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燕铁衣与屠长牧都非常沉默,极少开口,越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发凝重,他们所想的,所担忧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阴负咎是否仍还活着?是否在忍受极人的折磨?
阴负咎那一身本领他们都清楚,能够使阴负咎落败遭掳的人物实在太少,而阴负咎既然被掳,迄今尚不能脱困自救,可见是在一种何等强大的拘束之下,又在一种何等痛苦的煎熬之下;阴负咎性情刚烈,临折不弯,以他的个性来说,处在这般的境况中,实在是叫人为他悬挂。
白飘云和狼妞白媚亦深深了解燕铁衣、屠长牧的心情,手足之义,袍泽之情是无与伦比的,这一份情义,尤其在江湖上更见珍贵,相依为命的日子便系于彼此的契合上,连在大家的友爱上,辛酸里掺着微笑,血浓于水,天大的苦厄,也就是全把生命豁缀出去罢了,那头吊着一个死活未卜的兄弟,他们心中的沉痛自是不可言不喻。
大伙不停地赶,拼命的奔,几乎是日夜不分的朝地头上赶,人困马乏了,至多也只是打个尖,盹一盹,梦魇般的感觉不但越来越重,白飘云当年那种诡邪的触觉,不知不觉间连其他三个人也逐渐体验到了。
“老鬼河”的河水湍激地奔流着,那是一种尖锐脆利的声音,一个回旋连着另一个远去回旋的声浪,就这样永不休止的回旋,一个接一个的,一路吶喊到底了。
河边生着一堆火,火光熊熊。
燕铁衣、屠长牧、白飘云父女等四个人围着火光而坐,赤红的焰苗在闪闪跳动着,反映得四张人脸上全染抹着一片朦胧的,暗红艳艳的容颜,他们都没有说话,都好似在专心聆听那一侧“老鬼河”河水的呜咽,激昂的呜咽。
空气中散发着带有清冽水味的芬芳,显得冷瑟,透着沁人心脾的幽凉,火光在水气的浮动里闪亮,在一片幽凉的包围中依然递送着它的温暖。
“老鬼河”的名称由来,白飘云曾经述说过,是个很平凡又带着点玄异的传说,很多年前,有一个年耄的老人在夜晚独自驾舟返家,因为河水流急,不幸船倾人亡,这老人的阴魂不散,总是在河水里呼喊哀叫,总是随着一个个的波浪翻滚浮沉。
听那河水的奔流激湍,倒似有点在吶喊呼叫,涌现的白色水花,可不是张张白发白胡的人脸在回转,隐隐约约的回转。
——呃,“老鬼河”。
忽然,白媚睁着一双水冷冷的大眼睛,轻声开口:“大当家,你在想什么?”
燕铁衣从沉思里返回意识,他淡淡一笑:“我在想,我们在‘老鬼河’到底找些什么?”
屠长牧道:“赶天色一亮,我们循河朝下找,或许就知道找些什么了。”
白飘云道:“既然燕老弟贵属在临终之前留下这么一条线索,便总有所指,他不会无缘无故的提到‘老鬼河’,明早我们大伙拿出点功夫,相信多少能发现点端倪!”
燕铁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又蓦地闭住了嘴,他表情略带不解的倾耳向河的那边聆听,摇摇头,又转向岸的这一边。
白飘云目光四扫,低声道:“可是听到了什么!”
燕铁衣迟疑地道:“好像有人在呼喊……”
呵呵笑了,白飘云道:“你可别中了邪,燕老弟,‘老鬼河’里那个老鬼只是一种荒谬的传说!”
燕铁衣道:“不,声音不似在河里,像在岸上!”
白飘云一怔:“在岸上?”
站起身来,屠长牧侧走数步,静静倾听了半晌,他道:“我也听到了,是在岸上,隔着这里还不远!”
白飘云不笑了,跟着走过去,随即点头:“不错,是有人在叫唤,而且还像是个受了伤的人,狼妞,你过去看看!”
燕铁衣立即道:“长牧也一起去!”
屠长牧与白媚迅速离开,没有多久,已分左右搀扶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转了回来,那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肌肤粗黑,透湿撕裂的布衫下,浑身尽是瘀伤,还有几处伤破皮肉,血水涔涔,他是满脸惊怖疲惫之色,一来到大火堆之前,更且嘴唇哆嗦,双眼圆瞪,活脱是三魂去了二魂!
