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看着贾致祥与那麻三在扮演这等无聊的“双簧”,燕铁衣不禁兴起一种又可笑,又有气的感觉,这算玩的什么把戏呢?明明是想抽冷子的打他个不措手,事败之后又偏有这么些说词,但是,任他们如何掩饰弥补,除了看起来听起来,令人觉得滑稽加上鄙夷之外,他们实在不能得到什么预期的效果。
燕铁衣明白,这一步棋,乃是对方事先就已安排好了的——不论行动的程序及事后的应付之道,这些人早就盘算妥了。
方才,如果燕铁衣中了暗算,自将至少沦为阶下之囚,成为“十全山庄”的俎上肉,他们既会向燕铁衣逼取他们所想逼取的一切,反之,他们便故意造成眼前这种无可奈何的气氛,令燕铁衣翻脸不得,而事实上,他们多少也吃定燕铁衣不至翻脸,因为他们晓得,燕铁衣此来最大目的乃是为了要取得那株芝草,而非启端寻衅,除非被逼到绝处,燕铁衣是轻易不肯动武的。
他们了解这个形势,燕铁衣自然更是心中有数,他一肚皮怨恨,却难以宣泄,正如实际的情况——燕铁衣决不愿为了逞一时之快而丧失获取那株芝草的机会!
忍住那股子怨气,燕铁衣不带半点笑味地笑了:“我看,二位也不必太认真啦,当然,我看起来,先前的事情也是一场误会。”
麻三眉开眼笑地道:“真是明人,真是明人,燕大当家,天下还有比你更明白事理的人么?一代大豪,千秋英武,我麻老三这遭可遇上啦。”
燕铁衣淡淡地道:“你个子不高,肚皮里的玩意倒不少。”
麻三咧着嘴道:“哪里哪里,是燕大当家高抬了,我麻老三这点鸡零狗碎,在燕大当家面前卖弄,岂不正合了‘孔夫子门前读三字经’那句老话了?好有一比,荧光皓月,差多,差得太多啰。”
燕铁衣慢吞吞地道:“你手上那株芝草,该可以交给我了吧?”
像是恍然惊悟似的,麻三大笑喧嚷:“看我这豆腐渣脑筋,该打该打,光顾着说话,竟把这件最重要的东西也忘了,燕大当家,你多包涵,喏,这就双手呈上。”
燕铁衣等着麻三摇摇摆摆地迈着一双“罗圈腿”走了上来,他连正眼也不瞄对方一下,只那么漫不经心的顺手接过了麻三高举过顶的雕花玉盒,闲闲地道:“谢了。”
刹那间,麻三那张又黑又扁的丑怪面孔上,掠过一抹愤怒又狞厉的神色,但这抹带着杀机的神色一现即逝,他仍然谄笑着退后几步,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没有发生任何事么?当然不,就是方才这玉盒的须臾授受之间,麻三已经遭到燕铁衣极度的轻蔑及藐视——燕铁衣只手接过他双手高举于顶的玉盒,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这即已表示了燕铁衣对他的奚落、冷淡,以及低估,简明的说,燕铁衣根本不把他放在心上,不在乎他的年纪、地位,也不在乎他可能施展的袭击,这亦表示,燕铁衣自认吃定他了!
麻三的尊严受到伤害,那种怨恨是难以比拟的,但他却强行压制住了,而且掩饰得很好,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表面上仍然是那般笑容可掬的阿谀奉承之状。
燕铁衣乃是故意这样做,当然也极其明白麻三心中的感受,任是麻三不露声色,他也体会得十分深刻,这瞬息里,他有一种报复后的快意。
干咳一声,麻三笑道:“燕大当家,你不启盒检视一下?”
燕铁衣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一道程序,是么?”
麻三打着哈哈:“应该的,应该的,这也表示我们太爷昭信于人。”
轻轻旋开了玉盒的盒盖,燕铁衣仔细端详着衬搁在盒中红色锦垫上的那株“鹤涎灵芝”,微微呈现着“如意”的形状,长只三寸,宽约寸许,两头略粗,中梗较细,色泽是青中泛灰的,干枯又暗涩;如果不知道这件东西的底蕴,恐怕丢在大路上也没有人捡,然而,实则它却是价值连城,且是无处可求的仙草灵药!
以两只手指,燕铁衣小心翼翼地拈起盒中芝首,查看它的底部,于是,他笑了,在这只灵芝的背面底部,有一圈圈极细极密的白纹隐现,宛如浸水后的蚀斑霉迹,这就是了,如假包换的“鹤涎灵芝”,几可起死回生的宝贝!
