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瘸子低声道:“我们逃吧?”
笑笑,燕铁衣道:“如今不需‘逃’了,我们只须‘离开’这里就行,他们已经难以再拘束我。”
朱瘸子紧张地道:“当心他们还会用哨子铜锣扰乱你的听觉。”
燕铁衣道:“我已有了我的眼睛——你,虽然仍大不如我原先的自己的眼睛,但却至少要比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要强上许多!”
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起,感到自己像高大强壮了好些,朱瘸子不自觉地挺了挺胸,是那种充满信念与当仁不让的语声:“对了,有我替你看着,小哥,我会做你的眼睛,我这双眼虽是老眼,可也确不昏花;如今,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燕铁衣深深颔首,赞许地拍了拍朱瘸子肩头,然后,把剑鞘伸了过去,朱瘸子紧紧用手握牢了鞘端,一拐一拐的,却显然迈开了大步,像有万夫不当之勇般挺胸突肚的朝着坡下走去!
包围在四周的几十名汉子不由呐喊出声,纷纷举刀舞枪虚张声势,但是,却在朱瘸子领引着燕铁衣走近的时候又蹭蹭挨挨地挤向一旁,畏缩之态,表露无遗!
卓飞气涌如山,又急又怒的大叫:“截住他们,截住他们。”
业已将伤口包扎妥当的海明臣自地下一跃而起,他喊了一声:“卓飞,你过来!”
怔了一下,卓飞疑惑的,满肚皮不痛快的飞掠而回,寒着一张脸道:“什么事?”
海明臣冷冷地道:“不用包围姓燕的,除了留下一个人守住我阿大遗体以外,我们缀着他就行!”
卓飞瞪起双眼,冒火道:“这是什么意思?万一让他逃脱,我们又该如何是好?这岂是可以开玩笑的?”
海明臣重重地道:“没有人在和你开玩笑,我们缀着他,到平地再下手,照我的话做,我自然有主张!”
卓飞声音硬硬地道:“为什么要缀着他到平地再下手?”
踏前几步,海明臣恶狠狠地道:“因为这里的地势不利于以多搏寡,主要的我另外有打算,卓飞,现在我们不能光凭硬干,该到了用用脑筋的时候了!”
卓飞抗声道:“你另外还有什么打算?一到平地……”
不待他说完话,贺大庸已凑到一边,悄悄地道:“海老二的意思我知道,我和他是一样的心思,错不了,照他的话做!”
卓飞不解地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真把我弄糊涂了……”
贺大庸急道:“快招呼兄弟,让开路来放他们走,只待下了田坎我们就动手,这一次可以摆平他!”
卓飞紧皱双眉道:“希望你们不要弄巧成拙!”
贺大庸低促地道:“放心,这一遭我们等于安排了一具铁棺材,姓燕的一头扑进去便永远也爬不出了!”
不太相信地哼了哼,卓飞却无可奈何的回头叱喝:“放他们走,疤眼陈三留下,其余大伙两边跟着就行。”
于是,便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场面——朱瘸子引着燕铁衣往田坎下走,四十余名大汉惴惴不安的分在左右夹持而行,这种情景,固是监视防范,却也像护送卫随着一样。
卓飞一面紧步跟上,边朝身侧的贺大庸不住埋怨:“贺大哥,你怎的也和海老二一个鼻孔出气起来?这家伙又疯又狂?还出得了什么好点子?你不拦他,反倒帮他劝我,这算搞什么玩意嘛?”
贺大庸狡猾的一笑道:“我们稍慢一步走,等海老二与石钰上来,那时,你就知道这实是桩上佳的主意了——海老二却也颇有几分头脑,不太简单。”
这时,海明臣业已交代留下来的“疤眼”陈三守护着海公伯的尸体,他故作亲状的携着石钰之手,双双快步追了上来。
卓飞满心懊恼,闷头不响,贺大庸却会意的向海明臣点点头,海明臣阴狠的一笑,将石钰拉近了些,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地道:“石钰,现在我们非常需要你帮忙。”
石钰冷漠地道:“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如今我想不起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你们的忙!”
