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楹茅舍,一圈竹篱,面对着烟霭浮沉的广原丘陵,背倚看秀奇挺拔的岭峰层山,一条清而细的银瀑,便自山崖上倒挂流垂,散珠碎玉般顺着茅屋的右侧那堆嵯峨乱石间迸激溅流,这地方,淡远清幽,冷寂了点,但却自有一种超脱尘俗的飘逸,不带人间烟火气息……
是黄昏了,那一抹凄嫣落寞又形质动荡的霞照,便在极西的天际染成了一片悚栗又沁人心脾的红。燕铁衣靠在竹篱外的一方石墩上坐着,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天边诡异层布的暮色余晖,他那张童稚纯真的面庞上,也映眩着暗淡的紫同迷幻的赤,似乎神志已飞融向夕阳的深处。
轻轻的,像怕惊动了燕铁衣似的,杨小怡从篱门内走了出来,这位明艳照人的少女,身上穿着一袭苹果绿的丝质衣裙,光润柔细,一头秀发高高挽起,只简简单单的簪以一只玉钗,显得容颜焕发,白净如一朵刚出水的莲花。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一种特异的,清幽又温馨香气,人走到哪里,这股味道也瓢漾到哪里……她站在燕铁衣身边,默默无语。
好半晌。燕铁衣微微一笑,视线并不移动:“七夫人,你身上的香味,是天生的么?”
杨小怡“扑哧”笑了,柔柔地道:“你说呢?”
深深呼吸了一下,燕铁衣道:“大概先天的体质与后天的辅衬相融吧?”
杨小怡有趣地道:“很正确,你一定对女人身上的香味做过深入的探讨。”
燕铁衣安详地道:“这只是一种常识而已,七夫人,我并不似你想像中那样风流倜傥,江湖黑道上的生活,最忌便是一个‘色’字。”
杨小怡歪着头道:“你成亲了没有?”
燕铁衣道:“没有。”
杨小怡又问:“那么,你有侍妾,或者,有情伴?”
摇摇头,燕铁衣道:“都没有,甚至连个异性友侣也没有。”
露出扁贝似的光洁玉齿笑了,杨小怡道:“至步,你经验过爱,体会过男女之间那相悦之情了。”
燕铁衣转过脸来,平静地道:“单只我这方面而言,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杨小怡讶然道:“当真?”
燕铁衣道:“这并没有矫饰的必要,是不?”
怜悯地望着他,杨小怡道:“你真是可怜,异性之间相互的爱悦,是天下至情至圣的人性表露,人自生而至死,必须经验这样的过程,方算不虚度这趟轮回,燕铁衣,你居然在情感的收获上贫瘠若此,实在令我惋叹。”
笑笑,燕铁衣道:“人生的意义是广泛又浩大的,并不局限于男女中间的一个‘情’字上,除了这种爱悦的感受外,我们活着还有许多值得做的!”
杨小怡不以为然地道:“但是,我怀疑在恋情之外,还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的事?”
燕铁衣道:“在你的立场来说,可能对的,七夫人,男女之间的爱悦,对女方而言,是她生命的全部,不过,对大数男人,却并非如此!”
杨小怡轻哼一声,道:“恐怕只是对你这样的男人而言,才并非如此吧?”
燕铁衣莞尔道:“七夫人,你和贾致祥,是因为爱而结合的么?”
杨小怡坦率地道:“不是,至少以前不是,但我在嫁他以前,曾经有过一段隽永又甜美的回忆了,而嫁他之后,我们已逐渐培养起这种情感。”
燕铁衣道:“你爱他?”
犹豫片刻,杨小怡道:“我已试着这样做,有点困难,但至少不是全无进展的。”
燕铁衣笑道:“年龄是一个很大的阻碍吧?”
