工人体育场的工地看看。沈勃原名张豫苓,时任北京市建筑设计院院长,工体设计工作负责人。包括工体在内,他主管着“新中国十大建筑”中八座建筑的设计工作。在这些建筑之中,工体的设计不算复杂,重中之重是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大会堂。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日子即将到来,全国上下洋溢着全面展示新中国建设成果的氛围。此前一年,党中央决定在首都建设十大国庆工程,要求必须在1959年国庆节投入使用。十大建筑最后确定为: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和中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全国农业展览馆、北京火车站、工人体育场、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钓鱼台国宾馆和华侨大厦。
工体快建成的一天,沈勃带着8岁的儿子张路来到工地,当时草皮已经铺好,张路从来没见过这么壮观而整洁的草坪,兴奋地跑上去做了个后空翻。沈勃跟张路说,为了渗水通畅,草坪下面铺着大石头、鹅卵石、小石子、沙土……层层叠叠一共铺了七层。当时,张路不会预料到,自己的未来将会和这座体育场发生怎样神奇的关联。多年之后,他会以北京国安俱乐部总经理和著名足球解说员的身份被球迷记住。
这是北京第一座现代化体育场,参照莫斯科中央体育场等国际先进运动场设计。此前北京最大的体育场是1937年建成的先农坛体育场,在明清两代皇家祭坛先农坛原址上建成,承办过1949年的建党28周年纪念大会和北京市人民体育大会等大型活动。
工人体育场的选址地,当时还是一片芦苇塘,地势落差达到7米。工人们从北京城到处挖土,挑来50多万立方的土才将芦苇塘填平。
如今难以想象的是,从设计到施工,工体建成一共只用了11个月13天。所有新中国十大建筑都是如此短暂的周期内完成的。建设工作分为设计、施工、材料三大块,由三个单位负责,上面还有北京市建委、市政府,再往上是周恩来总理亲自主抓。
回想起来,张路对父亲那段无比忙碌的日子倒没多少印象了, “那时候大人都是这样,一大早就出门上班,很晚才回来,都很正常,只是偶尔听到念叨一句工程的事。”
工人体育场和毗邻的工人体育馆,从名字上就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以工人为名,应和了时代主旋律。也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工体的建设经费来自全国总工会的会费。当地人通常用“工体”统称这两座建筑。
工人体育场的承载量是8万人,挤挤也能坐10万人。因为起初没有座椅,水泥台上砌三根长木条,画几根线把座位区分开,所以挤挤就能多坐不少人。在木条上坐久了屁股会疼,后来老球迷会自己带着坐垫来看球。
工人体育场于1959年8月31日竣工,13天后,就迎来第一届全运会的开幕。那是新中国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全国性运动会,1万多名运动员参与了这次盛会。开闭幕式上,8岁的张路就在现场,坐在主席台旁边的区域。他印象最深的是排山倒海的团体操表演。前四届全运会都在工体举办,团体操的规模越来越大,成为全运会中最令人期待也最具时代特色的元素之一。
在首都,工体成为天安门广场之外承载量最大的公共空间,因此其功能远远扩展到体育之外。北京史研究者金汕曾撰文写道,上世纪60年代中期,经常有抗议“美帝”“苏修”的大型集会在工体举办,场边座位加上草皮上坐着的人,人数能达到10万之众。
1977年夏天,邓小平复出后的第一次公开露面,也是在工人体育场。
摇滚时代
改革开放打开了封闭已久的国门,眼花缭乱的西方文化迅速冲击着人们的神经。1985年,英国威猛乐队来到北京,在工人体育馆开唱,这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支来华演出的乐队。演出现场人满为患,虽然很多票是各单位发给职工的福利票,但前所未见的音乐风格和现场效果,对当时的中国人有着相当的震撼力。
并不熟悉西方音乐和演唱会的中国观众虽然内心激动,但神色拘谨,安静地坐着。当主唱乔治·迈克尔鼓励观众和他一起打节拍的时候,观众不明所以,礼貌地长时间鼓掌。当天体育馆里,坐着崔健、窦唯等几个玩音乐的年轻人,没过多久,他们就将掀起中国的摇滚狂潮。