海明臣向贺大庸使了个眼色,贺大庸干笑一声,贼嘻嘻地道:“最早,我们的打算只是想利用你与燕铁衣的关系,由你把燕铁衣引诱出来毒倒,对你的——呃,要求,也仅此而已,但方才,我们突然想起,还忘了你另有一宗长处未曾加以借重,我们几乎忽略了,因为我们以为我们的力量已经足够;在原来的预料中,我们以为燕铁衣一旦中毒,加上‘大红七’与我,甚至海氏三昆仲,还有什么问题呢?姓燕的十有八九将会俯首成擒,可是,谁知道事情一开始就不顺利,他及时排除了大部分的毒性,虽说招子失明,却仍然强悍难敌,使我们几番攻扑,损伤累累……我们不否认在最早的时候也曾考应到使用你的力量,但我们正计划进行中却并不指望真要借重,我们原以为只凭我们就已能应付,而结果却大谬不然,所以,这原来考虑过又疏忽了有关对你更加偏劳的事,便在方才海老二那一掌里提醒了我们,所以,呃……”
石钰不耐烦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不需绕圈子,直截了当的讲出来吧!”
贺大庸嘿嘿一笑:“想请你对付燕铁衣,当然,我们会帮着你一同下手!”
石钰神色大变,他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是疯狂!你们逼迫我自陷于不义之境,我做了这些业已是负愧至深,内疚神明,你们还想再叫我永沦苦海,万劫不复?在‘长春观’里,我屡受良心煎熬,不肯与你们苟同,已表白了我对你们强烈的仇恨感,现在我岂会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海明臣阴沉地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石钰,只怕这事由不得你!”
石钰大怒地道:“我已是一个不仁不义不信的人,罪愆深重,愧对天良,但是,至少我还算个人,有点人性,我不能再随你们摆布变成一头十足的畜生了!”
贺大庸刻毒地道:“姓石的,你还谈什么仁义,说什么人性?你以为就凭你单方面讨好燕铁衣就能免除他对你的怨恨?来不及啦,你所造成的事实,业已足够燕铁衣活剥你十次而有余;他第一个就会找你开刀,你这时不同我们联手除掉他,便只有等着他来收拾你,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姓石的,你再犹豫,包管后悔莫及!”
石钰激动又悲切地道:“我宁肯叫他杀了我,也不能与他动手,更不能帮着你们去围攻他!”
海明臣吊起眉毛道:“你不肯去杀他,我们就杀你的儿子!”
贺大庸紧接着道:“想想看,你现在不去对付燕铁衣,他迟早必将寻你报仇,你一死,你的儿子谁来养育?再说,你不帮我们,你儿子的安全更就难说喽……”
石钰痉挛着叫:“你们不准伤害我的儿子……”
贺大庸皮笑肉不动地道:“那就要看你同不同我们合作了;石钰你既已有了开端,一脚插进这个烂泥潭,要拔腿也拔不出了,还不如贯彻到底,有始有终,一路做下去!”
痛苦的,石钰垂下头紧绞双手:“不,我不能……不能这样做……”
一直没有吭气的卓飞突然厉烈地道:“你不干,我马上就会宰掉你的儿子,拎着他的小脑袋来给你看!”
嘴里“啧”了几声,贺大庸幸灾乐祸地道:“那小家伙,啧啧,白胖可爱,生得多么乖巧伶俐,那样清秀聪明的一颗小脑袋,一旦被砍下来变成血糊糊的一团,可就再也不可爱,不清秀啦,简直不忍卒睹啊……”
猛一震动,石钰抚着脸泣号:“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下去了,柱儿,我的柱儿……”
贺大庸轻声轻气地道:“只要你答应帮着我们收拾燕铁衣,那孩子,呃,乖柱儿,便活蹦乱跳地交回你手上,而且包管毫发无损!”