杨小怡大方地道:“我不否认,比我想像中要难一点,他太世故,我太单纯,可是,这并不能构成无以突破的隔阂,我一直在努力。”
燕铁衣道:“预贺成功,七夫人。”
杨小怡古怪地道:“燕铁衣,经过这短短一日的相处,我发觉你并不是个不通人情的人,你一点也不暴戾,一点也不冷酷,一点也不凶恶,相反的,你很和蔼,很通达,很亲切,似你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会容身在江湖黑道之中?更闯出了如此一片浩荡天下来!”
吃吃一笑,燕铁衣道:“老实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这,大概是上天注定的吧,注定了要我这个不适宜的人来吃这碗不适宜的饭。”
轻抚鬓角,杨小怡又道:“我问你,燕铁衣,如果昨晚我真的抗拒你,你会用强吗?”
燕铁衣道:“会的。”
杨小怡瞪大一双美眸,道:“但你决不像那种粗暴的人,我想像不出你将如何施用某一桩激烈的手段来对付我。”
燕铁衣悠闲地道:“你要记得,七夫人,暴力的形象,并不是全属粗恶的,有时候,暴力也可以美化,另外,别让我的容貌眩惑了你,在必须严厉的关头,我的反应往往也是狰狞得不堪承教的。”
怔忡了一会,杨小怡有些勉强地笑道:“我不相信。”
燕铁衣恳切地道:“但愿永远不要有使你相信的事实来证明,七夫人,一个人的和悦,总比一个人的暴戾更能到良好印象。”
沉思着,杨小怡慢慢地道:“燕铁衣,假如太爷不肯用一株芝草来交换我,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燕铁衣平淡地道:“猜猜看?”
不由自主地机灵了一下,杨小怡脱口道:“杀掉我?”
燕铁衣道:“不。”
杨小怡又道:“伤害我?”
燕铁衣和祥地道:“也不。”
眉儿一挑,杨小怡悻悻地道:“那么,你一定会将我长期拘禁着了?”
燕铁衣柔和地道:“别胡思乱想,我会放你回去。”
杨小怡疑惑地道:“虽然你一再这样表示,但我不相信,你岂会如此大度?”
燕铁衣道:“我没有骗你,七夫人。”
杨小怡紧迫地道:“甚至在没有芝草交换的情形,你也会放我回去?”
右手托看腮颊,燕铁衣微笑道:“不错。”
哼了哼,杨小怡道:“你是在哄我!”
燕铁衣正色道:“燕某人一言九鼎,岂会儿戏?”
杨小怡不由赧然,她羞愧地道:“看来,你像是真有这个意思。”
燕铁衣道:“现在该我问你了,七夫人,依你看,贾致祥会不会用一株‘鹤涎灵芝’来交换你?”
沉默了一会,杨小怡苦恼地道:“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燕铁衣轻声道:“对你自己在贾致祥心目中的分量,你竟如此没有把握?”
杨小怡忙道:“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回事。”
燕铁衣肯定地道:“不,这是考验情感深挚与否的最佳手段,是证实灵与物,精神和形质孰重孰轻的连锁反应!”
咬咬牙,杨小怡道:“你是在强人所难?燕铁衣!”
冷冷一笑,燕铁衣道:“爱是无我的,牺牲与奉献,广极浩极,博大至深,七夫人,如果‘爱’的本质还比不上一株芝草,也就谈不上这个‘爱’字了,更何来‘强人所难’的借口?精诚之情,无可或比!”
于是,杨小怡深深垂下头去,她在寻思,在体会在咀嚼;燕铁衣的话,似醍瑚灌顶,又像一闪闪的灵光照耀于她的脑际,眩亮于她的心田。天下之事,尽管形形色色,真理却只有一个,真理有时或被歪曲,被蒙住,但是良知的呼唤和灵魂的感应,永远将是最后与最公平的审判。良久,杨小怡抬起脸庞来,幽幽一笑:“燕铁衣,我想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
燕铁衣深沉地道:“那么,我们就给贾致祥一个考验吧。”
低喟一声,杨小怡道:“现在,我真怕太爷不肯用芝草来交换我,如果我这个人还比不上他所藏的一株芝草,这夫妻做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燕铁衣稳重地道:“你也无须疑虑,七夫人,以贾致祥平日待你的宠幸情形来看,他可能会忍痛拿一株芝草来做交换。”
杨小怡叹了口气:“但愿他会这样做,否则,往后的日子,怕就难熬了,我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假使我还比不上太爷收藏的一株芝草。”
目光飘向天边的暮霭,她的双瞳也显得阴晦了:“你约的时辰是明晚?”