一看燕铁衣展颜而笑,麻三忙道:“没有错吧?燕大当家。”
点点头,燕铁衣道:“是真货!”
伸出大拇指,庥三巴结地道:“燕大当家真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样样通,般般精,想不到你连如何辨识这类奇药异草,也是这等老练在行,了不起,了不起!”
燕铁衣微笑道:“老实说,对于如何辨识这类玩意,我不但不在行,更且根本外行!”
麻三有些尴尬地道:“呵呵,大当家的太谦了,真太谦了,我们明明都看见大当家方才在检视芝草背底部位的‘鹤涎’遗渍,这个窍门,外行人怎能晓得?”
燕铁衣双眉一挑,道:“你总不会把我看得如此愚蠢吧——我来向你们主子索求‘鹤涎灵芝’,事先岂能不把‘鹤涎灵芝’的辨识方法弄清楚?”
窒了窒,麻三道:“哦,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望了望麻三,燕铁衣道:“我还忘了请教阁下,阁下可也是贾先生的护院之一?”
麻三捻捻胡子,又笑了:“惭愧得很,我在‘十全山庄’担任贾先生的贴身近卫,实在是小材大用,呵呵,被贾先生高看了,高看了。”
燕铁衣语含讽刺地道:“不必客气,你阁下十分称职,至少和贾先生真个‘近’到‘贴身’,只不过,我认为以后你若能挑个其他部位‘贴身’,更比从贾先生裤裆下钻出来体面得多。”
黑脸泛红,麻三几乎咬碎了满口黄牙,表面上却强笑道:“大当家说笑了,说笑了……”
燕铁衣一本正经地道:“我是真话,并非说笑;任凭贾先生家财亿万,富可敌国,但他胯下之异味,亦必不比一干常人来得容易消受,你老兄匿身其中,不觉得多少有点儿委屈么?”
这一来,麻三可再也挂不住了,他僵在那里,脸上表情极其丑怪凶邪,但他却发作不得,羞恼窘怒之情,溢于形外!
轿子里,贾致祥生怕把场面弄砸了,搞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他赶紧大声叫道:“燕铁衣,你想耍赖不成?”
燕铁衣一笑道:“怎么说法?”
贾致祥怒道:“你要的东西业已给了你,可是,我的人呢?”
燕铁衣道:“放心,你的人也包管毫发无损的‘完璧归赵’。”
贾致祥气势汹汹地道:“人在哪里?”
把手上玉盒妥善放好,燕铁衣一拍手:“跟我来。”
贾致祥有些不安地道:“你可不能搞鬼……”
燕铁衣冷冷地道:“笑话,我岂和你们一样?”
贾致祥一拍轿前横几,火爆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铁衣道:“就让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吧,说明了,大家不好看!”
哼了哼,白泰山接口道:“燕朋友,你口气有点不对,莫非东西到手,就另有打算?”
燕铁衣语气转为缓和地道:“前辈宽怀,燕铁衣绝非言而无信之辈,今所盼者只要各位不图‘另有打算’,燕铁衣已是烧了高香!”
白泰山脸色微现阴沉,但却没有回答。
贾致祥又吼叫起来:“喂,燕铁衣,你到底是交人不交?只在这里穷蘑菇,又让我们如何相信你是‘言而有信’?”
燕铁衣皱眉道:“记得我已说过——跟我来。”
贾致祥恨恨地道:“好,我们便跟他去!”
软轿迅速抬起——抬轿的人居然就是“虎帐四霸”曹家兄弟,看他们那种“驾轻就熟”的利落身段,显然干这“兼差”已不是短时间的事了。
“天罡”包魁、“地煞”管恩昌、“斑怪”索标和“邪丑”孙佑四人便分开左右前后环护软轿四周,“白衫青锋”白泰山与“老娃子”麻三两个,领队似的率先于前,也是他们二人距离燕铁衣最近。
燕铁衣引着这一行人绕过“大龙石”,直往石后那片林子走去,只是数十步的远近,他便在林边停了下来。
前随的白泰山冷然开口:“怎么了?”
燕铁衣朝林内一指:“杨小怡就在里面。”
白泰山朝林子里张望了一阵,因为光线太暗,林木过密,一时并无所见,他迫近几步,强硬地道:“我没有看见七夫人——”
燕铁衣道:“从我站立的这个方向进去,大概走十一、二步,就可以发现一株树干分叉生长的半枯老槐,杨小怡便在那树干叉生的中间凹窝里——”
后面,贾致祥怪叫:“怎么没听到小怡的声音?燕铁衣,你把她如何摆布了?”