石钰放下抚脸的双手,五官歪曲,切齿欲碎的嘶喊叫骂:“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你们全是一群野兽,一群毫无人性的禽畜……”
耸耸肩,贺大庸半点也不生气,他平淡地道:“用不着这样激动,答不答应,就凭你一句话;当然,如果你不想要你儿子的性命了,我们也无可奈何,不过,怕只怕你失掉儿子,燕铁衣也不稀罕你以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哩!”
海明臣大声道:“肯不肯马上决定,利害之间你自己权衡,我们没有时间与你多磨蹭!”
卓飞更凶恶地道:“怎么样?你还是非要见到你儿子的首级抬来了才后悔。”
沉默着,石钰的身体不住栗栗颤抖着,片刻后,他终于猛一跺脚,似是哭号般嘶哑着声道:“好,好,我答应你们,等我也同你们一样变成畜生,变成禽兽,你们就满足了!”
贺大庸不以为忤地道:“唔,这才是诚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石钰,照我们的意思做,亏待不了你。”
石钰像背负着万斤重担般吃力地喘息着,突然,他又激动地道:“但我也有个条件。”
眉梢子一挑,贺大庸道:“什么条件?”
卓飞大吼:“娘的皮,你还有资格提条件?你只管照着我们的话去做,其他——”
摆摆手,贺大庸道:“别急,先听听他怎么说。”
石钰咽着声道:“我要你们现在就把我的孩子带来,我要见见我的孩子!”
勃然大怒,卓飞吼道:“你在做梦,你想我们在事成之前先交回你的孩子或是妄图下手抢夺不是?呸,你把我们都当成傻瓜蛋?你他娘的!”
这时,石钰突又转变为十分平静,他缓缓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我也不愿冒这个险——我要见到我的孩子,我须要亲眼看到他现在是平安的,完整的,或者,这是我与孩子的最后一面,反之,我办完事就立即带了孩子远走高飞,与你们一了百了,永不再见。”
贺大庸想了想,道:“如果我们不答应?”
石钰断然道:“那就一切不谈了,我宁肯死。”
又沉吟了一会,贺大庸望了望海明臣,海明臣阴鸷地点点头:“可以,但孩子要在我们控制之下,事完之前不能交给他,这是我们最后的让步!”
咬咬牙,石钰道:“我同意!”
贺大庸向卓飞道:“你的意思呢?卓老大。”
卓飞无可奈何地道:“好吧,既然你们没有异议——不过,那小兔崽子必须由我们把握着才行!”
贺大庸道:“这个当然,杨贵,你马上以最快的法子去把石钰的小孩带来,那地方你晓得。”
回应一声,杨贵转身飞奔而去,刹那时便在杂树蔓草里失去了踪影。
海明臣冷冷地道:“姓石的,这一来你满意了吧!”
石钰吸了口气,沉沉地道:“我们在哪里动手?如何动手法?”
此刻,他们已经一路跟缀着燕铁衣与朱瘸子走下田坎,在田坎下的对面便是一条蜿蜒的官道,而田坎和官道的中间,却还隔着一条干涧,一条深有丈许,宽逾两丈的干涧,涧底起伏不平,生满杂草丛丛,尚有零散的大小岩石错落分布着……
贺大庸低促地道:“就是那里吧?前面的干涧!”
海明臣满脸杀气地道:“好,这正适合做燕铁衣和那老瘸子的葬身之地!”
卓飞也凶悍地道:“这一遭我们决不能再放姓燕的脱走,过了干涧即达官道,姓燕的一旦上了大路,人杂面广,耳目众多,要想圈住他就大不容易啦,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海明臣狠酷地道:“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卓飞暴起五步,振吭大吼:“兄弟们,围上去!”
在他的吼喝声里,几十名彪形大汉齐齐随同呐喊,迅速由两边往前延伸,企图布成一个包围的弧圈——卓飞,海明臣,贺大庸亲自压住阵脚!
很出人意料的,燕铁衣没有越涧而过,他抱着朱瘸子一道落向涧底!
燕铁衣根本便不想“逃走”,他也早打定主意,就在这里将这段恩怨一并了断!