燕铁衣颔首道:“明晚初更,在‘十全山庄’五里地外的‘大龙石’。”
像是说给燕铁衣听,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杨小怡喃喃地道:“他会去的,他一定会去的。”
燕铁衣道:“如此,就皆大欢喜了。”
摇摇头,杨小怡道:“你是欢喜了,太爷却决不会欢喜,我知道他的脾气。”
燕铁衣道:“若然,我只有抱憾了。”
杨小恰低沉地道:“燕铁衣,不管这件事的收场是什么情形,但你的麻烦不会也成为过去,太爷会报复你的,他一生中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口气。”
燕铁衣缓缓地道:“希望他要衡量形势,认清利害得失。”
戚然一笑,杨小怡道:“很难了,我已视过许多次类似的事,太爷就是这种死心眼,钻牛角尖的毛病,他为了赌一口气,争几分颜面,不惜花费十百倍于事情本身的代价去硬干强求,曾有一遭,邻县柴大户出租的舞狮队因为缀有银片而特别的灿耀夺目,在气势上压下了太爷原来以织锦绣缝的狮队,太爷一怒之下,便连夜订造了十二头狮子——全用纯金缀片,反制了柴大户的狮队……更有一年,‘常州府’卢员外的花园里购进了一座十分罕见的‘蛇斑石’假山,坏在卢员外两句,‘常州左近五百里,更无第二蛇斑山’的话上,‘十全山庄’距离‘常州府’四百九十里,我们太爷听到传闻,立时派遣专人四出搜购‘蛇斑石’,他做到了,耗费几万两银子,买回来还比不上所花银子本身重量的一些‘蛇斑石’,在园里,他砌造成三座‘蛇斑石’的假山。”
聆听着,燕铁衣道:“贾致祥的性子倒是很拗。”
杨小怡晦涩地道:“所以,我怕这一次他也咽不下这口气,他会出尽办法来对付你,而我……我并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结果。”
燕铁衣道:“你有这种想法,足证你的心地不恶——,只是,你愿双方不发生冲突的动机,是为了担心贾致祥的胜算不大呢,抑是怕我栽了跟头?”
杨小怡苦笑道:“主要是我不认为这件事情值得扩大,如此,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其次,我当然比较顾虑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不太有理由来为你打算什么对不?”
燕铁衣道:“很有道理,而且,你也很诚实。”
眨动着眼睛,杨小怡忽问:“对了,燕铁衣,你在我卧室妆台留给太爷的信上是怎么说的?”
燕铁衣笑道:“很简单,信里,我告诉他你已被我掳劫,必须用一株‘鹤涎灵芝’来做交换,交换的时间及地点你已经知道了,同时我在信上还特别强调,如他不允,则我便将你凌迟碎剐,并且逐日把你身上的一部分零碎打包投递给他。”
杨小恰惶悚地道:“你不会真的这样做吧?”
燕铁衣道:“当然不会,我已向你保证,不损及你的毫发。”
杨小怡怔怔地道:“你是故意恐吓太爷?”
燕铁衣道:“不错,好叫他知道事态严重;虽然实际上我不会伤害你,但说给贾致祥听的话,却越狠酷越好,我怎能告诉他,我是如何优待你?”
唇抽搐了几次,杨小怡寒栗地道:“就算你真个不会用这种残酷手段对待我,但先是听你讲,也是够叫人心里泛凉,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燕铁衣和悦地道:“别怕,这样的效果,应该发生在贾致祥身上才对。”
轻轻的,杨小怡道:“你想,太爷会相信你将对我采取的措施吗——如果他不肯做交换的话?”