白泰山的态度也逐渐变得狠厉起来:“燕朋友,告诉我们,这是怎么回事?七夫人若在其中,为何声息全无?你可是对她施用了什么阴毒手法?”
燕铁衣冷冷一笑,道:“白前辈,你也是武功精湛的好手,莫非尚不知道武家千技杂陈之内有一门艺业,叫做‘点穴’?而穴道的效别里,有几处称为‘黑甜’的穴道?”
白泰山急道:“你是说——?”
燕铁衣道:“不错,我是说我点了杨小怡的‘黑甜穴’。”
贾致祥又在那边叫:“燕铁衣,你这天杀的,你竟点了小怡的穴道,你……”
叹了口气,燕铁衣道:“制人‘黑甜穴’,只是要那人睡上一觉而已,并无大碍,你犯不上如此紧张,如果你不明了其中奥秘,何妨问问你雇用的这些会家?”
贾致祥急吼:“泰山,他说得可对?”
白泰山深沉地道:“如果他确是只点了七夫人‘黑甜穴’,便无甚要紧。”
重重一哼,贾致祥愤然道:“燕铁衣,设若你曾经伤害过小怡,我便会叫你拿命来顶!”
燕铁衣平静地道:“不要恐吓我,贾先生。”
清楚传来贾致祥挫牙的声音,他恶狠狠地道:“说,是谁告诉你小怡是我宠爱的妻妾?又是谁向你泄漏她的住处,以及点明你用她可以来胁迫我?”
燕铁衣道:“我不能说。”
贾致祥大吼:“为什么不能说?”
笑笑,燕铁衣道:“‘朝廷有法,江湖有道’,如此而已。”
贾致祥在咆哮:“我终究会查出来的,终究会……”
燕铁衣道:“那就是你的事了,贾先生。”
突然又怪叫起来,贾致祥跺脚:“你们怎么啦?还不快快进林子里去救出七夫人……”
白泰山刚待启步,忽又回身:“太爷,可要燕铁衣一同入内?”
贾致祥怒冲冲地道:“这还用问?当然要他陪你们一起入林去找!”
燕铁衣冷淡地道:“不,我不奉陪了。”
贾致祥厉声道:“燕铁衣,你有责任陪同我的人入林寻找小怡,直到把她交到我手中为止!”
燕铁衣道:“只要你们照我方才所说的话去找,便一定可以找到她,这并非难事,更无须我亲身临场指点。”
咻咻喘息着,贾致祥道:“你……你其中恐有阴谋……燕铁衣,你不肯陪同我的人入林寻找小怡,便是心虚……便是情怯。”
燕铁衣一笑道:“我保证杨小怡平安无事,毫发不损,现在正做‘黄粱高卧’,而且,你们很容易就会找到她,入林直走十几步,那株枝干分叉的老槐树中间。”
贾致祥叫道:“你陪他们进林子里去。”
燕铁衣微喟着,道:“把话说穿了吧,贾先生,我不想在你们得回杨小怡之后,再给你一个可以放手围攻我的机会,你们至今不敢向我正面下手,可能是顾虑非我之敌,也可能为了杨小怡在我掌握之中,投鼠忌器之故,但不论为了哪一桩,人质的威胁没有了,便足堪造成你们无所忌惮的心理,对我形成不利的情势;我不含糊你们,却不愿做这无益之斗,因此,我不奉陪了,请你们自己略劳点神,举步之间,便可寻及欲寻之人。”
贾致祥怪吼:“你不准走,不准……”
燕铁衣一拱手,道:“多谢厚赐,贾先生,我们后会有期了!”
贾致祥似乎要从轿中冲出来:“截住他,你们给我截住他!”
身形倏闪,白泰山沉喝:“站住!”