那几年,公益歌曲成为一种凝聚人心的艺术新潮流。1985年,罗大佑、张艾嘉等人在中国台湾召集起60位华人歌手,共同录制了《明天会更好》。当这首歌的磁带流传到大陆,位于北京的中国录音录像出版总社决定照此制作一首公益歌曲,请100位流行歌手合唱。当时已经是1986年,正值“国际和平年”,这首由郭峰作曲,陈哲、王健、刘小林、郭峰、孙铭共同作词的《让世界充满爱》,作为献礼和平年的公益歌曲。
5月9日晚上,毛阿敏、丁武、韦唯、付笛生、王洁实、谢莉斯等百名歌手汇聚工人体育馆,举办了“让世界充满爱——百名歌星演唱会”。那时流行歌曲还尚未被完全接纳,这些流行歌手接到通知时,并未抱多大期待,只想着可以为流行音乐争口气。谁料当百名歌星穿着统一的服装,一人一句唱起这首朗朗上口的歌时,新颖的形式和壮观的场面收获了热烈的反响,观众当场便跟着大合唱。
而这场演唱会留下的记忆,并不只是这首歌。演出临近结束时,一个年轻歌手站上台开始独唱。他抱着吉他,用并不嘹亮的嗓音唱起:“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但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此人名叫崔健,就在不久前,他带着《不是我不明白》和《最后的抱怨》两首歌参加孔雀杯全国民歌、通俗歌曲大奖赛,前卫的摇滚唱法没有获得认可,首轮就被淘汰出局。但那天在工体舞台上,他的演唱获得了强烈反响。那一晚,后来被称为“中国摇滚诞生之夜”。
随后几年,在体育馆开演唱会的国际潮流也在工人体育馆生根发芽,成为80年代文化开放的一个窗口。1991年,中国台湾歌手齐秦在工体举办《狂飙》演唱会,将一阵台湾流行乐旋风带进大陆,工体外的几条路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此后,这样的场景成为工体的常态。
“一场又一场球的记忆”
中国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后,“下海”成为新的主旋律。这一年,宣武区市民王文离开国企,在先农坛体育馆外开了家涮肉店。他很迷台湾歌手童安格,琢磨着起个“童安阁”之类的店名。朋友提醒他,店开在先农坛体育馆外面,你又喜欢看球,为什么不叫球迷餐厅呢?
很快,球迷餐厅不仅成了球迷聚会的地方,也成了球队聚餐的目的地。1992年北京足球队刚改名国安队,俱乐部的人时常就在球迷餐厅边吃边开会。王文逐渐成了北京球迷中著名的联络人。
中国职业化足球联赛是1994年启动的,甲A联赛创立,俱乐部制全面推行。1995年,国安队第一次发售套票,就是王文和几个铁杆球迷协助俱乐部吆喝着卖的,也只卖了400来张。那年7月,王文还帮着组织了北京球迷的第一次“远征”,100多名球迷包了一节绿皮火车车厢,坐了一宿,到济南客场为国安队助威。办赛的和看球的经验都不成熟,不知道为客队球迷专设看台、加强安保,主客队球迷混坐在一起,果不其然起了冲突,还“见了血”。
1995年11月,甲A联赛最后一轮,国安在先农坛主场对战广东宏远,以3-1获胜,成为赛季亚军。那是先农坛体育馆最后一次高光时刻,球迷们点亮手中的打火机庆祝。很多年后,老球迷还会互相盘道儿:95年对宏远那场,你抢到票了吗?
足球联赛逐渐热起来,只有2万多座位的先农坛已经装不下膨胀的球市。每当有热门球赛,观众得提前24小时排队买票,最长排出2公里。当时煤气罐特别稀罕,有人拿着煤气罐来跟票贩子换票。为了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1996年,北京国安队将主场搬到工人体育场。
很多老球迷并不乐意。因为先农坛扎根南城,北京队最初的老球迷中南城人占多数。搬到东二环的工人体育场之后,不仅往返的距离远了,跟南城球迷心里的距离也远了。“当时北京人心里都觉得工体是高大上的地方,办重大活动才去工体,去一趟工体能得意好几天。”王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从2004年北京球迷协会成立,王文担任会长至今。
“对很多老球迷来说,北京体育的老根儿就在先农坛。到了工体这地方,完全是两种文化。”张路说。正是在1996年,张路被任命为北京国安俱乐部总经理,此后在工体上了近20年班。此前,从小喜欢足球的张路进了北京足球队当守门员,退役后以足球解说员的身份活跃在电视上。
实际上,老球迷对工体并非没有感情。1996年之前,每当有国外球队来北京踢球,都安排在设施最先进的工体。从1994年到1996年,国安在工体先后战胜过英国阿森纳、意大利AC米兰、巴西弗拉门戈等国际强队,当时还传出过一阵“工体不败”的说法。“当然,对方不一定拿出了真正的实力,但国安确实打得也好,都是在认为毫无可能的前提下赢了。”王文说。