当然,他很明白,他的仇敌们已是“强弩之末”了,如其纵虎归山,何不就地斩杀?这个心思,倒是与卓飞、贺大庸、海明臣等人不谋而合。
顿时,卓飞一声号令,一群汉子蜂拥冲到涧边,他们还不待往下扑,贺大庸已急忙出声阻止,卓飞不解地问道:“又是干什么,贺大哥?”
站到涧边,贺大庸注视着坐在一块石头上撑剑平视的燕铁衣,他凝重地道:“姓燕的并不急着逃脱,他形色十分沉稳悠闲,卓老大,他是在等待我们,他一定认为凭我们如今的实力已奈何不了他,看他的样子,他的意图显然与我们相同!”
猛一挫牙,卓飞狠狠地道:“娘的皮,我们便冲下去与他拼个死活!”
奸险的一笑,贺大庸回过头来:“石钰,现在到了该你卖力的时候了,燕铁衣就在下面,你这就去向他搦战,等你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最好再叫他挂上几处彩,然后我们再冲过去帮你。”
石钰闭闭眼,道:“可以,但我要等见过我的儿子以后!”
卓飞正要发作,贺大庸伸手按住了他,阴森森地道:“好,便叫你等着见你儿子的面。”
于是,便在一片肃杀又僵寂的气氛中等待起来,涧边,他们在等待,涧底,燕铁衣也一样在等待,场面在静态里有一股阴阴的酷厉意味!
约在半个时辰后,杨贵偕同另三条人影出现在山田上头,他们略一张望,便发狂般奔了下来,除了杨贵外的另三个人,有两个是面容凶恶的大汉,两人中间,挟着一个小小的身体,那是个白净乖巧,生得非常秀气的小孩子,约摸十岁左右。一见到这孩子,石钰已情绪激动起来,他大叫着往前扑去:“柱儿,柱儿,我的柱儿……”
猝然斜翻,贺大庸的“子锥”寒芒一闪,拦到石钰面前,卓飞、海明臣也分别跃至石钰左右夹持着他,而对面的三个人立时止步,杨贵的一柄马刀已顶上了孩子胸口!
那俊秀可爱,却是神色委顿,衣衫绉乱的孩子,一边用力挣扎,一面哭喊着:“爹爹,爹爹,哦,爹爹啊……”
石钰面如火炭,双目尽赤,他狂吼着:“不准伤害我的孩子,谁也不准伤害他,我照你们的意思去做便是!”
贺大庸冷冷地道:“很好,你只要依我们的话去做,孩子便还给你,活生生的还给你!”
用力吸了口气,石钰抑制着自己不稳的心情,他沉重又悲切地道:“我可以亲亲我的孩子么!我愿意反绑双手,由你们以兵刃架颈,只要亲他一下!”
卓飞凶神恶煞般咆哮:“娘的,你毛病可还真不少!一下要见,一下要亲,哪来这么多啰嗦?”
贺大庸无奈地道;“好,你亲一下吧,亲完了便下去,我警告你不要出歪点子,否则你便逃得了,你儿子可没有这身好本事!”
说着,他的“子锥”抵到石钰心口,左手食中二指顶上石钰背后的一处“死穴”,海明臣的“阎王笔”也直触在石钰的脖颈上,就这样,柱儿亦由三柄马刀交抵着后脑袋,如临大敌般让他们父子接近。
石钰心痛如绞,泪流满颊,他微俯下身,一次又一次在儿子面颊上,头顶上,两耳边亲着吻着,柱儿也乖巧,仰起脸任由爹爹亲近,一边抽噎,一边也是泪如泉涌——十岁大的孩子仿佛已经懂了多少人事!
卓飞大吼道:“行了,有完没有?这又不是生离死别,犯得上如此伤心?拖开!”
柱儿一声颤抖的哭喊刚刚出口,业已被杨贵与那两名大汉扯到一旁,石钰用衣袖拭泪,又深深地看孩子一眼,转身行向涧边。
拍拍石钰肩头,贺大庸阴笑道:“好好干,朋友,你们父子团圆即在眼前啦!”
嫌恶的一抛肩,石钰半声不响,暴射涧底!