打量着这汉子,燕铁衣平静地道:“你好像被什么吓着了?不用怕,先坐下来烤烤火定定神,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人僵硬地坐了下来,惊魂不定地望着眼前一张一张的人脸,好一阵子,那粗浊的呼吸才算稍渐平复。
白飘云的笑容越见慈祥,有如天官赐福,他极其温柔地道:“我说老弟台,你倒是怎生弄成这副狼狈模样?可是遇上了强盗?或是船在水里翻沉了?你告诉我们,或许我们能多少帮你点忙。”
唇角抽搐着,汉子的一双面颊也在抽搐,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声又开始急促起来,黝黑的面孔上再度浮现恐怖之色。
恨不能伸手去接住那不停抽搐的肌肉,白媚火辣地道:“亏你还是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怎的这么个孬法?就算‘老鬼河’,的老鬼要拿你下去当替身,也犯不着吓成这样,好歹你还活着呀!”
白飘云笑呵呵地道:“不必怕,老弟台,即便有什么事,我们也会替你担待着!”
噎了一口气,那人总算是抖抖索素地开了口:“你们……都是好人吧?”
白媚没好气地道:“莫不成我们几个脑门子上还刻着一个‘坏’字!”
瞪了女儿一眼,白飘云忙道:“好人,当然我们都是好人,而且还是最热心、最宽厚的好人!”
那汉子这才定了心来,手抚胸口:“咳,你们不知道,我可是死里逃生啊,才从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来……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被那些恶鬼抓住了……”
白媚冷冷地道:“清风明月,哪来的恶鬼?”
打了个寒噤,汉子吶吶地道:“看起来,各位大爷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白飘云颔首道:“我们来自北边!”
那人抹了一把淌在面孔上的水和血,余悸犹存地道:“各位大爷姑娘还是不要在附近盘桓的好,这条河下游不远,就住着一些恶鬼,吸血咂髓,杀人不眨眼……我是今天傍黑时分,驾着我那尖头小舟,在前面河湾子水缓处下网捞鱼,暗朦胧里猛然间一个人从岸上滚了下来,半扒在石滩上,浑身是血,用那种不似人声的嗓调哀呼着求我救他……”
白飘云十分注意地道:“噢?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汉子干咽了一口口水,道:“约摸近五十岁,细瘦细瘦的,天光晕暗里看不真切……我在吃惊之下当然赶紧救人,却只堪堪把他拖上小船,几个彩衣光头的恶鬼已经出现,他们尖叫着扑了过来,模样活似待生啖人肉……我是知道他们的厉害,急切中也顾不得那人,只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连窜带翻才险险逃出性命,只要被他们抓着,就不死也死定了……”
屠长牧的呼吸反倒急促了,他迫切地道:“那个人曾否与你交谈?可告诉了你什么?他有没有任何表示?”
汉子愣愣地傻了一会,才犹豫着道:“当时情形太急太险,还来不及说什么……呃,他好像叫我快走……还好像问我一个什么……什么角岭往哪个方向去……”
心旌震荡,屠长牧差一点便揪住对方的襟领:“他姓什么?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谁?”
那人畏惧地后缩着,嗫嚅着道:“没有……没有说……他只问那什么角岭。”
白飘云接口道:“楚角岭?”
呆了片歇,那人连忙点头:“是了是了,楚角岭,他是问的楚角岭,其实,我又哪里知道这个地方?”
屠长牧激动地道:“负咎!魁首,是阴负咎!”
燕铁衣神色深沉,双眉紧皱,没有任何表示。
轻咳一声,白飘云道:“燕老弟,若是依此人所述,似乎那再度落入魔掌的不幸者就是贵组合的阴大执法,否则,也未免太过巧合了!”
屠长牧急道:“魁首,事不宜迟,我们就请此人带路,前去搭救负咎。”
燕铁衣点点头,仍然没有表示什么,双眉依旧深锁。
白媚看在眼里,凑过来低问:“大当家是怕那人不是阴大执法,徒劳往返,就耽搁了我们的时间?”
燕铁衣道:“多少有这层顾虑。”
搓着手,屠长牧道:“宁可救错,也不能冒险不救,魁首,否则就会令我们抱憾终生了!”