没过几年,国安跌入低谷,成绩不佳,球迷热情也淡了。王文记得2000年夏天工作日下午的一场比赛,只有2000多名观众到场,6万人容量的工体里显得空空荡荡。他一阵凄凉,让球迷组织的同事记下所有观众的电话号码,大部分是住宅和单位电话。他觉得这些雪中送炭的人是球队最应该铭记的球迷,那张通讯录他至今还保留着。
当球迷将一支队伍作为心中的主队,就会伴随它度过高峰,也陪伴它熬过低谷。在这些难熬的时光中,国安初代球迷也在成长。“看球并不永远是快乐的,也会经历痛苦,甚至是绝望。”王文说,“但痛苦也可能给我带来回忆,所有情绪都是享受的过程。”逐渐地,老球迷们爱屋及乌,接受工体作为自己的主场。工体这座体育场不仅是一个国家象征,也与球迷和市民产生了情感连接,就是从这时开始的。“球迷对球场的感情,一大半都来自于球队,建立在一场又一场球的记忆中。”张路说。
纯粹的足球场
2019年,张路随着专家组在工体检查了一圈,有些墙壁水泥已经酥脆,用手就能抠下墙皮,结构稳定性堪忧。
整整60岁的工体,寿命走到了尽头。
工体重修的消息传出时,很多老球迷期待中也有担忧,担心熟悉的工体将变得陌生。实际上,这不是一次大修,而是重建,工体将被全部推倒,在原址新建一座全新的球场。
迎接1990年亚运会之前,工体曾进行过一轮加固改造,改造后的工体与50年代的面貌略有不同。而此次重建,则完全恢复了50年代的外观,当时的一些重要特色元素,如旗杆、大门门柱、雕塑、建筑装饰构件等,尽量利用原有构件、质感和样式,重塑其庄重典雅的建筑风格。
一眼看上去,新工体最大的变化是地面去掉了跑道,空中装上了罩棚。张路说,自从鸟巢建成后,工体便极少举办田径比赛,这一圈跑道成了尴尬的存在。它将观众与草坪远远隔离开,作为一座足球场,观众离球太远了。“北京没有专门的足球场,工体应该集中精力建成一个专门的足球场,我们足球人多少年来就有这个期盼。”张路说。
专业的足球场首先是去掉跑道、拉近观众,东西两侧看台第一排距离草坪只有8.5米。内部结构从盆形变为碗形,看台结构彻底颠覆。还有一些特别的设计,比如铁杆球迷看台。国际专业足球场一般都在球场的一端专设铁杆球迷看台,很多球场的铁杆球迷看台甚至不设座位,全程站立。如今,新工体也拥有了球迷看台,位于北看台。
“不管是踢球还是看球都会更舒服。”王文说。20多年来,王文几乎没有落下过国安在工体的任何一场比赛。他发现,国安球迷到场总是很早,先跟前后左右聊聊天。有人把工体称为北京“最后的四合院”,王文觉得叫“最后的大杂院”更接地气。很多老北京人都是从大杂院长大的,后来搬进了楼房,亲密的邻里关系成为回忆。而在工体看球时,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不仅是看球,看球之前聊聊天,之后一起吃个饭、坐车回家,这些都是看球的一部分。”
工体身份最剧烈的一次变化,来自2008年国家体育场鸟巢的建成。在鸟巢建成之前,工体很长时间内承担着国家体育场的角色。当国家和城市各方面都在突飞猛进地变化,工体逐渐承担不了国家形象的角色了,在50岁的年纪上,它卸下了重担。
“工体已经完成了使命,这很正常,要与时俱进,不要执念。”张路说,“城市在发展,肯定需要鸟巢这样一个更新、更大的东西。以工体的体量来说,能够凝聚起球员和球迷,就很好了。”此后,不仅是重大体育活动,一些重大群众联欢活动也移师鸟巢,工体越发退守为一座单纯的足球场。
王文说,在“新中国十大建筑”里,工人体育场的重要性或许排在倒数,但离老百姓的生活可能比很多其它建筑更近,是很多市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工体外场常年开放,是市民遛弯的公园。2000年以后,工体附近聚集起酒吧、夜店和夜间经济体,工体-三里屯一带接纳着无数游荡的年轻人。北京的夜生活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2022年最后一夜,新工体重新亮起了灯光,以一场跨年演唱会完成首秀。36年后,崔健再次登台,重新唱起那首已经传为经典的《一无所有》,齐秦也抱着吉他再一次哼唱着《外面的世界》。沙宝亮与国安老队员们唱起国安的队歌《国安永远争第一》。一首首老歌唤醒着属于工体的独家记忆,往事历历在目,但一切都已经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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