这位“鬼手郎中”,刚刚飞跃到燕铁衣那边,站在燕铁衣身侧的朱瘸子好似早已告诉燕铁衣了——他端坐不动,“太阿剑”撑立面前,好一副凛然不畏的大豪风范!
一和燕铁衣正面相对,石钰那种羞愧、惶恐、惭疚,可以说到了极点,他汗如雨下,全身颤抖,面颊的肌肉不住抽搐,嘴唇哆嗦着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平静的,燕铁衣先开了口:“石钰,你是来杀我的?”
猛一痉挛,石钰再也忍不住泪水迸溢,他“扑通”跪在燕铁衣面前,噎着声道:“他们暗中掳去孩子……以孩子的生命胁迫我来诱你入瓮……瓢把子,你知道我对柱儿的感情与依恋……这是他娘唯一留在世上给我的东西……我爱孩子超过我的命……我没有办法……我好苦……但瓢把子……我知道我错了……如今……我才深切……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道义……更超越了父子私情……良心的煎熬……亦不是自圆其说能以减轻的……”
叹了口气,燕铁衣也伤感地道:“我知道你在后悔,从一开始你就已经后悔了……你曾不止一次地劝我不必陪你来,你一再拒绝与他们合作,你的形态举止全表明了你内心的不安与痛苦,我也可以感觉到,但是,唉,在这以前,我委实不会料及,丝毫也不曾料及你会这样对付我……大郎中,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是连心的挚交,可不是?”
石钰涕泪滂沱,他用力批掴自己面颊,齿血飞溅中,一边压制着哭腔:“我该死,我该死,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燕铁衣温和地道:“罢了,大郎中,罢了!……你下来的目的是做什么呢?是不是他们又以孩子的生命胁迫你来对付我?”
震了震,石钰满面泪痕地道:“你晓得?”
燕铁衣沉重地道:“这很容易猜,大郎中。”
顿了顿,他又低徐地道:“你打算怎么办呢?我知道你很为难……”
石钰抑止泪水,膝行几步,哑又惶急地道:“瓢把子,我宁肯失去一切,也不能再对不起你,我已有了决定,最后的决定——瓢把子,我们假作拼斗,在第二十个回合上我会故意跃起尖叫,那时,柱儿即将倾力挣脱夹持他的人跳向涧下,我们谁来得及谁便接住他。”
微微皱眉,燕铁衣道:“如果他挣不脱呢?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冒险?”
含着泪,石钰然笑了:“孩子如若挣不脱,我也认命了,好歹冲上去拼一场,也算为孩子报仇。”
沉吟一下,燕铁衣低声道:“大郎中,我的眼睛已看不见了,是否还有复明的希望?”
石钰真挚地道:“复明绝无问题,瓢把子,我给你暗置酒中的毒药,是一种不伤内腑,不留遗根的暂时毒性药物,立使身毒僵木,功能临时委顿,令体内的血脉精气停滞,只须三天,毒性便又会逐渐消失,恢复正常,你双目一时失明的原因,是在运功排毒之际,毒氲化气泌出,侵入眼珠使之暂时失去视力,便不需药治,养歇五天也自会复明,我现在给你一包药粉,食下之后,最多只要盏茶功夫,立可视物如常,目力完全恢复,永不再留任何遗患……”
说着话,石钰用背脊掩遮着自己的动作,右手倏弹,一小包以黄纸包着的药粉已向燕铁衣抛去,燕铁衣侧着耳朵,以一个搓揉面颊的假动作悄然接住了这一小包药粉,他几乎毫不考虑的便在一低头之下撕开纸包,将纸包中的一小撮药粉倾入嘴里,含着唾液一口咽下!
药粉是白色的,像晶莹的细涩盐粒,入口很苦很涩,但燕铁衣仿若不觉。
缓缓的,石钰站立起来。
而这时,簇拥在涧边上注视这里情况发展的卓飞等人业已沉不住气了,贺大庸先拉开喉咙喊叫:“石钰,你还在磨蹭什么?怎的竟对着姓燕的矮了半截?你他娘要有点骨气,无毒不丈夫,干了就干了,犯不着‘负荆请罪’,不要忘记你的儿子还在我们手上!”