燕铁衣道:“他会相信,因为,他知道我并不是个善人,而且在以前,我多少地做过几件类似这样的事,对于我的过往记录,他将有所警惕。”
恐怖地睁大了眼,杨小怡道:“燕铁衣——你果真凌迟过人?”
燕铁衣淡淡地道:“有几次而已。”
脸色苍白了,杨小怡吶吶地道:“天……你竟这么残忍……”
站起身来,燕铁衣低沉地道:“人间世上,有许多坏得不能再坏的角色,这些人邪恶的程度,业已超过了你的想像,如果你也深受其害,深悉其恶,就会觉得,便以凌迟的手段来作为惩罚,都未免太轻了。”
抖了抖,杨小怡道:“这样的行为,太不人道……”
燕铁衣冷静地道:“有些罪行,有些伤天害理的事,必须以激烈的报复来达到遏止或吓阻的目的,譬如对于习惯性和天生戾狂的杀人者,除了将其毁灭,便不能避免更多的善良无辜遭到危害,而对这类暴徒所采取的惩戒方式,表面上看好像残酷,实则,却是一种出自仁慈的动机,你明白么?”
杨小怡惊窒地道:“好可怕……”
燕铁衣仰首向天,缓缓地道:“连串的光怪陆离,连串的形形色色,再加上各式各样的人心人性,便组合成了人间世;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是每一种事端延展分歧的根由,大千世界,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安详和平……”
顿了顿,他又意味探长地道:“七夫人,你日常所过的乃是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王孙生活,又怎会想到人的生活里有恁多复杂交错的脉络与千奇百怪的纠葛?尤其是我们吃江湖饭,闯黑道混日子的人,要想活下去,就更来得艰辛了。”
杨小怡透了口气,不安地道:“我怕沾染上这样的麻烦,但愿……太爷能退一步想,把东西给了你吧。”
燕铁衣笑笑,道:“这也是我的愿望。”
眼珠子打了个转,杨小怡道:“燕铁衣,我现在是你的俘虏,更确实的说,我是你的人质,但你好像并不怎么注意我,任我进出自如,难道说,你不怕我逃?”
燕铁衣耸耸肩,道:“说真话,你想从我手里逃走,可能性绝无仅有,七夫人,我给你一个时辰的光景,要不要试试看我能否再擒你回来?”
杨小怡忙道:“不,我不想试。”
燕铁衣笑道:“我知道你并不想试,所以我也就不在乎你会逃走了。”
杨小怡无奈地道:“明晚,你是否也带我去?”
燕铁衣道:“自然要带你去,否则,如贾致祥拿了东西来,我又用什么与他交换?”
望着自己的裙裾下拢,杨子怡轻细地道:“燕铁衣,这一趟你花费的功夫不小,担的风险也不小,你想获得的那株芝草,果真是要用在你的一位朋友身上?”
燕铁衣严肃地道:“一点也不错。”
杨小怡道:“你哪个朋友?一定和你很要好了?”
燕铁衣颔首道:“我们自小一起,谊同兄弟。”
“哦”了一声,杨小恰道:“原来是个男的?”
笑了,燕铁衣道:“别想得那般绮丽,我不是属于情圣的一型。”
杨小怡道:“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有这么深挚的情谊?”
燕铁衣静静地道:“过命的交情,往往是男人和男人之间才有的,七夫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吹得有点凉,杨小怡微微打了个寒噤,不觉有些瑟缩地道:“我想进屋去歇会,可以吗!”
燕铁衣一伸手,道:“就如同你方才自己愿意走出来站一会一样,七夫人,这是你原有的权利及应享的自由。”
于是,杨小怡笑了,姿态婀娜地走进篱门之内,燕铁衣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却在想贾致祥如果聪明的话,就该知道他这位七夫人要比一株“鹤涎灵芝”珍贵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