白飘云亦道:“我认为长牧兄之言不无道理,燕老弟,我们是要走一趟!”
那汉子双手连摆,惊恐不已地道:“各位大爷姑娘,那个恶鬼之地,我可是万万不敢再去,谁要闯进去谁就尸骨不见,各位大爷姑娘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伸头入虎口,乃是嫌命长了呵。”
屠长牧怒道:“有我们在,你怕什么?再说也不是白教你带路,我们多少会有点报酬给你。”
恐怖地摇着头,那人又在发抖了:“不,不,大爷,就算你给我千锭金,万锭银,我也不敢再绕回去,才从阎王老子那里拾回这条命,这一去,便又交还给他了……”
屠长牧冷笑道:“贪生怕死的东西,去不去岂由得了你?你当只有那帮子恶鬼才敢宰人,我们就是吃斋念佛的了?你给我放明白点,一旦惹翻了我们,照样能将你大卸八块,叫你不得全尸!”
汉子猛一哆嗦,黑脸膛泛了青紫,他颤着声央告:“大爷……大爷求你高抬贵手,饶过了我……可怜小的家里还有妻有小,若是出了差池……叫他们怎么往下活哇……”
说到后面,这位仁兄简直已在咽泣了。
白飘云伸手拍了拍此人肩膀,和颜悦色地道:“犯不上如此惊慌,老弟台,我们不会牵累你的,我看这样吧,你不用把我们带到地头上,只在远处指上一指就行,我们包管在你指出那处所在之后,便放你离开,另再赏你五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汉子尚待推赖,屠长牧已恶狠狠地道:“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要推三阻四,我若不当场活劈了你,就算是你这孽种生养的!”
那汉子紫着一张人脸,弓曲着身子,舌头好似打了结:“大……天爷……你……老……饶命……我……我去……去就是了……”
屠长牧重重一哼:“谅你也不敢不去!”
这时,白飘云已把坐骑重新拴聚在一起,他怕拍手,道:“我们走吧,想那地方也不会太远!”
汉子磨磨蹭蹭地走在前面,嗓调里居然带着哭音:“不太远,也有十好里地啊,那是个鬼门关。”
屠长牧冷叱道:“少啰嗉,领你的路就是!”
一行人在深深的夜色中沿河移动着,远近全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山也好,水也好,平原亦罢,都似浸染在这化不开的墨黑里了。
夜也很静,但“老鬼河”的河水仍然流势湍急,汹涌有声,而奇怪的是,流水声如此急锐,却反将这旷野之夜衬托得益发幽森了。
来到一处尚称开阔的地带,脚下踏着的岩面也似是平坦了许多,那汉子停住脚步,抵死不肯再往前走,他遥遥虚虚地指着下面的河水,抖索索地道:“河湾子就在下头……傍黑时分,那些恶鬼就是打附近扑了出来……”
屠长牧聚集目力,仔细瞧去,在他们立足的下面,河床果然较宽,另有两条窄窄的支流往左右分淌开去,在这段河面,水势亦像平缓了些。
注视着河边嶙峋参差的岩石,夜暗的朦胧中,极似一些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白飘云十分谨慎的逐一查看,却任什么端倪全不见,然而,这位经验丰富,火候老到的江湖前辈已直觉地感到杀机四伏,有股沉翳的压力,正缓缓由四面八方挤迫过来!
河水在流动,分布两岸边的悬岩峨石却寂寞横竖,水在动,石头不动,但是隐隐间,他们好像觉得石头也会偶尔蠕动!
吸了口气,屠长牧由怀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来,顺手塞进那汉子的衣襟里,指头一点,示意对方可以走了。
那汉子大约紧张得连舌头都僵硬了,受了这锭足值白银五百两的金元宝,谢也没说一声,撒开腿就待奔逃——忽然,燕铁衣左臂一伸,刚好拦住了那人去路。
差点一鼻子碰上燕铁衣手臂的这个汉子,在刹那的惊窒之后,几乎要哭出声来,他噎哑看腔调央求:“大爷……放我走吧……我跟你下跪,给你叩头……大爷……金子银子我都不要,只求你放我一条生路罢。”
白飘云低声道:“这个人真是吓破胆了,燕老弟,如今找到地头,留着他也没有用,我看还是让他走吧!”