卓飞也狂喊:“你休想暗里出什么花样,姓石的,我们全盯着你,来呀,把那小兔崽子推到前面来!”
哭喊挣扎着的石念慈——柱儿,果然被杨贵以及另两名汉子推扯到涧边,他一口叫一声“爹”,宛若猿泣啼令人闻之鼻酸……
燕铁衣叹息道:“唉,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有什么罪?都是大人在作孽啊!……”
此刻,石钰探手入怀,“铮”声脆响,拔出了他的惯用兵器——“双刃刀”。
燕铁衣没有说话,缓缓站起,“太阿剑”连鞘斜斜举起,左手微抚腰际,一双眼睛在急速眨动,与石钰对面而立;朱瘸子却早已拐呀拐地让出了老远。
在涧缘上观战的人,与涧底对峙的人,都是一样的紧张,一样的凝重,真同假,几乎难以分辨了,隐动中,似有一层无形的血雾在飘漾……
突然间,石钰暴闪而进,巴掌宽,两尺长的锋利双刃刀带起如流的冷电穿射,燕铁衣长剑蓦扬,左手伸缩,一蓬参差不齐的芒焰立时四飞,硬将石钰逼出!
身形一晃又进,石钰刀似云卷,层层重重地在锐啸声里会聚向燕铁衣。
一个觔斗倒翻三丈之外,在这个觔斗翻起的过程中,燕铁衣长剑回颤,宛似涛涌!石钰紧跟而上,刀旋刃闪,毫不让步的强硬反击,在连串的金铁交击声里,燕铁衣倏忽飘飞,长短双剑起似光塔叠集,江河决堤,猛然反压敌人……
很快的,二十招已到,燕铁衣身形斜扬猝转,长剑一指似虹,贯刺石钰,于是,石钰尖叫着一跃五丈有奇!
就在石钰跃起的同时,在涧崖上注视战况的人们正自目凝神迷,全神贯注的当儿,突的响起一声尖锐又稚嫩的惊喊——一条小小的人影已从涧缘猛地挣脱挟持着的手坠落下来!
变化是快速无伦的,石钰凌空折转,飞往承接,但是,上面另一条人影却狂吼着连人带刀冲了下来——那是杨贵,贺大庸的徒弟!
本能的,石钰横里暴移三尺,双刃刀急闪斜掠,杨贵嚎号如泣,血喷满天!
但是,那条小小的身影却手舞足蹈的朝着一块竖立的岩石跌落!
燕铁衣就在这时猛力一个回旋——身体打着转飞闪而去,巧得间不容发,他正好一把将急速坠落下来的石念慈抓牢,这一扯一带之力,更将他拖得连打好几个踉跄!
涧崖上,怒叱厉喝之声响成一片,一团红影首先扑向燕铁衣,紧接着贺大庸、海明臣,与其他十数个武功较佳的汉子也纷纷冲至!
“熟铜人”挟着阵阵劲风,辉映得影幻重重,在卓飞扭曲歪扯的狞狞面孔中呼轰压头,燕铁衣反手将石念慈按倒地下,身形飞起,“太阿剑”猝然扩展成一片晶幕,晶幕甫现,又突而散碎,幻成了满天的光矢芒雨射落,在这极目所见的灿亮电耀中,“照日短剑”闪出千百怪蛇也似的流虹,往上暴卷,于是,卓飞顿时淹没于这一片纵横的光芒中,血肉横溅,惨号宛似在绞人的肝肠!
“天似血”,“冥天九式”中的第四式。
海明臣厉啸着,恍同恶鬼,连人带着“阎王笔”照直撞到!
一枚巨大的,仿佛闪射着冷电精芒的光球,突在燕铁衣的急速凌空滚跃中出现,光球旋转快不可言,电闪冰焰四射齐飞,空气破裂排荡里,海明臣一个觔斗接着一个觔斗滚飞出去,血喷似雨——燕铁衣的这一式,是“天颜震”。
那边,石钰形同疯狂,他的双刃刀疾若电掣,纵横穿刺中,已经连劈带搠放倒了七、八个敌人,更逼得“三心老狐”贺大庸又跳又蹦,难以招架!