比白泰山的动作更快,燕铁衣的影子微晃,已如幽灵般消失在黑沉沉的密林中了。
白泰山正在迟疑,要不要追进林子里,贾致祥已从轿内跳了出来,蹦得像个疯子:“一群饭桶,还不马上入林救人,你们一个个都是些木头啊……”
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从昨夜拿到那株“鹤涎灵芝”到现在,只是几个时辰的空间,燕铁衣已马不停蹄地奔驰了近二百里路。
他急着赶回去,固然是为了尽早救治老友的恶疾,另外,他也希望摆脱可能随后跟来的麻烦。
贾致祥是决不会甘休的,这一点,燕铁衣非常明白,他并不在乎拼杀狠斗,但是,他却不愿在将芝草送回去以前发生缠战,他深恐有失,而只要把东西送达目的地方,他倒颇有兴趣与“十全山庄”那干人物比划比划。
日头很热,他冒着火热的日头在趱赶。
直到他很累了很渴了,他发现路旁有一家简陋的酒铺,这家土墙茅顶的酒铺,简陋得甚至连块酒招也不备,只摆着几张竹桌竹椅,靠墙角几只粗瓷酒坛子,光景零落冷清得很。
一路上来,燕铁衣已经过了好些家饭馆酒店,大都比这一爿荒铺子光鲜体面得多,当然吃食的口味类别也必较高明丰盛,但不知怎的,燕铁衣在经过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饥渴,眼下,见到这么爿不像样的路边酒店,他却出奇地疲乏起来,强烈地盼望能在这里歇歇马打打尖,小憩一会。
他犹豫着,坐骑泼剌剌地奔过了店外,他不禁咽了口苦涩的唾液,手搭凉篷仰头望了望火烤似的阳光,终于咬咬牙,掉转马头又驰了回来。
酒店的老板,是个生着一双龅牙的斑顶胖子,马蹄声早已惊动了他,他正在失望地瞪着那飞扬的尘沙发愣,不想过路的财神却又转回头啦!
下马进店,燕铁衣还小心地挑了一副靠里的座头,他往土墙上一倚,长长吁了口气,一刹那间,感到无比的舒泰松快。
胖老板展露着那对大龅牙,殷勤地走了上来,躬着腰笑:“呃,小爷,日头真毒啊,大热天下赶路,可当心中了暑哪。”
燕铁衣享受着这一份原可随时享受的阴凉,他将一双腿搁在另一只竹椅上,安适又懒散地道:“所以,我不就不赶啦?”
胖老板忙赔笑道:“这才是,这才是,年纪轻轻你哪,可别仗着身子扎实不知爱惜,出门在外,万一有个三病两痛,可不是闹着玩的。”
燕铁衣抹着汗,笑道:“敢情……”
在搭肩的搌布上揩了几把,胖老板这才进入了正题:“我说,小爷,得吃点喝点什么吧?”
燕铁衣道:“你店里都有些什么卖呀?”
胖老板忙道:“吃的呢,有熟鸡蛋,卤豆干,五香花生,腌菜梗,外加白面馍,喝的有自酿老黄酒,带劲点的是‘烧刀子’,小爷,你要哪一样啊?”
舐舐干燥起皮的嘴唇,燕铁衣不大感兴趣地道:“来碟卤豆干,五香花生吧,酒,打一斤老黄酒够了……”
胖老板赶紧道:“顺带几个馍?”
燕铁衣无所谓地道:“就顺带几个馍——”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外头我那匹马,烦你好生替我加料喂饱,别忘了先弄桶水也叫它解解干渴。”
胖老板笑道:“错不了,小爷。”
酒菜来得快,燕铁衣独酌独饮,慢慢地喝着,上桌的东西十分粗糙,味道更不见强,他与其说在享受饮食,还不如说是在借此空暇消除疲劳,至少,这还是个阴凉地方,而且,有个坐处。
他在吃喝中边琢磨——这里距离“十全山庄”已有三百里开外,大概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对方若要追,早追上来啦,相隔这么远,要想缀住他就大不容易喽……
正想着,忽然有马蹄声传入他的耳中,他悚然一怔,倾耳聆听,不觉又哑然失笑——他似乎稍嫌紧张了一点。
不错,那是马蹄声,但却是从对面他要去的方向而来,不是从后头路上来的,而且,蹄音清脆悠闲,丝毫不显急迫。
铁骑追人,不会是这样的安闲自得法,好像在踏青郊游。
于是,他放心地又干了一杯。
渐渐的,来路上的马匹近了。
一声轻微的嘶叫之后,那匹马停在店门外。
燕铁衣没有回头张望,却本能的有些不快,不快的理由是,他不喜欢有陌生人破坏他在此独自休憩的环境。
但是,显然那位骑士也有意进入这家陋店来打个尖歇歇马。
店老板的反应和燕铁衣全然相反,他笑得见牙不见眼,三脚并做两步,早就迎出了门外,高兴地道:“请,请进来擦把汗,凉快一阵,大热天下,赶路可真够苦啊。”
燕铁衣心里道:“又是这套词儿,这店掌柜像是早练熟了。”
他这里不耐烦,胖老板又鼓着谄笑开了腔:“这位小姐,快往里请,这边坐,日头恁般炎热,小姐你也不怕给晒黑啦?如花似玉的哪,也亏你熬得住当顶的日头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