燕铁衣冷冷地道:“不,白老,我们不能让他走!”
白飘云不禁大感意外,他愕然道:“这——燕老弟,我不明白你的用意。”
屠长牧也走上前来,十分不解地道:“魁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问此人?”
燕铁衣木然道:“要问的话很多,但是,也许不必问了!”
白飘云与屠长牧二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燕铁衣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然而他们亦皆深知燕铁衣的为人行事一向精到沉着,凡有所为,必具其意,尤其在这节骨眼下,燕铁衣断不会故弄玄虚,逗那个人的乐子。
轻轻的,白媚问:“我们是下去呢,仰或就在这里等,大当家!”
燕铁衣道:“就在这里等。”
望了那神情惶悚的汉子一眼,他又淡漠地道:“如果有人在下面等不及,说不定就会过来凑合我们了——也可能对方原本选择的所在便在此处。”
白飘云迷惘地道:“燕老弟,你指的是哪些人呀!”
燕铁衣道:“就是杀害章正庭、徐飞,掳走阴负咎的同一帮人!”
呆了呆,白飘云道:“你,呃,你知道他们业已来至附近?”
燕铁衣道:“非常可能,白老!”
瞪着那汉子,屠长牧慢慢地道:“魁首,这个人……?”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或许我错了,但我不相信我会错——长牧,这个人只怕不是他自称的那种身份,换句话说,我认为他就是对敌者中的一员,是故意设计叫我们落入陷阱中的诱饵!”
倒吸了一口凉气,屠长牧吶吶地道:“会有这种事?”
那汉子惊怖又委屈地叫了起来:“皇天在上啊,即便喷人一头脸的血,也不作兴这么个屈死的喷法,你们怎能把这口黑锅、这等贼名朝我身上背。”
啾着这人,白媚道:“他的模样,倒叫人看不出真假来!”
燕铁衣道:“若是能轻易露出破绽,他也不会来扮演这个角色了,所谓量才而用,我想他一定在这方面具有专长!”
脸色一沉,屠长牧低叱道:“说,你是什么人?”
汉子哭丧着脸,畏缩地道:“我确确实实是个打鱼的,冬天冰寒的时节,便到前面镇上批些杂货到村子里卖……我叫贾大贵,就住在朝东去一里路的木头集上,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屠长牧骤然出手,那人别说招架,连躲也不会,闷吭一声,业已手抚心口一屁股坐倒下去。
白媚眼睛睁得圆圆的,疑惑地道:“大当家,他好像不懂武功……”
燕铁衣道:“这一手,也该包含在他的专长之内,我承认他装得像极了,如果他不是最初露出了那个破绽,我也会被他瞒过!”
白飘云忙问:“什么破绽!”
微微一笑,燕铁衣道:“等一会我再奉告,白老,不用太久,我们就将得到证实!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目光四巡,白媚笑道:“如果大当家猜得没错,这小子的一手把戏还相当高明,他那些同伙的耐力也令人佩服,换成我,早就憋不住啦!”
燕铁衣道:“不用急,他们也快要憋不住了!”
对着那坐在地下的仁兄,燕铁衣又非常和悦地道:“所以,你要能装不妨尽量装下去,但时间绝对拖不了大长久,你的同伙会来的,他们会攻袭我们,围杀我们,到了那时,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反应,然而不论你有任何反应,只要是超出你贾大贵的身份之外,你就死定了,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大多辰光,我将可运用许多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手段送你上路!”
汉子眼神古怪地瞪着燕铁衣,一言不发,其他的人都已注意到,原来他一直抚着胸口的双手已经移开——
似是这瞬息间,他已不觉得痛了。
咬着牙,屠长牧狠厉地道:“好个邪魔鬼祟,你倒扮得真像!”
那汉子忽然笑了起来,黑脸上的笑在逐渐扩大,逐渐变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意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着,发出鬼火似的荧荧光芒,就这顷刻,原来这个一面淳朴模样的打鱼郎,便仿佛脱胎换骨般变化了另一个人——一个充满邪气,形色狞厉,鬼魅恶魔也似的人!
注视着那人形容的改变,白媚不由骇然低呼:“天,一个人的形质怎么会这么快就全不一样了?”
燕铁衣见怪不怪地道:“意念由心而生,又道是相随心转,狼妞,想什么,便会是什么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