燕铁衣凌空掠到,对着贺大庸就是一式“天颜震”,锐芒冷电暴射中,贺大庸脸同死灰,方才喊出一声“饶命”,整个人已被同时戮上的三十九剑,撞出了丈许!
仅存的三名汉子,早已在他们同伴断魂的一刹那亡命奔逃出好远了。
喘嘘着,石钰抬头一望涧上,还哪来半个敌人的影子?
急走几步,他又“扑通”跪在燕铁衣面前,一头一脸的血污,含着泪痕,咽喘着道:“瓢把子,顽凶尽除,恩怨已了,如今是瓢把子治我这不忠不义罪名的时候了。”
燕铁衣站在那里,他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再木讷,不再迟滞,不再迷茫,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是如此的晶莹澄澈,如此的明亮炯灼,神韵净然,有若秋水一泓。
仰起头来,石钰哽着声道:“随你如何惩治我,瓢把子,我完全甘心领受!”
摇摇头,燕铁衣深长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大郎中,不要这样令我为难,我并不想报复你,一丝一毫也不想……”
猛一咬牙,石钰抓起他的“双刃刀”,朝着自家左腕狠命剁了下去!
燕铁衣动作如电,“太阿剑”连鞘斜挥,“锵”一声撞响,已把石钰砍落的“双刃刀”磕飞两丈!
一声呼叫,石念慈从那边奔了过来,也“扑通”一声跪在燕铁衣身前,同时紧搂着石钰的胳膊哀泣:“爹爹……不要伤害自己,爹爹,请叔叔原谅我爹,求你了叔叔……柱儿没有娘,爹爹如果也不在了,柱儿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叔叔怜我,也请恕过爹爹……”
燕铁衣鼻端泛酸,他急忙将父子两人扶了起来,一面轻抚着孩子头顶:“柱儿,乖孩子,叔叔没有责怪你爹,叔叔从来也不会责怪他,你爹同叔叔,不是最要好的朋友么?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柱儿,叔叔永远敬重你爹,友爱你爹,也会疼你一辈子,柱儿,好好陪爹回去,不要忘了,叔叔此生此世,都和你们爹俩最亲密……”
石钰泪水沾颊,泣不成声,柱儿也抱着父亲哭得一声噎,一声咽,两人拥啼。情景侧,燕铁衣目中也泪光盈盈,他伸手拍了拍石钰肩膀,又摸摸孩子头顶,转身离去。
两匹峻马驰骋在官道上,在蹄音的清脆传扬中奔向“楚角岭”,鞍顶,坐着燕铁衣及早已换了一身光鲜衣裳,且修整过仪容的朱瘸子。
又是局促,又是兴奋,又是充满新奇感觉的朱瘸子,拉开了嗓门道:“呃,小哥,我到现在还猜不透,你的眼睛是啥时看得见东西的?”
笑笑,燕铁衣道:“就在那孩子从涧上坠落下来的一刹那间,很奇妙,眼睛中的晕翳顿去,朦胧全消,视力的恢复就在瞬息间。老哥,充满光亮的世界,清晰明洁的天地万物,真美啊!”
朱瘸子咧嘴傻笑道:“我倒不觉得美在哪里,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试过失明滋味的缘故吧!我有种比较怪异的想法,小哥,那石钰心地还善良,所以老天便恰巧挑在那危急的一刻叫你复明,以便趁时救下石钰的孩子。”
豁然大笑,燕铁衣道:“善有善报,可不是?老哥你的心肠,也一样会得到好报应的。”
朱瘸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憨笑起来——他只是个平凡的,甚至微贱的老樵子,但是,平凡的人也可能在某一种特殊的环境与时机里发挥出其不平凡的光芒;人有灵性,有智慧,如果再加上一颗明辨善恶的心,造化也就接近了,不是么?
(本篇完,感谢“helatony”重校,补漏)